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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含淚微笑的高曉聲
來源:北京晚報 | 鐘振奮  2023年11月24日16:53

作為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的杰出代表,高曉聲(1928—1999)因塑造了陳奐生這一繼阿Q之后的典型農(nóng)民形象而獲得文學界的普遍贊譽,并因此被貼上了“農(nóng)民作家”的標簽,有不少人見了他甚至脫口而出把他喊作“陳奐生”。把作家高曉聲與筆下的人物陳奐生畫等號,既是因為他所塑造的這個農(nóng)民形象的生動逼真、惟妙惟肖,同時也是由于他自己的神態(tài)、語言包括手上厚厚的老繭已經(jīng)與農(nóng)民難以區(qū)別。有意思的是,后來還發(fā)生過同村的農(nóng)民主動“對號入座”向他索要稿費之事,這可以看作是小說引起轟動后的“余波”了。

當了二十一年農(nóng)民

“含著眼淚的微笑”是陸文夫?qū)糜迅邥月曌髌返脑u價,可謂知己之語。這是由于高曉聲那過于凄慘的身世幾乎沒有亮色,在一般人看來已是陷入絕境,而他能夠堅強地挺過來,并且還能重返文壇,寫出有深度、有影響的小說,他身上所蘊含的非凡的勇氣和生存的智慧實在令人佩服。我們先來看一下他并不平坦的作家之路——

高曉聲1928年出生在江蘇省武進縣鄭陸鎮(zhèn)董墅村一個農(nóng)民家庭。中學時代因經(jīng)濟原因曾三次中斷學業(yè),全靠父親的朋友相助才讀完了中學。但他學習很刻苦,尤其是寫得一手好作文,經(jīng)常受到老師的表揚、同學的傳抄。但他遠超同儕的筆法也曾被老師誤以為他的作文抄自當時流行的《模范作文》一類書籍。這樣的誤解反而使高曉聲深感得意,也更加堅定了他“當文學家”的信心。

1948年高曉聲考入上海法學院經(jīng)濟系(父親不讓他報考“畢業(yè)即失業(yè)”的文學系)。不到一年,高曉聲便回到了剛獲得解放的家鄉(xiāng),考入蘇南新聞??茖W校就讀(這一屆只招生250人)。這所學校在當時可謂遠近聞名,與高曉聲同期就讀的同學中就有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林斤瀾。

1954年,高曉聲創(chuàng)作的以《新婚姻法》為背景的短篇小說《解約》,刊登在巴金創(chuàng)辦的《文藝月報》上,引起了文壇廣泛關(guān)注。那時候他的作品就顯露出了自己的特點:“他的文學語言全像在說話,順溜溜淌出來卻又黏又糯,很有咬嚼,吸引著讀者非看完不可?!保ㄕ缕锋?zhèn)語)但這樣的語言并非一蹴而就,高先生曾經(jīng)透露過古代散文對自己的影響:

“無論寫什么,都會一面書寫,一面默誦,我的腦海里會不斷想起語言的節(jié)奏,像樂曲一樣,你一覺得走調(diào),就要反復(fù)去修改。”

正當他才華初露,想在文壇大展身手時,一場風暴的來臨中斷了他的文學夢想。1957年,因與方之、陸文夫、葉至誠等青年作家一起組織、創(chuàng)辦“探求者”文學社團和同人刊物,高曉聲被錯劃成右派分子,發(fā)回原籍勞動改造,成了一名徹頭徹尾的農(nóng)民。禍不單行,1959年,與他結(jié)婚一年多的妻子即因病去世。此后,高曉聲還因患肺病做手術(shù),拿掉了四根肋骨、切除了一葉肺,才保住了性命。在農(nóng)村,像他這樣的“半殘”身體只能干些輕活,能在各種“運動”中得以幸存著實不易,但他硬是堅持了下來,直到1979年獲得平反后才重返文壇。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日早晨,經(jīng)過二十一年零十三天,即到了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三日早晨七時。”這段“被踢出文學隊伍”的日子成了高曉聲刻骨銘心的記憶。

高曉聲的好友林斤瀾非常理解他的境遇。林斤瀾曾說過高曉聲有兩個“最”:“冤案最冤,婚姻最慘?!钡邥月暡]有一味沉溺于個人的苦難中,復(fù)出后的他把在農(nóng)村的生活觀察與積累轉(zhuǎn)化成了小說,于是有了享譽文壇的《李順大造屋》《陳奐生上城》等系列小說。1979到1984年,他連續(xù)六年出版六本年度小說集(第七本的出版推后了三年),這樣旺盛的創(chuàng)作勢頭自然是他沉寂日久、厚積薄發(fā)的結(jié)果。

高曉聲的小說《解約》早在1956年就由我們雜志《中國文學》譯介到了海外。到了八十年代,他連續(xù)有7個中短篇小說刊登在我們的刊物上,譯文數(shù)量遠遠高出同時期的作家,并出版有英文版小說選集。有一家德國出版的文學雜志還專門刊登了有關(guān)高曉聲創(chuàng)作的長篇評論,足見其作品影響的深遠。

溫厚幽默的良師

我原以為享有盛名的高曉聲先生可能不好親近,但一接觸才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高先生是一個毫無架子,性格隨和,很好相處的老前輩。

我當時負責外文版雜志的選稿工作(后來又增加了《中國文學》中文版),平時會大量閱讀發(fā)表在全國各類文學期刊上的文學作品,高先生希望我把好的作品推薦給他看,于是我便定期把刊物給他寄到家里,他也因此稱我為“益友”。他在來信中說起“你的樣子我還記得”,還說我和他以前的女友同一個姓,“后來往美國飛了”。這可以說是高先生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的一個小秘密吧。

高曉聲先生好酒是出了名的,甚至發(fā)生過因與作家好友喝酒而忘了開會的事。他詳述自己喝酒經(jīng)歷的散文《壺邊天下》,可以視為一段酒后吐露的“真言”。因為在聚餐時了解到我也喜歡喝點黃酒,和他有“同好”,高先生在來信時也特意提及,希望將來有機會還能“重續(xù)雅事”。

我們雜志社很重視來自世界各地的讀者來信,會定期打印出來交給各個文部作為工作成效的一個參考,我們也會把這些意見反饋給有關(guān)作家。有一次我把一篇國外讀者對高曉聲的小說評論譯好后寄給他,他很高興自己的作品在海外也有知音。高先生會把刊有他作品的報刊告訴我,讓我“順便看看”,我也會及時寄上我的“讀后感”。他曾談及他的創(chuàng)作狀況,說到最近發(fā)了不少散文,但隨即便表示:有時間還是想多寫小說。由此可見小說創(chuàng)作在他心中的分量。

高先生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作家,他的幽默在小說中常以“村言土語”的形式來表現(xiàn):“精明人家的門閂也能舂得米”“說真話,扶著這種人前進,手也真酸”;而在日常生活中,他的幽默也相當別出心裁。比如,他在70年代末被安排住在24塊錢一晚的兩人間,他會非常心疼地感慨:“一塊錢的骨頭困在十二塊錢的床上?!痹偃纾苎o一家位于秦淮河畔的餐館題字,他先寫了一句:“千里長江入秦淮——”看上去頗有氣勢,正當大家猜想他會以怎樣的妙筆束尾時,他卻有點慢條斯理地寫下了很“白”的四個字:“休息一下”。這也是他慣用的幽默手法。

有一段時間我沒有收到高先生的來信,后來才得知他是因病住院了。出院后他便給我寫信,還不忘調(diào)侃幾句:“這一年來,老毛病不斷上新臺階,大有送上高樓拔矮梯,送掉我的小性命?!蓖耆歉邥月暿降挠哪S哪^后,他又嚴肅地思考了一下生死問題:“從前對于死,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你想,一個人的靈魂是怎么離開身體呢?從哪一個洞里鉆出來呢?現(xiàn)在好像死過一次了,才明白不是讓靈魂鉆出軀殼,是軀殼拖住了靈魂不讓它自由?!边@樣的體悟如果不是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的人是難以領(lǐng)會到的。

對于我這個年輕人,高曉聲先生經(jīng)常是鼓勵有加。我曾經(jīng)寄給他一本我翻譯的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長篇小說《星游人》,請他提意見。高先生認真閱讀后告訴我他的體會:“我青年時代也很喜歡杰克·倫敦的小說,你說他是個硬漢作家,我贊成,推頌一點說,他是個硬派作家的代表,野性十足,一派龍吟虎嘯,讀來既驚心動魄又膽壯態(tài)雄?!边@樣精準的評論可謂一語中的而又個性獨具。

那些年高先生不時會去國外訪問,他都會在來信中詳細告知,并順便問我有沒有需要他幫忙辦的事。他給我寄來新出的作品集,會非常謙虛地在扉頁寫上請我“評正”的字樣。我正為他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感到慶幸,沒想到就在我編選英漢對照版的《高曉聲小說選》時,突然得知了高先生去世的噩耗,震驚之余深感極大的惋惜。他的慈祥的笑容似還在眼前,轉(zhuǎn)眼間就已駕鶴西去,真是令人痛心萬分。從此我失去了一位良師,一位溫厚的作家朋友!

美食家請客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到南京采訪作家儲福金時,正好碰到《天津文學》的編輯康泓向他約稿,為人實誠的儲福金讓我們退了旅館,請我倆到他家住下,免得我們來回奔波,我也算是近距離感受了一番作家的日常生活。

時任江蘇省作協(xié)專職副主席的趙本夫先生非常支持我們的工作,特意安排了一次聚會,邀請正在南京的作家們參加,我就是在這一次聚會上同時見到了陸文夫和高曉聲兩位前輩作家。

陸文夫先生是我們雜志的重要作者,他的《小販世家》《美食家》《清高》等小說就是由我們刊物譯介到國外的,他的中篇小說《美食家》中對蘇州美食的精彩描寫讓法國讀者大開眼界,更是令巴黎的大廚們深深著迷。他也是第一位被授予“法蘭西文學藝術(shù)騎士勛章”的中國作家,可見他在法國受歡迎的程度。我在北京曾見過一次陸先生,當時他作為兩會代表來北京開會,就住在離我們單位不遠的奧林匹克飯店,我們總編派我去給他送我們新出的雜志,順便請他對我們的刊物提些意見。陸先生炯炯有神的目光和謙和儒雅的風度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一次在南京見到他,我自然是格外高興。高曉聲先生則是初次見面。當時我就坐在他旁邊,因為我能“聽懂”他口音很重的常州普通話,高先生顯得很高興,因此他跟我聊得也比較暢快。

我和康泓在南京完成了各自的工作任務(wù)后,結(jié)伴到蘇州、無錫等地游玩,正好高曉聲先生準備回常州,于是我們?nèi)齻€人便一路同行。陸文夫先生頭一天先回到了蘇州,當我們第二天中午到達時他已選了一家雅靜的餐館等候我們了。

由陸文夫先生這樣一位名聲在外的“美食家”請客,我的心中還是頗為激動的。

我們兩個年輕人當時正處于“吃嘛嘛香”的年紀,陸先生親自點的菜更是令我們食指大動。陸、高二位先生是知交傾談,“君子在酒不在菜”,品著黃酒,細聊近事,很少動筷子。但新菜上來時陸先生會立即停住話頭,勸我們倆多吃,完全是長輩對晚輩的關(guān)愛。其中有一道用太湖名產(chǎn)制作的“蟹粉銀魚羹”令我至今難忘,用陸先生的話來說屬于“料真味正”的類型。尤為別致的是,銀魚羹是盛在一個大蟹殼里端上來的,以鮮吊鮮,堪稱雙美。記得陸先生當時還非常認真地強調(diào)了一句:“這道菜他們燒得蠻不錯的?!币狸懴壬谟貌蜁r通常是不輕易下評語的,如果廚師聽到了他這樣的夸贊一定會開心得不得了。

陸先生曾經(jīng)頗為自豪地說過,他對菜肴的點評,廚師們可以拿去評職稱的,足見他在蘇州美食界的威望。能夠享受這樣的美食,我們也可以稱得上是有口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