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3年第11期|吳祖麗:廣寒宮
來源:《雨花》2023年第11期 | 吳祖麗  2023年11月29日08:02

室內(nèi)半明半昧,月光鋪在灰色水磨石地上,夜像浸了油的宣紙,變成毛茸茸的半透明體。桂玉開著床頭燈在看一本育嬰指南,幾天沒見,肚子好像又鼓了一圈。見蘇志斌捧著花進來,她橫了他一眼,說,知道回來啊。蘇志斌小心翼翼地俯身問,醫(yī)生怎么說?桂玉伸手把床頭柜上的花挪了挪,含嗔帶笑說,說是再觀察觀察,沒問題的話明天就可以出院,你還買花。蘇志斌松了口氣。出差一回來,他就急急忙忙往醫(yī)院趕。算算五天睡了不到二十個小時,又奔波了七八個小時押解嫌疑人回來,心里跟只貓抓似的,惦記著桂玉說的胎心監(jiān)測不正常。

怎么不開燈?蘇志斌問。

桂玉努努嘴,看了眼半拉的簾子那邊,壓低嗓門說,刺眼。關(guān)心地問他,帶回來了?

蘇志斌坐在床沿幫她揉腿,齒縫間低低“嗯”了一聲。

桂玉不放心,又問,順利吧?

挺順利的。他手上使了些力,桂玉孕后期小腿常常酸脹浮腫。

他們總是把出去抓捕說成去帶人,輕描淡寫的,甚至是戲謔輕蔑的。好像那只是普通的出行,只是為了達成一次愉快的合作,攜手奔赴共同的目標,從來不會有什么兇險。他不會告訴桂玉,那個人的席夢思床墊下藏著一把手槍,萬幸他們行動迅速,沒有給他機會扣動扳機。

產(chǎn)科病房不同別處,處處著意營造溫馨氛圍,為那些啼哭著來到這個世界的幼崽們。墻上刷著淡淡的粉色,床頭的隔離簾是白底粉櫻圖案,床上的被套是粉白細條紋的,就連空氣中彌漫的消毒水味道好像都是粉紅色的。待產(chǎn)室里四張床,桂玉住南邊靠窗的9床。北邊靠門的6床躺著個穿小熊圖案睡衣的孕婦,正在打電話。叮囑那邊聽奶奶話,好好做作業(yè),很快就是姐姐了,要做榜樣哦。聽上去是叮囑女兒。男人坐在靠床的椅子上,捧著手機摜蛋,幾乎一刻不停地抖著腿。他戴著深棕色棒球帽,看上去四十來歲。蘇志斌記得在哪兒看過一種說法,抖腿也是微表情的一種。

中間兩張床空著。蘇志斌自言自語地說,估計不會來人了吧。

男人抬起頭,帽檐下一雙眼睛機警地閃了閃,臉上浮出一層笑,說,應(yīng)該不會了。

6床艱難地翻了個身,咕噥說,現(xiàn)在床位最不緊張的就是產(chǎn)科了,越是放開,越是沒人肯生,年輕人都不肯要孩子。你們是頭胎還是二胎???

桂玉和蘇志斌對視一眼,說,我們是頭胎。

確實。他們的同學朋友能生二胎的都生了。他倆剛結(jié)婚時一個在派出所,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忙工作忙調(diào)動。后來想要卻一直沒懷上,病急亂投醫(yī),桂玉吃了很多中藥西藥,歷經(jīng)漫長的備孕之旅,幾乎要放棄時,迎來柳暗花明。看到驗孕棒上的兩道杠,蘇志斌的心情就像經(jīng)歷無數(shù)次人生大考,暗暗松了口氣。好了,終于可以交出一份答卷了。

五年前,蘇志斌還在派出所工作,因到市里參加警務(wù)技能集訓,毫無懸念地在5米單手立姿射擊比賽項目中獲得全市第一名,被授予“神槍手”稱號,而進入領(lǐng)導視野,被抽調(diào)到刑警隊。一畢業(yè)就被摁在派出所摁了八年,終于如愿以償。他天生手感好,在警官學院讀書的時候,射擊課都是滿分,能夠閉著眼睛拆裝槍。蘇志斌常常感到,自己全身最敏銳的地方就是右手食指,準確地說是食指的第一關(guān)節(jié)前四分之一處,輕輕彈動就能夠完美地扣動扳機,瞬間擊中靶心。

他脫掉外衣躺在床上,感到疲勞無邊無際襲來,身體沉重地消失了,大腦卻還在憑借慣性運轉(zhuǎn)。他從小就想當警察,雖然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遍布鴻溝,但他并未因此后悔。干哪行容易呢?都他媽不容易,他想。桂玉的咽喉因為結(jié)節(jié),已經(jīng)動過兩次手術(shù)了。暖氣很足,他沉沉睡著了。護士一個小時查一次房,兩個小時做一次胎心監(jiān)護,都沒能讓他醒來。

睡夢中,他聽到某個熟悉的聲音,字正腔圓,節(jié)奏穩(wěn)定,輕快柔美,那個聲音抵達他右手食指時,他醒了過來。對面墻上電視機開著,正是那個熟面孔主播,一檔關(guān)于嫦娥五號的特別節(jié)目。音量開得很低,幾不可聞。字幕顯示:

12月17日1時59分,嫦娥五號攜帶月球樣品在內(nèi)蒙古四子王旗預定區(qū)域著陸。經(jīng)歷23天,往返超過76萬公里的月球采樣路,嫦娥五號圓滿完成任務(wù)。經(jīng)科學家測量,密封罐中共有珍貴的月壤1731克。

節(jié)目穿插新聞發(fā)布會畫面,有記者問,為什么是1731克呢?看到這里,蘇志斌在心里嘲笑了一下,真是一個傻透了的問題。為什么不是1732,1733……對,那個圓柱形的罐子設(shè)定容量是2000克。那又怎么樣,他決定拋開這個無聊的問題。他轉(zhuǎn)過頭,看到睡在旁邊的桂玉,被子裹在腿上,黑暗中依然能夠看見肚子驚人的隆起,鼓得像小山一樣。他似乎突然意識到這是在醫(yī)院,茫然起身輕輕為她蓋好被子。她睡得很好,發(fā)出輕輕的鼾聲,一長一短有節(jié)奏的哨音。這是懷孕后出現(xiàn)的變化之一,好像肚子里的胚芽通過這種方式昭示自己的存在。他翻個身,臉埋在枕頭里,不自覺地笑了笑。強大的不可抗拒的睡意再度襲來,朦朦朧朧中,眼角的余光瞥見隔壁床上的兩只腳,頻率很高地抖動著,好像腳底黏著彈簧。液晶顯示器的光線明明暗暗,在粉白細條紋的被子上不斷地變幻閃爍著。

女兒想去上舞蹈課,徐向東不同意,態(tài)度堅決。這讓萬倩有些意外。徐向東寵女兒,就差摘星星夠月亮了。萬倩問他為什么。他寡著臉,女匣子學什么不好,非要學跳舞。萬倩看了他一眼,一個河南人,倒比她還喜歡說本地方言。她知道說再多也是白搭,他這人平常都好說話,家里大小事情也由著她,但是一旦他決定的事情,她抹脖子上吊也扳不過來。

每到這種時候,萬倩就會覺得他有些高深莫測。她甚至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也只是偶爾閃過這個念頭,萬倩不是那種喜歡瞎琢磨的女人。

萬倩沒打算生二胎,據(jù)她所知徐向東也沒有。他們甚至沒有討論過這個話題。因為例假不調(diào),發(fā)現(xiàn)懷孕時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了。他們在要與不要之間猶豫不決,開始是她堅決不要,他說你好好考慮考慮。她聽他的話認真考慮起來,好像跟腹中胎兒就此建立了情感聯(lián)結(jié)。他倒又打起了退堂鼓,理由很可笑,怕冷落女兒。

做通了女兒的思想工作,她倒有點說不上來的委屈,心里頭莫名像起了霧,沒抓沒撓的。她窩在沙發(fā)上追劇,中間插播華麗煽情的鉆戒廣告,她拿遙控器捅了捅躺在旁邊刷手機的徐向東說,喛,我喜歡這個。

他低著頭,“噢”了一聲。

萬倩不甘心,伸手去摟他的肩膀,又把臉貼在上面,大半個身子依偎過去,柔聲說,我真的喜歡。

他抬頭看了一眼電視,說,好看嗎?等著,一會兒還重播。

萬倩推搡他一把,坐直身子,想了想,自己在那兒“撲哧”笑了。

沒過幾天,徐向東兜里揣只鉆戒回來了,雖然萬倩本意不在戒指,這會兒還是禁不住喜上眉梢,溫順地任他把戒指套到無名指上。

隔天上班,拿掃碼槍收銀時被同事瞧見,女人天生對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過敏,店堂里濺起一串夸張的驚嘆。

萬倩在藥店上班,基本工資加銷售提成,收入不多。但是離家近,半天班,上午班和下午班輪著轉(zhuǎn),可以照顧女兒,還能隔三岔五打打麻將。她們說她嫁對人了,男人不但會掙錢,還這么貼心。萬倩想想,好像是還可以。除了一樣,他們一直沒有領(lǐng)證。但是他們不說,沒有人知道。徐向東說過,有沒有那張紙重要嗎?萬倩想想不無道理,她結(jié)過婚,還不是說離就離了。

后來,警察找她了解情況。她脫口而出:他真的結(jié)過婚?

他又說,有危機感的人是我,你要是一腳把我踹了,我就只有睡大馬路去了。

女兒出生那年,他們買了套二手房,靠近幼兒園。中介把房產(chǎn)證送來時,萬倩看到上面單是她的名字,有點不敢相信。她沒出一分錢,竟有了房子。長這么大沒人這么對她,萬倩又要哭又要笑。那時候他們還住在她租的竹園路的老平房里??看笆菑埶L椅,扶手下面漆著暗紅的“繅絲廠”字樣。這一片平房是繅絲廠的家屬區(qū),繅絲廠早就倒閉了,椅子儼然史前遺物,是百足之蟲死而未僵。

那個下午,萬倩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懷里抱著兩個多月大的女兒。徐向東做工去了。他是搞裝潢的,砸墻、排水電、鋪地磚,什么都做。手下有兩三個工人,掙的都是辛苦錢。她慢慢刪掉了手機里的幾個聯(lián)系人。她是個沒什么規(guī)劃、走到哪就算哪的人,但是這個下午,她想要好好把日子細水長流地過下去。

認識徐向東的時候,她正在親戚開的小餐館里做服務(wù)員,順帶推銷啤酒。每天穿著印有啤酒廣告的草綠圍裙,扎著高馬尾,動作利落地拿起子“噗噗”開瓶。她才二十五歲,雖然離過婚,但是誰能看得出來呢?她依舊青春逼人,皮膚嫩得能一把掐出水來,人卻總是懵懵懂懂的,胡亂揮霍著,也沒把青春當回事。

前夫是個小混混,喝過酒就往死里打她。因為打架斗毆,捅傷人進了監(jiān)獄。他們沒有孩子,幸好。為了多賣幾箱啤酒,她陪客人喝酒。那天一口氣喝了六瓶,顯然已經(jīng)多了,圓臉上紅艷欲滴,有人遞過第七瓶,她掩面搖頭,男人們拍桌子起哄。萬倩不服氣,涌上一腔子孤勇,扔掉起子,直接用牙咬,瓶蓋子劃破嘴角,滲出一絲血,她卻毫不自知。徐向東攔住她,打圓場說,別把個小姑娘喝出問題來。是他做的東。

圍在她身邊的男人不少,未婚的已婚的,彼此都是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戀愛。萬倩剛從一場失敗的婚姻中逃出來,對結(jié)婚避之唯恐不及。她斷斷續(xù)續(xù)交往了幾個,跟他們吃飯、逛街、上床,偶爾收點衣服口紅之類的小禮物。剛開始,她以為徐向東也只是他們中的一個。他大她六歲,中等個頭,長眉細目,話不多,對誰都笑瞇瞇的。棒球帽下面的發(fā)茬硬到硌手。

他說他老家河南,父母去世早,出來十幾年了。

這點他們倒也相似。萬倩母親去世早,有個父親也約等于沒有。她很少回去,聽說父親在養(yǎng)螃蟹龍蝦,這些年行情好,賺了些錢。雖然上了岸,還是一輩子靠水吃飯。

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腦子里亂七八糟的,跟放電影似的。最近她睡眠不好,多夢、急躁,店里坐堂的老中醫(yī)說是孕期內(nèi)分泌紊亂所致。六個多月,醫(yī)生說她胎盤前置,但還好,只是部分前置。三十八歲了,算是高齡產(chǎn)婦,需要特別當心。她上網(wǎng)查了,最嚴重的情形就是大出血。前天早上有點出血,趕緊到醫(yī)院掛了急診。離預產(chǎn)期也快了,醫(yī)生建議立刻住院觀察,囑咐隨時做好手術(shù)準備。

徐向東也沒睡,墻上的電視機開著,聲音低低的。主持人的聲音是壓抑不住的熱情洋溢:

嫦娥五號圓滿完成月球采樣任務(wù),經(jīng)科學家測量,密封罐中共有珍貴的月壤1731克。有人形象地說,五姑娘去廣寒宮抓了一把土,帶回了地球。據(jù)介紹,月壤是覆蓋在月球表面巖層外幾米到十幾米厚、松散的“土壤”,主要包含巖石、巖床的碎屑、撞擊產(chǎn)生的玻璃質(zhì)微粒等,顆粒質(zhì)地極其微細,卻像刀尖一樣銳利。不含有任何有機養(yǎng)分,非常干燥,無論是種菜還是種土豆都不行。

萬倩閉上眼睛,想象著那些帶回地球的月壤,1731克,應(yīng)該差不多是家里綠蘿花盆里那么一小堆。松軟微細,卻不能種菜,不能長土豆。

她“嗤”了一聲,切,什么也不能長,費勁巴拉帶回來干什么?

徐向東答非所問,你不懂,總有一天,人類能跟嫦娥一樣飛上月球。

今天上客早,八點多就來了兩撥人。一撥是七八個年輕人,拎著生日蛋糕,去了樓上包間,點了精釀和烤串。另一撥是熟客,三個人要了壺茶,坐在僻靜角落。不喝酒也可以,老馬酒館有茶水。喝茶贈送小碟花生米、鮮蝦脆,喝酒贈送小碟麻辣豆腐干、酸黃瓜條。他們會做生意,贈品也不馬虎,不少人沖著老板娘親手做的酸黃瓜條來喝酒。

老馬不姓馬。老馬是他的綽號。這個綽號從高中時就跟著他了,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那么叫的??赡芤驗樗菚r候瘦,長手長腳的,在操場上跑起來跟風似的?,F(xiàn)在胖了,整個人圓乎乎的,腦袋像土豆,眼睛瞇起來,形似坐在吧臺上整天招手咧嘴傻笑的招財貓。

成為老馬十多年了,老馬也常常恍惚,會在某個瞬間以為自己真的姓馬。2014年他們開的酒館,記得到政務(wù)中心申請名稱核準登記時,之前準備的幾個名稱都沒通過,柜臺后面的中年女人耷拉著眼皮撇著嘴,涂著紅蔻丹的指尖頗為不耐煩地得得叩著桌面。老馬不想再跑一趟,情急之下定了“老馬酒館”。

酒館租的是小區(qū)門面房,混在面包坊、便利店、四季餅店和火鍋店之間,不太起眼,圖個租金便宜。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熬過最困難的頭兩年,生意慢慢穩(wěn)定。九點多鐘,客人漸漸多起來,有的是吃過飯喝過酒,意猶未盡來趕第二場的,有的是找個地方聊天談事情,順便小酌幾杯的。他們?yōu)樾履觐A熱而推出的熱紅酒賣得很好,進店的客人都被那種特別的香氣所吸引。蘋果、橙子、檸檬切片放入紅酒中,適量加少許丁香、肉桂和迷迭香,加熱令紅酒揮發(fā)掉部分酒精,小火微燉的過程中,滿屋子都是厚厚的撞得你多巴胺迅速飆升的魅人香氣。

徐老板和幾個朋友相擁著進來的時候,看上去都已經(jīng)喝了不少。老馬知道徐老板是個包工頭,素日穩(wěn)重罕言,朋友來來往往的,倒是不少。包工頭的身價說不準,生意可大可小。老馬暗自忖度。

吧臺旁邊有個四人座,他們坐定,要了啤酒、烤串和涼拌菜。徐老板興致很高,話略有些稠,不似平日的沉默寡言。言談之間聽出,他們今天談成了一筆不小的生意。

徐老板舉杯,對老馬晃晃說,過來喝一杯。他算是老馬酒館的??停總€月總來坐那么一兩回,喜歡喝慢酒,很有自制力,幾乎沒見他醉過。

老馬斟了幾杯酒,放托盤上端過去,舉杯說,請幾位嘗嘗我們新推出的熱紅酒。

徐老板接過酒杯,嘬得“吱吱”響。座中有人噴著酒氣說,老徐是雙喜臨門啊,在外面所向披靡拿下大項目,在家里更是彈無虛發(fā),不聲不響就添個大胖小子。

徐老板咧嘴笑,八斤九兩哈,差一兩就是九斤。

老馬忙豎大拇指,說,兒女雙全啊徐老板,這是多大的福氣。

服務(wù)員端盤水餃上來,徐老板摘了棒球帽,癱在椅子上,大著舌頭問,是酸菜餡的嗎?

酸菜?噢不是。老馬正色說,這是魷魚韭菜餡的。老馬酒館的魷魚韭菜水餃也是一絕,頗受食客歡迎。他心想,只有東北人才喜歡酸菜餡水餃。

徐老板揮揮手,又說,我們小時候,家里包酸菜餡水餃可都是一蓋簾一蓋簾的,哪像你們這么丁點大的盤子。他伸手比劃。

老馬賠笑,咋一口一個酸菜餡的,你又不是東北人。

徐老板俯身耳語:告訴你個秘密,俺就是東北人,你們都不知道,俺是從東北那旮旯逃出來的……說著,頭一歪趴在桌上,很快打起了呼嚕。

老馬有點吃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逃出來的,逃什么呢?逃婚、逃債,還是逃命?

有人打電話叫車,有人摟著抱著,要弄他出門。老馬搭把手,把徐老板塞進出租車里。他搭訕著問清醒的那位:徐老板到底哪兒人,東北話說的不賴啊?

那人笑,他老家河南的,喝多了就喜歡說東北話,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老馬坐在吧臺里面陷入了沉思,不是禿頂卻整天戴著棒球帽,為人謹慎,總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樣子。越想越覺得姓徐的是有些高深莫測,是酒后誑語還是真有隱情?他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馬自認為是個資深的懸疑推理電影愛好者,尤其癡迷希區(qū)柯克,經(jīng)常一遍遍重溫他的經(jīng)典作品。他點開電腦收藏夾里的《后窗》,進度條拉到小狗埋頭在花壇里奮力刨土的畫面。老馬浮想聯(lián)翩,一時儼然杰弗瑞附體,只可惜沒有美麗聰慧的莉莎小姐傾情相助。

客人陸續(xù)離開了,他點了支煙,窗外的云朵擋住了月亮,一片漆黑。一會兒云朵過去了,饅頭形狀的月亮染上絲絲縷縷的杏紅,尤如剛剛結(jié)束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這世界上總有另外一些人的生活,我們無從得知。他腦子里冒出不知從哪兒看來的一句話。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那樣說,再說了,徐老板是個嚴謹?shù)娜?。不過,說和做是兩碼事,有人喜歡圖個嘴上痛快,但也暗含某種可能性。可能性,這有點形而上了。他琢磨著。

后來,老馬是把這事當笑話講給蘇志斌聽的。表弟跟人打架被帶到派出所,家里人擔心留下違法記錄再背個學校處分,影響將來高考和就業(yè)。老馬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找到蘇志斌,蘇還挺仗義,打了個招呼,雙方很快達成和解。

他跟蘇志斌算是不打不相識。最早是跟一個熟人到棋牌室去玩,碰到警察抓賭。那時酒館剛開,生意不咸不淡的,他心猿意馬地想著別的門路,交了幾個不三不四的朋友。老馬本來確實有些躍躍欲試,看他們賭得有點大,囊中十分羞澀,正準備抬腿走人,警察就來了。有人竄到窗戶邊試圖跳到樓下,但只見眼前人影一晃,一個高個子穿花拂柳繞開眾人,沒等老馬看明白,只聽“咔噠”一聲,那人就被銬上了。老馬暗想,身手不孬,關(guān)鍵是這上銬的速度,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后來做詢問筆錄的時候才知道,他叫蘇志斌。老馬只是觀牌,沒有參與。蘇志斌沒有為難他,做完筆錄就讓他走了。朋友說他走運。老馬細想,不無道理。

還有一次是酒館有人打架,老馬怕出事,打了報警電話,那天剛好蘇志斌值班,事情不大,當場就調(diào)解了。第二天晚上,他穿便裝來喝酒,說是順便了解點情況,問的那人正是幾年前帶他到棋牌室的朋友。老馬不敢含糊,老實相告,我跟他們幾個早就不來往了,老婆管得緊。蘇志斌沒有再追問,從兜里掏了張紙片給他,警民聯(lián)系卡,上面有他的辦公電話、私人電話,并且說,有什么情況可以聯(lián)系我。

聯(lián)系什么,通風報信?老馬梗著脖子,有些反感。

不光是賭博,其他的方方面面都可以。蘇志斌喝了口酒,歪著頭打量他,似乎在斟酌一條剛發(fā)現(xiàn)的可疑線索。

不會是要我做線人吧?老馬撇撇嘴。

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你知道什么是線人?電影看多了吧!蘇志斌沒再說什么,掏手機出來要付酒錢,老馬揮揮手說算了。服務(wù)員去收拾桌子時,看到壓在酒瓶下面的鈔票。

天漸寒,尚未大冷。他們在瑞璽小區(qū)蹲守了兩天,摸清了他的生活規(guī)律。社區(qū)服務(wù)中心辦公樓在27幢斜對面,站在五樓西側(cè)庫房,可以看到503室。126平方米,三室兩廳兩衛(wèi),戶型圖幾乎已經(jīng)刻印在蘇志斌腦海里??蛷d和雙臥朝南,書房朝北。主臥住的是女人和沒滿月的嬰兒,次臥住的是讀三年級的女兒。他一個人住在書房。書房小,布置簡單,靠窗有張寫字臺,單人床抵著墻,沒有衣櫥衣柜,床對面有個落地衣架??瓷先ヒ磺姓#缟祥_車去上班,順便送女兒到附近學校。頭天中午沒回來,工地有食堂。第二天上午十點多就回來了,手上拎著殺好扒光的老母雞和十來只黃燒餅。

透過高倍望遠鏡能看到他在做家務(wù),用海綿拖把拖地,照顧尚在月子里的產(chǎn)婦和嬰兒,督促女兒做作業(yè),就像任何一個普通而勤勉的丈夫。他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邊看午間新聞邊吃飯,鏡頭略微拉近一點,碗里的紅燒肉濃油赤醬,令人垂涎。他們幾個借了網(wǎng)格員的制服,蹲守在逼仄的庫房,一天三頓咽盒飯。他們家還有個六十多歲的阿姨,幫著帶孩子,做飯打掃衛(wèi)生。不住家,早出晚歸。

剛調(diào)出身份證照片,蘇志斌一眼就認了出來。居然這么巧,醫(yī)院待產(chǎn)室里那位。戴著棕色棒球帽,愛抖腿。他記得這雙眼睛,一只眼睛比另外一只略小,不怎么看人。有時候口罩遮住下半部,眼睛里射出來的光芒顯得深邃遙遠,好像試圖掩蓋著什么。記得教犯罪心理學的老師說過,警察從事的是闖入別人內(nèi)心的工作。

他感覺自己從一個巨大的魚缸中醒來,空氣凝固靜止,然而周圍的魚蠢蠢欲動,發(fā)出各種細碎而壓抑的聲音。蘇志斌睡眼惺忪,強迫自己醒過來,桂玉倚在床頭看手機。他咕噥了一句,又看手機。

天剛蒙蒙亮,外面護士站的島形工作臺已經(jīng)燈光雪白。蘇志斌正在刷牙洗臉,看到棒球帽拎著開水瓶進來。他心里一動,笑著說,昨晚你夢見什么了,夢話說那么大聲。

棒球帽愣了一下,雙手搓了搓臉說,你記錯了吧,我一夜都沒怎么睡,護士跟跑馬燈似的,倒是你呼嚕打得震天響。

蘇志斌笑,最近幾天缺覺,太困了,不好意思,吵著你了。

桂玉咕噥了一句,我說你打呼??偸遣怀姓J,這下相信了吧。

他們預備等上午醫(yī)生查過房就出院,蘇志斌先回單位辦點事,九點多鐘來辦手續(xù),接她回家。他剛到單位樓下,車還沒停穩(wěn),桂玉打電話來說肚子疼,這就要進分娩室。

蘇志斌說,不是還沒到預產(chǎn)期?

我也不知道啊,突然肚子疼得要命……桂玉呻吟著,已經(jīng)疼得說不出話來。

蘇志斌嚇得渾身冒汗,掉頭往醫(yī)院趕。一切比想象的順利,十一點四十五分,順產(chǎn)一個七斤二兩的男嬰。當他在護士的指導下捧著兒子的小腳丫,顫顫巍巍地在取樣紙上留下兩枚藍色足印時,緊張得全身發(fā)抖,簡直如臨大敵。

桂玉說,6床夜里生的,剖腹產(chǎn),也是男孩,跟咱們寶寶同一天生日。那幾天產(chǎn)科扎堆來的男孩。產(chǎn)科的保潔阿姨說,寶寶是坐著送子娘娘的船來的,不是一船的男孩,就是一船的女孩。

線索比較簡單,一個河南人喝醉了會說東北話,還說自己是從東北逃出來的。當然他很少醉,他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意人。他跟朋友解釋過,以前打工的時候同住的工友是東北人,因此學了些東北話。有的人天生語言能力強,這能理解。

但是萬一呢,萬里有一。蘇志斌正是被這樣的設(shè)想所震動。他將照片導入人像比對系統(tǒng),與多個數(shù)據(jù)庫中的人臉進行檢索比對。他到茶水間沖杯咖啡回來的時間,系統(tǒng)已經(jīng)給出比對結(jié)果。東北D市,李文學,1998年涉嫌強奸殺人在逃。同案犯二十年前已被抓捕并執(zhí)行死刑。網(wǎng)上照片是黑白的,清晰度不行,與現(xiàn)在身份證上的照片比對,顯示相似度85%,這就很高了。

蘇志斌整個人撲到顯示器面前,一陣興奮與緊張交織著的戰(zhàn)栗電流似的貫穿他的全身。窗外是枯瘦的草坪和日漸黯淡的天色,他隱隱感到,源自西伯利亞的寒流,正挾帶著冰雪之意慢慢襲來。

很快查清楚了,徐向東,從事建筑裝潢生意,有個十歲的女兒,和一個出生不久的兒子。他和萬倩不是合法夫妻,準確地說他們只是同居,或者說事實婚姻。十五年前落戶本地,根據(jù)戶籍登記上的身份信息,聯(lián)系遷出地的公安部門,發(fā)現(xiàn)查無此人。很明顯,當時的戶口遷入申請材料涉嫌造假。

除了人像對比相似度85%,李文學和徐向東的身份證日期還很玄妙。他們同年,相差一個月零三天。蘇志斌打開電子日歷,意外發(fā)現(xiàn)兩個日期相重合,如果看成一個是陰歷一個是陽歷的話,那么就是同一天。這很有意思,我們每個人都有兩個生日,一個陰歷,一個陽歷。果真如此,此人可謂心思縝密。然而,百密一疏。

李文學在東北D市還有家人:七十多歲的父親,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的姐姐。他母親在出事之后沒幾年就因病去世。根據(jù)當?shù)孛窬淖咴L排查,李文學出逃后一直音訊全無,應(yīng)該沒有聯(lián)系。

幾天后,省廳的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結(jié)合D市警方匯集過來的信息,初步得出的結(jié)論是:徐向東就是李文學。

因為吊了硫酸鎂,萬倩感到身體發(fā)熱,口干舌燥,呼出來的氣都是熱的。她拼命地不停喝水,依然覺得自己像是躺在沙漠里。她想起到新疆旅游那次,中午去爬火焰山,四五十度的高溫,黃沙熱得燙腳。很多人把半截身體埋進沙子,說是可以治風濕。那是很多年前了,前夫帶他去的。他喜歡玩,從來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徐向東不喜歡旅游,每年暑假陪女兒出去玩是萬倩的任務(wù)。他除了偶爾開車到周邊轉(zhuǎn)轉(zhuǎn),很少出遠門,也不坐高鐵飛機。除了某些方面近乎頑固的堅持,大多數(shù)時候他性情溫和,對她和女兒很好,算得上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他會做飯,擅長紅燒肉、鹵豬蹄,還跟朋友學了幾樣東北菜,小雞燉蘑菇,豬肉燉粉條,有模有樣的。他還有個怪癖,喜歡做好了飯菜,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和女兒吃。萬倩被他看得毛毛的。

他說以前家里窮,總是餓肚子,現(xiàn)在是不愁吃不愁穿了,可也只有一個肚子不是,看著你們吃,跟我自己吃一樣,高興、滿足。

他常年睡眠不好,總做夢。剛開始,經(jīng)常聽到他嘰里咕嚕說夢話,然后大汗淋漓地醒來,似乎經(jīng)歷了可怖場景。她問他,你夢里說的什么,一句也聽不懂,也不像河南話?。?/p>

他奇怪地看了看她,說他不記得了。

當他用那種離得很遠的眼神看她時,萬倩本能地不再堅持。不久之后,他提出分床而臥。理由是怕影響她的睡眠。萬倩也隨他。漸漸地,他甚至對夫妻生活也不是那么熱衷,十天半個月有那么一次,開頭總是來勢兇猛,然后就是雷聲大雨點小,很快偃旗息鼓。她以為他外頭有人,現(xiàn)在賺了些錢,自有生猛的小姑娘往上撲。她翻看他的手機,到攪拌站、工地,甚至到他和朋友聚會的飯局搞突然襲擊,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

有回心血來潮,她跟徐向東說,今年過年不如我們陪你回老家看看吧。

他猛然甩開她的胳膊,臉上緊張起來,回什么老家?

萬倩嚅嚅地說,河南老家啊。

他不高興地坐起身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我是孤兒,老家沒有人了,回什么回,你說!

萬倩愣住了,不知道他為什么翻臉。

硫酸鎂不能多用,醫(yī)生給她換了口服藥片。半個小時后,她感到心跳加速、心悸惡心,甚至間歇性手抖,跟帕金森病人似的。按鈴叫了護士來,說是正常的藥物反應(yīng)。生頭胎啥事都沒有,二胎怎么就這么難。沒想要,卻意外懷上了。這么說有點“凡爾賽”。經(jīng)?;燠E于實小門口接送孩子的家長群中,她知道很多媽媽為了孕育二胎進行著艱苦卓絕的奮斗。她們不得不奮斗,都是獨生子女,雙方父母為了孩子跟誰家姓爭得烏雞眼似的,甚至一拍兩散。對很多夫妻來說,懷孕變得很難,幾乎需要擁有中獎的好運。

保潔阿姨告訴她,9床中午生的,順產(chǎn),一個大胖小子。萬倩知道自己肚子里大概也是個小子。下午開始出血量變多,肚皮一陣陣發(fā)緊,感覺跟座鐘上的發(fā)條那樣不停擰著。腰疼到不能動,像有一萬根鋼針在那里不停地戳。醫(yī)生說不能拖了,要盡快手術(shù)。

躺在手術(shù)臺上,燈光蒼白刺目。萬倩想到小時候那么輕率殘忍地用剖蚌刀切開蚌殼,沒心沒肺地翻撿藏在蚌肉里的珍珠,然后放在清水中洗凈,用絨布吸干水分,在黑綢布上打光,分級出售。幼時他們家養(yǎng)過好些年珍珠,不知道為什么開蚌取珠總是在冬天,滴水成冰,冷得要命。十二三歲,她就能跟大人一樣熟練地剖蚌取珠了。因此留下隱疾,好些年,一到冬天手上都生滿凍瘡。母親病了幾年,父親漸漸有些怨言,不大肯拿錢給母親治病,說欠了許多債。萬倩是后來才知道,他早就跟一個收珍珠的女人好上了。母親剛咽氣,他就到鎮(zhèn)上蓋了房子,風風光光跟相好的辦了婚禮。

有年過生日,徐向東給她買了串珍珠項鏈。她擱在抽屜里,一次也沒戴過??吹秸渲?,她就會想到珍珠蚌,采完珍珠后被棄置在大紅色塑料桶里,成堆成堆的蚌肉,蛤蜊們灰白的尸身,散發(fā)著濃烈的腥味。

萬倩醒來時,徐向東正趴在嬰兒車上。抬頭的瞬間,她看到他的眼睛都亮了。男人說是不重男輕女,其實都是假的。

天氣有點反常,幾次微弱的寒流過去,氣溫有些回暖。農(nóng)歷十一月了,還跟小陽春似的。店里忙起來,平安夜連著圣誕節(jié),接著又是元旦。外面疫情不是很太平,小地方還好。人們被動減少出行,酒館生意反而迎來一小波高潮。熱紅酒賣得尤其好,那幾天,他們延時營業(yè)到凌晨兩三點。廚房忙不過來,老馬幫著穿牛肉串,累到手軟眼暈,黑眼圈跟熊貓似的。啤酒配酸黃瓜,青梅酒配熱鹵,紅酒配牛肉粒,這些都是老馬的獨門秘訣。

徐老板來過一回,來拿忘在店里的帽子,打招呼說昨天高興喝多了。過后一直沒來,可能家里忙,老婆做月子嘛。老馬想。其實他平常來得也不勤。他存在陳列架上的伏特加有陣子沒動了,老馬進出倉庫搬紅酒總看到。老馬在外面學過調(diào)酒,雪克壺、過濾器、量杯都擱在料理臺下面,偶爾興致上來會調(diào)幾杯雞尾酒,都是熟客捧場。徐向東喝過老馬調(diào)的伏特加兌啤酒,很中意,隔天帶了幾瓶伏特加存在店里。

剛開始,蘇志斌也是當笑話聽的。酒館里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酒后吐狂言也不算什么,可能正是對循規(guī)蹈矩克制壓抑的心理補償。

蘇志斌問老馬,他是個什么樣的人?老馬撓撓頭說,我覺得他很神秘,說自己是河南人,但是一喝多就說東北話。我的直覺是東北話可能才是他的第一語言。從心理學上講,第一語言指人在幼年時最先接觸和習得的語言,此后學會的語言就是第二語言。而一個人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說出的語言,很有可能是出自本能和下意識。

蘇志斌脧了老馬一眼說,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倒挺有研究的。

老馬笑,他跟朋友解釋過,以前打工的時候跟朋友學的東北話。

蘇志斌沉思著說,這有可能啊。

老馬眼珠一動說,我覺得他有點不自然,最起碼他回避這個話題,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往衛(wèi)生間跑。

蘇志斌咧嘴笑,也許他水喝多了,要不就是腎有問題。

老馬期期艾艾地說,你相信第六感嗎?

蘇志斌白了他一眼,說,警察不能靠第六感辦案。

老馬說,你可以上網(wǎng)查查,不是有那痕跡鑒定啥的?

蘇志斌笑,生意不想做了?您這是要改行啊。

他們決定收網(wǎng)那天,時機特別好。夜里落了點雪,天氣陡然冷起來。早晨七點五十,徐向東拎著書包從電梯出來,沒有開車,牽著小姑娘的手去學校。實驗小學很近,步行七八分鐘就到了。八點四十左右,監(jiān)控室的同事傳來信息,徐向東手里拎著超市的塑料袋正往回走,看樣子是買了菜要送回家。

根據(jù)既定方案,他們不能到家里,以免驚動孩子和樓道鄰居,也不方便到工地,工地上情況復雜,不可控因素太多。眼前是個好機會,小區(qū)的路上沒什么人,該上班的都上班去了。他們迅速部署,幾個刑警偽裝成社區(qū)工作人員,穿上紅馬甲掃雪。蘇志斌和另外一個刑警藏在路邊的灌木叢里。旁邊幾株蠟梅開了,送來沁人清香,淡黃色的花朵,映著雪后初霽的湛藍晴空。他迅速摸了摸懷里的手槍,感到右手食指過電似的一陣細微的痙攣。從警這么多年,經(jīng)常是抓幾個小偷小摸,突擊幾個賭場,再不就是圍追堵截老賴,直面殺人通緝犯這真是第一次。就在這時,徐向東出現(xiàn)在路口拐彎處,戴著棕色棒球帽,慢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左手拎著菜,右手抄在羽絨服兜里。有那么一剎那蘇志斌甚至懷疑自己弄錯了,眼前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生意人,愛護妻子,呵護子女……

他危險地晃了一下神,看到徐向東伸出右手舉著手機湊到耳邊,他們沖了過去,對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撲倒在地,壓肘、鉤膝、折腕一氣呵成,“咔噠”一聲手銬壓上去。塑料袋擱到地上,里面裝著大白蘿卜、西紅柿、豬小排,還有玻璃瓶裝的醬油和醋,都好好的。

徐向東問蘇志斌的第一句話是,我那天夢里說了什么?

蘇志斌想了想說,我不記得了,早上起來就忘了。

坐在審訊椅上的徐向東看上去有些陌生,眼神黯淡,下巴僵硬地突出,像一把用舊的鐵鍬。原先的精明機警已經(jīng)消耗殆盡,如同一個在暗夜里長途跋涉的人,終于抵達最后的目的地,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他現(xiàn)在是李文學。蘇志斌卻還是習慣叫他徐向東。

徐向東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手指說,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二十二年三個月零九天,我沒有一天不在做夢。

蘇志斌問,夢見什么?

各種各樣的夢,夢見自己餓,特別特別餓,到處找東西吃,要不然就夢見一蓋簾一蓋簾的水餃在眼前晃,然而怎么都夠不著。夢到最多的是自己拼了命地跑,但怎么努力都跑不快,越努力越慢,慢得像慢動作,心里知道她就在后面追,穿著一身石榴紅的練功服,跟團火似的……

蘇志斌看過案卷,被害人是藝校的學生,里面附有她的演出照,身材高挑面目姣好。她是晚上排練結(jié)束后在回家的路上遇害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穿著紅色的練功服。

下班后到訓練場跑步,冬天天黑得早。蘇志斌看到迎面一輪微黃的月亮,半個天空泛著瓷白色,膩膩的像被凍住似的。他忽然想起來了,徐向東那天夢里好像說的是,去廣寒宮抓把土。他當時嘰里咕嚕說了很多,語速又快又急,蘇志斌只聽清末了這一句。

風鼓動著他的運動服的帽子,還有兩天徐向東就要被押回東北。對,在那之前要去告訴他這句話。他想著,腦海里出現(xiàn)那個不斷重復抓取動作的銀色機械臂,以及裝在圓柱形容器里的1731克月壤,奇怪自己竟然清清楚楚記得這個數(shù)字。月色漸漸明亮起來,周圍一圈圈淡淡的茄紫色的光,漣漪似的擴散開去。月亮下面是很多樹的黑麻麻的影子,像盤踞在黑暗中的巨獸。

吳祖麗,江蘇金湖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雨花寫作營學員。小說散文作品刊于《鐘山》《雨花》《作家》《散文》等。出版散文集《花要開了》、小說集《雷峰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