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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畢竟還有詩篇
來源:解放日報 | 沈章明  2023年11月27日08:54

立冬過后,新春仿佛到了眼前。人們感受到節(jié)候的變換,不免驚嘆“歲月忽已晚”,驚覺出門在外又是一年。在家守候的人總是想念遠方游子,而離家的人始終執(zhí)著于夢想。同樣的離別,不一樣的心曲;同一個世界,有不一樣的視野。

古人離別后,團聚總是難。有情人各在天一涯,彼此都要忍受相思之苦。在家守望的婦人心無旁騖,往往會有更多思念。她們一朝一夕地想,一點一滴地念,“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

世界從此被分成兩半。她每天守著這小小的一半,孤獨寂寞。在沒有遇到他之前,她是賣藝的女子,一直在江湖上漂泊。自從跟了他,便在這個小樓上住了下來,世界完全變了。他依然活躍于江湖,她卻只能努力消磨時間。她精心地化個妝,然后在窗邊枯坐,看著遠方,想著他。詩人像攝像師那樣,為我們記錄下了這個美麗而憂傷的畫面。這是質(zhì)樸自然的《古詩十九首》所描摹的場面,作者和作品名稱早已無法考證,但詩意依然動人,將女主角們的那些希望與幻滅、痛苦與覺醒描繪得亦真亦幻。

《古詩十九首》中的這首詩是一個長鏡頭:畫面從河畔開始,展現(xiàn)“青青河畔草”綿延不絕的樣子。沿著河邊小路往后推進,鏡頭緩慢地推到那座靜謐的院落。院墻高大,鏡頭抬升,院內(nèi)的柳樹進入畫面?!坝粲魣@中柳”,從全景到特寫,稍稍定格于柳梢。在柳梢的包圍中,有一座開著窗子的小樓。小樓進入鏡頭中心,被放大,洞開的窗戶里,女主人的身影逐漸清晰。“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辩R頭稍作停留,緩緩地向屋內(nèi)移動,定格在繡床上。繡床空空如也,冰冷而落寞。

同樣是“思君令人老”,另一位新婚不久就與郎君分別的女子倒是樂觀自信:“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彼谛睦飳ψ约赫f,我的青春是有限的,就像那蕙蘭花一樣“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我,我也會珍惜這份愛情。“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但她相信對方會對愛情堅貞不渝,她的臉上沒有憂愁,眼睛里帶著光亮。

還有一位女子更為活潑且自信。她坐著小船,去江上采摘美麗的荷花,打算送給心上人。她知道,心上人并不在家,但她相信對方也在想著她,能感受到她的心意。此刻,他也許正在“還顧望舊鄉(xiāng)”,只是“長路漫浩浩”,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巴亩x居,憂傷以終老。”這句話看似消極,卻讓人讀出另一層意味——因為兩人同心共情、情意相通,所以他們的世界是完整的。

深夜里,有的人懷抱著心上人的書信,輾轉(zhuǎn)反側(cè),“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有的人收到心上人托人帶回的半匹綢緞,知道他還在思念自己,趕忙把這半匹綢緞裁成合歡被,繡上一雙鴛鴦,“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她相信,只要把柔情蜜意縫進針腳,便完成了想象中的團聚。

在思念游子的佳人眼里,天上的銀河既清又淺,人間的路也沒有那么艱難。

但在遠方游子看來,若功名未就,根本沒有理由還鄉(xiāng)。功業(yè)是第一位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

這些遠行客一路跋山涉水,從“青青陵上柏”中走過,從“磊磊澗中石”上蹚過,千辛萬苦,終于來到冠蓋如云的通都大邑。他們看見都城景象“洛中何郁郁”,看見王侯將相“冠帶自相索”,更堅定了青云之志。

他們終究沒有如期回家。少數(shù)幸運兒實現(xiàn)了夢想,仿佛真的長出了翅膀,從此“高舉振六翮”,無暇回家鄉(xiāng)。而大多數(shù)失意者只能繼續(xù)奮斗,更無顏面回家。在奔波的路上,他們“遙望郭北墓”,看見一座座荒冢古墓,也會意志消沉,不再有圣賢之愿、神仙之想,垂頭喪氣地感嘆“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轉(zhuǎn)念一想,又發(fā)出“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的感嘆。于是,有人開始享受短暫的歡樂,“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稍微喝上幾杯,就能再次鼓起豪情,大呼“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醉眼蒙眬間,高談闊論的那位真是了不起,侑歡的曲子也非常有意味,“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突然之間,有人理解自己了,遇到知心人了。游子不再拘束,再次激發(fā)起斗志,發(fā)出“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的感慨。

游子想家,卻不想回家。“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边@滿眼的古墓也會讓他生出歸家的念頭。祖宗的墳?zāi)惯h在萬里,如果自己一直漂泊在外的話,它們也有可能被犁為田地,那將是多么的不孝啊!但“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男兒既然立志出了鄉(xiāng)關(guān),功名未就,有什么理由回還呢?

《古詩十九首》第一次用詩歌的形式講述了游子和思婦的世界是分離的。后來的唐朝詩人張若虛似乎也看穿了這個秘密,他用《古詩十九首》中的兩個世界作為背景,在《春江花月夜》中也打造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圓滿的大自然的世界,一個是不那么圓滿的人的世界。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大江東去,奔流向海;海潮升騰,滟滟西來。江與海雙向奔赴,一年又一年,從不失約。在這個永遠準時的雙向奔赴中,明月隨同海潮升起。月光如水,由海而江,遍照大地。江月在空中孤懸,是在等誰呢?誰是第一個看見江月的人呢?這一切早就成為難解的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長江不停奔流,扁舟永遠載著游子在月夜中漂泊。

在同樣的月色中,故園的留守者或是搗衣或是悵望,徹夜難眠。她看見江潭上的月亮開始西斜,又是一夜過半,海霧升騰起來,彌漫到了江邊。過了許久,月亮緩緩落下,沉入西邊的江底。它由海到江,從東到西,有升有降;然后反轉(zhuǎn),完成輪回。

可是,游子呢?他此刻早已由江入海,遠在碣石山邊的海上。這個實現(xiàn)了離家愿望的人,昨天夜里睡得倒挺好,還夢見了閑潭落花。醒來之后,他甚至動過歸家的念頭。今晚他會怎么樣呢?有沒有睡著?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明月樓上的伊人還在醒著,她和讀者一起,從北邊的海到南邊的江,從碣石到瀟湘,開展跨越南北的想象。

如果他在今晚的月色中由海入江,踏上回家的路,那么,她與他就將如江海與月亮一樣圓滿。如果他依然在江海上漂泊,那么,江海之上必然充滿離情和愁霧。按照《古詩十九首》的說法,人間的離情與愁霧多于自然界的圓滿。感謝詩人用自然界的圓滿來慰藉現(xiàn)實的悲歡離合。人生再苦再短,畢竟還有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