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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金無足赤
來源:《青年文學(xué)》 | 黑鐵  2023年11月29日11:16

有人說,這里的雨真好,一會兒就不下了,不添麻煩,不像南方的雨,一直下個不止。

關(guān)于這句話,他從前是贊同的。后來不知從何時起,又有了異議。

如今呢?

如今他來不及想,他的全部心思,都隨著目光,聚焦于白色燈光下,筆尖白色的那一點。

那白色與下面的暗紅涇渭分明,尖端被打磨成圓弧形。他用拇指的指甲輕輕刮過圓弧,感受著上面的棱角。那棱角若有似無,卻會在紙上劃過時,讓尖角輕輕震顫。因為含有百分之五十黃金的緣故,尖角的彈性很好,將震顫反饋到指尖,帶來愉悅。那愉悅是因為書寫本身,也是因為黃金的介入。

他找了這筆尖很久,型號算不上稀有,筆尖下端有兩個小小的戳記,“12K”的標(biāo)識表明,它不過是諸多低端金筆中的一種。只是帶“86”字樣的比較難得,那是筆尖的出廠年份。

這正是他想要的,因為她。

她是一九八六年出生的,他一直記得。

筆尖放進超聲波機,為了防止筆尖的銥粒觸碰不銹鋼清洗槽,他還特意加了個塑料網(wǎng)籃,倒入清水,按下定時鍵,細(xì)密的嗡嗡聲響起,每秒兩萬次以上的壓縮力和減壓力的高頻變換向液體進行透射,先在液體中產(chǎn)生真空核群泡,再將之壓碎。于是在創(chuàng)造與毀滅間,產(chǎn)生強大的沖擊力,沖擊著筆尖。筆尖上附著的陳年積垢,仿佛已經(jīng)與筆尖融為一體,饒是如此,依然抵擋不住沖擊,黑色在水中散開,絲絲縷縷,如煙如霧,還有些許細(xì)小的顆粒緩緩落下。

黑色與清澈糾纏,滲透,融為一體,終于變?yōu)橐黄煦?,就如他和她之間發(fā)生的一切。

他努力從超聲波機抽回目光,打開貼有綠色仿呢面的筆盒,仿絨底襯上躺著一支鋼筆,不銹鋼筆帽,黑色塑料筆身,尾端的金屬環(huán)斑駁,其上的鉻鍍層已經(jīng)剝落。拔下筆帽,露出透明觀墨窗,接著是黑色的尖套。這是一支常見的暗尖鋼筆,如果不是內(nèi)行人,很容易把它和幾元一支的英雄616搞混。筆尾的金屬環(huán)上嵌有一顆塑料尾珠,乳白色,半透明,在陽光的照射下,光暈流轉(zhuǎn),形如貓眼。只是因為歲月流逝,貓眼上已有了細(xì)小的裂紋,形如老瓷杯上的開片。

歲月同時也在護膽管上留下痕跡,鉻鍍層剝落更為嚴(yán)重,銀白色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暗黃色疤痕,遮蔽了原來的刻字。只有借助燈光,才能勉強辨識出兩行繁體字,上一行是“中國100英雄”,下一行是“上海崋孚金筆廠製”。

“這筆是‘英雄趕派克’時候造的。當(dāng)時派克51號稱是世界一流水平,華孚廠于是提了這個口號,按照派克51試制出來的一款金筆,就是這個華孚100英雄金筆。這事當(dāng)年還拍成了電影,我小時候就看過,我們家老爺子領(lǐng)著去的。”師父老甘在端詳這支經(jīng)他手修復(fù)的鋼筆時如是說。當(dāng)然,老甘也和平常一樣,接著喋喋不休地抱怨著兒子小甘的不成器,不能像他一樣潛心研究老舊鋼筆,子承父業(yè)已是無望之類。

這支筆已是垂垂老矣,相較而言,它的后代英雄100的結(jié)構(gòu)更加復(fù)雜,工藝趨近完美。他承認(rèn),從日用的角度而言,英雄100作為書寫工具,無可挑剔。

但于他而言,這支華孚100意義非凡。

嗡嗡聲停止,他提起染得發(fā)灰的塑料網(wǎng)籃,夾出筆尖,重又在清水中涮了涮,用眼鏡布擦干,筆尖并不光亮,而是呈現(xiàn)出暗紅色,那是歲月侵蝕出的色彩。

他將筆尖插入尖套口,貼著筆舌,筆舌的頂端正中處對準(zhǔn)筆尖的中縫,阻力漸漸增大,到了最后,他不得不用拇指的指甲頂住筆尖,向下用力,終于,筆舌的上端緊緊貼合在筆尖的內(nèi)壁上,左右對稱。他用筆蘸了紅墨水,在一張草紙上隨手寫了“趙小玲”三個字。

彈性適中,筆尖劃過紙張,適當(dāng)?shù)淖枇鬟f到指尖,那是一種舒適的軟糯。

他滿意地蓋好筆帽,將筆放回筆盒。

他終于做好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去見她。

和她見面的時間定在下午,他上午去單位轉(zhuǎn)了一趟。

他走進小院時,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了,但他并不在意,小院里其他單位的人也不在意。兩個拎著菜的大姐跟他打招呼,他笑著應(yīng)了,問今天的菜價怎么樣,然后跟大姐抱怨兩句:“現(xiàn)在什么都漲,就工資不漲?!贝蠼慊貞?yīng)說:“還有個地方給你按月開餉,就知足吧?!?/p>

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他推開吱嘎作響的木門,扶著暗紅油漆的木扶手上了四樓,掏鑰匙開門。

辦公室里有四張辦公桌,他那張還算整潔,余者都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桌上放著已經(jīng)沒法開機的舊電腦,牛皮紙封面卷了角的工作筆記,以及筆芯幾近燈枯油盡的圓珠筆。

作為本廠最后的留守人員,只有他每天到崗。十點上班,三點下班。除了會計月底會來之外,其他人只有需要在某張證明上加蓋公章時才會出現(xiàn)。

小院里其他的單位大多如此。這些單位對于集團而言,形同雞肋。它們大多瀕臨破產(chǎn)或者已經(jīng)破產(chǎn),但還有些資產(chǎn)、人員,以及遺留問題,于是被扔到這里茍延殘喘。

今天并沒有什么公文需要上報,傳真機也不曾吐出任何關(guān)于加強安全生產(chǎn)或者落實節(jié)假日值班制度的通知,他掏出黑色筆袋,想著該研究研究上個周末收來的那支老鋼筆。

他的眼光觸到皮質(zhì)筆袋上那個小小的六角雪花,被燙了一下,那是萬寶龍的標(biāo)志,是阿爾卑斯山勃朗峰上的皚皚白雪,也是駐留峰頂純潔的冰川。這筆袋伴隨他多年,邊緣已經(jīng)磨出白茬。他總是隨身帶著它,因為它內(nèi)部有三個隔層,鋼筆不會互相劃傷,空間也足夠大,無論是用來裝小鑒賞家、大班146,抑或3776教堂藍(lán),它都足以勝任,更遑論那些尺寸并不十分巨大的國產(chǎn)老鋼筆。

這是她送給他的禮物,價格不菲,用盡了她搞微商時的第一筆月薪。

她留下的痕跡不斷出現(xiàn),甚至已經(jīng)嵌進他的生活。亦如筆尖上的積墨,無論清洗多少次,泡入清水中,總會絲絲縷縷,綿綿不絕。

他想著,該換個筆袋了,或者像老甘那樣,每支鋼筆都套上黑色絨布套,再裝進鐵皮文具盒。

這支筆筆身粗大而圓潤,周身是暗淡的光,他以為那是經(jīng)過時光淘洗的塑料的顏色,收的時候并不十分在意,心想回去下水洗一下會好很多,畢竟老鋼筆大多蒙塵,并不為人所珍視。金色筆夾上刻有品牌名,那是一個日本品牌,如今還在生產(chǎn),也是日本三個知名鋼筆品牌之一。他對日本鋼筆素?zé)o好感,總是把這三個牌子弄混,這一點倒很像是師承老甘。

輕輕擰開筆帽,露出了狹長的金色筆尖,筆尖上除了刻有品牌名和日本制造的英文外,還鐫刻著個巨大的“3”字,用數(shù)字標(biāo)識筆尖型號,是很多歐美老鋼筆的習(xí)慣,日本人學(xué)了個十成十。筆尖的暗黃色和銥粒的銀白相映成趣,黃白分明,這是個金尖,在紙上干寫時那十足的彈性也是明證。

筆握和筆桿嚴(yán)絲合縫,似乎是一體的,而筆尾的旋鈕他擰過,絲毫沒有松動的跡象,他不敢用蠻力,連著在網(wǎng)上找了幾天資料,都一無所獲。無奈之下,他只好在論壇上發(fā)了求助帖,附有幾張照片,希望會有某位大神提供答案。

他打開電腦,先是CPU風(fēng)扇的轟鳴,然后是機械硬盤咔咔的輕響。進入桌面界面,他等了兩分鐘,電腦才把殺毒軟件、輸入法等等加載完畢,終于可以用了,但打開網(wǎng)頁瀏覽器時又等了一分多鐘。他不乏惡意地想,不知這臺老舊的電腦和單位哪一個會先壽終正寢。

一封站內(nèi)信提醒給他帶來了驚喜,發(fā)件人是論壇里隱逸日久的大神。大神名“索尼克”,人在上海,讀研究生。因為對鋼筆的摯愛,外加家境殷實,“索尼克”擁有眾多鋼筆藏品。學(xué)理工的“索尼克”動手能力也很強,師從一位上海的修筆老師傅,著手修復(fù)了許多老鋼筆。

“索尼克”說,這支鋼筆他曾經(jīng)收過一支,是滴入式鋼筆,這種上水方式如今已經(jīng)不多見了,只有一個日本的品牌還保留著。從筆身標(biāo)識推斷,這支鋼筆的出廠年份應(yīng)該是在一九三六年左右?!八髂峥恕碧嵝阉?,想修復(fù)這支老鋼筆的話,處理筆桿和筆帽一定要慎重,因為它們的材質(zhì)并不是塑料,而是硬橡膠,外面覆以生漆,做工十分考究。“索尼克”還附上了三張手繪的草圖,詳細(xì)介紹了這支鋼筆的結(jié)構(gòu)和使用方法。

他仔細(xì)讀著“索尼克”的信,欽佩與狂喜交織。他沒想到手中這支老鋼筆已經(jīng)高壽八十有一。

電話鈴聲響起,是她打來的。這些年來,她幾乎每次打電話來都會更換號碼,號碼歸屬地也從東南沿海一路北上,向他的城市抵近。這次的號碼罕見地使用了兩次。不過他依然沒有存進電話簿。

因為沒有必要了。

見面的地方是他選的,一個咖啡館,老板是外國人,在歐陸風(fēng)情街上,離單位很近。他對咖啡沒有什么特殊的興趣,認(rèn)知僅限于那些甜得發(fā)膩的速溶咖啡。他不知在這里喝一杯咖啡要多少錢,想來在此繁華鬧市,寸土寸金,咖啡價格也應(yīng)該不菲。但這不重要,不管怎么說,他也算是東道主,待客之道還是要講的。

他原本想在南站附近找個地方的,她卻說不好占用他的工作時間,可著他來吧。

這樣也好,他想。

第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暮秋的一場雨后。周末出去走走,于他而言,是工作,也是消遣。他和他的同行們一樣,每到周四,就開始籌劃周末的行程。距離并不很遠(yuǎn),票價于十元到三十元間浮動,在K字頭的綠皮車廂里坐上一兩個小時,即可抵達(dá)。雖然每周的目的地不盡相同,但往往都是座小城,人口百萬左右。

文廟街,始于一座歷史悠久的書院,然后向北逐漸延伸。他在一片叫賣聲中走進街市。最先遇到的,當(dāng)然是本地的商人,之后外地商人居多。他走過鋪展開來的字畫,以及各式各樣真真假假的文玩物件,并未作停留,更不曾認(rèn)真挑選。

再向北,已經(jīng)出了文廟街,稀疏的地攤沿著寥落的人群向一處開放式小區(qū)的深處延伸。在此處擺攤的,多是小城的居民,他們并不以在集市上做買賣謀生,只是借熱鬧的文玩市場的一隅,把家中的零碎舊物擺出來兜售。

直到此刻,他才摒除一切雜念,變身淘金客。他即將走進河床,獨自挖掘,獨自淘洗。

他在滿是霉味的制服、蒙塵的《新華字典》以及缺了天線旋鈕的收音機之間挑挑揀揀,一無所獲。這并不意外,這些地攤他走過不止一次,全都仔細(xì)地篦過。他的眼光很準(zhǔn),未曾放過一支老鋼筆,無論是隨處可見的暗尖英雄616,還是在本地司空見慣的嵌入尖白翎703,他都要拔開筆帽,一一看過。如他所料,大部分都是鋼尖,而且尖端的銥粒都被磨成了斜面,更有甚者,筆尖扭曲成奇怪的形狀,那或許來自某個孩子的惡作劇。這些老鋼筆,各有各的疲態(tài)。有的筆尖缺失,水口洞開,只剩黑色的筆舌;有的筆握開裂,墨水隨之滲出,形成一條條黑色或者藍(lán)色的紋理;有的經(jīng)受不住鐵膽墨水經(jīng)年累月的腐蝕,導(dǎo)墨管一段段碎裂,在被染色的墨膽中折戟沉沙;更多的則是被錯配了“姻緣”,英雄的筆身,插著永生的筆帽。這些都不是問題,于他而言,要修復(fù)并非難事,但并無必要。畢竟沒有人會花上一二百塊,在網(wǎng)上拍下這么一支隨處可見的廉價貨。

他漸漸走到盡頭,那是在小區(qū)的主路邊,一個他沒見過的攤位。一張藍(lán)白格舊床單上,整齊地擺放著各色舊物。最前一排是舊衣服,有毛料的灰制服和解放帽,也有帶著網(wǎng)格花紋的咖啡色毛線坎肩,兩副粗大的皮手套滿是白色霉斑。之后是黑面紅角賬繩裝訂的本冊,幾把算盤,從十三檔七珠的木珠老算盤,到十七檔五珠的塑料珠財會算盤,甚至還有帶著鑰匙環(huán)的銅算盤。最后一排的東西很細(xì)碎,兩打捆著牛皮紙繩的練功券,一個盛滿了各色硬幣的水晶煙灰缸,兩個舊眼鏡盒。接下來出現(xiàn)的東西,讓他眼前一亮,那是個暗黃色的木匣,匣蓋已經(jīng)抽開,放在一邊,里面并排擺放著幾支鋼筆。雖然算不上嶄新,但保存得很好??吹贸鰜恚鼈兊闹魅撕軔圩o它們。

只那一瞥,他便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富礦。

他蹲下逐一看,心跳也跟著越發(fā)劇烈。先是外形相同的兩支鋼筆,只不過筆桿一藍(lán)一黑,平頂平底,方筆夾,是永生101金筆。接下來一支全鋼桿帽,金頂金底金夾,筆夾上那長長的箭羽和短狹的尖頭都是永生400的典型特征。永生400仿制于派克75,配有14K金尖。接下來一支,正是派克75,金色碟形的頂?shù)?,同為金色的筆夾是派克那典型的箭羽形,桿帽上滿是細(xì)小的方格,灰黑色的氧化層遮蔽了原本的銀白色。他努力抑制著狂喜,繼續(xù)看,下一支全鋼桿帽,寬大的金色方形筆夾中間鏤空,上端一個白色的塑料圓點赫然,那是犀飛利塔格,14K嵌入式筆尖。接下來一支,是酒紅色的塑料桿帽,金頂金夾,筆身修長,他沒見過,但桿尾有一條細(xì)小的縫隙,作為單獨部件與筆桿分離,這是活塞式結(jié)構(gòu)的特征,而筆尾與筆帽上的六角形白色雪花證明了它的出身。——這是一支萬寶龍。

他還未來得及繼續(xù)向下看,便被喊聲喝止。

一個男人喊著“這貨有主了”,后邊還跟了個姑娘,穿著一身土里土氣的校服。男人搶過木匣,把一張百元大鈔塞給姑娘。姑娘剛要接,卻被他攔下了。

男人咋咋呼呼地喊生意得講個先來后到,他沒理男人,只是問姑娘這些東西是不是她的。姑娘答東西是她爺爺?shù)?,攤子是她老姑的?/p>

他又問姑娘知不知道這一盒子鋼筆值多少錢。姑娘說男人挨個兒看過了,都是破鋼筆,里邊還有壞的,也就值個二三十塊錢,但盒子不錯,打包出一百。

他哼了一聲。男人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著都是同行別撬行之類的話,既像套關(guān)系,也像是威脅。他掙了掙,男人拽著他說生意成了回頭分他點兒。他掄了一下胳膊,許是他太用力,許是男人太瘦弱,男人被他掄了個趔趄,木匣險些脫手。

他搶過木匣遞給姑娘,讓她拿好了,還跟她說,里邊的鋼筆隨便一支都不止這個價。姑娘聽了,用雙手抱著木匣,卻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男人說他這是光天化日明搶。他從木匣中拿出一支鋼筆,問男人值多少錢。剛才還氣急敗壞的男人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他說那支是派克75,一九六三年面世,為了紀(jì)念派克公司創(chuàng)建七十五周年命名的。筆身設(shè)計成這樣是因為老板派克有個英國銀匠做的煙盒,就是格子圖案。派克75是派克公司的第一款高端金筆,筆身用的是925銀,筆尖是14K金,法國版本的是18K金,筆頂筆尾筆夾都是鍍金的。他又說,這支筆當(dāng)初定價二十五美元,就是按今天的匯率,再打個五折,也不止一百塊。

姑娘聽著,木匣抱得更緊了。

男人還想說什么,卻被他搶了先,他說當(dāng)初在魯迅公園的文玩市場,男人賣給他一支永生400,一百五十塊。筆沒問題,只不過14K的筆尖被換成了金色的鋼尖。他交過學(xué)費,所以一直都記得。男人顯然沒想起來他,但永生400是想起來了,忙道歉說都是過去的事了,回頭鋼筆拿回來,照價退款。

姑娘看出他們不是一伙的,于是問他那一盒鋼筆的價值。

男人一邊給他使著眼色一邊說著要請他吃羊湯餡餅。他明白,男人還沒死心。

他把盒里的鋼筆逐一拿出檢查了一番,先是拔了筆帽查看筆尖,然后仔細(xì)檢查筆身,擰開筆桿查看墨囊。待全部查看過后才對姑娘說,不能聽別人忽悠,這一盒筆少于兩千塊不賣。

他看到男人的面目漸漸扭曲,不無惡意地用指節(jié)敲了敲木匣,還補了一句:“這玩意兒櫸木的,不值錢,有人要就三塊五塊的處理了吧?!?/p>

他說完要走,卻被姑娘拉住。姑娘跟他要電話,他說了,姑娘從地攤上抄起個印著西湖風(fēng)光的塑料皮筆記本,把他的電話抄在了上面。姑娘說自己叫趙小玲,回頭會聯(lián)系他。

姑娘還要他挑一支鋼筆,說是送他的。他推辭過,但沒用,姑娘一臉認(rèn)真,把木匣伸到他面前。

他只好從中拿出一支沒有筆帽的鋼筆,黑色的筆桿和尖套,筆尾的金屬環(huán)銹跡斑斑,嵌著一顆乳白色的塑料尾珠。筆尖是鋼的,銥粒幾乎磨損殆盡。這支老鋼筆他沒拆開看過,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支老版本的英雄616,整支筆最有價值的,可能就是那顆尾珠。

男人的神情更難看了。

姑娘要他挑支好的,他卻說這支還行。他還特意囑咐了一句,說一定記住,這些鋼筆少于兩千不賣。

他揣著這支鋼筆走出文廟街,男人一直跟在后邊,要不是同去小城淘貨的老甘從中說和,請他倆吃了頓羊湯餡餅,那天恐怕要大動干戈。

他那時還不知這是一支華孚100英雄,直到后來已經(jīng)成為他師父的老甘和他講起它的歷史。

她是準(zhǔn)時到的,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周哥,抱歉讓你久等了。”

的確,算起來,為了這次見面,他已經(jīng)等了五年。

他站在對面,不想握手,那樣略顯正式,也不想擁抱,那樣又太熱情。

他說:“外套脫了吧,這兒挺熱的?!?/p>

她摘下白色的挎包,脫下深藍(lán)色的羊毛大衣。他伸手,她愣了一下,把大衣遞過去。他接過大衣,觸到一片冰涼,是小城的凜冽北風(fēng)留下的痕跡。他把大衣掛在門邊的衣帽架上,看見衣領(lǐng)上有一根長發(fā),暗紅色,彎曲著。他想把那根頭發(fā)摘下,卻想不出該如何處置它,只好置之不理。

她抻了抻酒紅色毛衣的下擺,又?jǐn)n了攏散開的長發(fā),等他走回來,才坐進藤椅中。

他恍然發(fā)現(xiàn),她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扎著馬尾辮,穿著土氣校服的姑娘了。奇怪的是,他認(rèn)識她這么多年,卻總也忘不掉第一次見她的樣子。

他把菜單推了過去:“看看,喝點什么?”

她把挎包放在腿上,俯身看著,他嗅到香水味,檸檬混著茉莉,居然與咖啡館里彌漫的咖啡焦香與小野麗莎的歌聲很貼合。

他說:“不用替我省錢?!?/p>

這話說得戲謔,但她和他都明白,其中不止有戲謔。

她抬頭笑了笑,選了杯卡布奇諾。服務(wù)員問他喝什么,他問有沒有不加糖的,于是服務(wù)員替他選了杯美式,聞起來就是滿杯的苦。

他問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說:“我回老家了,跟老姑一起住?!?/p>

她覺察出他眼神中的疑惑,又說:“她這兩年身體不太好,腦出血,發(fā)作了兩次,第一次沒當(dāng)事,第二次嚴(yán)重了,現(xiàn)在成天睡不醒,人認(rèn)不全,話說不利索,還能下地,但走路‘?筐’,得有人照應(yīng)著。老姑父外邊有人,早跟她離了,我哥在國外,都指望不上,想起我來了?!?/p>

他想,她和老姑終于算是和解了,可她和他呢?

她后來真的聯(lián)系他了,那是0410開頭的陌生號碼,背景音嘈雜,一片車水馬龍。她想托他把那一匣老鋼筆帶到省城代賣,然后五五分成。他很驚異于她年紀(jì)輕輕,看起來不過是個高中生,卻有如此的頭腦。他答應(yīng)下個周末去趟小城,見面聊聊。

小城的羊湯餡餅很有名,他選了家不錯的館子,斜對面就是文廟街。

她還是穿著那套校服,里面是件加絨的套頭衫,兜帽露在外面,顯得校服的領(lǐng)子窩窩囊囊的。

等餐的時候,她說班上有個男生,想用自己的金筆跟她換那支永生400。男生說自己的鋼筆更高級,皮爾卡丹的,還給她看了筆尖上23K的戳記。

他問換了沒有,她說換了,雖然那個男生平時總是薅她的辮子,還跟幾個男生一起笑話她,但就他們兩人的時候他還挺好的,請她喝過奶茶。

他聽著她為那個男生辯護,找盡理由,其中一些不免荒唐可笑。他沒有揭穿那個男生,也沒對她說金筆的含金量是有講究的。國際公認(rèn)的金尖是12K和14K,12K是下限,10K的筆尖因為含金量太低,已經(jīng)不能算是金筆了。18K的也有,那是法國的標(biāo)準(zhǔn),在法國,18K以下都不算金尖。日本還研究出了21K的金尖,至于打著23K標(biāo)識的鋼筆,那不過是在筆尖上鍍了一層23K金而已。

他問她把鋼筆拿出來代賣,她老姑知道嗎。她不作聲,只是用湯匙一下一下攪著面前的羊湯。熱氣上涌,有水滴進湯碗,她伸手抹著眼睛。他忙遞上紙巾。

她擦過了淚水,盯著手中折來折去的紙巾說,她小時候爸媽就離婚了,一直跟著她爸,后來她爸得急病沒了,就跟著爺爺。這回爺爺也沒了,就剩她一個了。她平時住校,周末回來就暫時住老姑家。爺爺身后留下的財產(chǎn)和房子,都讓叔叔和老姑分了,她和她爸那份老姑沒給她,說是留著供她上學(xué)用。她說爺爺當(dāng)初說過,等爺爺啥時候沒了,房子就留給她??墒迨逭f空口無憑,也沒有遺囑,只能按法律辦。她爭辯說自己快成年了,能獨立處置財產(chǎn),老姑壓根不理她這個茬。

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卻覺得于事無補,對于她和她的家事,他這個局外人實在無能為力。

她從書包中拿出個塑料袋,解下捆在上面的橡皮筋頭繩,打開,露出那幾支老鋼筆。她說那天他走后,木匣子讓她扔了,鋼筆全都留下了。老姑回來時,她說鋼筆連著匣子賣了,給了老姑一百塊錢,老姑還夸她會做生意。

他問那一百塊錢是從哪兒來的,她說是老姑給的生活費,老姑說平時吃住都在學(xué)校,也花不了什么錢,一個月一百夠了。

她又說,明年就高考了,如果考上了大學(xué),還不知道老姑能不能供她去,她得給自己留點兒錢。

他說,別代賣了,這些筆他打包帶走,那天說是少于兩千不賣是粗略估計,其實還能再多點,他出兩千五。

可她卻不讓,說是不想讓他可憐她,他們就是合作關(guān)系。他拗不過她,答應(yīng)了。她煞有介事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把那一袋鋼筆給了他。

他很驚奇,說不留點押金嗎?就這么給他了。她說不用,他是個好人,那天就看出來了。

這讓他心頭一熱。

之后的日子里,他時常往返于省城與小城之間,見她一面,吃一頓羊湯餡餅,跟她說最近賣掉了哪支鋼筆,售價多少,利潤幾何,他倆的分成各是多少。他在說這些時很認(rèn)真,沒有一點兒玩笑的意思,把她當(dāng)作平等的合作伙伴對待,盡管他匯報的賬目全是編造的。

當(dāng)她考入省城的一所高校時,他分給她最后一筆利潤。

賬目他沒匯總過,但她分得的錢款,大大超出兩千五這個數(shù)字。這是她跟他說的,她的舊筆記本上,每一筆錢款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她不免得意,說還是她更有商業(yè)頭腦。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接下來他知道該跟她客套兩句,但話到嘴邊,卻總開不了口。

她倒是沒在意,自顧自地說起此行的目的,看樣子很興奮,亦如當(dāng)年。

她大學(xué)四年,他們見的次數(shù)不少,一般都是他請客,在學(xué)校周邊找個小店吃一頓。她的學(xué)校挨著三好街,周邊的高校也不少,于是這里的小店不但山南海北各種口味都有,而且價格也親民。每到夜晚,學(xué)校周邊的小巷燈火亮起來,店里大多爆滿,都是年輕人,吆喝著再加一份飯,或者來一提簍啤酒。他仿佛也跟著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

他們在吃飯的時候無話不聊,仿佛是老朋友。她時常抱怨老姑的生活費又拖了,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也不知道有沒有著落,因為不是貧困生,所以申請助學(xué)金和勤工儉學(xué)名額都費勁。寢室里總有人懷疑她偷用了化妝品,她和貧困生一起去吃特設(shè)的營養(yǎng)食堂時總會引來異樣的眼光;有個男生想請她吃飯,她卻不愿意去,因為她看不上這樣白天逃課睡大覺晚上泡網(wǎng)吧的人。聊過了,他送她回學(xué)校,總要塞給她點兒錢,并不多,也就一百二百的,她總是推辭,他則說這算是借的,讓她記賬,以后工作了慢慢還。她終于還是收了,不忘說一句謝謝周哥。他覺得這句話的重點從來不在謝謝,而是周哥,他也默許了她對他們關(guān)系的定義。

她除了上課,一直忙著做各種各樣的兼職,給小孩子當(dāng)家教是一定的,還有其他一些臨時性質(zhì)的工作,例如去街頭搞促銷,贈送印著小廣告的紙巾、調(diào)味品試用裝和化妝品小樣,或者在快餐店上夜班。于是他家很長時間都在使用小包裝的調(diào)味品和化妝品,他也會經(jīng)常吃到放得有點冷硬的炸雞和薯條。

后來,她忽然主動提出要請他吃飯,不是那種學(xué)校邊的小館子,而是本市挺有名的遼菜館。她穿了身淺色的職業(yè)裝,還化了淡妝。那一頓雖然只有他們兩個,但硬菜沒少點,上菜時服務(wù)員的吆喝聲和敲鑼聲不間斷。為了防止他偷偷結(jié)賬,她提前買單,用的是信用卡。她還掏出了那個舊筆記本,要把從前他借給她的那些錢一次還清。他很驚奇她出手的闊綽,追問起來,她并不遮掩,而是驕傲地說,她現(xiàn)在做起了直銷,每到周末就走街串巷,逐一敲開防盜門,向門后的陌生人推銷面霜、粉底液和洗頭水。她很努力,業(yè)績也很好,現(xiàn)在她的同學(xué)都很羨慕她。她說這些的時候下巴微微揚起,眼中有光。

他說這不安全,而且搞傳銷也不是正經(jīng)營生。她沉默不語,他便喋喋不休起來,歷數(shù)那些因傳銷而起的家破人亡,以及淪為無恥騙子的好人們。她終于忍不住,大聲和他爭辯著直銷和傳銷的區(qū)別,并說自己不是騙子,而是正經(jīng)八百的直銷小姐。他說都叫小姐了,還講什么正經(jīng)八百。這話太傷人了,搞得她好一段時間沒聯(lián)系他,他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可畢竟他為她做了這么多,而且苦口婆心都是為了她好,她怎么就不聽話呢?

如今想來,當(dāng)時的自己的確可笑,他并不是她的父兄,更不是她的男朋友,有什么資格替她操心。

那次不歡而散后很久,她都沒有聯(lián)系他,他也沒有聯(lián)系她。兩個人就這么繃著勁兒,直到她崩潰的那個晚上。

她來見他的時候,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沒化妝,眼睛腫著,還有黑眼圈。她哭了,很大聲,肆無忌憚,并不顧及路人的目光。他把她拉到小飯館坐定,她才說自己昏了頭,為了沖業(yè)績自掏腰包買了很多產(chǎn)品,將準(zhǔn)備用作下個學(xué)年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的存款花了個干凈,刷爆了信用卡,甚至還和同學(xué)借了不少錢,可沒想到等她去公司領(lǐng)取巨額獎金時,公司已經(jīng)人去樓空。她已經(jīng)沒了退路,只能辦理退學(xué),然后去南方打工,把欠款一點點還上。

他安撫了她很久,其實不過就是那幾句話,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遇事要看開,還是得想辦法解決。她漸漸平靜下來,他問清了錢款的總額,相當(dāng)于他一年工資再加一點兒。他有買賣老鋼筆的進項,足夠日常開銷,所以工資從沒動過,都攢了下來,這筆錢對他而言并不是問題。不過他沒有馬上搭茬,而是在默默盤算過后才開口。

他說他會幫她還錢,知道她會拒絕,所以這錢算是借給她的。他并不希望她再去做那些亂七八糟的兼職,這次就是教訓(xùn)。他想讓她來幫忙。有些同行已不再走街串巷收鋼筆、每逢周末到大大小小的文玩市場售賣,而是直接通過網(wǎng)購平臺拍下海外的老鋼筆,再轉(zhuǎn)手到國內(nèi)銷售。他英文不行,需要幫手。她負(fù)責(zé)采購,他負(fù)責(zé)修理和銷售,利潤和從前一樣,五五分成。

她答應(yīng)了,說以后全聽周哥的。她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還有更多這樣的話,沒等說出口就被他阻止了。他說不要這樣,他們是朋友,朋友為難走窄的時候,伸手幫一把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是的,他的確是這么想的。他的心中也鼓蕩著一絲快意,想著她終究離不了他,他終究還是對的。當(dāng)初要是聽話,又何至成現(xiàn)在這樣。

就這樣過了一年,她幫他拍到不少老鋼筆,從派克到犀飛利,還有百利金和萬寶龍。她不懂鋼筆,卻懂得人心,砍價是她的拿手好戲,在拍賣競價時展示出的魄力和果敢也讓他嘆為觀止。她還建議他,可以開拓一下市場,剛出現(xiàn)了個APP叫微信,可以通過微信群銷售;也不必總是盯著老鋼筆,現(xiàn)產(chǎn)的也可以,日本鋼筆的需求挺大的,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都不差錢,而且日本鋼筆做得都精致,女孩子肯定喜歡。他沒太當(dāng)回事,只說讓她去試試,沒想到真如她所說,供不應(yīng)求。在他看來,那些鋼筆的寫感并不如國產(chǎn)的老鋼筆,但做得的確是漂亮,筆尖上刻著笑臉,或者鏤空出雞心形,再不就把仿萬寶龍外形的筆身做成半透明的藍(lán)色,的確俘虜了不少女客戶的芳心。

生意漸漸紅火起來,微信銷售的事他都托付給了她,而他自己負(fù)責(zé)的老鋼筆,銷售額漸漸變得無關(guān)緊要??伤齾s要辭職了,說是大四要畢業(yè)了,得找地方實習(xí),還得準(zhǔn)備投簡歷,事多,可能顧不上這邊的生意。理由看似正當(dāng)而合理,他卻在她的眼角眉梢看到了異樣。

她臨走的時候和他交代賬目,又把自己最后一個月的工資都給了他,舊筆記本上記得清楚,加上這筆錢,她已經(jīng)還清了欠款。

“我現(xiàn)在跟老姑一起住,找個保姆專門照顧她,工資和日常開銷都從老姑的養(yǎng)老金里出。老姑退休前是油漆工,算有害工種,退休金不少。爺爺?shù)姆孔幼獬鋈チ?,租金分成三份,一份給我叔,剩下的都由我支配。

“說起來,我現(xiàn)在的工作還是老姑幫著介紹的,她一個同事的孩子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當(dāng)售樓員,聽說我沒工作,就把我介紹了進去。

“公司規(guī)模不大,老板王總原來在縣里開礦,后來有錢了,才開始搞房地產(chǎn)。因為資本小,人脈也有限,市里的地塊撈不著,就到城郊拿地。好在最近幾年市里一直在搞新區(qū),要跟省城連成一片,所以公司總有新樓盤,王總也沒少賺。

“可能是看我機靈吧,王總找我辦了幾回事,也都挺可心,就把我調(diào)到了辦公室。我剛開始還有點不愿意,覺得還是當(dāng)售樓員好。我們售樓員見到好戶型,都會湊錢買下幾套,然后等開盤的時候賣出去,倒一次手,不少賺。我們經(jīng)理也這么干,比我們還邪乎,所以對我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之所以敢這么干,是因為他管王總叫老舅,其實公司里挺多中層都這樣。家族企業(yè),沒辦法。

“王總對下邊鼓搗這些東西其實都一清二楚。他也跟我直說了,好好干,把陳列館的事張羅明白,新樓盤的樓王讓我先挑,用不著撿人家的剩。

“陳列館的事還是后來一個同事跟我說的。有個作家一天忽然聯(lián)系王總,說是最近寫一本關(guān)于遼北抗日的書,要跟王總核實點情況。跟作家聊了一上午,王總才知道,他有個遠(yuǎn)房親戚,論輩分該叫二舅姥爺。二舅姥爺家境殷實,青年時東渡日本留學(xué),學(xué)成歸來后家里托了關(guān)系,安排他到省府工作,雖說只是個財政廳的小職員,但足夠光耀門楣了??珊镁安婚L,九一八事變?nèi)毡颈剂耸〕牵缓锰踊丶亦l(xiāng)。他看鄉(xiāng)下孩子都不識字,就在家里收容家鄉(xiāng)子弟,開蒙授課,當(dāng)了小學(xué)校長。他以這個身份做掩護,幫過不少人,有東北軍被打散的潰兵,有義勇軍的首領(lǐng),也有抗聯(lián)的傷員,還為此傾盡家財??上觳凰烊嗽?,他沒看到抗戰(zhàn)勝利那天,病死在一九四四年秋。王總聽完很激動,當(dāng)即決定幫作家找線索。二舅姥爺?shù)恼舆€真找到了,但已經(jīng)塌得差不多了,沒人管,只剩下地基。二舅姥爺傳下來的遺物,就剩一張照片,黑白的,全家福。那張照片我還看過,照片里的二舅姥爺還是個小孩,穿棉袍,站在他爸身旁,挺嚴(yán)肅,和他爸一樣。作家復(fù)制了那張照片后,走了,據(jù)說挺失望??赏蹩倹]灰心,先是張羅著在地基上翻蓋老宅,規(guī)劃要把老宅改建為陳列館,又拿著舊照片到省城請人為二舅姥爺塑一尊銅像,準(zhǔn)備擺在老宅院里。

“我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給陳列館收集展品。雖然二舅姥爺身后除了那張舊照片什么也沒留下,但王總說,只要年頭對得上就行,盡量收,不用擔(dān)心錢的事。

“我覺得二舅姥爺是個知識分子,陳列館里怎么也得有支鋼筆?!?/p>

他饒有趣味地聽著,就像在聽一則都市傳奇。

他想,原來如此,事情聽著挺像那么回事,如果她不提王總許諾的樓王,不提倒賣好戶型的豐厚報酬,他就真的信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該進入正題了吧?他希望這一切都在此刻結(jié)束,但他知道那不可能,就如同他知道她會繼續(xù)說什么一樣。

果然不出所料,她說:“周哥,這話我挺不好意思說的,但還是得請你等等,一兩個月內(nèi),錢我肯定還?!?/p>

他笑了笑,嘴角略微拉伸,這話在幾年前他幾乎每個月都會聽一次,最近幾年聽不到了,多年后再見,舊事重提,說法居然絲毫未變。

她眉端緊蹙,說:“這次是真的,我已經(jīng)上岸了,就等陳列館布置完,去挑幾個樓王轉(zhuǎn)手……”

他搖了搖頭,說:“不用了?!?/p>

她辭職后過了好一段時間,才重又聯(lián)系他。彼時她已經(jīng)快畢業(yè)了,投簡歷時被一家保健品公司錄用,需要有擔(dān)保人,三個,一個是她同寢的室友,一個是他,還有一個小伙子,據(jù)她說是做直銷時的同事,也是介紹她進這個公司的,本地口音,和她很親昵,摟摟抱抱的也不背人。她有些尷尬,說在省城認(rèn)識的人不多,才麻煩周哥一趟。他不置可否,心想或許這是最后一次幫她了。

每個擔(dān)保人都和她的主管單獨談了一會兒。主管問他和她的關(guān)系,他說是朋友。主管又問他的工作,他說在無線電十七廠,主管愣了一下,他意識到主管年紀(jì)輕輕,可能不知道這個老廠,又補了一句,華龍公司。主管沒再追問,只是在筆記本上刷刷點點記錄著。主管記過了,遞給他一張表格和筆,他看見那是張聯(lián)絡(luò)表,分門別類,逐次羅列著姓名性別年齡職業(yè)和電話。主管說:“請您填寫一下,三到五個不等,完全看您自愿。公司要這個,只是為了看看小玲是不是有足夠的人脈勝任這份工作?!彼麤]動,心想,什么狗屁工作,跟當(dāng)初拉人頭搞傳銷有什么區(qū)別?主管又補了一句:“不填也可以,不過這會影響小玲的面試成績?!迸阕谝慌缘男×岷傲艘宦曋芨?,聲音很輕,力道卻十足。他讓小玲考慮清楚,這個公司到底適不適合她。他盯著小玲,看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他說:“以后可別喊哥了,咱們就是普通朋友?!彼皖^填表,力透紙背,有幾筆甚至戳破了表格,兩個是久未聯(lián)系的中學(xué)同學(xué),一個是在通信錄里恰巧排在他們后邊的老甘。

他沒再聯(lián)系她。又過了半年,那個小伙子忽然來找他,問她的行蹤,說她的電話已經(jīng)欠費停機了,哪兒都找不到人,自己不斷接到各種各樣的催債電話,甚至還收到過債務(wù)公司快遞送上門的花圈骨灰盒。她借了一大筆錢,借款時把小伙子列為擔(dān)保人與緊急聯(lián)絡(luò)人。小伙子說,她一直說她家里挺有錢,開工作室的事不用自己操心,可沒想到都是借的,現(xiàn)在器材剛購置齊,婚紗也買了,工作室才裝修了一半,她就沒影了。小伙子說:“大哥,她就是個騙子,你沒發(fā)現(xiàn)嗎?”他的回答是一個耳光,要不是老甘拉著他,可能就真打在小伙子的臉上了。

老甘找他,也是因為她。老甘說她跟自己推銷了一大堆保健品,說是每月都有返利,結(jié)果等了一個月,一分沒見到。老甘給她打電話打不通,去公司,原來裝修挺氣派的寫字間現(xiàn)在就剩幾個工人忙著裝修,一問,誰也說不清上一家公司搬哪兒去了。他讓老甘再等等。他翻來覆去想了三天,去銀行取了錢交給老甘,說是她托他還的。老甘不再吵著要去報警,卻搖著頭說他太傻,讓一個小丫頭片子耍得團團轉(zhuǎn)。他聽了這話,心里反而升起暖意,在她心里,他畢竟還是不同尋常,她身邊的人都被騙了,唯有他幸免。盡管她已經(jīng)名譽掃地,但他卻想著,越是如此,他越該顯出大度,或許她這次就真的懂事了。當(dāng)她重又在某個東南沿海小城打來電話時,他安慰她,這邊的麻煩都解決了,踏踏實實回來,沒事的。她只是哭,說一定會還他錢,但現(xiàn)在沒臉回去。

之后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地保持著聯(lián)系,她的電話號碼不斷更換著,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唯有那句從未兌現(xiàn)的還款承諾從來沒變。

再后來,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加了他的微信,問通過她訂購的21K平頂什么時候到貨,他們已經(jīng)等了好幾個月,最開始還能聯(lián)系到她,后來就聯(lián)系不上了。如果貨源緊張的話,他們能不能要回預(yù)付的全款。從前通過她訂貨從來都挺穩(wěn)妥,沒想到這次會是這樣。

老甘請他喝酒,和從前一樣,說自己歲數(shù)大了,走不動了,勸他來幫忙,合伙一起干。老甘說這些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明顯是瞅準(zhǔn)了時機。酒桌上,一向酒量不錯的他沒喝多少就醉了。老甘摟著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說,她冒他名卷走貨款的事聽說了,對這樣的小白眼狼,別講什么情分,趕緊脫身,讓客戶收集證據(jù),湊齊了后報警,21K平頂不便宜,要湊夠詐騙罪的三千元立案下限很容易。

他隱隱約約聽著老甘在出謀劃策,但老甘近在咫尺,說的話卻好像遠(yuǎn)在天邊,帶著回音,模模糊糊,支離破碎,只有“趙小玲”三個字格外清楚。他聽到這三個字,舉杯一飲而盡,然后拽住老甘問:“甘大爺,我對她啥樣你都看著了,她怎么就下得了手呢?”

后來他是怎么回的家、上的床,全記不得了。第二天早晨他媽一邊絮叨一邊給他端來了粥和荷包蛋,他吃完都吐在馬桶里。

重新躺回床上,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墒謾C不肯體恤他,一次次地震動著。

他恍然記起了發(fā)生的一切,也想起了老甘的話。

他當(dāng)然不能照著老甘說的做,畢竟他是他,老甘是老甘,他怎么可能受老甘的擺布?

那他該怎么辦?他不知道,只是感覺心跳得厲害。他覺得做人要積口德,不能惡語相向,畢竟有些想法放在肚子里只是想法,但真說出來,或許連自己都有幾分信了。即便對老甘,他表面上也一直是尊重的,更何況是她。但這次他真的守不住了,因為心一直被那句話頂著。

他終于下定決心,拿起手機,編輯了一條群發(fā)消息,收信人是那些催問的客戶,內(nèi)容是趙小玲大半年前就辭職不干了,這次訂購平頂21K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他也在聯(lián)系趙小玲,希望她能對冒名詐騙錢款的事給出明確解釋,退款的事請直接聯(lián)系趙小玲。還附有她最新更換的電話號碼。手指敲擊鍵盤時,他感受到了復(fù)仇的快意。他感覺如此還不夠,又重新編輯了一條群發(fā)消息,內(nèi)容沒變,收件人增加了,是那些從未訂購過日本鋼筆的老客戶。但在發(fā)送前的最后一刻,他還是選擇了刪除。

但于他而言,消息發(fā)與沒發(fā)并無區(qū)別,因為從他打下第一字開始,她就不再是那個他心中的她了。

從此他所剩無幾的積蓄隨著他的信譽冰消瓦解。他為了還清貨款,不得不拜老甘為師,合伙做生意。

終于,他與她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

直到上周,她打來電話,說想見他一面。

他掏出筆盒,推了過去說:“給你的?!?/p>

為這一刻他準(zhǔn)備了很久。

她有些驚奇地打開筆盒,看到那支白帽黑桿的鋼筆。

他說:“你可能認(rèn)不出來了,這是當(dāng)初你送我的那支華孚100,我修好了,現(xiàn)在物歸原主。”

她低著頭,長發(fā)擋在前面,他看不清她的臉。

他說:“我今天來,就是要做個了斷。錢,不用還了,交情,到此為止。從此以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倆最好老死不相往來?!?/p>

他說完去前臺結(jié)賬,掏出手機掃碼時手一直在微微顫抖,好不容易才掃上。

他走出咖啡廳的時候,聽見身后響起啜泣聲,他心中掠過一絲不忍,但很快便被快意所充滿。

他仿佛看到她夜不能寐,只因為這筆她永遠(yuǎn)也沒機會清償?shù)膫鶆?wù)。她不斷自責(zé),但沒用。她傷害了一個好人,而這個好人卻以德報怨。這不是原諒,而是報復(fù)。她失去了自我救贖的機會,也失去了做回好人的機會。若干年后,她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支老鋼筆的筆尖底部鐫刻著“86”的字樣,那是她出生的年份,也是他精心挑選的禮物。這禮物的含義很簡單,他體貼,細(xì)心,他對她付出了許多,直到最后一刻,盡管她并不配得上。

在凜冽的風(fēng)中,他幻想過許多次的快意并未到來。

他掏出手機,把她的電話號碼拖進黑名單,在屏幕熄滅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一點點被北風(fēng)吹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無非就是家、單位,和老甘的工作室。

這些年他所期待的終于實現(xiàn),可心也跟著空了,于是他又一點點填滿,材料是一張長長的賬單,所開列項目是他的付出與她的回報,逐條計算,得出的結(jié)果支撐著他的心,漸漸硬了起來。他甚至埋怨起自己的天真,和她的賬目為何要一筆勾銷,還送了支價格不菲的華孚100?

老甘頭發(fā)掉得越來越厲害。不過這樣也好,原來狹窄的額頭逐漸光亮開闊起來。老甘很久沒染發(fā)了,白發(fā)漸多,加上越來越彎的背,更顯老態(tài)。老甘倒是不在乎,更有點刻意為之的意思,這副尊容配上藍(lán)色的老式干部服、灰色套袖、灰邊老花鏡,外加頭燈和眼罩式放大鏡,活脫脫就是個修筆老師傅。

的確,老甘就靠這個形象出鏡直播,生意越發(fā)好起來。如果真論起來,老甘的確曾在某金筆廠高就,他的父親也是老一輩的技術(shù)員,更是新中國成立前就在上海做了制筆學(xué)徒。而內(nèi)情或許只有他和小甘清楚;老甘一直在金筆廠的職工浴池上班,主要工作就是在柜臺后出售澡票毛巾香皂和小包裝的洗發(fā)水。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rèn),老甘能說會道,人緣不錯,原來的金筆廠,包括其他幾個鋼筆廠都攀得上關(guān)系。雖然幾個廠子都因為經(jīng)營不善先后倒閉,但老甘卻總能通過這些關(guān)系搞到一箱一箱的庫存老鋼筆,也能說得出它們的身世和種種妙處。

老甘正在鏡頭下用一支碩大的黑桿明尖鋼筆寫下漂亮的正楷,然后說起這支鋼筆的種種妙處,從筆尖銥粒的特殊配方到筆尖不遜于金尖的彈性,從上過車床的滿是鰭片的筆舌到彈性十足的巨大墨囊。最后還不忘把筆夾在鏡頭前定住,說當(dāng)初這個型號原本是要做出口的,所以不惜工本,每一支的筆夾上都鑲了紅寶石。

他想,不愧是老甘,染了色的灰瑪瑙都能讓他說成紅寶石。他也不由得感慨老甘銷售有方,有些人的字不怎么樣——比如他——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一本字帖、一摞透明硫酸紙,以及足夠的耐心與恒心。而老甘卻成功地讓他們相信,要練出一筆好字,最重要的是鋼筆,老甘師傅推薦的鋼筆。

老甘說了聯(lián)系方式,下線關(guān)手機,另一部手機不住地震動著,老甘端起保溫杯喝了一大口,催著小甘趕緊發(fā)貨。小甘捧著自己的手機,頭也不抬地答應(yīng)了一聲,屁股卻沒有動的意思。老甘拿起那部還在震動的手機,拍在桌上,小甘才站起,拿著手機轉(zhuǎn)了出去,可視線不曾有一絲偏離。

老甘又喝了口水,解開扣子,露出里面印著羽翼和花體“fashion”的T恤衫,跟他說:“你瞅瞅,我上輩子就是欠他的,從小供他上學(xué),又是特長班又是補課班,一樣不少,吃穿用樣樣比人強。去南方上了四年大學(xué),錢更是大把大把地花,可結(jié)果怎么樣?畢業(yè)回來也不說出去找個工作,就待在家里啃老,成天捧著手機,以后干脆管手機叫爹得了,看看手機能不能給他錢花?!?/p>

他說:“還小,不懂事,過兩年就好了?!?/p>

老甘說:“還???我像他這個歲數(shù)早就接班進廠掙錢養(yǎng)家了。你在他這個歲數(shù),也能獨當(dāng)一面了吧?但凡他能有你這一星半點,我就燒香拜佛了?!?/p>

他沒搭茬,每次來,老甘總要在他面前數(shù)落小甘。其實在他看來,小甘還好,雖然是有點兒好吃懶做,但不給家里惹事,最近一年來,也知道幫襯老甘的生意。例如這線上直播賣鋼筆的辦法,就是小甘想出來的,比從前他們在論壇貼吧里搞拍賣效果好多了。

他從包里拿出那幾支裝了絨布套的鋼筆,一一交給老甘,本該是一周前交貨的,卻被他一直拖到今天。他說:“這支英雄131尖套裂了,因為是米色的,我沒法修,就給換了,好在也是舊件,和筆桿沒什么色差。不過米色的硬度不行,水口有暗裂,不仔細(xì)看看不出來,您得和客戶交代清楚。這支金星103沒啥大問題,就是保存不當(dāng),墨水干在里邊,墨囊和導(dǎo)墨管老化了,我都給換了新的,也清洗過了。這支派克卓爾筆尖摔得有點狠,都劈叉了,我盡力給矯正過來了,不過中縫有點大,筆跡粗了一些,XF尖得當(dāng)F尖用了,要是客戶不滿意,就讓他去找上海的盧師傅,或許還能再給調(diào)調(diào)。另外,他這個筆尖和桿帽都不對,桿帽是法產(chǎn)的,可能是被人換過?!?/p>

老甘把煙頭擰在舊墨水瓶里,然后拿起那幾支筆,逐一蘸了紅墨水,在印著紅格的信箋上字斟句酌,寫下他說的;然后正襟危坐,雙手托著鋼筆擺好姿勢。他舉起手機,鏡頭對準(zhǔn)老甘,提醒一句,老甘忙放下筆,把扣子扣好,連風(fēng)紀(jì)扣也扣緊了,才又重新擺好姿勢。他一張張拍完,把手機連到電腦上,一張一張往里拖著照片,有剛才拍的,還有他修理時拍的鋼筆部件的細(xì)節(jié)。

等他拔下數(shù)據(jù)線,老甘拿出那個舊鐵皮文具盒,拿出幾支老鋼筆交給他。他從絨布套里抽出紙條,上面寫著這些鋼筆的“癥狀”。

他說:“這支鈴蘭,頂珠裂成這樣,保不住了,要配個一樣的,可能有點兒費勁,如果沒有配件的話,我只能磨兩個貝母的換上?!?/p>

老甘說:“行,怎么順手怎么來,本來這活兒我不想接,可這個客戶說是他爺爺留下的,就這點念想,修好了也是對老人家有個交代?!?/p>

他見那支老鋼筆的紅色筆桿上刻著一行字,上了金漆,那是某次會議的紀(jì)念品,落款還是××革委會。有了這一行刻字,這支普通的銥金筆就有了特別的意味。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她。他努力端詳著這支鋼筆的細(xì)節(jié),如此才能不再讓那個扎著馬尾辮用紙巾抹眼睛的小姑娘占據(jù)心頭。

他收好鋼筆準(zhǔn)備走,可老甘卻說:“大宇,別急著走,正好今天沒事,咱爺倆嘮嘮?!?/p>

他只好坐下,老甘要給他泡茶,他推辭了,他有點兒不太習(xí)慣老甘的熱情,因為這熱情下面往往伏著老甘的算計。

老甘說:“大宇,咱們這生意雖然比以前紅火,可忙前忙后的,錢卻沒見多出多少。說老實話,修老鋼筆這活兒,純粹就是賺個辛苦錢,我現(xiàn)在精神頭還夠用,倒是能賣點庫存貨貼補貼補,但也不是長久之計。”

他喝著老甘遞過來的礦泉水,沒搭茬。他知道,他說什么不重要,老甘既然能主動提,十有八九是已經(jīng)有了成形的想法。

老甘說:“我最近聽說有種日本的鋼筆賣得特別火,一支一兩千算是便宜的,但就這樣,也還是供不應(yīng)求。其實論起鋼筆本身,也就那么回事,外形做得精細(xì),但上手一寫就完了,下墨太少,寫感發(fā)澀。不過在小處,人家也真是肯下功夫。鋼筆的桿帽都上了生漆,還有彩繪,啥《松鶴延年》《落英繽紛》的,全往上整。我琢磨著,這玩意兒也沒啥技術(shù)含量,咱們自己就能整,錢不能都讓小日本給賺去了?!?/p>

老甘對日本鋼筆一向有偏見,沒想到今天忽然動了向日本鋼筆學(xué)習(xí)的心思。

他說:“這活兒讓小甘干行,他不就是學(xué)畫畫的嗎?”

老甘說:“你可拉倒吧,這事指望不上他。我跟他說過,他說這頂多算工藝美術(shù),他是搞藝術(shù)的,干不了。你說就這么個玩意兒,我拿他有啥辦法?”

老甘又說:“大宇,咱們爺兒倆也算知根知底,你也知道,我雖然掛了個師父的名,其實手上活兒不如你,而且歲數(shù)大了,眼神不濟?!?/p>

老甘已經(jīng)給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看來不由得他不答應(yīng)了。

但他還是不想如此就范:“這事我再想想吧?!?/p>

老甘忙說:“沒事,你慢慢合計,有了準(zhǔn)信兒說一聲就行?!?/p>

事說完了,他剛要走,卻見老甘又點了一支煙,好像下面才是他今天真想說的。

他靜靜地等著,老甘這支煙吸得特別慢,快燒到過濾嘴了,老甘才把煙頭使勁捻了捻,說:“昨天那丫頭來了,說是回來還錢的,順便買一支老鋼筆?!?/p>

老甘遞給他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寫著金額。

老甘說:“這是她還我的錢,我沒說錢是你墊的。你點點?!?/p>

看來老甘已經(jīng)猜出真相,甚至可能當(dāng)年就已知曉。不過他沒心思追究這些。

他問她還說啥了,老甘把賣樓王的故事又復(fù)述了一遍。

老甘說:“你要買老鋼筆,我就賣你一根,至于其他的,你就是說出龍叫喚來,我也當(dāng)沒聽見?!?/p>

他看著那個信封,中間鼓起,把信封撐得緊繃繃的。

老甘說:“別看她還錢了,整不好就是個套兒,接著套你的錢?!?/p>

他問:“鋼筆你賣她了?”

老甘一愣,說:“是,賣她了,上門的生意我為啥不做。”

“賣的是哪支?”

“派克51,就是你修好那個。”

“多少錢賣的?”

“五千?!?/p>

“她沒還價?”

“沒還,一手交錢一手拿貨?!?/p>

他沒說話,老甘出手狠辣,要價是市價的幾倍。那不過是支普通的英產(chǎn)派克51,連個包金填藍(lán)的筆帽都不曾有,并非什么傳家寶、遺產(chǎn)之類的高端系列,也不是對筆,沒有筆盒,普普通通。

老甘瞥了他一眼說:“她出手這么闊,保不齊是下套呢。幸好她沒去找你,找的是我。可能是她覺得沒臉再見你吧。大宇,我得跟你事先扎個預(yù)防針。我不知道你倆之間到底有啥感情,但我勸你一句,離這丫頭遠(yuǎn)點。她坑你不是一回兩回了,你可別再跟她打連連。師父這也是為你好。論活兒,我可能不如你,但論看人,你不如我。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往狠了說,六親不認(rèn),啥事都干得出來,黏上你那就是破褲子纏腿,甩都甩不干凈?!?/p>

老甘別著臉又點起一支煙,吸了口,眼望著地面說:“我家老爺子原來也是好人一個,就知道一門心思干活兒,可后來咋樣?先是耍錢上癮,完了到處編八借錢,把親戚朋友都坑遍了,自己往松花江里一扎猛子。他倒是沒事了,欠一屁股饑荒都得我們一家省吃儉用替他還?!?/p>

老甘不說話了,只是一下一下地吸著煙,然后把煙灰隨手彈在地上,淡藍(lán)色的煙霧升騰,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屋里只余老甘沉重的呼吸聲,間或還摻雜著咝咝的痰音。

老甘忽然站起身,從褲兜里掏出個皮夾子,在里邊點了五十張紅色的鈔票,放在牛皮紙袋上。

他說:“師父,你這是干啥?”

老甘說:“別以為你師父貪圖這點兒錢。我要這個價,就是替你出出氣,也是給她個教訓(xùn)。你啊,這輩子就這樣了,當(dāng)不了壞人,還得我來?!?/p>

那支派克51不是第一批,護膽管是鍍鉻的,是一九四九年之后產(chǎn)的。

這些當(dāng)初他收來這支筆的時候和老甘說過。

她買了支壓根用不上的鋼筆。

他說:“師父,你想多了,她什么樣我還不清楚嗎?就是個騙子,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編八把錢騙到手,轉(zhuǎn)眼就沒影兒。要再來找你,那就是錢花得差不多了,又來騙了?!?/p>

老甘有點兒意外,但還是點點頭。

他仿佛得到了鼓勵,繼續(xù)說:“這樣的人,啥都豁得出去,賺錢肯定是比我們這些死賣力氣的容易啊,說不定她這回真是來還錢的,可在南方那么多年,這錢是咋賺的,干不干凈,可就說不上了……”

他就這么說著,像是激發(fā)了某種的欲望,各種怨毒的揣測紛紛出爐,甚至她和王總的關(guān)系也在其列??犊ぐ海瑵M是快意。

老甘看著他,像是剛剛認(rèn)識他。

他忘了是怎么回家的,感覺口干舌燥,渾身無力。

老甘幫他完成了對她的報復(fù),他卻覺得這一切毫無意義。

他只想倒在床上睡去,不再關(guān)心周遭發(fā)生的一切。

他回家的時候,他媽正和客人聊天,來客背對著他,暗紅色的長發(fā)蜿蜒向下,椅背上還搭著深藍(lán)色的羊毛大衣。

他媽見是他,起身迎過去,壓低了嗓子說:“這姑娘挺好,怎么早沒往家?guī)兀俊?/p>

她顯然是聽見了,有點兒尷尬,站起來說:“周哥?!?/p>

他心頭一緊,瞥見桌上擺著的幾個塑料袋,里面若隱若現(xiàn)是幾樣水果,地上還放著盒牛奶,包裝挺高級,逢年過節(jié)他給老甘買的那種。

他說:“你跟我媽說啥了?”

他媽拍了他一下:“怎么跟人家姑娘說話呢,人家大老遠(yuǎn)來的?!?/p>

他媽又對她說:“小玲你別往心里去,他就這樣,人是好人,就是說話太沖?!?/p>

他媽張羅著要去買菜,他說:“不用了,她一會兒就走,六點的火車?!?/p>

她忙應(yīng)了:“對,阿姨,你別忙了,我跟周哥說兩句話就走?!?/p>

他說:“走吧,有話路上說,待會兒該趕不上車了?!?/p>

他媽給她挑了幾樣水果裝在塑料袋里,塞給他,還不忘囑咐下次來,到家里吃飯。

他拎著一袋子水果進了咖啡館,還是上次他們見面那家,她跟進來,坐在他對面。他隨便點了兩杯美式,打發(fā)走服務(wù)員,冷冷地盯著她。

她說:“你以前跟我說過地址,我就記下來了?!?/p>

他說:“藏品你不是都收完了嗎,還找我有什么事?”

她說:“周哥,這些年來我挺對不起你的……”

他揮了揮手說:“別說了,上回咱們不是說了嘛,事都過去了?!?/p>

他的聲音挺大,服務(wù)員上咖啡的時候瞥了他一眼。

她說:“沒過去,你得讓我把話說完。”

她的聲音更大,服務(wù)員手一抖,半杯咖啡都灑在了桌面上。

服務(wù)員忙著收拾,又端了杯新的,才匆匆離去。

他冷冷地看著她,不發(fā)一言。

她說:“周哥,你是好人,我心里一直把你當(dāng)親大哥,真的。我爺爺留下的那些鋼筆不值那些錢,我都知道。其實一開始跟你聯(lián)系代賣,我挺害怕的,但接觸時間長了,知道你沒有別的心思,就是想幫我。你不知道,我為這事哭過多少回,為有你高興,也為自己不爭氣。我上學(xué)時候鉚勁兒打工掙錢,也是因為不想讓你再幫我,我得爭口氣??山Y(jié)果還是弄砸了……”

她說不下去了,雙手捂著臉,頭很低,幾乎觸到了桌面。她的肩胛骨隆起,撐起兩片窄小的酒紅色。

他望著晃動的酒紅色,心中響起一個聲音:“她這么說,不過是讓你再一次相信她,也是讓她自己心里好受點,甚至是另一次別有所圖的前奏?!边@些話就這么一遍遍地重復(fù)著,無盡無休。

她終于安靜下來,揚起頭,捋起長發(fā),扯了紙巾擦過發(fā)紅的眼眶和鼻翼,把紙巾放在手心里折著。

“誰想到公司說垮就垮,弄攝影工作室的錢還不上了,我只能拿信用卡和小額借貸填窟窿,但窟窿越填越大,逼不得已,我才去找客戶收預(yù)付款。我實在不能再去求你一次了??晌覜]想到你不但幫我把甘大爺?shù)馁~平了,還替我把貨款補上了,也沒去報警。

“我在南方這幾年每天什么都不想,只想趕緊把錢都還上。我在流水線上裝配過手機,給電路板打過包裝,縫過胸罩拉鏈,送過外賣快遞。其他的也干過,有時候一天打兩三份工,只要不違法能賺錢,我都干過。

“周哥,我傷你太深了,以后沒臉再見你。上次見完你,我跟同事還有老姑借了點兒錢,這回總數(shù)湊夠了,我怕你不收,都塞在牛奶箱子里了?!?/p>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老甘那兒說過的話,逐字逐句地過著,背后一陣一陣發(fā)涼。

她說:“哥,謝謝你?!?/p>

她站起,拎著大衣走出了咖啡館。

他隨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冰涼,滿嘴的苦味。

該和她說,那支派克51出產(chǎn)于一九四九年。即便是第一批派克51,上市的時間也已是一九四一年,當(dāng)時日美激戰(zhàn)正酣,于是派克51的宣傳海報上,筆帽插在尾部的鋼筆便與P-51野馬戰(zhàn)斗機并列著。二舅姥爺不可能用它。

該和她說,他手頭有支日本老鋼筆,出產(chǎn)年份是一九三六年前后。彼時中國的制筆業(yè)剛剛起步,孱弱不堪,所產(chǎn)鋼筆品質(zhì)不佳,歐美鋼筆又價格不菲,所以國人多會選擇物美價廉的日產(chǎn)鋼筆。鑒于二舅姥爺有過留學(xué)日本的背景,所以擁有這支鋼筆是完全合理的。

該和她說,他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好,他甚至已不再信任她,心中所剩的,不過是往來得失的算計、怨恨的猜想和惡毒的流言。

他忽然想起,那次在羊湯館里等餐的時候,她說班上有個男生,用自己23K的鍍金筆跟她換了永生400。

該和她說,筆尖里適當(dāng)摻入黃金,是為了抵抗墨水對筆尖的腐蝕,也是為了增加書寫時的彈性。黃金的純度越高,硬度越低,用純金做筆尖,根本就應(yīng)付不了書寫時的強度。

該和她說,金無足赤。

他結(jié)了賬,走出咖啡館。

風(fēng)雪漫卷,眼前一片灰白,他已看不清街路,看不清行人,看不清她的身影,更遑論自己。

他想努力在雪霰中睜開眼睛,卻感覺臉上有絲絲點點的冷劃過,如鋒似刃。風(fēng)從北方來,將他一點點剝開,仿佛剝離一支老鋼筆的橡膠墨膽。他忽然感到恐懼。倒不是懼怕內(nèi)里是紅、純藍(lán)、藍(lán)黑,甚至是黑,而是懼怕經(jīng)過日積月累,已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顏色。

(原文刊載于《青年文學(xué)》2023年第11期,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