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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學以虛構(gòu)之力,護愛這個世界的真實” ——訪第十一屆茅獎獲獎作家劉亮程
來源:文藝報 | 教鶴然  2023年11月16日16:14

采訪手記

我對劉亮程老師的第一印象,始于他剛剛得知《本巴》獲得本屆茅盾文學獎時,我們之間的一通電話。那時,他的語氣很平靜,伴著聽筒里傳來的風聲鳥語,有種特別的“松弛感”。年輕時,劉亮程離開了他的村莊,去城市中尋找自己的人生,50歲以后,他選擇回到故鄉(xiāng),在距離烏魯木齊近300公里的木壘縣城西南部山區(qū)菜籽溝村住了下來,在日出日落的閑適和悠長中讀書寫作,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后來,從《文學的日?!贰洞蟮厣L》等紀錄片的鏡頭中,我更為具象地看到了那種田園牧歌、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看見秋天來到一棵樹上,慢慢地將果實綴滿枝頭,慢慢地將葉子染成金黃。在木壘書院,生命隨著時節(jié)不斷抽枝發(fā)芽,漸漸開花結(jié)果,又緩緩老去,城市里的時間仿佛全然失效,這種“向往的生活”深深地吸引著每個在城市的折疊中疲于奔波的人。有豆瓣網(wǎng)友曾這樣評價《本巴》:“如果你無法戰(zhàn)勝沉重的生活,推薦看一看這本書?!币苍S,就是這種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活方式和文學底色,讓他的創(chuàng)作像是“一袋沒有的鹽”,雖然是無形的、難以量化的,但讀者卻仿佛能真實地嘗到咸味。

新疆這塊土地上有著絢爛的多民族文化,劉亮程老師生于斯、長于斯,也以此地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故園,創(chuàng)作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一片葉子下生活》等很多作品。新疆對他的文學生命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他在接受采訪時,特別談到新疆的自然風貌和萬物生靈,塑造了自己文字的氣質(zhì):“我小時候生活的村莊,是一個人畜共居的村莊,我在那里認識了自然。我跟草一起長大,跟樹一起長老。我文字中書寫的是一個人與萬物共存的家鄉(xiāng)。這個家鄉(xiāng)是我小時候生活的村莊,也是我長大后去過或沒去過的任何地方。”文學的種子埋在家鄉(xiāng)的土壤,而那片土地連接著整個世界,也聯(lián)結(jié)著每個離開故鄉(xiāng)的人的過去、當下和未來。他認為,文學與故鄉(xiāng)的關系是,當寫作者把自己的小小的家鄉(xiāng)寫到世界上去,家鄉(xiāng)文學便能成為世界文學。這種把家鄉(xiāng)寫成世界的觀念,始終貫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

劉亮程老師曾不止一次在不同場合提到,文學是做夢的藝術(shù),是現(xiàn)實世界的無中生有。他說:“我相信優(yōu)秀的文學都屬于‘不曾有’,當作家將它寫出來后,我們才覺得它是這個世界應有的。而作家沒寫出來之前,它只是一個沒有被做出的夢。但它一旦寫出來,便成為真實世界的影子?!苯裉煳覀冞€需要文學,就像我們需要做夢一樣。在每個真實的白天盡頭,都有一個夜晚安頓人的身體和睡眠。在巨大的真實世界對面,也有一個文學的虛構(gòu)世界。《本巴》就是夢的產(chǎn)物,也是作家寫給自己的童年史詩。

他在早年的詩歌《一生的麥地》中寫道:“生命是越攤越薄的麥垛,生命是一次解散?!边@場“攤薄”“解散”的生命,穿過《一個人的村莊》,在《虛土》中擴展為人一生的時間曠野?!侗景汀费永m(xù)了這樣的時間想象。“夢”“童年”“時間”“游戲”……每個走進劉亮程文學世界的人,都會對這些富有詩意和文學性的繁復意象印象深刻。多重夢境與多種游戲相互嵌套,形成了小說敘事的復雜結(jié)構(gòu),也形成了虛構(gòu)與現(xiàn)實的互相參照。我在閱讀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克里斯托弗·諾蘭執(zhí)導的電影《盜夢空間》。特別有意思的是,在這本書獲得的各項嘉獎和榮譽中,還包括了2022中文科幻數(shù)據(jù)庫年度推薦榜單中本土長篇小說的第一名。榜單選家認為可以將《本巴》視為科幻作品,或者是具有科幻思維和世界觀的長篇小說,其標準在于“盡最大可能松弛了對‘科幻’的定義,考察認知層面的驚奇感與可信度,以及思辨的深度廣度、完成度和原創(chuàng)度”。史詩傳統(tǒng)是面向歷史的,科幻思維又是面向未來的,這兩者卻同時出現(xiàn)在對《本巴》的評價中,充分展示了作者如夢的想象力和敏銳的感知力,以及作品為讀者帶來的巨大的“驚奇感”。

“文學以虛構(gòu)之力,護愛這個世界的真實?!薄侗景汀芬匀竺褡迨吩娭唤駹栕鳛閷懽鞅尘?,借用了江格爾、洪古爾、策吉等幾位史詩人物,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夢和游戲為主體的新故事,作品觸及了真實的歷史,又重新定義了歷史之中的英雄。如何理解本巴世界的復雜與和多義,如何理解劉亮程創(chuàng)造的文學空間的豐富和神秘,都可以從這篇充滿詩意的對談中找到答案。

教鶴然:少數(shù)民族三大史詩在新疆地區(qū)都有所流傳,您為何選擇江格爾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史詩資源?記得您曾經(jīng)說過,自己創(chuàng)作《本巴》與聽到江格爾齊演唱有關,能否具體分享一下《本巴》的創(chuàng)作初衷和緣起?

劉亮程:十多年前,我有一個主要做地方文化旅游的工作室,在給新疆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做旅游文化時接觸到了當?shù)氐慕駹桚R。該縣是土爾扈特東歸地之一,也是江格爾史詩傳承地,被稱為“江格爾故鄉(xiāng)”。江格爾史詩便是土爾扈特人的祖先西遷伏爾加河流域時帶去,又在東歸時帶回來的,他們帶著口傳史詩在遼闊大地上遷徙。

之前我也讀過漢譯本的江格爾史詩,但聽到活態(tài)的史詩說唱還是很震撼。我在草原上第一次聽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的老江格爾齊加·朱乃演唱,感覺那古老神奇的聲音能將遠山、遼闊草原、萬千生命,以及無垠星空和祖先連接在一起。當時并沒想到以后會寫一部跟江格爾有關的小說。我們只是給該縣做江格爾旅游文化塑造,參與設計建造了江格爾史詩廣場,組織江格爾專家研究史詩英雄的性格、相貌特征及所佩兵器等,設計制作巨型雕塑祈福酒碗,邀請畫家張永和繪制了12英雄以及江格爾和阿蓋夫人的畫像,還在當?shù)卮罅χС窒聦嵤┠劣雾椖浚旬數(shù)氐挠文赁D(zhuǎn)場開發(fā)成旅游產(chǎn)業(yè),讓牛羊轉(zhuǎn)場牧道成為為旅游線路,牧民家多備氈房做客房,讓游客跟著羊群去旅游。

以上這些都在《本巴》中寫到過。十多年前我曾為江格爾史詩做事,十多年后當我以史詩為背景寫作小說時,其中我們做過的許多事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小說的故事。當然,這部小說最主要的故事并不是我所做的這些事,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以擁有很多,但是我們在夢中擁有過什么、在夢中遭遇和改變過什么,這才是《本巴》關注的主題。

教鶴然:《本巴》首次發(fā)表于《十月》2020年第5期,2022年1月由譯林出版社作為“劉亮程作品”七卷本之一出版。書的后記中寫到其他再版作品或多或少為了成書,又做了一些調(diào)整。能不能請您詳細談一談從雜志首刊到出單行本經(jīng)歷了怎樣的修改和增刪過程?

劉亮程:《本巴》在《十月》雜志發(fā)表時,其實還未完成,但故事已經(jīng)很完整,可以發(fā)表了。一部作品的完成與否,可能只有作者知道。故事的完整形態(tài)在作者心里,他不寫出來,讀者是不知道故事有多長的。即使一部最終完成的小說,其中因為各種原因被隱匿掉的片段也不少。一部小說是從一堆故事中走出來的一個故事,讀者看到的是它活下來的部分?!侗景汀肥且淮我馔鈱懽?,我原本寫土爾扈特東歸,那場發(fā)生在200多年前的大遷徙讓我震撼,我為此準備了很久,在土爾扈特東歸地之一的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采訪東歸后人,還去過東歸所經(jīng)的哈薩克草原。原本已經(jīng)動筆寫了五六萬字,但又停了下來,因為5歲的小江格爾齊出現(xiàn)了,他將故事帶到了別處。原本宏大殘酷的遷徙與戰(zhàn)爭被游戲所替代,游戲成為小說的主體,完成了一個自足世界。后來,我又添加了12位自小聽江格爾史詩長大的青年,裝扮成史詩中的12英雄,去營救小江格爾齊,最后全部犧牲。這是原小說中的核心故事,被壓縮到《本巴》中,并借用了史詩中對各位英雄的描述,完成了一場史詩級的英勇犧牲。至于那寫了一半的東歸故事,它們被放棄了。一部書的故事存放在心里,只是不去寫了。

教鶴然:選擇活態(tài)史詩作為寫作對象,以文學書寫將史詩的故事記錄下來,是很有難度也很有挑戰(zhàn)性的。長篇小說的篇幅有限,但活態(tài)史詩永遠會生成新的文化內(nèi)涵。您在寫作的過程中,是否也會感受到史詩本身的生長性?

劉亮程:《本巴》不是按照史詩套路去講史詩中的故事。對于那些古老神奇的故事,現(xiàn)代小說不會比史詩本身講得更好。古人已經(jīng)做得很好的事,我不會再去重復,因此,重寫史詩是徒勞的。你可以認為《本巴》是江格爾史詩在現(xiàn)代作家筆下的一次節(jié)外生枝,它是完全不同于史詩的新故事。

江格爾史詩盡管還有齊在說唱,但它的生長性肯定不如古代了。十年前,我剛認識加·朱乃的時候,據(jù)說他會說唱70章江格爾,現(xiàn)有的漢譯本江格爾的一部分就是由他的說唱整理的。前不久我在和布克賽爾縣又見到了加·朱乃的孫子道爾吉·尼瑪,他現(xiàn)在是該縣有名的江格爾齊,承接各種旅游演出。我們一行在晚宴上聽他說唱江格爾,大家都被震撼住了,他的聲音極有穿透力,像是能把聽者帶入到那個古老遙遠的史詩空間。我從他說唱的聲音中聽到了爺爺加·朱乃的聲音,道爾吉·尼瑪盡管年輕,但他說唱史詩的嗓音里有古老的能夠走進我們心靈的聲音。道爾吉·尼瑪說自己能說唱18章江格爾,但是目前整理出的江格爾史詩有200多章,對于這位年輕江格爾齊,學會唱200多章的江格爾史詩,還有待時日。

道爾吉·尼瑪給我們唱了兩段江格爾,他說家里的十幾只羊在黃昏時被狼咬死了,要開車進山里看看。狼咬死羊這樣的事,在史詩初創(chuàng)的遙遠時代便在發(fā)生著,現(xiàn)在依然在發(fā)生。我看著道爾吉·尼瑪走入夜色中的背影,知道此時此刻被黑夜籠罩的草原、山嶺、星空、草木和牛羊,都是古代的。史詩能被現(xiàn)在的我們接受,必定是史詩中所描述的那些大地永恒之物在今天依然存在,我們的心靈中也依然存有天真古老的情感。

寫作《本巴》時,我看見自己的心依然古老而天真。《本巴》是我做的一場天真之夢。它既在史詩之中,又在史詩之外。文學是做夢的藝術(shù)。就像傳說中江格爾齊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就會唱所有的江格爾詩章,我從童年便開始的一場場夢中醒來,開始文學寫作。

教鶴然:談及這部小說的時候,很容易會注意到時間因素,時間是物理概念,也是哲學概念?!侗景汀分械臅r間是非線性的,空間也是流動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時間與空間相互交織纏繞,形成了平行時空或多重宇宙的復雜格局。如果讀者帶著三維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觀念去進入文本,一定會被作品中隨性、可逆、跳脫的時間感所震撼。您為什么會選擇以文學的形式來書寫時間的本質(zhì)?

劉亮程:我一直生活在農(nóng)耕時間。一種緩慢、悠長、確定、沒有被分割的時間,比如麥子從發(fā)芽長葉抽穗到黃熟的時間,天亮到天黑的時間,長成一棵樹長老一個人的時間,做成一場夢的時間,等等。這樣的時間地久天長,循環(huán)往復,從來不曾逝去,時間悠緩到我們不必追趕它,它也不會丟下我們。

我在《虛土》寫了人的一生如曠野般敞開,每個年齡的自己在同一片時間曠野上。所有人長大長老了,我獨自回去過我的童年?!侗景汀返臅r間奇點源自一場游戲。在“時間還有足夠的時間讓萬物長大”的人世初年,居住在草原中心的烏仲汗感到了人世的擁擠,他啟動搬家家游戲讓人們回到不占多少地方的童年,又用捉迷藏游戲讓大地上的一半人藏起來,另一半去尋找??墒?,烏仲汗并沒有按游戲規(guī)則去尋找藏起來的那些人。而是在“一半人藏起來”后空出來的遼闊草原上,建立起本巴部落。那些藏起來的人,一開始怕被找見而藏得隱蔽深遠,后來總是沒有人尋找他們,便故意從隱藏處顯身。按游戲規(guī)則,他們必須被找見才能從游戲中出來。可是,本巴人早已把他們遺忘在游戲中了。于是,隱藏者(莽古斯)和本巴人之間的戰(zhàn)爭開始了,隱藏者發(fā)動戰(zhàn)爭的唯一目的是讓本巴人發(fā)現(xiàn)并找到自己。游戲倒轉(zhuǎn)過來,本巴人成了躲藏者,游戲發(fā)動者烏仲汗躲藏到老年,還是被追趕上。他動用做夢夢游戲讓自己藏在不會醒來的夢中。他的兒子江格爾帶領本巴人藏在永遠25歲的青年。而本巴不愿長大的洪古爾獨自一人待在童年,他的弟弟赫蘭待在母腹不愿出生。努力要讓他們找見的莽古斯一次次向本巴挑釁,洪古爾和赫蘭兩個孩子擔當起拯救國家的重任。

這個故事奇點被我隱藏在小說后半部。時間是與我們同在的一個事物,我在哪,時間就在哪。我的寫作中,時間不是障礙??臻g也是我們自己,有我在的空間和沒我在的空間,都是我。在我的文字中,時空被擠壓在一起,又無限敞開。我早年的散文多用句號,我希望在每一句里寫盡一生。下一句一定是別有天地。作家對時間的處理,體現(xiàn)在每一個句子。

文學寫作是一門時間的藝術(shù)。時間首先被用做文學手段:在小說中靠時間推動故事,壓縮或釋放時間,用時間積累情感等,所有的文學手段都是時間手段。作家在一部作品中啟始時間、泯滅時間。時間成為工具。只有更高追求的寫作在探究時間本質(zhì),呈現(xiàn)時間面目。

關于時間的所有知識,并不能取代我對時間的切身感受?;蛟S我們在時間中老去,也不會知道它是什么。寫作,使我在某一刻仿佛看見了時間,與其謀面,我在它之中又在它之外。作家在心中積蓄足夠的老與荒,去創(chuàng)作出地老天荒的文學時間?;臒o一言,應該是文學的盡頭了,文字將文字說盡,走到最后的句子停住在時間的斷崖。我曾看見過時間的臉,它是一個村莊、一片荒野、一場風、一個人的一生、無數(shù)的白天黑夜。我聽見時間關門的聲音,在早晨在黃昏。某一刻我認出了時間,我喊它的名字。我用每一個句子開啟時間,每一場寫作都往黑夜走,把天走亮。我希望我的文字,生長出無窮的地久天長的時間。

教鶴然:小說中還有一些與時間相對應的意象,比如“夢”?!侗景汀返暮诵墓适率峭ㄟ^“做夢”的過程展示給讀者的,這種藝術(shù)處理背后有什么深意?

劉亮程:寫《本巴》時我始終面對的是一場來自童年被人追趕的夢。夢中我驚慌奔逃,追趕我的人步步逼近,我在極度恐懼中驚醒過來。即使現(xiàn)在,我依然會做這樣的夢?,F(xiàn)實中的我已經(jīng)成人甚至老去,但夢里的我依然是個孩子,仿佛我長大的消息還沒有傳到夢里去。夢真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世界。我們生命的一半是在不能自己掌控的夢中度過的。偶爾的一個夢中我沒有驚醒,而是在追趕者眼看要抓住我的瞬間,我飛了起來,追趕我的人卻沒有飛起來。我的夢沒有給他飛起來的能力。這個飛起來的夢給了我巨大的啟示:我們在夢中的危難是可以在夢中解決的。

《本巴》的初心是解決夢中的問題,將夢中所有危難在夢中解決,讓夢安穩(wěn)地度過長夜,讓那個醒來后的白天一如既往地過下去。因為那個白天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是故事,是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對面的夢,占有著跟我們的醒一樣長的夜晚時間。那也是我們的現(xiàn)實。我們在夢中過不好日子,醒來后的白天一樣在夢的陰影中?!侗景汀逢P注人睡夢中的那一半現(xiàn)實,我們把它叫做夢,夢中的我們可能不這樣想。

我曾寫過一只醒來的左手,它能在人睡著時把夢中的東西轉(zhuǎn)移到夢外,也能把夢外的東西拿到夢中。這只醒來的左手是語言。《本巴》是我用語言做的一場夢,語言接管了那個夢世界,讓一切如我所愿地發(fā)生。這是一場飛起來的夢。

教鶴然:英雄是民族最閃亮的坐標,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崇尚英雄是時代的需要,弘揚英雄氣概也是文化自信的內(nèi)容之一。當下書寫英雄的作品并不少見,但《本巴》中的英雄形象卻帶有一點“反套路”“非典型”的色彩,對傳統(tǒng)史詩的敘事邏輯有一定的解構(gòu)性。您怎么看本巴世界中的英雄形象?

劉亮程:《本巴》重新定義了英雄,就像小說中的莽古斯,白天耀武揚威殺害本巴人,但夜晚的夢中卻被江格爾追殺,江格爾是夢中英雄,我們每個人都想成為自己的夢中英雄??墒牵嗟膲糁形覀兪侨跽?。不管我們醒來時多強大勇敢,我們在夢外擁有的一切并不能帶到夢中。在醒來的世界人能夠戰(zhàn)勝困難,人遇到危險可以求助。但夢中你誰都找不到,多強壯的人在睡夢中都是弱者。

《本巴》面對的正是一個不由自主的夢中世界。小說發(fā)生在不會醒來的夢中,江格爾史詩是本巴人的英雄夢,他們創(chuàng)造史詩英雄,又被英雄精神所塑造。小說中的本巴世界是由齊說唱出來的,說唱本身在虛構(gòu)夢,齊也稱為說夢者。齊說唱時,本巴世界活過來。齊停止說唱,那個世界便睡著了。但睡著的本巴人也會做夢,這是齊不能掌控的。說夢者齊只說出了一重夢。夢中之夢屬于另一個世界。江格爾在夢中消滅莽古斯,江格爾的父親烏仲汗將汗國的牛羊轉(zhuǎn)移到夢中,哈日王則掌控著所有夢,讓夢如他所愿去發(fā)生。但是,現(xiàn)實最終擊穿了夢,因為故事講述者齊處在生死關頭,《本巴》故事觸到一段真實的歷史:土爾扈特東歸。5歲的齊和整個部族面臨危險,如果齊犧牲了,傳唱史詩的部族被敵人消滅,本巴世界將永遠消泯。危難時刻,戰(zhàn)無不勝的史詩英雄出現(xiàn)在每個人心中,史詩英雄精神鼓舞了人們,部族走出險境。江格爾齊的說唱沒有終止,史詩一直傳唱到今天。

教鶴然:《本巴》的語言很有特點。很多小說是以情節(jié)和人物推動故事發(fā)展,但《本巴》的小說敘事不是在這種邏輯下展開,而是以語言和修辭推動小說敘事不斷發(fā)展,充滿了復雜性和多義性。您為什么會選擇以這種“不那么小說”的語言來寫長篇小說,是否得益于您此前從事詩歌、散文寫作的經(jīng)驗?

劉亮程:我最早寫詩。后來寫散文,也是受詩歌語言影響。再后來寫小說時,反而覺得自己更像詩人,早年寫詩時壓抑的詩情,在小說中得以釋放。我的一些小說故事,其原點是詩歌意象?;蚴窃缒甑囊痪湓?,在心中長大成為一部小說的故事。這樣的小說只能用詩歌語言去寫。我對語言有自己的追求,我希望自己寫的每一個句子都有無數(shù)的遠方。這樣的語言可能不適合講故事,但它適合寫我創(chuàng)造的故事。

我也時常遭遇語言的黃昏,在那個言說的世界里,天快要黑了,再無事物被語言看見,語言也看不見語言。但總有一些時刻突然被語言照亮。我書寫被我的語言所照亮的事物,不論小說、散文或是詩歌。

教鶴然:從《捎話》到《本巴》,您的創(chuàng)作一直帶有“元小說”的特質(zhì),引發(fā)了許多作家、學者和讀者關于小說寫作方法論的探討和思考。您怎么看待這一評價?您認為,好的小說是否有固定的章法可以依循?好的方法和好的內(nèi)容,哪個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更為重要?

劉亮程:一部小說的故事決定了它的身體。由語言塑造出的故事身體,自成世界。我的上一部長篇《捎話》,設置了兩個敘述者:庫和毛驢謝。作為人的翻譯家?guī)?,聽懂所有的語言,但聽不懂驢在叫什么。他能看懂人世但看不見鬼魂。而毛驢謝能聽懂人話鬼話,能看見聲音的顏色形狀。在小說開篇,第一章是驢的視覺,第二章是人的視覺,交替講述。到后來便混在一起了,人和驢一起講述。因為有嚴格的角色設定,讀者容易辨別哪些故事是人在講,哪些是驢在講。當然,也有讀者將其作為全視覺小說讀,也沒問題。

《本巴》的敘述是多視角,但故事設定更加復雜。無論怎么寫,寫作者是在寫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由作家的語言創(chuàng)生,你要保證你離開后這個世界還能活下去。你賦予它時間空間,賦予眾多的生命,每個細節(jié)的塑造都如造物?!侗景汀肥澜缡翘摌?gòu)的,但構(gòu)成這個世界的細節(jié)是真實的,只有真實無比的細節(jié),才能虛構(gòu)出一個可信的世界。

教鶴然:《本巴》系列歌曲《做夢夢》發(fā)布,文本劇《一夢本巴》也與讀者見面,舞蹈、朗誦、音樂、剪紙、裝置等視聽藝術(shù)在紙張之外建造了本巴世界,在破圈跨界上作出了很好的嘗試。您如何看待《本巴》作品的其他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

劉亮程:《本巴》舞臺劇正在上海鼓樓西劇場排練中,明年有望演出。內(nèi)蒙古劇院、新疆劇院也在積極合作《本巴》舞臺劇。除此之外,也有游戲和影視商家對作品感興趣。我個人覺得,《本巴》做一款游戲應該是很好的。它本身由三場游戲構(gòu)架,從我們熟悉搬家家、捉迷藏游戲,到不熟悉的做夢夢游戲,夢世界可以生出層層不可預測的夢,穿過長夜中無盡的噩夢走到白天的夢中英雄,還須在平坦的白日中活出自己的神奇。當然,我還希望它能拍成動漫電影。《本巴》內(nèi)部可以再生出許多的故事,我寫《本巴》時,把許多故事的枝杈打掉了,但影視可以讓這些故事再生長出來。

教鶴然:今年上半年,您出版了最新的散文集《我的孤獨在人群中》,題目與當下許多年輕人的心態(tài)相契合。那么,您下一步的創(chuàng)作計劃是什么?是否會繼續(xù)錨定史詩資源,創(chuàng)作另一部長篇小說呢?

劉亮程:我的新長篇《長命》已經(jīng)完成了主體,再修改一年就可以出版了,這是我在菜籽溝村獲得的故事。我在這里等來了自己的60歲,《長命》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寫作。生老病死和生生不息,是這部小說的主題。生老病死并不是我的小說的盡頭,生生不息里有子孫也有祖先神靈。我活到60歲,腦子里的東西比外面的多。我的腦子里有這個世界沒有的東西。許多亡人也在那里活著,甚至一些過去的年代也在那里活過來。我見識過、經(jīng)歷過,想象過,許多都會遺忘,但總有一些時光會被文字保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