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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清明》2023年第6期|小昌:黃鶴樓
來源:《清明》2023年第6期 | 小昌  2023年11月29日08:03

這天夜里有點鬼使神差,漫天星星,卻突然一聲驚雷。十點鐘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大學期間的舍友打來的,約網(wǎng)上喝酒。

給我打電話的是我們的宿舍長,想想我們也有好多年沒聯(lián)系了,聽到他的聲音,我竟有些脊背發(fā)涼,他們像是始終在看不見的地方觀察你。晚上十點半左右,我們宿舍的人就聚齊了,七個人,山南海北,上天入地地瞎聊,有人聊聳人聽聞的故事,有人指點江山,也有人默默喝酒,后來就開始各說各話,已經(jīng)沒人在聽。過了十一點,不知道是誰說起了彬彬,我們才知道他不在。他或許就是這么一個人,讓人感覺他一直在,也一直不在。也可能是,我們不約而同地不想提起他,他在的話,會讓我們有些不自在,為什么不自在,我們也說不上來。

我們不是不找他,是沒人能找到他。

記得幾年前,彬彬父母還給我打過電話,問我知不知道彬彬的下落。那時,我才得知彬彬失蹤的消息。這很像他的做派,萬人如海一身藏。我也知道他父母想問什么。他們想問,彬彬有沒有可能自尋短見。在彬彬父母眼里,我們關系很鐵。也許他不止一次在他父母面前提起我。我說,他不會的,語氣異常堅定。我似乎也并不是為了安慰他們。可我后來想,也許事實并非如此。他可能早就不在了,他對自己下得了手。

說起彬彬,我們之間的氣氛竟忽然熱烈起來。這些人開始回憶彬彬的大學生活,對他的過往說三道四。

彬彬,四川資陽人,他爸是開火車的。他說他爸總是穿著一雙布鞋,雙手背在身后,彎著腰,向火車頭走去。

我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樣子。個頭不高,頭發(fā)中分,眼神很清澈,睫毛也長,劉海有時會遮住眼睛,他喜歡向上吹口氣,頭發(fā)像是一直在被風吹拂。他很愛干凈,幾乎天天洗頭。喜歡聽周華健的歌,總是在哼那首《有沒有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我》。他給人一種沉默寡言的感覺,其實不然,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也許他一直在尋找,能讓他開口說話的人。

有一件事讓我記憶猶新,剛來學校報到的時候,有一陣子我們宿舍里總有一股死老鼠的味道,宿舍幾個人找了很久都沒找到那只死老鼠。后來我們漸漸麻木了,等我們再想起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那味道竟煙消云散了。這只死老鼠一直是我們宿舍的未解之謎。臨近畢業(yè),彬彬才和我們說了實話,說那臭味其實是他皮箱里傳出來的,他爸在路上給他買了半只燒雞,他一直沒吃,壞了。一個舍友問,為什么不吃。他說,不好意思。我想不通,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們接著問,后來呢。他說,后來半夜醒來,在你們都睡著的時候,我偷偷扔掉了,而且丟在了最遠的那個垃圾桶里,沒人會想到那半只燒雞和我有關系。聽了他的話,我們當時都有些哭笑不得,過了許久,才真正明白他在說什么。

很多年過去了,再想起那一幕時,我突然覺得他也許是為了羞辱我們才說了實情,其實他從來都看不上我們這些人。

他們在談論彬彬的時候,我一直在翻彬彬的微博。最后一條微博的發(fā)布時間是三年前某個凌晨的一點四十七分。他是個夜貓子,通常都是在半夜里活躍。最后一條微博是一句話:人類所有不快樂的原因,是不知道如何安靜地待在房間里。這句話配有一張圖——蘑菇森林,五顏六色的蘑菇,奇形怪狀的蘑菇,擠擠挨挨,錯落有致,分開一條小路,小路空空蕩蕩,向遠方延伸,直至消失。這條微博下沒有留言,沒有轉(zhuǎn)發(fā),也沒有點贊。我一直在想,這蘑菇森林和他說過的那句話有什么聯(lián)系,他究竟想要說什么。

他們這群人后來又說到彬彬的一個女網(wǎng)友。除了小鵪鶉,他還有另一個過從甚密的女網(wǎng)友,讓我很驚詫。其中一個舍友說,我在學校對面的巷子口見過他們,和我擦肩而過,彬彬看了我一眼,假裝不認識。另一個舍友說,聽說那女孩是千里迢迢來找他的。難道說的就是小鵪鶉,我心下駭然,有些坐立不安。還有一個舍友說,彬彬找過我,和我說過他們之間的事,那天我們喝了酒,一人一瓶二鍋頭,在后山上那株護山棘樹下,你們還記得那株枯死的護山棘樹嗎?我想起了那棵樹,我們過去總?cè)ツ抢镛D(zhuǎn)悠。這人因喝了酒而吞吞吐吐的,接著說,那女孩懷孕了,不敢去醫(yī)院,就在學校巷子里租了間房,在那里墮胎,在小小的出租房里默默等待,他們倆就那么死死盯著對方。后來那女孩開始流血,沒完沒了地流,滿屋的血腥味,彬彬說那時才知道血竟然是黑色的。我們都在屏幕前唏噓不已。這個舍友一直在說,我將他的頭像放大。網(wǎng)絡有點卡,他一動不動,像一幅遺像。不知道為什么,他講完彬彬和女網(wǎng)友的故事,我們都不想說話了。

我們繼續(xù)喝酒,開始玩一個叫點擊輪盤的游戲。手指放在屏幕上,隨機點人,點到誰誰的屏幕就會爆炸,像煙花一樣。后來有人睡著了,歪在屏幕前。屏幕里出現(xiàn)了一只女人的手,拍醒他,喊他睡覺。他離開后,我們很快就散了。我躺在沙發(fā)上,想了一會兒小鵪鶉,她也許正穿著厚厚的防護服。頭一陣子,我還夢見過她,我們像十幾年前那樣,肩并肩走在武漢長江大橋上,走著走著她就不見了。后來我看見她坐著536雙層巴士像風一樣掠過,她探出頭來喊我,彬彬,彬彬。一晃眼就沒人影了。想到夢里的雙層巴士,我有些想哭。這時電話響了,夜里十二點多了,誰還給我打電話,我心驚肉跳。我是彬彬。我嚇了一跳,反復問,你真的是彬彬嗎?他說,是我。是他,那個總唱著《有沒有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我》的人。

彬彬說他在西郊水庫那里生了一堆火等我。他一直在西城住著,據(jù)他說,搬來五六年了。我也在西城,只不過我偏南,他偏北。我們近在咫尺,他卻從沒找過我。我這么指責他時,他說,那么,你的意思是我現(xiàn)在也不該找你。沒錯,他就是彬彬,喜歡說“那么”,順著你的意思一直走到頭,反問你,叫你無話可說。

我說,你等著我,不見不散。我也沒想到自己就這么答應了。也許是那幅蘑菇森林的配圖,讓我感覺那里有一條通向未知的路。

家人都睡熟了,我穿了防風衣,戴上口罩、墨鏡,偷偷下樓。在小區(qū)里晃悠,感覺像是身處無人的荒野。我有一個月沒出過門了,出小區(qū)門口的時候,保安問我去哪里。我沒理他。我騎著電動車,在無人的城市穿行。這一切都讓我覺得陌生,路燈的光影在我頭頂交錯,我一直在想彬彬,那個在水庫邊點起篝火的人,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他了。

其實畢業(yè)之后彬彬才和我真正熟絡起來。后來的故事,我們那些舍友根本無從知曉。那時我已經(jīng)讀了本校的研究生,而彬彬沒找工作,在出租房里備考。他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做做樣子,不是真的要考研。有一天他突然來找我。他為什么來找我,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他這個人似乎總是冷不丁出現(xiàn)在人眼前,就像今天。后來我們就常常去學校對面的深巷里喝啤酒,喝到深夜,搖搖晃晃走出巷子。他白天復習,晚上出來喝酒。他變得能說會道,有時一整晚我都在聽他說。我可能就是那個讓他一吐為快的朋友。反過來說,我也喜歡聽他說話,甚至非常著迷。與其說他找到了我,不如說是我找到了他。那一陣子我徹底被他迷住了。大概就是這時候,他和我說起了小鵪鶉。

記得他說小鵪鶉的時候,是在他那間狹窄逼仄的出租房里。九平方米,一張小床,單人書桌,到處都是亂堆的書。墻上有幾張小畫,他說,是上一個租客留下的,他們是一對情侶。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他們曾留下一個U盤。我想看,他不讓我看,只是沖我神秘莫測地笑。我坐在那張唯一的凳子上,他只好坐在那張小床上。他遞給我一個U盤,我接過來,想馬上去電腦上看。他讓我別急,聽他慢慢講。他說,這的確是那個U盤,不過原先里面存儲的信息清空了,存進了新的東西。后來我才知道存進去的是有關他和小鵪鶉的全部,有他們之間漫長的聊天記錄,還有幾張小鵪鶉的照片。我在他那臺電腦上,翻看照片,他就站在我身后,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問我,怎么樣?我說,好看。也許我什么都沒說,正在發(fā)呆。其中有一張讓我印象深刻。小鵪鶉在黃鶴樓前臨風而立,風很大,裙角被風吹向另一側(cè)。我被驚到了,有些失神。她都不知道她自己有多美。記得我坐在電腦前,也許是夕陽西下,有光透窗而入,突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想,那一刻才是真正的開始。

彬彬拍著我的肩膀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彬彬了。我怔住了,或者說假裝怔住了,我已經(jīng)猜出他要這么說了。他讓我去赴約,去黃鶴樓前見小鵪鶉,他心愛的小鵪鶉。他們從來沒見過面。我問,為什么?他說,你只告訴我,你愿意嗎?我說,愿意倒是愿意。他說,那你就去見她,我們約好了。我說,讓我替你去見她嗎?他說,不,她已經(jīng)和我無關了,瞧瞧,這些話是你說給她聽的,這些照片是她給你的。他指著屏幕上的照片說。他這么說的時候,顯得很悲傷,眼神黯然。我怕他會哭出來。我說,為什么你不去?他說,你要不去,我也不去,就沒人去了。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一直在看那張照片,小鵪鶉像出水芙蓉似的站在黃鶴樓前。我感覺她在沖我招手。至今我也沒搞懂彬彬為什么要放手,但我知道,他這么做極其痛苦,像是生離死別??吹贸鏊谛※g鶉身上用心良苦。那個U盤里有他們的聊天記錄,他給那個文件起名叫:史上最漫長的聊天記錄。到現(xiàn)在我還保留著那個文件,只是再也沒有勇氣打開它了。他們是在一個網(wǎng)站上認識的,很可能是文學論壇,后來他們就加了QQ。她的網(wǎng)名就叫小鵪鶉,她叫小鵪鶉是因為她有點嬰兒肥,干什么都慢騰騰的。從他們漫長的聊天記錄來看,他們兩人從最初的指桑罵槐、互相攻擊到惺惺相惜、難舍難分,經(jīng)歷了兩年多的時光,也就是說,彬彬是大學三年級時認識小鵪鶉的。他們話題豐富,談論的主要是電影和文學,讀來頗費心力。當然聊天記錄的后半部分,多是打情罵俏,彬彬有時會喊她小乖乖,我的小乖乖。難以想象,說這話的人竟然是彬彬。我研究了好幾天終于看完了。我不僅沒放過任何一句話,更重要的是,還會翻書查資料,對他們對談中提及的書和電影,我都要找來看,那一陣子忙得不亦樂乎。這也是彬彬交代過的,讓我這么干,這感覺新鮮刺激。我沒日沒夜地忙,像是重獲新生一樣。

他們談起過托爾斯泰一個中篇小說《謝爾蓋神父》,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我用一整晚的時間讀完了那篇小說,讀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他們之間的談話。聊天記錄顯示他們說起那篇小說的時間是某月某日的凌晨三點半,后來他們一直討論到天明,直到小鵪鶉說她要去上課才作罷。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時間像是錯亂了,我似乎也參與了他們那晚的對談。我看到了他們各自對著屏幕深思嘆氣,或者激動不已。后來我總是不停地想起這篇小說,想起那個由于婚戀上的變故,離家出走,入教修行的謝爾蓋神父。在我的想象中,彬彬就是那個突然離開的謝爾蓋神父。研究生入學考試一結束,他就不見了?;蛘哒f,他根本就沒去參加考試。交給我那個U盤之后,他就離開了我們那座城市。夕陽的余暉照進那個出租屋,我們像是靜止了一樣,一前一后呆坐在電腦屏幕前。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見他。我知道,他像謝爾蓋神父一樣決然地走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感覺他在深山里修行,青燈古廟,孑然一身。而我就是他留在這塵世的替身,替他活著,替他去見小鵪鶉。

西郊水庫旁邊就是高速路口,過去那里車來車往,現(xiàn)如今四下里空無一人。我遠遠就看見了那處篝火。半夜三更,我騎著電動車來到這荒郊野外,令人難以置信。我想,我這么不顧一切不是為了彬彬,是為了小鵪鶉。就連多年前我和彬彬那一段短暫的友誼,可能也是因為她。我們過從甚密,夜夜買醉,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出租屋里的下午。

小鵪鶉和我分手后,音訊全無,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武漢。小鵪鶉作為醫(yī)院的醫(yī)生,自然在抗疫第一線。前段時間我在新聞里好像看見了她,看不分明,他們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其中一個很像是她,尤其是她手指相互交疊的樣子,即使戴著塑膠手套,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從那以后,我就一直忘不了她,滿腦子都是她。我給她發(fā)過幾封郵件,言辭熱烈,情真意切,說了很多讓她原諒我的話,她沒回信,石沉大海?;蛘咚恢焙苊?,根本顧不上?;蛘咚€在恨我。這些年她讀完了碩士,又去國外讀博士,后來回到武漢某醫(yī)院工作。我有時會瀏覽她的QQ空間,她發(fā)布的內(nèi)容少得可憐,五年前上傳過幾張照片。照片里是她在國外過節(jié)時的場景,她戴著嚇人的面具坐在朋友們中間。沒看到她的臉,我也能猜出是她。最后一張是一群亞洲面孔的人在包餃子,我想那是留學生們在異國團聚。在那張照片里,她待在一個角落里,低著頭,像是在沉思,或者在看桌子上的什么東西。她那么不顯眼,卻又讓周圍的人黯然失色。她比過去更安靜了,像是低頭面對一潭深水,靜水流深,她在閑照。

我把電動車停在路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團篝火。一個男人背對著我,應該就是彬彬。還有個女人坐在他旁邊,側(cè)對著我。我站了一會兒,很想抽支煙。我望了望荒郊野外的天,灰白色,星光閃爍。感覺有什么不明的模糊的東西正在降落,像雨像霧。我回過神來,那個女的不會是小鵪鶉吧。我希望就是她,但又特別害怕是她。我遠遠聽見她的說話聲,武漢口音。往事一幕幕襲來。想起黃鶴樓前,我第一次向小鵪鶉走去,就連走路的姿勢都在模仿彬彬,我怕被她看穿。我也留了中分,說話像彬彬那樣拿腔拿調(diào),偶爾嘆一口氣,或者看看天空。我向上吹口氣,吹我的頭發(fā)。到現(xiàn)在我還這樣,只是頭發(fā)日漸稀少,沒什么可吹的了。我學彬彬的口氣,他有些陰陽怪氣,喜歡反諷,喜歡反問。我們從黃鶴樓出發(fā),上了長江大橋。這也是我們說好的,一起步行走過武漢長江大橋。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我學彬彬那樣念詩。小鵪鶉嫌我傻,說和我走在一起很丟人。她和我越走越近,她一直喊我彬彬,分手的時候,她都不知道,彬彬另有其人。她一路低著頭,或許一直在想,她這是在干什么。后來我們坐公交車去了中國地質(zhì)大學。記得那天是元旦前一天,12月31日,地質(zhì)大學里有舞龍表演,人頭攢動,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們走在人群中,到了數(shù)秒跨年的時候,她撞了我一下,我也撞了她一下,我們就那樣撞來撞去。我想要跳舞,想要大喊,感覺自己是另一個人。

我遠遠喊了一聲彬彬,他們回過頭。彬彬站起來,沖我招手。我急忙跑過去順帶看了那女人一眼,不是小鵪鶉。我有些失望,但也輕松不少。彬彬讓我坐下。他的樣子很像是在釣魚,而我就是一條上鉤的魚。我們?nèi)齻€人圍著那團篝火,趁著火光,我看清了彬彬那張臉。他戴了頂帽子,還是那么瘦,眼神流轉(zhuǎn),閃著微光,像是剛剛哭過一場。我想,他才是那個真正和小鵪鶉走過長江大橋的人。他嘴巴前凸,像一只老猴子。我突然想不起他過去的樣子了,對我來說,他似乎是個幻影,一直追著我不放。那個武漢女人想要起身,說,不打擾你們敘舊。彬彬說,你別走,你走了就不好玩了。他說得對,我們倆面面相覷,多少有些不自在,可我們從前不這樣。彬彬說,你真的敢來,算我看錯你了。他們倆也許在打賭,看我會不會來。不知道在彬彬的印象里,我是個什么人,這讓我分外好奇。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火焰飄飄繞繞。篝火之上吊著一口銅鍋,像是在煮著什么。我說,為什么不來?其實我想問自己,為什么來呢?彬彬笑著說,十多年沒聯(lián)系,突然打一個電話,讓你來西郊水庫,要是你,你敢來嗎?他問那個武漢女人。我借此端詳了一下她,她和我們差不多年紀,抱著雙膝,在火邊前后搖晃像是這一切與她無關。她沒說話,看著我笑了一下。她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會來。我重復彬彬的話,十多年沒聯(lián)系,突然打個電話,讓我來西郊水庫,我能不來嗎?這么反問,很像彬彬,他大笑起來,他知道我在學他,我也漸漸放松下來,我們像是從來沒分開過。

我終于弄明白了這個女人的情況,她還有個兒子就睡在離篝火不遠的帳篷里。我站起來,向那邊望了望,發(fā)現(xiàn)了不少帳篷。帳篷更遠處停著不少私家車,想必是他們的。彬彬就是那個提供免費帳篷的人,他倒是很會想辦法。這很像他,我不由心頭一緊,捏了捏口罩的金屬條。彬彬說,還不把你那個勞什子給摘掉。我摘了口罩順勢向彬彬的方向移了移。

這位大姐姓黃,我們喊她黃姐。她老公是跑貨運的,高速路封了,也就被滯留在高速路上了。她在水庫邊上住著,就為了能看見他。她向遠處指了指,我什么也沒看見。她的意思我懂,她老公那輛半掛車一直在高速路上。黃姐的武漢口音很重,讓我想起了小鵪鶉她媽媽。小鵪鶉和她媽媽打電話,常常按免提,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和我竊笑。

黃姐叫了聲彬彬,我以為是小鵪鶉在叫我。她說她想喝點,于是我們?nèi)齻€人圍著篝火喝酒。彬彬問我這些年都在干什么。我說,我在寫小說。離開小鵪鶉之后,我就開始寫小說。他并不驚訝,像是早就知道。也許從他送給我那個U盤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在小鵪鶉眼里,我永遠是那個迷戀謝爾蓋神父的彬彬。我問彬彬這些年在干什么,我想說的是,寫小說的那個人始終是彬彬,不是我。他說,瞎混。我說,他們都說你死了。他說,他們這么說我,沒什么不好的,再說了,我也許真的已經(jīng)死了。他的話總讓人接不下去。我和他說起,我們宿舍一群人,對著屏幕喝了一場大酒。他說,我知道,舍長到處找我,給我留了言。我又想起,那個舍友說過的,汩汩流淌的黑色的血。彬彬轉(zhuǎn)而說,我就想見見你,尤其是這時候。他這么說,我突然有些眼熱。我們在火堆邊碰杯,篝火上的銅鍋咕嘟咕嘟響著。

我想,我沒白來。

我們邊喝邊聊,夜?jié)u漸深了。我還是沒問起出租屋里那個女孩墮胎的往事。彬彬的樣子讓我說不出口,遠處似乎有了雞叫聲。我們說武漢城,說黃鶴樓,說536雙層巴士,說武漢的公交司機。彬彬和我,還有一個武漢女人,三個人聚在一起,讓我感覺恍然若夢。我知道,彬彬在等著我,我也在等著彬彬。我們都不想成為第一個提起小鵪鶉的人。

后來彬彬和我們聊起了毒蘑菇,我才知道,他這些年在干什么,這也讓我恍然大悟,弄明白了他那條奇怪的微博。他一直在研究那些野生菌子:雞樅菌、白蔥菌、牛肝菌、老頭菌、羊肚菌、青頭菌等。他如數(shù)家珍,說自己從云南回來,就迷上了這種神奇的生物,他這些年就靠倒賣一些野生菌子過活。他因喝了酒而滿面紅光,他說蘑菇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他多年前在巷子里喝啤酒時的神采。他認識這世界上很多很多野生菌,想寫一本關于蘑菇的書。像花一樣的蘑菇,都是魔鬼。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也是天使。我想起了他微博上的那幅配圖。我喜歡他這樣,我也因此釋然了。我想,我們誰也不會提起小鵪鶉了。

就在我們醉心于毒蘑菇的神秘的時候,他卻突然醉眼迷離地和我說起了小鵪鶉,像是那個小鵪鶉和我無關。不,他知道,我一直在想她,我們都在想她。恨不得坐在我們旁邊的這個武漢女人,一轉(zhuǎn)身,就成了那個黃鶴樓前臨風而立的小鵪鶉。他說,我去看過她。我驚了一下,心想,我和小鵪鶉好的時候,總感覺她背后還有一個男人,隱隱約約的一個人,和她相好,那個人不會是他吧。我看著那口銅鍋,彬彬已經(jīng)加了兩次水了,它還在冒著熱氣。他挪了挪地方,向我靠過來。我不知為什么,竟有些怕他。我故作鎮(zhèn)定,抿了一口酒。他摟著我說,我去看她,讓她給我看病,我掛了她的號,她的號真難掛呀,終于輪到我了,我就想看看小鵪鶉穿著白大褂給人看病的樣子。她把我當成假裝去看病的彬彬,她是醫(yī)生小鵪鶉。她很嚴肅,一本正經(jīng),甚至板著臉,醫(yī)生都那樣。彬彬說,她拿著聽診器聽我的心跳聲,我離她那么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他這么說的時候,摸著我的心臟。他接著說,我們倆相互看了一眼,我感覺她看出我是誰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心有靈犀,她知道,我才是彬彬。我說,后來呢?他說,后來我就夾著尾巴逃跑了。說完彬彬哈哈大笑起來。

難道他大半夜叫我來這里,只是為了向我解釋,從我手里搶走小鵪鶉的人不是他。他在捉弄我,還是在捉弄他自己。我想起過去那些時光。當時我和小鵪鶉身處異地,一個在武漢,一個在長沙。只有逢節(jié)假日,我才能去武漢看她。后來她開始有了變化,我隱約感覺到,她的身邊有另外一個人存在,但我仍假裝若無其事。小鵪鶉也曾問過我,你的身份證上叫梁曉陽,為何別人都喊你彬彬呢?我說,我小名叫彬彬,網(wǎng)名也叫彬彬,我喜歡彬彬這個名字。小鵪鶉說,我也喜歡。也許那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我不是彬彬?;蛘哒f,她已經(jīng)找到了真正的彬彬。再后來,我們就分手了。為什么分手,至今我也想不明白。她說她只是受不了,總是沒完沒了地接電話,手機一響,她就焦慮不安,我給她打過太多的電話。也許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彬彬就走在她身邊。想到這里,我頭皮發(fā)麻,在火堆邊發(fā)抖。

我問彬彬,你為什么讓我去見她?彬彬說,你還記得那半只燒雞嗎?我說,什么燒雞。彬彬說,就是在我的皮箱里壞掉的那半只。我慌忙說,記得記得。彬彬嘆了口氣說,我就是那半只壞掉的燒雞,或者說,雖然我把那半只燒雞扔得遠遠的,可那股味道卻永遠跟著我。我說,我不明白。彬彬說,我不想讓小鵪鶉聞到我身上那股味道,那是下水道的味道,低賤的味道,下流的味道。彬彬怒氣沖沖地說,沒錯,下流的味道。他抱住我的肩膀,他很有勁,他摟著我朝我臉頰上猛親了一口,說,曉陽,你知道嗎?我不配,你們才是金童玉女。我說,為什么是我?他說,你還記得咱們總在小巷子里喝啤酒嗎?只有你能懂我在說什么。我說,現(xiàn)在你后悔了,對嗎?他說,你是來興師問罪的嗎?說完起身,向遠處走去。他背對我們小解,瘦弱的身形在風中搖擺。那一刻,我確定無疑,那個人不可能是彬彬,他從沒和小鵪鶉好過。

黃姐也喝多了,但她不回帳篷里睡覺,不知道在等什么。后來我才知道,她也在等那碗野菌湯。彬彬給我們每人盛了一碗,他遞過來的時候,我想起他給我那個U盤時的場景。光線迷離,我們一前一后盯著電腦屏幕。他說,這是我能找到的這世間最神奇的菌子了,喝了它,能讓你看見你想看見的,也許你們能看見黃鶴樓。他接著說,重要的不是記住,是重現(xiàn),一切其實就在我們身邊。他這么說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那些毒蘑菇讓人產(chǎn)生幻覺的事。我和黃姐相視一笑。我想,彬彬讓我來,真正的目的更可能是讓我喝下這碗野菌湯。他在火堆前跳舞,不,不是跳舞,是雙手在空中勾畫黃鶴樓的輪廓。那是小鵪鶉的黃鶴樓,也是我的,更是他的。我端著一碗野菌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