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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新時代詩歌的變化與趨勢
來源:《詩刊》2023年第21期 | 馮雷  2023年12月04日08:35

“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在步入新時代這十年的歷程當中,在“兩個一百年”的歷史關(guān)口,詩歌也呈現(xiàn)出不少新變化、新動向、新趨勢。雖然由于缺乏必要的歷史沉淀,難以充分地把“新時代詩歌”歷史化,但仍然可以較為清晰地感受到詩歌與國家同步、與生活同頻、與世界共情的新變。梳理這些變化不僅有助于人們充分理解詩歌的內(nèi)在紋路,也有助于人們更為全面地看待自身所處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一、強勁的向心力與可貴的藝術(shù)初心

步入新時代以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傳統(tǒng)、那些反映社會變革的題材和作品再度受到肯定和強調(diào)。在這種語境當中, 近十年,尤其是近三四年以來,詩歌圍繞國家意志、向主流政治命題靠攏的“向心力” 明顯增強了,這同上世紀九十年代、新世紀初的詩歌相比是非常明顯的變化。自“第 三代”以來,詩人們普遍更注重個人經(jīng)驗的捕捉和表達,對主流政治話語、宏大敘 事都有所疏離,相比較于社會公共生活,詩人們更青睞向內(nèi)心深處開掘、打撈內(nèi)心 絮語,在重新建立語言和現(xiàn)實之間多樣關(guān)系的同時“重新做一個詩人”。這一方面 的確充分釋放了詩歌的想象力,破除了語言的板結(jié),但同時也造成詩歌的疲軟和雷同,引起人們的憂慮和警惕。近十年來,中國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科技、教育、 外交、民生領(lǐng)域的許多變化恐怕在十年前都是無法想象的,這些變化給予當代詩人足夠的刺激,也足以改變語言、想象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

具體說來,首先應該注意到的是,一些青年詩人立足于自身工作崗位,對日常感受做了非常積極的描繪和抒發(fā),形成了 不少獨具特色甚至于說是獨步天下的“行業(yè)詩”,比如馬飚、汪峰、龍小龍的“新工業(yè)詩”,王計兵的“外賣詩”,王二冬 的“快遞詩”,馬行的“石油勘探詩”, 李木馬的“高鐵詩”,等等。在“兩個 一百年”的歷史過程中,人們一直將“工 業(yè)現(xiàn)代化”視作是國家富強、民族獨立的重要標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工業(yè)題材實際上具體承載了人們對于城市與現(xiàn)代的想象。“咱們工人有力量”“我當個 石油工人多榮耀”,當年這些膾炙人口的歌詞所抒發(fā)的不光是身為產(chǎn)業(yè)工人的自豪, 同時也表達了一代人在追求工業(yè)現(xiàn)代化、 為美好生活而努力拼搏過程中的樂觀心態(tài) 和豪邁情緒。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老四化” 變成了“新四化”,雖然實現(xiàn)“工業(yè)現(xiàn)代化” 的目標沒有改變,但工業(yè)自身的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在這種背景之下, “新工業(yè)詩歌”可謂是順勢而來。比如龍小龍,他供職于多晶硅生產(chǎn)企業(yè),他有感于中國光伏行業(yè)的發(fā)展壯大,“親身感受 到我國在這一領(lǐng)域崛起,覺得特別驕傲”, 將內(nèi)心的感受提煉為“追光者”這樣一個 新穎而獨特的形象。當然,“新工業(yè)詩歌” 并不僅僅是“新”在行業(yè)領(lǐng)域,更主要的是在于這些白天工作、夜晚寫作的詩人們較好地吸收了當代詩歌面向內(nèi)心世界挖掘獨特感受的寫作經(jīng)驗,并將之嫁接在本職工作的獨特體驗上,這樣的寫作所表達的不僅僅只是質(zhì)地單純的無畏、積極、樂觀, 而是熔煉諸多個性化的生命體驗,比如汪峰寫的那些表現(xiàn)新時代水電工人的作品, “扣緊工業(yè)時代的皮帶。// 讓金屬的骨頭火焰一樣狂長”(《冶煉》)。讀汪峰的詩會感到,工人們與其說是在工作,倒不如說是在完成某種神圣的儀式——“勺下 了熔鹽 / 在煉爐里起身”(《冶煉》),“一 塊塊三角鐵在懸崖或峰頂上站了起來”(《馬背上的西部》)。詩人并沒有具體地去描摹工人勞作的場景,而是進行了高度的藝術(shù)抽象化,這恐怕才是“新工業(yè)詩歌”的 “核”“新”所在。同樣的道理,“行業(yè)詩” 固然是因為產(chǎn)業(yè)升級、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催生的諸 如外賣、快遞、高鐵等新事物,在一定程度上的確拓展了“主流”詩歌的題材范圍, 但歸根到底,這些“行業(yè)詩”的可圈可點 之處恐怕并不在于活化了某一種題材,而仍然是在于方法和立場。

第二個方面是,一些久負盛名的、老資格的第三代詩人也不斷調(diào)整姿態(tài),特別是像楊克還著手處理一些非常主流的命題。談到第三代詩人,恐怕人們印象最深的就是反崇高、反優(yōu)雅、反文化的姿態(tài),然而經(jīng)過三四十年的寫作實踐,這一批詩人的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楊克就意識到 “歷史從來不會持續(xù)地給某個群體喂食”, 他強調(diào)“詩歌應該有一種能力——處理當代的能力”。進入新世紀不久,楊克先后完成了《人民》和《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 了我的祖國》。步入新時代,他又完成了 不少值得重視的作品,這些作品讀來讓人頗有“變法之作”的感受。比如說像《在華強北遇見未來》和《六維空間》,前者由“芯片”“電子元件”聯(lián)想到“未來的某 一個時間軸”和“宇宙里無數(shù)個遙遠的我”。詩人的想象天馬行空,他自由地穿梭在時空當中,見證了許多科技謎題的破解;后者則顯得科幻味兒十足,“二次元”“四維空間”“冪的扭曲”“平行的宇宙”“穿越黑洞”,讓人眼花繚亂。中關(guān)村、華強北的發(fā)展壯大正是新時代以來信息化和工業(yè)化深度融合的體現(xiàn),這類作品將現(xiàn)實和想象中的科技元素添加到詩歌中來,正表達了詩人對國家科學進步、技術(shù)創(chuàng)新的由衷贊頌。如果說《在華強北遇見未來》和《六維空間》是觀察現(xiàn)實、想象未來的作品, 那么《火車,火車》則是通過撫今追昔來論證歷史結(jié)論,詩人追憶了當初乘坐綠皮火車、悶罐車的感受,通過從綠皮火車、 悶罐車到現(xiàn)代化高鐵的變化,贊頌了當代中國現(xiàn)代化事業(yè)取得的偉大成就,同時借 “革命是歷史前進的火車頭”肯定了“兩個一百年”來中國所選擇的前進道路和方 向。值得稍稍留意的是,像“革命是歷史 前進的火車頭”這樣的政治結(jié)論通常是不大適宜入詩的,因為往往會顯得僵硬、空洞, 楊克的這首詩恰好是以綠皮火車、悶罐車、高鐵等“火車”為核心意象,作品正是借技術(shù)革新來演繹歷史進步,所以聯(lián)想到“革 命是歷史前進的火車頭”可謂順理成章, 并不顯得突兀。

這其實也啟發(fā)人們注意,包括楊克和那些“行業(yè)詩”的作者在內(nèi),許多詩人在把帶有“主旋律”色彩的題材、命題引入 詩歌時,仍然保持了藝術(shù)的初心,他們的作品出色地把個人化寫作的有益經(jīng)驗和“主 流”題材嫁接在一起,融會出帶有鮮明的新時代特征的政治抒情詩,為現(xiàn)代漢語詩歌積累了寶貴的經(jīng)驗。“主流”題材之所 以不好寫,主要是因為作品很容易因為膺服既定的結(jié)論而制約乃至限制風格,進而滑向表決心、喊口號、做代言,使作品顯得虛假、矯飾。但新時代以來,以北喬的《臨潭的潭》、王單單的《花鹿坪手記》、謝宜興的《寧德詩篇》、張尚峰的《扶貧手記:惻隱之心》等為代表,這些作品當中有壯闊, 有歡欣,同時也有非常動人的悲戚和辛酸。比如像王單單“扶貧”期間完成的《空巢記》 就是一首讓人感慨系之的作品,“缺少廚具,就買廚具 / 缺少衣柜,就買衣柜 / 缺 少沙發(fā),就買沙發(fā)”,這樣的幫扶已然盡力了,但是王單單卻以一顆赤誠而敏感的詩心從貧困戶“渾濁的目光里”讀懂了“她 的短板是愛,是孤獨 / 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家中 / 無法抵御的嚴寒”,并且略顯無奈地表示“她需要的,我也沒有”。正是這幾句才使得這首作品成為了一首真正的“詩”。在新時代,詩人對于政治命題不再是敬而遠之,而是以藝術(shù)化的手段來處理,并且形成了許多新的認識。謝宜興講道:“有的作家、詩人將‘正能量’等 同于‘歌德體’,自然產(chǎn)生抵觸情緒;而有的人認為只有‘歌德體’才是‘正能量’, 這種文藝觀也值得警惕。”王單單講得更為簡潔:“無論是寫詩還是扶貧,都要求行為主體必須有一顆巨大的悲憫與仁愛之 心?!彼f,“小康就是以人為本,是對困厄人生的一種實質(zhì)性處理,是對底層百姓生活的理想安頓,以此實現(xiàn)對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明的強化與加固”,“我所理解的幸福,還需要一個美好的地方來喚起我們的鄉(xiāng)愁,而扶貧,就能創(chuàng)建一個地方,供我們返回,向往”。這些變化某種程度上印證了臧棣提出的“詩歌反對常識”的說法。因為許多失敗的前例,人們通常認為“主流” 作品一定要具備某些特定的質(zhì)素,但對“文學”的基本特征有時卻有意無意地“放水”, 認為二者是不能兼顧的。而新時代這些體現(xiàn)出的“向心力”作品恰恰證明,這種常識并不靠譜。

二、立體而深入的日常生活書寫

新世紀初年,“底層經(jīng)驗寫作”曾經(jīng) 引發(fā)了相當規(guī)模的論爭,人們關(guān)注那些浸染著汗水與淚水的作品,這其中當然有多種多樣的原因,不過放在歷史序列當中來看,“底層經(jīng)驗寫作”也可以說重新強化了文學與社會的關(guān)系。市場化改革以來,人們一度為文學失卻以往的社會轟動效應而感到憂心忡忡,擔心詩歌會陷入自怨自艾、孤芳自賞的萬古長夜。而“底層 經(jīng)驗寫作”以一種非常醒目甚至是刺眼的方式展現(xiàn)了當代詩歌對于社會生活的介入和干預。進入新時代以來,詩歌與社會千千萬萬普通人的關(guān)系似乎更加密切了, 詩歌的取景更寬廣了。

首先,人們越來越多地從日常生活中 提取詩意。按照馬恩的理論,與生產(chǎn)相對的日常生活通常是繁瑣、乏味的。伴隨著 經(jīng)濟體制改革,日常生活不再被八小時工作制嚴絲合縫地切割為工作和娛樂、勞動 和休息,特別是日常生活的內(nèi)容和形式都越來越多姿多彩。上世紀九十年代,西川 曾批評說,“許多人漠視生活中的詩意是因為他們沒有勇氣切入生活,觸及事物”, 提出要注重“生活的詩意”。進入新世紀之后,于堅曾談到:“詩歌不僅要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詩意,而且要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雖然他們的出發(fā)點和內(nèi)涵各不相同, 卻都凸顯了“日常生活”進入詩歌的可能與必要。尤其是進入新時代以來,總體上人們不再把日常生活視作庸俗、乏味的,而是致力于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的審美潛質(zhì)。如此表現(xiàn)日常生活,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進入“新時代”以來,在女性詩歌當中, 像宋曉杰那樣傾心于“發(fā)現(xiàn)平靜之美、細軟之美、日常之美”也成為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藍藍直言“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或許在她看來必須要明白“生活就是生活”, 所以“骯臟的街道”“每日的平淡和爭吵”“無 奈嘆息”和“活著,哭泣和愛”一樣都是生活中必須領(lǐng)受的部分。宋曉杰的詩也不 大刻意突出女性的身份,她曾談?wù)f:“我更愿意讀者或評論家把我的詩和其他作品 上升到‘人’的高度上來,而不是別有用 心地在‘女’字上打轉(zhuǎn)?!边@同上世紀 八十年代強調(diào)性別意識、注重自我覺醒、 獨立的“女性詩歌”是截然不同的。

第二,出現(xiàn)了像張二棍、張常美、王計兵等來自社會底層、或者至少說是曾經(jīng)飽嘗生活之苦的詩人。他們的作品不是直擊苦難的現(xiàn)場,而是經(jīng)過了較為充分的藝術(shù)轉(zhuǎn)化。比如張二棍的詩里有諸如草、麻雀、螞蟻等意象,在《大風吹》《曠野》《讓我長成一棵草吧》《暮色中的事物》《聽,羊群咀嚼的聲音》《草民》《蟻》《雀》等作品里,他描寫了許多“單薄的 草,瘦削的樹”(《大風吹》)以及那些和野草為伍的“羊群”“螞蟻”“麻雀”“灰 兔”“飛鳥”等,這些緘默而又微小的生靈既再現(xiàn)了他的生活場景,也表現(xiàn)了他內(nèi)心極為謙卑、渺小的生活感受。在張二棍的筆下,草木都沁著一種小人物的自得與自省,“須是北風,才配得 / 一個大字。也須是在北方 / 萬物沉寂的荒原上 / 你才能體味,吹的含義 / 這容不得矯情。它是暴虐的刀子 / 但你不必心生悲憫”(《大風吹》)。就連神仙在鄉(xiāng)下也是樸素的,“坐在窮人的 /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飯”(《在鄉(xiāng)下,神是樸素的》)??梢哉f,張二棍 的詩里,人物和草芥是同構(gòu)的,借用他《安享》里的一句詩,他們都“散發(fā)著的 /—— 微苦、冷清、懨懨的氣息”。在最困難的時候,王計兵曾以撿破爛為生,他的筆名 就叫“拾荒”。讀王計兵的詩似乎總讓人覺得有一種漂泊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和 他作品中那些與“動態(tài)”“空間”相關(guān)的意象、表達有關(guān)。比如《退行的火車》, 詩人“坐在背對行駛方向的座位上”,這讓他覺得自己是“退向父母”“退回故鄉(xiāng)”“仿 佛生活的一次退貨”,這是“一個不被異 鄉(xiāng)接收的中年人”所感受到的挫敗感。又 比如《蒼蠅和地圖》,“一只蒼蠅,在地 圖上 / 肆無忌憚 / 一忽兒山東,一忽兒上 海 / 一忽兒河南,一忽兒湖北”,即便被 蠅拍拍死還會讓人嫌棄“會留下,不易清理的污漬”,這是不是會讓人想起魯迅的《在 酒樓上》呂緯甫借“蜂子或蠅子”來形容 自己的人生之路?類似可以拿來討論的作 品還有《失事》《趕時間的人》《小村莊》 等等。私下里我也看到有的人對王計兵不以為然,認為他的作品缺乏詩藝,不過是 以苦難的生活打動人。我覺得這種看法未免過于高看了詩藝,也過分輕視了苦難。

第三,“底層”到底有多“深”,當初人們在討論“底層經(jīng)驗寫作”時對這個問題就爭論不休。但其實對于生活來說, “深”和“淺”既是相對的也是流動的。這些年來連續(xù)出版的《北漂詩篇》再真切不過地提示了這一點?!侗逼娖吠戮胺嫉摹侗本┱郫B》一樣,呈現(xiàn)的其實是“空間政治經(jīng)濟學”視角下的現(xiàn)代城市生活,這和鄭小瓊當初的《女工記》是不一樣的。珠三角的“外來妹”們文化程度普遍較低,大多從事低端的手工制造業(yè),如果離開嘈雜的車間和簡樸的宿舍,她們恐怕只能折 返回鄉(xiāng)村去務(wù)農(nóng)、婚育,繼續(xù)重復祖祖輩輩的命運。而北漂當中有不少都是高校畢業(yè)的“小白領(lǐng)”,對于他們來說,北京則未見得是一個沒有退路的選擇。只是,從 “逃離北上廣”到“返回北上廣”,魯迅“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預言似乎正說明, 北京不只意味著生存,還意味著認同和追尋。如果說南方的打工詩歌細述了生存的切膚之痛,那么北漂詩歌則道出了夢想如斷線的氣球一般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就像王計兵的詩歌那樣,盡管“用雙腳錘擊大地 / 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但仍然“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特別是,《北漂詩篇》中的一些作者其實早已在北京安定下來、衣食無憂,但對于當年“漂”在北京尋夢的經(jīng)歷依然念念不忘,遲遲不愿撕掉自己那早已失效的“北漂”標簽。北漂詩人們存在于社會各行各業(yè),卻普遍表現(xiàn)出對北京的向往、眷戀與認同。這種感情在南方高溫、潮濕的車間、工棚里似乎 是體會不到的吧。

這幾個方面我想也足以說明,進入新時代以來這十年的詩歌對“底層”、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想象和了解更加立體、更加深入了,逐漸從工作、工資、工時等這些比較外在、剛性的東西滲透到情感、愿望、夢想等這些比較內(nèi)在、柔性的東西。這些變化不光具有文學的意義,同樣還具有社會學的意義。

三、“大國寫作”與“命運共同體”意識

伴隨著新時代這十年來的諸多重大變革和重大成就,不光世界看待中國的眼光 在發(fā)生變化,中國看待自己的眼光也在發(fā)生變化。如何處理紛至沓來的信息,怎樣認識、判斷、理解自身所處的時代,這成為了一些詩人思考的問題。相對應的,有人提出所謂“大國寫作”的命題,并將答案寄托在“長詩”上,歐陽江河、西川、柏樺以及陳亮等的長詩創(chuàng)作曾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和討論。“大國寫作”高舉“宇宙意識、千古意識”,認為茲事體大,事關(guān)“文明形態(tài)”,比較溫和地批評了“小詩、小情趣”,意外“躺槍”的似乎正是那些“接受平庸生活”的同好們,原因是他們?nèi)狈Α案蟮谋ж摗?。不過同時還應該注意到的是, 也有人對長詩、大詩寫作提出批評,認為要避免落入“海子陷阱”,楊煉提出了所謂的“小長詩”,李郁蔥、方文竹等不少詩人都紛紛“試水”?!按髧鴮懽鳌焙汀靶?長詩”之間的對話其實不完全在一個層面 上,前者的焦點主要是詩歌如何真正有效 介入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合作與脫鉤、 本土與世界、崛起與衰落、文明與愚昧、 歷史與未來、新形態(tài)與舊秩序——人們一 面陷入現(xiàn)代詩歌沒有大詩人的責難和焦慮 之中,一面又無力、無意處理這些歷史贈 予的宏大命題;而后者在意的或許很簡單, 就是如何誕生經(jīng)典,這和當下對“文學性” 的討論似乎有相通之處。這些爭論都是以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為背景的,并且或許正反映了對“變局”、對“大國”的不 同理解。

與之相關(guān)的還有一個值得重視的話題, 姑且概括為“旅外經(jīng)驗”“異域經(jīng)驗”詩歌, 堪為代表的比如楊碧薇的《下南洋》和謝夷珊的《蘭卡威一日》。這兩部詩集都有不小的體量,主題也比較統(tǒng)一,說是兩部大的組詩,或干脆說長詩也說得過去。正如詩集的題目所提示的,這兩部作品寫的都是詩人在國外的所見所感,而且巧合的都是在東南亞一帶,從作品來看,兩人行進的路線也大致相仿。如果不考慮造訪的時間先后順序,楊碧薇的路線似乎是從江蘇太倉的劉家港出發(fā),那里是鄭和下西洋的出發(fā)港,然后過泉州、海南出境,經(jīng)越南、 柬埔寨、新加坡等,最終抵達印尼。謝夷 珊長期生活在廣西,他的路線可以總結(jié)為 是從北部灣出發(fā),經(jīng)越南、柬埔寨、泰國灣、 孟加拉灣、馬六甲海峽、馬來西亞,最終 也抵達了印尼?!断履涎蟆泛汀短m卡威一日》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們對于海洋的神往,楊碧 薇寫到:“我將再次投身于海的誘惑”(《鄭和:劉家港獨白》),謝夷珊則說:“少 年時代便向往遙遠的彼岸”(《北侖河口古村落》)。當代有不少生長、生活在海 邊的詩人,他們創(chuàng)作了許多描寫海濱風情的作品,但就《下南洋》和《蘭卡威一日》 而論,楊碧薇、謝夷珊和他們的情況還是有所不同,這兩位中國詩人的腳步顯然已經(jīng)遠離了亞洲大陸,深入到南洋腹地中去。所以在我看來,這兩部作品具有非常特殊 的意義,這不僅是因為它們呼應了新時代以來的“一帶一路”對外開放戰(zhàn)略,還在于放在更為宏觀的視域來看,中華文明是以大陸文明為主,同時又受到海洋文明的 滋養(yǎng),是由大陸文明和海洋文明交匯而成的,而這兩部作品處理的恰恰都是在中華 文明當中不那么占主流的海洋文明。這其實非常珍貴地折射出當代中國的發(fā)展和進 步,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呼應了“大國寫作”。

得益于改革開放,越來越多的人有能力、有機會走出國門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 獵奇攬勝式的“到此一游”其實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不過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滿足于打卡游,而是更加青睞個性化、情感化、體驗化、審美化的深度游,為此對那些情有獨鐘的地方不惜一去再去,這其實也 映出人們對待日常生活、對待外部世界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

《下南洋》得自于楊碧薇“多年的東南亞游歷經(jīng)驗”,旅行途中她聽了太多太多精彩、傳奇的人生故事,楊碧薇把它們都編排到自己的詩行中,比如《萬象青木瓜》《藍夢島老水手》《蘇門答臘的憂郁》 等等,這些見聞和她的創(chuàng)作準備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對于作品她曾說:“最初的視角,是我在東南亞結(jié)識的華人。從北往南,從過去到當代,南洋地區(qū)的華人群體經(jīng)歷了什么?中華文明在遙遠的海上如何演變、生存并發(fā)展?”《馬六甲三保山》可以說正是回應這些疑問的一首詩。三保山位于馬來西亞,乃是為紀念三保太監(jiān)鄭和而得名,山上有上萬座華人墳冢, 是中國境外最大的華人墓地,其中有不少還是明代的遺存,因而這里還有一個頗為 通行的名字——“中國山”。作品當中, “遠道的客人”看到的是“春和景明”“坡 緩林翠,清風如漪”,而“三保山的秘密” 卻是那些“落葉也不能歸根的鬼”幾百年 來對故土的殷切思念。所以說群體的命運、 國族之間的交際與融合,這些問題、與此 相關(guān)的種種感受或許才是《下南洋》最想表達的。這或許也可以補充解釋,為什么 在謀篇布局上,楊碧薇要刻意打散路線順序,對作品中涉及的許多背景知識也不做解釋,希望人們不要把作品當成是一部游記。對于謝夷珊來講,如何呈現(xiàn)熱帶浪漫、旖旎的風光可能花了他不少心血,讀他的 《蘭卡威一日》,那種濕熱感、那種魚腥氣、那種閃耀著陽光的水波簡直撲面而來。然而一次次深入的造訪使謝夷珊意識到“每 天不同國籍、不同文化、不同語言的人在這里進行深入的交流、碰撞、融合?!痹?《勿老灣》中,一踏上“那座陌生的海濱城市”,詩人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裝運石油、橡膠、棕油和劍麻的龐大 / 集裝箱” 和“郊外連片的種植園”。深入當?shù)?,詩人了解到,巴夭族少女“大多是捕魚高手, 橫跨茫茫大海 / 她們又是一群討??炭嗟臐O家女人”,在休漁季節(jié),她們又要從事“種稻、收膠、采集沉香和檳榔”等繁重的體力勞動。詩人或許是因為憐惜而浪漫起來, 想象著這些少女是為“心愛的人”而忙碌著(《巴夭族少女》)。在《檳榔嶼》里, 詩人由衷地為這些“不分膚色和國籍”的 勞動者而贊嘆。歷史上,海盜曾經(jīng)寄居于此,后來這里又飽受殖民統(tǒng)治,而現(xiàn)如今卻成 為亞洲最為繁忙的航運中心之一??梢院翢o愧怍地說,檳榔嶼的開拓史和發(fā)展史就 是那些“不分膚色和國籍”的勞動者共同 創(chuàng)造的。

可見對于楊碧薇和謝夷珊來說,他們 對東南亞的了解愈發(fā)深入,對異國、異族 曲折的文明史就愈發(fā)報以共情心、同理心, 詩人愈發(fā)自覺地沉潛到人類命運的層面去 品味異域的歷史和文化。謝夷珊在回顧自 己東南亞題材的創(chuàng)作時曾說道:“詩人的 最高思想境界是‘悲憫’,詩歌的最高境 界是‘孤獨’,表現(xiàn)手法的最高境界是‘神 圣’”。楊碧薇則談得更為直接一些:“我 切實體會到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含義。我們 該如何定位自身,該用何種眼光看待當今 的中國與世界,應致力于構(gòu)建一個怎樣的 未來。”我想,新時代青年詩人們的這些 感觸對于思考何為“大國寫作”是有啟發(fā) 的,所謂的“宇宙意識、千古意識”不能 只局限在吾國吾民,而應當以“命運共同體” 意識、以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學”為方向, 以更加包容的胸懷與世界同情。

四、結(jié)語

不容忽視的是,如何看待“新時代” 乃至“新世紀”以來詩歌的諸多變化,人們的意見并不一致,有的人認為活力大于危機,也有的人認為已經(jīng)陷于“絕境與危難”。只不過,回顧過去的一百余年,詩歌似乎從來都沒有讓人滿意過,似乎始終籠罩在質(zhì)疑與自責的陰霾之中。然而正如艾青在《吹號者》寫到的那樣:“而太陽,太陽 / 使那號角射出閃閃的光芒……/ 聽啊,那號角 好像依然在響……”一百余年來,詩歌始終沒有停止發(fā)展和前進,并且一次次在重要的歷史關(guān)頭扮演了奏響時代先聲的“吹號者”的角色。回望過去十年間, 當代詩歌與國家同步,與生活同頻,與世界共情,這些變化已然吹散陰霾,吹響了向新時代進軍的號角。展望未來,詩歌的前景和潛能都值得期待!

(作者單位:北方工業(yè)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