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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對話劉亮程:寫到剛好讓讀者內(nèi)心震顫,這是最好的一個度
來源:讀嘉新聞客戶端 | 周偉達  2023年11月16日12:21

一個作家會被介紹,以這樣或那樣的語言。

相比之下,作家作品勒口的介紹,或許更合作家本人的意思,劉亮程最新在譯林出版社出版的系列作品中這樣介紹自己:

1962年生,新疆沙灣縣人,現(xiàn)任新疆作協(xié)主席,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副主任,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鄉(xiāng)村哲學家”。

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長篇小說《虛土》《鑿空》《捎話》《本巴》,訪談隨筆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等。有多篇散文收入全國中學、大學語文課本。獲第二屆馮牧文學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2013年入住新疆木壘,創(chuàng)建菜籽溝藝術家村落及木壘書院,任院長。

今年8月11日,劉亮程憑借長篇小說《本巴》榮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11月16日至20日,“2023中國文學盛典·茅盾文學周”在嘉興桐鄉(xiāng)烏鎮(zhèn)舉行。

盛典啟幕前一天,劉亮程入住烏鎮(zhèn)西柵景區(qū)。午后的酒店大堂一隅,劉亮程接受讀嘉記者采訪,聊《本巴》、文學、鄉(xiāng)村生活、時間與夢,還有嘉興這座城市。

周偉達:《本巴》一書的扉頁就在向“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致敬,包括開篇之前也援引了詩句:“江格爾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間天堂。那里人都二十五歲,沒有衰老沒有死亡?!边@個“本巴”世界哪些方面吸引了你?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故事?

劉亮程:人人活在二十五歲,這幾句詩出自《江格爾》史詩,我被史詩中“人人活在二十五歲”這個設定所感動,因為人人活在二十五歲,它必須讓時光停住了。在史詩年代,人們是相信史詩的。

作為現(xiàn)代作家,必須要解決以史詩為背景去寫一部長篇小說,仍然要用“人人活在二十五歲”這樣一個時間觀念的問題,我必須要動用一些內(nèi)部邏輯,讓人人活在二十五歲變得可行,我必須要解決時間為什么停住這樣的問題。

所以,我在小說中設立了三場游戲,搬家家游戲可以讓人回到童年,這就是在寫時間回流的問題;捉迷藏游戲其實在解決一個空間問題,就像地上的一代人消失,把擁擠的大地騰出一半來,然后讓人們不斷地反復去尋找,解決的還是時間和空間的問題;最后做夢游戲是將兩場游戲納入到一起,通過夢讓時間突破傳統(tǒng)時間觀念變得可行。因為夢中的時間是一種如夢般的時間,我們做一場夢,從來不會懷疑夢中的時間為什么是這樣的,一會兒在這個地方,一會兒在那個地方,從來不會懷疑夢是錯的。

那么文學其實也一樣,像《本巴》這本書塑造一個夢世界,讓你不要懷疑夢中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而在夢中把所有的問題解決掉,然后留下一個清醒的白天,那是夢之外我們所面對的現(xiàn)實。

周偉達:上一屆茅獎得主、《應物兄》作者李洱認為《本巴》:“小說家處理時間時,一般都是將歷史時間、自然時間和個體時間三者進行結(jié)合,劉亮程以自己獨特的方法處理了這三種經(jīng)驗與三種時間,這是《本巴》最突出的特色?!敝袊鲄f(xié)副主席閻晶明也提及:“時間可以作為《本巴》的關鍵詞,作者用時間度量一切,將時間或者看不見的東西變得可視、可觸、可用,讓縹緲的概念成為實體的物質(zhì)?!睍r間對你的寫作來講意味著什么?

劉亮程:我寫一部小說要用五六年、七八年或者兩三年的時間。當我開始寫一部小說的時候,我面對的是小說中人物的時間,我必須要創(chuàng)造出一部小說所能夠擁有的時間來,去安置小說中人的生命、人的生老病死,但是作為寫作者,我得陪伴上三四年的時間。就像我寫我的前一部小說《捎話》的時候,用了七八年時間,那這七八年其實是我人生中最珍貴的七八年時間。我寫的是一千年前的一個時間段所發(fā)生的,一塊土地上兩個小國之間的信仰之戰(zhàn)。但是當我把我的七八年時間耗盡其中的時候,其實我的生命也參與了小說中的那段時間。

周偉達:本巴占據(jù)青年,拉瑪守住童年。《本巴》這部小說中,洪古爾先老,阿蓋后來也老了,再后來本巴的女人們也都老了,青年、童年畢竟還是守不住的,在你看來,青年、童年的什么特質(zhì)如此珍貴?

劉亮程:童年是我們出來人世的第一站,在我所有的寫作中,童年都是一個故鄉(xiāng)。我們從童年出發(fā),一步一步往青年走,往中年和老年走,我們以為自己在走向一個更美好的、讓自己有更大的力氣、更多的財富,以及更美好的新的世界。其實當我們每個人回望自己童年的時候,都在往一處已經(jīng)遠去的故鄉(xiāng),其實回到童年是人類的夢想。青年的特質(zhì),就是一個年輕力盛,像《本巴》中人人活在二十五歲的國度,是因為他們在草原上處在戰(zhàn)爭中,一個人只有年輕力盛才能戰(zhàn)勝敵人,戰(zhàn)勝所有的困難,所以他們恐懼衰老,又恐懼自己年小無力。

周偉達:《本巴》第236頁,說唱人齊講到“東歸卻不一樣,我講到親人被砍斷胳膊時自己的胳膊會疼,講到長矛捅進胸膛時,我的心臟會疼痛流血,我講不下去?!边@里涉及到敘述者的共情之心,你本人在寫作《本巴》時有沒有過劇烈的情緒起伏?

劉亮程:當然有。當我寫到最后,阿蓋夫人帶著洪古爾、帶著赫蘭,一塊走向童年的時候,故事從開頭走向結(jié)尾,突然就要結(jié)束了,當時我心中也一片蒼涼。

當然,一段故事,我把它開了頭,終于又把它引向了末端。但是在故事中,我是回避疼痛的,《本巴》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避開了戰(zhàn)爭,史詩中都是一場又一場的冷兵器戰(zhàn)爭,但是那些戰(zhàn)爭帶有游戲性,你不覺得疼,你讀到一個英雄把一個王國殺死的時候,你不覺得像讀現(xiàn)實小說一樣有疼痛感,這就是我理解的史詩,它把古代的戰(zhàn)爭放在了已經(jīng)被我們忘記了疼痛的歷史深處去重新講述。

但是我講述它的時候,我也依然希望不要去碰觸(疼痛)。因為我前面寫過一部《捎話》,寫的是冷兵器之戰(zhàn),這部小說的描寫中確實有疼痛。(周偉達:有沒有為里面的人物或段落哭過?)這倒沒有,因為我不想讓我的作品讓讀者流淚,我覺得寫到剛好讓讀者內(nèi)心震顫,這是最好的一個度。

周偉達:洪古爾去了拉瑪草原,想回家,他的弟弟赫蘭也想回家,回到母腹中。您曾說:“假如這個世界還有什么的話,家鄉(xiāng)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已經(jīng)全部地給了我。從此家鄉(xiāng)一無所有。家鄉(xiāng)再沒有什么可以給我了。而我,則需要用一生的時間,把自己還給家鄉(xiāng)?!奔亦l(xiāng)對你、對你的寫作來說,是一個怎樣的存在?你所說的“還”具體來說如何實現(xiàn)?又“還”了什么?

劉亮程:家鄉(xiāng)是一個出發(fā)地,你迎接整個世界,也是世界把它所有都給過你的地方。我們總有一天會回過頭來遙望自己遠去的家鄉(xiāng),并從家鄉(xiāng)認領到我們生活其間的時候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或者并不知道它有那么多曾經(jīng)給過我們的東西。我的寫作之路,也是對家鄉(xiāng)的不斷認領,被那個家鄉(xiāng)曾經(jīng)給過我們整個世界的認領。

周偉達:請談談在木壘縣菜籽溝村的自然生活,你的一天是怎么過的?

劉亮程:聞雞起舞吧,被雞叫醒,開始一天的寫作、勞作。然后,跟著日頭走,日落西山,進入夜晚,睡覺、做夢,然后再醒來。過的是一個大地上所有的人們都在過的一種古老生活。(周偉達:晴耕雨讀嗎?)我們那雨水比較少,所以耕得時間多。

周偉達:不僅僅是過個人的自然生活,實際上你還設立了“絲綢之路木壘菜籽溝鄉(xiāng)村文學藝術獎”,這是一種外延,你希望傳遞更多人的是什么樣的生活觀?

劉亮程:我生活在鄉(xiāng)村,在鄉(xiāng)村建立了木壘書院,建立了菜籽溝藝術家村落,我也希望更多的人到鄉(xiāng)村去關注鄉(xiāng)村,只有坐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坐在萬物生長,那些農(nóng)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樣一個環(huán)境中,你再去思考鄉(xiāng)村問題,可能你就不會高高在上。你要坐在中國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中,去思考中國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所以,我們的文學藝術獎,其實從藝術性層面,獎勵對中國鄉(xiāng)村文學、鄉(xiāng)村繪畫、鄉(xiāng)村音樂和鄉(xiāng)村建筑設計作出杰出貢獻者,我們每年頒獎期間也會邀請這些方面的作家、藝術家去共同探討鄉(xiāng)村文化、精神文化問題。

周偉達:我在你的視頻號中看到你邊拍邊說“一棵樹開那么多花太累了”,這樣的感受落到了你的文字中,《一個人的村莊》里就有這樣的感受了,你對于自然的同理心,花啊草啊木啊它們也會有生命,這個同理心是什么時候形成的?為什么會形成?

劉亮程:我從小就跟自然生活在一塊,我生活的村莊,動物比人多,村莊周圍草木比人多,我自小聽到風聲中萬物的聲音,人的聲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認為我是一個在自然中的人,我在自然中長歲數(shù),就像一棵樹長年輪一樣。我可以感覺到我在跟一棵草一樣一塊長大,又跟一棵樹一樣長老。

周偉達:茅獎頒獎在烏鎮(zhèn),也是茅盾先生的家鄉(xiāng),你對茅盾先生有怎樣的認識?

劉亮程:茅盾先生的文章、小說,我年輕的時候就讀,但是已經(jīng)隔了很多年月了,依然有記憶。茅盾先生是一個時間深處的作家,他和我隔了幾十年,希望他的文章、他的作品在時間中隔得更久。

周偉達:茅獎對你來說,意義是什么?剛獲獎時你說了三個感謝,現(xiàn)在又過了三個月,有什么新的感受?

劉亮程:首先《本巴》獲獎也是比較意外嘛,寫《本巴》的時候也沒想過要用這本書去獲得茅盾文學獎,它也是一個非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作品,一個人頭腦中的天馬行空、無邊無際的想象和冥想。當然得茅獎以后,也很高興,還是感謝吧。(周偉達:有什么生活上的變化?)就是采訪多了一點。因為這三個月來,我們書院正進入秋收,每天活也比較忙,我們種的有菜,都在這三個月要收,要摘蘋果,要挖土豆,收苞米,九月份就打霜了,要把各種蔬菜摘到窖里面儲存起來,要冬藏,冬天要吃的東西秋天都要收回來藏起來,我們住在村里面,都在忙這些事情。

周偉達:然后你要把一部分的時間分給采訪、活動。

劉亮程:對,是的。

周偉達:那你下一部作品,還在繼續(xù)寫嗎?

劉亮程:下一部作品基本寫完了,明年再修改一年,長篇小說,后年可以出版了。因為我一個小說,修改的時間要比寫作時間更長。一般寫完以后,我要花上一兩年,再讀讀,看看我能不能讀出什么問題。(周偉達:能簡單透露一點寫的是什么嗎?)是我在菜籽溝十年所獲得的一個有如命運般的故事吧。

周偉達:嘉興這座城市有王國維、金庸、徐志摩、木心、余華等等,你對嘉興這座城市有什么印象?你覺得為什么嘉興這座城市能誕生那么多大家?

劉亮程:我是幾年前(2021年)獲過豐子愷散文獎,那是第一次來嘉興,也沒怎么走動,就在嘉興待了幾天,感覺很好,這個地方當然是最精致的中國田園。我們說文化,肯定是有文脈的,文脈從古傳至今,肯定有我們看不見的氣息在土地上相傳,這種氣息比如一千年前哪個古代文人斷掉的一口氣,可能再過一千年被另外一個人接著呼吸了,文學也是這樣的。必定有這樣的傳承,就像樹在地下有根,就像花朵在空中飄散花粉,就像一聲鳥叫穿透了樹林傳到了河的對面,引起了另一只鳥的回聲,文學也是這樣。我們相信文學的代代傳承,有一種精神所在,有一種精神氣在傳播。你說的這些人就是在傳承嘉興的文脈,王國維是我喜歡的,金庸、徐志摩都是年輕時候讀的,木心的書我基本都看了,余華的書讀過幾本。

周偉達:你在《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這本訪談隨筆集中說,“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連素材都是原創(chuàng)的。只有原創(chuàng)的素材才能成就一個原創(chuàng)的偉大作品。哪一個偉大的作品是借用一個現(xiàn)實的題材,或者借用一個典型的題材的?《紅樓夢》是誰給曹雪芹的素材?”《本巴》的靈感源于蒙古族史詩《江格爾》,但又在史詩停止的地方開始想象,您自己怎樣評價《本巴》?是一部偉大的原創(chuàng)作品嗎?

劉亮程:《本巴》是我喜歡的作品,在我以往的作品中,我也經(jīng)常寫夢,但是《本巴》是整個一本書面對人的夢,在我們清醒的現(xiàn)實世界對面是一個在消耗著我們一半生命,但是我們又不承認它是現(xiàn)實的夜晚。我們必須要面對這個夜晚去寫作,因為當我們醒來的白天是可控可延續(xù)的,但是那個夢世界是我們不能安排的,不能安排的夢中世界又在占有著我們生命的一半,我們睡著的時候,做夢的時候,也會衰老,也會長出白頭發(fā),夢中有無盡的我們不知道的恐懼、星月等等,所有這些都需要我們用文字去關注它。從這個層面來說,《本巴》是我寫得比較深的一部小說。

周偉達:什么是好的小說?

劉亮程:好的小說都如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