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本無心
方友珊,二○二二
半個世界在線上的時代,你總是從朋友圈知道一些新聞,例如,某個熟人的死訊。
臨近年末的冬夜,金婷去世的消息伴隨著一堆蠟燭表情在朋友圈刷屏。這一年聽了許多壞消息,再說我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像跟班一樣黏在她身后的小姑娘,因此我并未立即感到哀痛,心頭莫名地有種空虛。我很想發(fā)微信問朱凡,你原諒她了嗎?又一想,時至如今,也沒什么原諒不原諒的。人都走了,真正四大皆空。
我想起來,早年拍過她的一整卷膠卷底片在她那里,想必早就沒了。沖洗好的相片塞了半本影集,被孟玲玲拿走了,不知還能不能要回來。因為聚焦和光線的關系,有幾張糊得厲害。除了金婷,當然也拍到了那間客廳、那些人。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半的上海文藝青年們。除了梁松,沒人超過三十歲。照片也不全是我拍的,其中有一張是戴著紙帽的我,正在吹蛋糕上的蠟燭。我在那間客廳過了二十歲生日,金婷用歌詞稿費買了當時流行的水果鮮奶油蛋糕。她寫一首歌能拿幾百塊,曾經(jīng)我們都覺得是一大筆錢,現(xiàn)在想想,真不劃算。前幾天聽一檔播客,幾個單口喜劇演員聊天,其中一個說要在片尾放一首自己喜歡的歌給聽眾,《踩住你的心》。另外幾個就笑他,說歌名聽著簡直像SM嘛。他們都是“九○后”,會有人聽那首歌首先就讓我驚訝,我想他們一定沒看過早年的MV。其實MV拍得也有種異樣的氛圍。一個女的在全是鏡子的房間里走來走去,紅唇高跟鞋,身影破碎又迷幻。我們都說,還不如請金婷演。
金婷那時真是美。豐盛的美。她愛穿緊身牛仔褲,顯得腰細臀寬。眼睛看人的時候有種灼灼的光。誰不愛美人呢?圍在她身邊的年輕女孩比男孩多,不光因為她有種大姐的氣質(zhì)。她很喜歡和小姑娘們摟摟抱抱,總是坐沒坐相,一會兒就把半個身體靠過來,像貓。她盡情地揮灑才華、溫度和氣味,我們醉心其中。那時的年輕人多少都有點皮膚饑渴,并不是真的喜歡同性。
葉巍和她坐在一起的時候,像一幅畫,讓人想起桔梗和芍藥。薩其馬、小山和梁松都畫過她們,分別是粉彩、油畫和版畫。梁松先是琢磨版畫,后來搞雕塑,越來越費錢。金婷養(yǎng)了他好幾年,我們都覺得不值。他那時該是四十出頭?在我們看來老得不得了。現(xiàn)在我自己四十七歲,才知道,不結婚的人,不管到多少歲,依然是幼稚的,上有老,下無小,就還有繼續(xù)做年輕人的底氣。
被我們喊作“薩其馬”的薩維雍成了著名畫家薩老師,偶爾在網(wǎng)上看到他的消息,這里那里辦展。小山選擇了死,在年輕和不為人知的時節(jié)。他留下唯一算得上痕跡的,是金婷那本書的封面,看似潦草的鋼筆畫。梁松在市區(qū)做地產(chǎn)中介。不是那種連鎖機構。一間幾個平米的小屋,玻璃門上貼著曬得褪色的戶型圖,門口挨著墻擺了一塊黑板,用粉筆寫著最新的招租和二手房信息。大概三四年前,我路過的時候和他聊了幾句。他看到我的相機,像是很驚訝,說,攝影師不都帶大家伙嗎?我說,現(xiàn)在的微單很方便的,不工作的時候我可不高興帶一堆死沉的設備走來走去。他說起他女兒,小姑娘剛上大一,動畫專業(yè),一個月的零用錢就要兩三千。我隨和地說,那也算是女承父業(yè)了。要是讓孟玲玲看到我們聊天的一幕,一定會覺得我太社會了,和那個男的有什么好聊的?梁松曾經(jīng)非禮葉巍,不知道是摸胸還是摸臀。他挑的時機不好,葉巍正在他和金婷那套租屋的廚房切西瓜。墨綠色的薄皮大瓜,瓜長刀短,刀卡在瓤里,葉巍拔了一下刀,沒拔出來,放聲尖叫。在客廳看書的孟玲玲聞聲沖進去。她在葉巍開始頻繁去看病之后對我說,我那時就覺得她不對勁,被摸了當然糟心,可她叫得像要把五臟六腑都擠出來一樣。
金婷他們的客廳曾經(jīng)聚滿了文藝青年。后來有的死了,有的病了,活下來的各謀生路??赡茉谟行┤搜劾铮覐氖碌墓ぷ鞫嗌俸臀乃囌催?,只有我自己知道,攝影就是個手藝活兒。我們這一行也有大師,更多的人像我一樣,憑經(jīng)驗和人脈混口飯吃。
如今金婷也走了,對我來說就像是通往過去的時間隧道被徹底封上了。我搬過很多次家,至今書架上還有《七個半故事》。這是她唯一的一本書,署的是筆名“竹心”。
出書的版本和早年的雜志稿有很大的差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改得太厲害以至于有些僵,最后這本書沒能在大范圍引起矚目。到如今,說起金婷,估計沒幾個人知道,倒是有人記得博客時代的“竹心在昆卡”,那是她第二次憑借文字綻放光芒的時期,前前后后大概一年多。博客早就隨著服務商的倒臺而消失。她不在微博等社交網(wǎng)絡發(fā)言,沒有其他的賽博痕跡。
我想了幾分鐘,要不要在朋友圈發(fā)悼念消息,最終作罷。我寧愿默默為她哀悼,連同我們一伙人早已不再的青春。
仿佛是特意打破我難得的感傷,孟玲玲發(fā)來微信:你聽說了嗎,金婷的事。
我回復:嗯。
孟:是新冠嗎?
我:據(jù)說是心臟病。
孟:她今年五十多對吧?大概還是在那邊生活太苦了。
這話提醒了我。我輾轉問了幾個人,要到李詠心的微信。她可能在忙,過了一個多小時才通過添加請求。我說我是金婷的朋友,之前見過一次。她像是沒反應過來,我重新打了兩個字,竹心。那邊說,竹心老師真的很可惜。我問,你知道她支教的學校具體在哪里嗎?我想開春后去看看。十幾分鐘后,她回復道,沒有走我這邊的項目,我?guī)湍銌枂枴?/p>
我已經(jīng)開始后悔方才的一時沖動。六年前和金婷的最后一次見面可說是不歡而散。她每到過年發(fā)個動圖拜年,我一向不回。現(xiàn)在人都死了,跑去她待過的地方看,有什么意義?
李詠心看來過著規(guī)律的生活。第二天,我在十點多睜開眼,手機上是她一大早發(fā)來的微信,幾張圖片、一條語音。我點開圖,都是畫。樹和人,人有著團團臉。兩只鳥在搶蟲子。蘑菇,蘑菇,蘑菇。每幅畫都有種恨不得用上全副色彩的勁頭,筆法稚拙。這種風格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畢竟我媽是農(nóng)民畫院的正式工。金婷應該也很熟。當年她在畫院當過幾個月的出納,在她卷畫潛逃之前。所以她跑到云南鄉(xiāng)下教小朋友畫金山農(nóng)民畫?我感到好笑,又莫名地有些哀傷。點了語音,李詠心聽不出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傳來:“不好意思啊,我在跑步所以發(fā)語音。這些畫是金婷學生的作業(yè)。我原來也以為她是教語文什么的,沒想到是教畫畫。她好像不是正式的支教老師,就是在那邊租了房子,辦了個興趣班。據(jù)說不收錢。”
我打字問:那么她靠什么生活呢?
那邊迅速回復:現(xiàn)在應該可以講吧,她都走了。好像薩老師一直在接濟她。
我對著手機屏幕愣了一秒鐘,忍不住笑了。金婷啊,你即便離開人世,仍然有這么多的意外。
一九九四,金山
鎮(zhèn)上公共浴室的水蒸汽讓方友珊想起酒廠蒸槽冒出的熱氣,不同的是氣味。兜頭蓋臉的熱氣混合了檀香肥皂和蜂花洗發(fā)膏的人工香氣,比濕漉漉的酒糟味兒好聞得多。在酒廠或浴室,撲入眼簾的總是人體。男人們只穿條短褲,用如同豬八戒兵器的長柄耙翻動蒸槽里的酒糟,肩背上覆了一層汗水的油光。女人們細長或滾圓的身體半隱在水霧中,急流從高懸的熱水龍頭直墜而下,遭遇肩膀或頭頂,化作千萬個熱水珠散出去。人彎腰抹肥皂,水聲隨著動作變化,一陣響,一陣弱。
在這片藏著十來具人體的白霧中,有一抹紅色格外顯眼。方友珊剛沖掉扎得眼睛痛的泡沫,紅色又出現(xiàn)了,離她僅半臂遠。那是用幾股絲線編成的紅繩,掛的位置不在脖頸而在腰間,襯出腰肢纖細。底下一枚金墜子,懸在肚臍上方半寸。紅繩的主人說:“不好意思,能讓我沖一下嗎?”方友珊往旁邊讓了讓。像她一樣,有不少人從村里騎車來鎮(zhèn)上唯一的浴室。無論什么時候,總是人多龍頭少,要沖水的人總是直接擠過來,她第一次遇見有人說“不好意思”。
那邊在沖肥皂泡,方友珊的視線無處落腳,飄到紅繩上。紅繩的主人是畫院新來的職工金婷。媽媽在飯桌上議論過,說是金婷和趙老師有一腿。畫院里有老中青四個“老師”。老師們多少受過一些美術教育,他們不畫畫,負責指導,讓畫院的農(nóng)民畫家們有進步的空間。進步,空間,這樣的大詞當然不是媽媽能說出來的,一定是照搬了會上的發(fā)言。
當初把農(nóng)民畫搞起來的雷老師,如今人稱雷院長,是專門學畫的。另外三個老師,兩個是他從前的學生,一個是托門路走關系進來的。趙老師是后者。他甚至不是金山本地人。他和他老婆都是青浦的,有了這個鐵飯碗,在鎮(zhèn)上租了房子,每天騎車下到村里的畫院。
金婷也是老師嗎?方友珊問媽媽。爸爸“哼”了一聲說,是出納!雷院長的熟人弄進來的。你媽,頭發(fā)長,見識短,聽風就是個雨。金婷家在上海,而且人家是大學生,她能看上趙德新?才怪!
方友珊在街上遇見過金婷。附近幾個村的年輕人在鎮(zhèn)上就那么些去處:錄像廳、唯一一家賣雙卡錄音機和磁帶的音像店、臺球室、游戲機房。金婷看錄像時坐在最后一排,邊看邊嗑瓜子。她燙著波浪發(fā),常穿件大紅色的確良襯衫,肩膀打褶的款式,領口兩根帶子系成蝴蝶結,比屏幕上的香港電影女主角更顯得新潮。開音像店的曹衡是方友珊的中學同學,他抱怨過,那個上海女人從來不買卡帶,還嘲笑他的貨老土,沒有外國歌。說起來他們出生長大的村子也是上海的一部分,但市區(qū)太遙遠,以至于在他們心里,上海連同上海出來的人,都遠遠高出一截。
上海人,大學生,不一樣的打扮。剝?nèi)ミ@一切光溜溜站在浴室里的金婷仍舊是不同的。是因為那根紅繩上的金墜,還是因為那聲“不好意思”?沒等方友珊琢磨出個一二,另一個身體沖向她旁邊的水龍頭,伴隨著尖叫:“是他給你的嗎?我說我姆媽給我的金戒指怎么不見了,是他偷去給你的嗎?”金婷也叫起來:“你神經(jīng)病?。 眱蓚€身體在白茫茫的霧氣中晃動、推搡、拉扯。肉體和肉體相碰撞的聲響。啪。有人摔倒了。掛著紅繩的身體沖了出去。方友珊茫然地佇立片刻,跟著往外走。她隱約聽見背后有人哭喊,不確定那是不是剛才打了金婷然后摔在地上的女人,趙老師的老婆郭小芬。等她在更衣間擦干身體穿好衣服,金婷早已不見了。她摸了摸頭發(fā),觸感黏滑,沒沖干凈。
郭小芬和金婷在浴室打架的事很快傳開了,從鎮(zhèn)上到近處的村子,再到更遠的角角落落。不知是誰在傳播的過程中加上了對雙方的身體描述,那一幕變得既色情又滑稽。據(jù)說郭小芬的金戒指后來找到了,是她念小學的女兒拿去玩。方友珊心想,就是想找個理由打人出氣吧。她聽媽媽講過,畫院除了雷院長,三個老師都像蜜蜂繞花一樣,圍著金婷打轉。
隔了兩天是個星期天。媽媽一早去菜地澆菜,爸爸也不在家,多半是去了廠里。方友珊用熱水泡了飯,就著醬瓜吃了。她從家里把自行車推出來,走過長長的沿河石板路,一路和這家那家的阿姨媽媽打招呼。據(jù)說石板路的歷史可追溯到清朝,壞掉的石板未經(jīng)替換,裂紋像長在地上的蜘蛛網(wǎng)。出了村口,路面變成泥土地,方友珊飛身上車騎了起來。離河遠了,空氣中的水氣減少,施過肥的菜地的臭氣鉆進鼻孔。油菜花剛開,一層絨黃。蜜蜂嗡嗡地飛,不知道名字的鳥散漫地叫了幾聲。她的目的地是上海的外灘和南京路。要先到鎮(zhèn)上,坐火車或者大巴,花一個多小時到上海的西區(qū),再換乘公交車,全程差不多兩個小時。她沒有特別的事要做,就是進城逛逛,呼吸一下市區(qū)的空氣。上次去的時候,她買了用紙杯裝的可樂,吃了油炸里脊,還有機器擠出來的冰激凌。冰的加上油的,回程肚子疼,只能忍著。她知道,在別人眼里,自己是個嬌養(yǎng)的姑娘,不做田里的事,也不做家里的。大學沒考上,還不是進了爸爸承包的酒廠做文員拿工資?從前年起,就連媽媽也有畫院的工資拿。村里人說起方家,必然是那幾句。老方是軍隊回來的嘛,腦子活絡,當初雷老師喊大家去畫畫,我們覺得耽誤農(nóng)活,沒幾個人去,老方慫恿他們家羅秀珍去,你看現(xiàn)在!
方友珊覺得他們的討論是可笑的。經(jīng)常泡在畫院的十幾個阿姨媽媽,只有五個人成了職工。不說別人,就說她自己,跟著畫了那么些個寒暑假,雷老師看完還是搖頭。她搞不懂自己比媽媽差在哪里,雷老師說她不夠“拙”,又說,農(nóng)民畫還是需要生活的。說得好像她是活在真空里一樣!
爸爸有酒廠的一堆事要忙,媽媽不畫畫的時候要么在菜地,要么在洗衣做飯。老同學有一兩個在市區(qū)念書,大半出去打工,曹衡倒是在鎮(zhèn)上,他的音像店她也去膩了。方友珊無聊極了,有時想對著天空大喊。當然只是想想。既然不能像個瘋子一樣亂喊,那就去上海吧!
她從泥土路拐到公路,初春的風還有些涼,太陽的力道畢竟比冬天足,照得她出了一層薄汗。有輛車從背后開過來,她往路邊讓了讓。車在她前面十幾米停下,桑塔納的副駕駛伸出腦袋和胳膊,沖她揮手。長卷發(fā)的女人。是金婷。她騎過去停住。
金婷的顴骨上兩道鮮明的紅痕,不用說,是郭小芬那天在浴室撓的。方友珊的視線滑過那些傷痕,往駕駛席掃了一眼,是個梳分頭的陌生年輕男人。金婷問她去哪兒,她說去上海。
“這么巧,我們也去上海。可以帶你的。你到鎮(zhèn)上把自行車放一放,我們在書店那里等你?!?/p>
所謂的書店,其實就是郵局擺在門口的雜志攤。方友珊感到躊躇。之前也就點頭打個招呼的關系,她吃不準金婷為什么這么熱情。她知道,只要上了金婷坐著的車,用不著等自己傍晚回到家,流言跑得比車快多了,不僅會在鎮(zhèn)上,還會在村里蔓延。流言從來不是什么好話。人們說,方友珊姨媽家的大兒子,她喊作大表哥的,是她爸的種。上高一那年的暑假,有一天,她在家午睡,忽然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有人隔著蚊帳摸她的腿。是大表哥。她又氣又怕,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脫口而出,我爸是你親爸,你不知道嗎?說完,她很想給自己一巴掌。大表哥說,你神經(jīng)病啊,然后轉身走了。他比她大一歲,上學晚,倆人同級。他念完中專后沒有去分配的單位,早她兩個月進了酒廠。爸爸說,自家人做事總是放心的。方友珊很怕在酒廠遇見大表哥,他要跑銷售,不常在。他有時會惡狠狠地盯著她看,仿佛在研究她的五官與自己是否相似。村里人都說,老方的酒廠肯定要留給那個嘛,女兒再怎么說還是要嫁出去的。
方友珊在聽到金婷邀約的一刻想了很多,從爸媽可能的數(shù)落,到讓她郁悶的大表哥。她點了頭,并未想到,只是搭個順風車,會給自己的未來產(chǎn)生多大的變數(shù)。
朱凡,一九九七
“我要是知道她偷了畫,肯定不會上那輛車的。結果我變成共犯了。哎,你不知道,當時我爸氣得把我關了一個禮拜。后來是雷老師決定大事化小,不報警也不找金婷,我爸才放過我?!?/p>
方友珊喝多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她會開始講金婷偷了畫院的畫拿到上海去賣的事。我已經(jīng)聽過七八遍。事情的出場人物就那么幾個:金婷、方友珊、一個賣保險的男的。保險銷售在鎮(zhèn)上工作,開一輛桑塔納,其實就充當了司機。三個人到了市區(qū),司機和她們告別,金婷帶著方友珊坐公交車到了曹家渡的一條弄堂。金婷媽媽的麻將搭子是福州路一家書店二樓書畫柜臺的經(jīng)理,那人隨口說起過,日本旅游團很喜歡買金山農(nóng)民畫,金婷在鄉(xiāng)下待得不開心,本來就想走,和同事老婆的糾紛讓她下了決心。她可不能白走,走的時候卷了一疊畫。一共二十一幅。她開價每張畫兩張分,經(jīng)過討價還價,總價三千五。三年前的三千五,比現(xiàn)在更值錢。她在麻將桌邊磨著對方付了七百塊訂金,開開心心地對方友珊說,現(xiàn)在有錢了,我們?nèi)ツ暇┞穯丝Х?。方友珊對鄉(xiāng)下口音很自卑,從來不講她的金山上海話,每次只在試圖模仿金婷的時候蹦幾個詞。
我懷疑吧臺邊和方友珊并肩坐的年輕男人也聽過這一段,證據(jù)就是,他笑得像蒙娜麗莎,有點假。剛才方友珊介紹說他叫阿晃,并說,我們今天是網(wǎng)友見面。阿晃掛著那個像畫上去的笑容說:“然后呢?”
然后她們?nèi)チ说麓笪鞑松纾車娜菭斒灏⒁?。金婷喝咖啡不加糖。方友珊嫌苦,加了兩個奶油球、一包糖。我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搞不明白這些細節(jié)有什么值得一遍遍拿出來晾曬的必要。精彩的明明在后面。
我給方友珊放了一杯新的金湯力,走開去收拾靠窗那桌的煙灰缸。按照方友珊絮絮叨叨的勁兒,她還有十來分鐘才會講到被金婷帶去梁松家。她那時完全是個鄉(xiāng)下姑娘,第一次喝咖啡,第一次走進房齡超過六十年的老洋房,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住在里面的只是普通人。一棟兩層樓擠了六戶人家,各家的煤氣灶擺在走廊里。梁松住的閣樓是違章搭建,也就比鴿子棚大一些。他的養(yǎng)母是個奇人,早在民國時期就在某學校當體育老師,一生沒結婚,退休后才收養(yǎng)了梁松。老太太九十多了,能走能坐,能吃能睡,依然能罵人。梁松只要下到二樓養(yǎng)母的房間,有一半時間在挨罵,所以他除了做飯基本不下去。閣樓雖小,對于找他學畫的青年們來說,那就是懸浮在空中的天堂。樓下喉嚨響亮的老太則像是童話里的巫婆。
我沒去過梁松養(yǎng)母家屋頂上搭出來的那間閣樓,只在畫展看過它在畫上的形象。說是畫展有些夸張,其實就是借了虹橋路上一間漫畫書吧的墻面,掛了他們一伙人的幾幅畫。我喜歡一幅綠蒙蒙的風景,有匹白馬佇立在綠色中,輪廓模糊,畫畫的人要么是近視眼,要么是故意這么畫。鋼筆勾線涂了幾筆淡彩的房子也不錯。視角像是俯瞰。閣樓那里伸出來一個腦袋,在抽煙。方友珊說那是梁松家,抽煙的正是金婷。我特意看了底下打印的小紙條。鋼筆畫是小山的。樹林白馬的作者是薩維雍,一個筆畫繁多的名字。他們都管他叫“薩其馬”。方友珊第一次去閣樓的時候,屋里正好是他們幾個,梁松、小山、薩其馬。再加上金婷和她,轉身都難。錄音機里在放一首陌生的外國歌,方友珊從來沒聽過甲殼蟲樂隊,小山告訴她,歌名是《鬼知道明天怎么樣》,她信了。金婷斜靠在床上,邊聽歌邊抽煙,其他人畫她,方友珊看其他人畫她。
我把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嘩洗完煙灰缸和杯子,關水,正好聽到方友珊對阿晃說:“我都差點想跟著梁松學畫了。那個房間,那種氛圍。再加上小山、薩其馬他們都和我差不多大,說是明年要考藝術類的大學。”
阿晃說:“那你怎么沒跟著學?”
“剛才不是講了嗎?回去就被我爸關了。我們玩到晚上,出去吃了火鍋,吃完都快九點了,我就跟金婷回她家過了一晚,一點也沒想起來給我爸打個電話講一聲。我爸媽在家都快急瘋了。有人看到我上了一輛車,說我跟人私奔了。我們那里的人最愛亂傳話。第二天,我坐公交車轉火車回去,帶著一千零五十元,金婷給我的,說是賣畫的錢,讓我給雷老師。我可傻了,一直以為那些畫是雷老師交給她賣的?!?/p>
阿晃笑了,像是很愉快。他壓低聲音說了句什么,我聽到“數(shù)錢”兩個字,猜測他說的是“被賣了還給別人數(shù)錢”,我對方友珊給出過類似的評語。她也笑了。上次我說的時候她可沒笑。
據(jù)說阿晃跟她是在什么論壇認識的,我和方友珊也是網(wǎng)友。Hotmail剛開始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華師大貼了廣告,招募郵件組成員。同樣內(nèi)容的A4紙也被放在我工作的酒吧。隔壁再隔壁有間網(wǎng)吧,我剛注冊郵箱沒多久,出于好奇,用網(wǎng)吧的電腦給郵件組寫了信。組長會轉發(fā)組員的信給所有人。你可以直接回信給寫信人,也可以發(fā)給組長,讓他繼續(xù)轉發(fā)。組長可能以為這是個天才的發(fā)明,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轉發(fā)的工作量太大,郵件組只維持了一個多月就解散了。那個郵件組里的人基本都是華師大的學生,只有方友珊是周末自考班的,而我連自考生都不是,僅僅恰好在旁邊打工。大概是這一點讓方友珊感到親近,寫郵件說想來我工作的酒吧玩兒。
見面后我發(fā)現(xiàn),方友珊身上有種傻乎乎的勁兒。不光是對陌生人毫無戒心,她對金婷簡直是無條件地崇拜。她第一次和我聊金婷的時候,舉了三四首流行歌,說都是金婷寫的歌詞。我說我不聽中文歌。她毫不氣餒,又拿來一本去年的文學雜志,上面有署名“竹心”的小說。小說寫得并不壞,我不想和她一起站在啦啦隊的位置,便說,你不覺得她的文字很頹廢嗎?就像開著的花下埋著尸體。方友珊面露愕然,我想她一定沒看過日本漫畫。我用的比喻是《東京巴比倫》主角的臺詞。
金婷和梁松。金婷他們家。虹橋。這些詞過于頻繁地從方友珊的嘴里出現(xiàn),雖然沒去過,仿佛那間客廳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按照方友珊的敘述,三年前,她回到金山被關了一周,又過了幾個月,來到上海上班。她沒有金婷的聯(lián)系方式。我猜,金婷也就是心血來潮,帶她進城玩了一圈。然而方友珊對地點的記憶像大象一樣好。她先去了她住過一晚的金婷媽媽家,得到的答復是,我哪里知道她死到哪里去了,給她找的工作嘛黃掉,給她介紹的男朋友嘛看不上。方友珊毫不氣餒,又去了梁松養(yǎng)母的老房子,得知梁松搬出去了,和金婷一道。那家的母子關系雖然不算和睦,老太太倒是有梁松的新地址。
梁松應該和我爸媽差不多大,也和他們一樣當過知青。他不像他們留在外地工作并滿腹牢騷,而是在一把年紀回了上海,既沒有戶口,也沒有工作。他教人畫畫的收入并不足以負擔房租加生活費,金婷寫歌的收入雖然高,畢竟有一搭沒一搭。據(jù)方友珊說,金婷有時給人當畫畫的模特,有時充當掮客幫他們那群朋友賣畫。有一次方友珊說漏了嘴,金婷向她借過錢,不止一次。她看起來很不愿意承認偶像也有不完美的地方,我本想嘲諷幾句,又覺得傻人未必沒有傻福,她開心就好。
當然,她有保持天真的理由。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她擔任文員的那家公司,老板是“爸爸的戰(zhàn)友”。她說剛上班的時候全是案頭工作,第二年,領導說要實現(xiàn)辦公自動化,出錢讓她學計算機初級和中級。辦公室添置了兩臺公用的計算機,速度奇慢,離自動化遠得很。她在擺著機器的角落撥號上網(wǎng),給郵件組的成員寫信??芍习嘤卸嚅e。她的工資七百,房租五百,不用說,房租是她那個開廠的爸爸付的。她對老家、對她爸有諸多抱怨,但如果不是老家的人把她在上海待的兩天一夜傳得像女阿飛故事,她爸就不會拍板讓她進城工作;如果沒有她爸一直提供經(jīng)濟支援,她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上著一份不操心的班,周末在華師大念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自考(念中文系顯得很不實用,當然也是因為金婷的影響),其他時間要么泡在我打工的店,要么在虹橋。
方友珊和那個叫阿晃的明顯有苗頭,倆人一道來過兩三回。每次一到夜里九點半,她就慌忙離開酒吧,往家趕。她爸媽給她租的房子裝了電話,晚上會打過去查崗。阿晃把她送上公交車,折回來繼續(xù)喝。他不和別人搭訕,不抽煙,喝酒的樣子也顯得穩(wěn)重。盡管有這些表象,我還是從他身上嗅到某種不安的因子。我不到二十歲,尚未談過戀愛,不過自認為看男人比方友珊準一些。
有時方友珊會在酒吧開門前來。她剛結束下午的課,給我?guī)Я舜虬某缘?。生煎、蛋餅或者烤紅薯,正好當作我的第一頓飯。我一般凌晨三點以后才睡,起來每每過了十二點。剛起床的時候大腦和胃袋充斥著虛無,既沒有食欲,也沒有一天開始的喜悅。我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嗎?每天擦洗骯臟的廁所,做淡而無味的調(diào)酒,酒水進了客人們的胃,然后是膀胱,他們要么嘔吐要么方便,再次把廁所弄臟。
雖然對現(xiàn)狀不滿,但我無力改變。要怪就怪自己念書不行。我念的是職校,酒店管理專業(yè)。等到實習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專業(yè)與管理半毛錢關系都沒有。我們被分到酒店的各個基層崗位,從收拾房間到切果盤到拉門送行李。實習期干的活和正式工沒區(qū)別,工資卻少得可憐,只有一百多,據(jù)說大頭被學校拿了。實習一年,然后轉三個月試用期,再之后才簽約。學校和用人單位有協(xié)議,畢業(yè)如果不服從分配,要賠一筆錢。我咬著牙熬完一年的實習加試用期的頭兩個月,不小心撞見經(jīng)理和一個員工鬼混,對方是和我同校不同班的女生。經(jīng)理找了個由頭,把我開掉。不難預想舅舅舅媽和在外地的爸媽會對我失業(yè)說什么,想想就頭疼。我繼續(xù)假裝出去上班,在街上轉了幾天,正好看到這家酒吧在招工,還管住。面試的時候才知道,住處就是店里擺張行軍床,晚上拉開,白天收起來。老板說他本來想要個男生當調(diào)酒師,但面了這么幾天沒有合適的。你先試試吧,畢竟你還是上海身份證。他說完,我笑了。爸媽在我剛上小學時就把我送回來,讓我寄居在親戚家長大,難道就是為了這一天?
入冬后,店里的生意明顯不如夏天。老板想了一些招,譬如開始賣炸雞和薯條。他在裝潢公司工作,據(jù)說是個挺有名的設計師,開這家店只是為了有個地方和朋友喝酒。但真的開始每個月付房租水電和工資,他才想到不能虧本。為了壓縮開支,人員也極度節(jié)儉,之前有一個服務員,我被招進來不久,服務員走了,沒再添人。也就是說,做炸雞薯條的也是我。
可想而知,當生意偶爾特別好的日子,例如平安夜,我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我在心里詛咒老板。方友珊這一天倒是很夠意思,一直在吧臺里幫忙。當然,她依舊九點半就走了。十點多,一個瘦瘦的年輕人把半個身子探過吧臺,用吼叫的音量問我:“朱凡?方友珊叫我來的!”他不得不這么大聲。店里擠滿了人,每個人都扯著嗓子和朋友聊天。
我吼回去:“她走了!”
“我知道!她叫我來!來幫你干活!她說你太忙了!”
我頓感愕然。方大小姐原來這么體貼,可她至少該和我說一聲啊。我大聲說:“沒有工錢!喝酒不要錢!”
旁邊一個客人說:“小朱你早講啊,你請客的話我也可以幫忙的!”
我沒理那個想蹭酒喝的人。方友珊的朋友進了吧臺,先是幫忙洗杯子,后來仿佛很自然地開始切果盤,把預制炸雞塊從塑料袋扔進炸籃,不時撈起籃子查看成色。他有一雙麻利的手。是她在自考班的同學,還是虹橋客廳的那伙人之一呢?他喝了一杯我請的啤酒,后來就只是喝水。他長著一雙微微鼓起的眼睛,讓人想起馬。頭發(fā)兩個月前就該剪了,像女生一樣戴了個黑色塑料發(fā)卡,以免劉海遮眼。我到后來實在看不下去,到倉庫找出一塊我有時戴在脖子上的小方巾,給他裹在頭上。這下像樣多了,有種藝術家的勁兒。人群過了午夜仍未散去,有客人叫了附近小店的烤串,店里的香煙氣味疊加了孜然味兒。我剛做完兩杯需要大力搖晃的調(diào)酒,揉著胳膊看向他:“你還沒說你叫什么?!?/p>
他一愣。“我以為方友珊和你講過了。我叫岑千山。他們都叫我小山?!?/p>
那個沒考上大學的人。我看過他的畫。據(jù)說他連考了兩年,每次都是因為文化課的分數(shù)不夠。他家里條件不錯,家人給他在美羅城租了一個柜臺,賣內(nèi)存條。應該是受到梁松的影響,他在做生意之余開始搞版畫。方友珊提過一句,銅版畫很費錢。
所以剛才被炸雞的油燙到、我?guī)兔δ搜栏嗟?,是刻銅板的手嗎?我的心情有點復雜,只說了聲“謝謝”。
睡下的時候比平時更晚,快四點了。忙碌導致神經(jīng)不肯休息,一個念頭接一個念頭,像躥天猴一樣在我空洞的腦海中躥來躥去。其中一個念頭是,方巾給小山戴著走了,我該不該要回來?沒錯,我是故意讓他戴走的,但是去要會不會顯得刻意?
第二天,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很想殺人。才十點多。早知道應該拔掉線再睡。我在心里罵罵咧咧地走過去接,差點被凳子絆了一下。
“你現(xiàn)在有空嗎?”那頭是方友珊。
我的心頭滾過一連串的回應。喂,你昨天幫了我,還讓人來幫忙,我謝謝你哦,可你這么著急就要收利息支使人?想歸想,我“嗯”了一聲。
“我急死了,很想馬上過去,可是待會要開會,我只能開完再請假,過去要中午了。你幫我去虹橋一趟好嗎?我怕出什么事?!?/p>
她大概是在辦公室打的電話,聲音很輕。
“什么事?”
“金婷被關在家里。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小山和孟玲玲都在那邊。你是我認識的最能干的人!你去幫我盯著吧。再說小山你也見過的?!?/p>
這都什么和什么啊。放下電話,我嘆了口氣。你們文藝青年跟拍電視劇似的。什么叫關在家里?
到虹橋的公交車要走到長風公園去坐,我嫌遠,于是問路口烤鴨店的師傅借了自行車,晃晃悠悠騎過去。騎車嘛半個多小時足夠了。冬日的太陽懸在偏離頭頂?shù)奈恢茫断聨缀鯖]有熱度的光,讓人想起白熾燈。上班高峰期早就過了,騎車的人不多。中山西路兩邊的行道樹在落葉季之前被修剪過,舉著突兀的斷枝。進入虹橋路,廣播電臺飛碟形狀的樓頂聳立在前方。生意清淡的晚上,我聽膩了店里的音樂,便戴上耳塞聽廣播??偸窃谏钜?,有個姓裴的女的,講一些市面上很少聽到的外國流行歌。她的普通話不標準,讓人訝異怎么能當上電臺主持人。奇怪的是,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就會有種安心。經(jīng)常有聽眾給她寫明信片,我一次也沒寫過。就算明信片被念出來,誰會記得你是誰?
到那個小區(qū)剛好三十五分鐘。一排排五層樓長得相似,我順著門牌找了一會兒,站在三十三號樓下。鐵門有門禁。我把自行車停在一邊,按了二○一,心里嘀咕,對他們來說我是個陌生人,我該怎么自我介紹?奇怪的是,那邊直接開了門,都沒問我是誰。
二樓的門虛掩著,隱隱傳來人聲。我推開門,迎面是個飯廳模樣的小房間,桌邊坐著兩個男的,一個女的靠墻站著,三個人都朝我看過來。我尷尬地朝唯一認識的那位招手:“你好,方友珊叫我來的?!闭f完心想,這話我昨晚才聽過。
小山腦袋上又換回了不協(xié)調(diào)的發(fā)卡。他神情陰郁,沖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對另外那個男的說:“我不管你們有什么事,你讓金婷出來,我們在這里把話講開?!?/p>
那個男的也是一臉睡眠不足的模樣,說:“我和她沒話講?!?/p>
站著的年輕女孩——想必就是孟玲玲——用尖銳的聲音說:“你這是非法監(jiān)禁你懂嗎?我們可以報警的,要不是不想鬧得太難看。”
男人嗤笑:“報警?你試試看!警察才不管家務事?!?/p>
我感到頭疼。我沒睡好,情況也太莫名其妙。這群人真的不是在演電視???我挪到孟玲玲旁邊,問她:“人在哪里?”
她用下巴示意,和小山對峙的男人身后有扇門。我們身后的那堵墻左右兩邊也有門,敞著的一間是廚房,關著的像是房間,再過去的左手邊還有一扇磨砂玻璃門,想必是廁所。格局和我舅舅家很像,我猜金婷被關的地方是客廳。客廳的另一頭是陽臺。我的心頭一閃念,二樓并不高,如果是我,索性直接跳窗離開。那個把金婷關起來的男的,說“你試試看報警”的,不用說就是梁松。方友珊對他的厭惡與日俱增,我近來聽了不少關于他的壞話。例如,他以前還教教學生,現(xiàn)在整天打游戲。他就是賴上金婷了。他還對金婷的朋友們動手動腳,孟玲玲和葉巍都被他吃過豆腐。
聽到“吃豆腐”那段,我問方友珊,他沒對你做什么吧?她有些茫然地搖頭,說,那倒沒有。方友珊一米七,不熟悉的人會以為她至少有一米七五。不光骨架大,手也大。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以為她是打籃球的。此刻目睹梁松,一個不成器的藝術家,靠比他小十三歲的女友養(yǎng)活的中年男人,首先吸引我目光的也是他的那雙手。肥白得像女人一樣的手,長在一個瘦子身上更顯突兀。男人有雙女人的手,據(jù)說是有福氣的表現(xiàn)。他遇到金婷,或許該算是一種福氣?我聽到旁邊的孟玲玲干咳一聲,忍不住說:“我騎車過來嗓子好干,水在哪里?”孟玲玲說:“在廚房,你自便?!毙∩筋^也不回地說:“給我弄杯生姜可樂好嗎,我好像有點感冒。”我一轉身進了廚房,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很整潔,和我對文藝青年居住環(huán)境的預期不符。保鮮膜、保鮮袋、調(diào)料,都在一眼看得到和方便拿的位置。冰箱門上用彩色圓磁片壓著幾張便箋,我湊過去看,紙上寫著破碎的句子,不知道是歌詞還是詩。方友珊說過,金婷也就是“竹心”除了小說還寫詩。向右斜倒的字很漂亮,一看就是女人的字。姜和蒜排在窗臺上,像一組靜物。冰箱里有開過封的大瓶可樂。反正要做,索性多做些。我往單柄鍋里倒了半鍋可樂,在加熱的同時洗了姜塊扔進去。我在廚房和飯廳之間走了三趟,拿鍋墊和鍋,拿杯子,拿櫥柜里找到的一瓶張裕白蘭地。我們店里的白蘭地就是這個,灌進高級的進口酒瓶,老板說,總比假酒好。我知道他沒講錯,反正在店里也沒人點純飲,都是兌這個那個,客人們也喝不出區(qū)別。我往自己那杯加了一指高的酒,然后把滾燙的散發(fā)著濃重姜味的可樂倒進去,說:“你們自便。”因為工作關系,我完全不饞酒,但此刻無論如何都想喝點兒。他們都給自己倒了,連小山也加了酒,手勢兇猛。我想提醒說,感冒不要喝酒,轉念忍住了。
方友珊在中午抵達,她迎面趕上的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梁松和小山各自窩在靠背椅上,我和孟玲玲坐的是高腳凳——這個家的廚房角落擺著一摞高腳凳,一看就是常有人扎堆的所在。可樂早已喝完了,我在櫥柜里又找到一瓶覆蓋薄灰的綠薄荷酒,估計是誰送的,因為沒人愛喝而一直擱著。沒有調(diào)酒器,隨便找了個帶蓋空瓶,把白蘭地、薄荷酒和糖放在一起搖勻。給他們倒酒的時候,我說,這叫“惡魔”。姜汁可樂兌酒就像是春日午后的散步,有種暖陽照在身上的愉快,惡魔帶來的酒意則把人直接拉回到夏天。孟玲玲不停地扯她那件粗毛衣的領口,說喝酒喝熱了,毛衣有點扎。小山怎么喝臉色都不變,梁松則開始哭。喝多了哭的男人我見多了,另外兩個估計也見過他撒酒瘋的狀態(tài),沒人安慰他。剛進屋的方友珊目光在我們身上掃過一輪,她尖聲說:“你們怎么在喝酒???金婷呢?”
我想,我在這里坐了兩個多小時,金婷如果想出來,至少該在里面出個聲。悄無聲息的,看來事情也不大。沒等我開口,方友珊奔過去推門。門當然是鎖著的。她瞪著梁松,大聲說:“鑰匙!”梁松開始解釋,說金婷上周就該給歌詞,合同早就簽了,到現(xiàn)在都沒交稿,他這也是不得已,“是為了她好”。這一套我們早已聽過了。他剛才哭的時候絮絮叨叨地講了另一套緣故。他說金婷的感情變了,還說,她其實是個涼薄的人,當然我這么說你們都不信。我看著他哭得丑陋的臉,無動于衷地想,這人要是正常結婚生子,小孩都該念高中或大學了。也就是說,旁邊坐的三個人和他可能的孩子差不多大。我們都沒有接話。我是因為不熟,另外兩個像是對他或者對眼前的狀況感到疲憊。梁松拿合同的事搪塞方友珊,讓小山突然從倦怠和漠然的狀態(tài)掙脫出來。他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你夠了!”梁松哆嗦了一下。小山看著他說:“梁老師,你這樣,我很失望?!绷核傻哪樕祥W過一絲古怪的表情,混合了難以置信和傷心。他像是想說什么又忍住了,從褲腰上拉出鑰匙開門。我厭惡地想,把鑰匙拴在身上,像個牢頭。
方友珊第一個奔進屋,嘴里喊著“金婷!”聲音忽地斷了,留下古怪的空曠。梁松、小山和孟玲玲陸續(xù)進去了。我有些遲疑,想了想,還是跟著過去了。門的那頭果然是客廳,連大小都和舅舅家那間差不多。舅舅舅媽擺了張大床在客廳,把飯廳另一頭的小房間讓給我。如果他們有孩子,估計只能讓我安頓在和客廳打通的陽臺。眼前的客廳并未兼任臥室,卻沒有因此顯得寬敞。又大又舊的皮面三人沙發(fā)、攤著紙筆和亂七八糟東西的工作臺、畫架、水桶、插著一堆筆的塑料桶、電腦桌、電腦、電視柜、電視機、茶幾。和廚房的井井有條相比,這間客廳更符合我起初想象的不著調(diào)的模樣。陽臺果然是和客廳打通的,那里有一個小角落透著別樣的氣息。一只小柜子上擱了塊板,充當書桌,旁邊有個小凳子,非常局促,簡直像給兒童用的。鉛筆、皮面筆記本和幾本書排在板上,近乎強迫癥的整齊,讓我想起廚房。我沒有意識到那就是金婷寫作的地方,注意力早已被方友珊的動作吸引過去。她站在敞著的窗邊,背對我們,離近乎逼仄的桌椅僅兩三步。她轉過來怒視梁松,“金婷的鞋還在門口。這么冷的天,你讓她光著腳跳下去!光著腳在外面走!”
“幫幫忙!是我讓她跳窗走的嗎?”梁松像是真的很生氣。我在心里為素未謀面的金婷叫了聲好。
二○○○—二○○一,媒體記錄
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的“女性文學小輯”共五冊,先行推出的《七個半故事》和《一個調(diào)酒師的日記》分別來自竹心和朱凡,前者是讀者們熟悉的旅居海外的女作家,同時也是流行歌的詞作者;后者則是新人,朱凡在BBS連載的小說擁有大量的網(wǎng)絡讀者,甚至可說形成了某種文化現(xiàn)象……(《文學報》二○○○年,九月)
問:你開始寫作的契機是什么?
答:當然是網(wǎng)絡。我一開始就是寫著玩,想要記錄一些有意思的事。
問:所以《一個調(diào)酒師的日記》有很多細節(jié)是真實的?
答:小說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虛構,肯定多多少少有真實的成分,或者說原型。不過我努力寫得讓每個人都看不出我寫的是誰,就算被寫到的本人來看,也認不出。
問:我聽到過一種傳聞,你在小說里寫到的女畫家喬月是我們都知道的某位。小說里,喬月和男友的感情出問題,被男友關在家里,然后從浴室的窗戶逃走,那段描寫很精彩!然后她到了酒吧,和“我”講了她的故事……
答:哈哈哈,每個讀者都有猜測的自由。如果我沒猜錯你的暗示,我可以坦白地說,我沒見過那個人呀。她確實很有名,某種意義上說也蠻傳奇的。
問:那你讀過她的小說嗎?
答:當然讀過。不過她最近不太寫了。有些人可能生活順遂反而會影響創(chuàng)作,越是身處逆境,越是能寫,是不是很奇怪?
問:你以后的小說會繼續(xù)在網(wǎng)上連載嗎?還是會發(fā)在文學雜志?
答:還沒想好。網(wǎng)絡或者雜志,都只是媒介,要等到讀者讀到這個小說,在腦海中編織出對應的形象,一個小說才真正完成。
(《與朱凡對話》,《上海壹周》二○○○年,十一月)
竹心的中篇《蘇州河畔》,收錄于去年出版的《七個半故事》。書名有點像是對塞林格《九故事》的戲仿,全書共七則小說,一組長詩,竹心的詩有強烈的敘事性,說是“半個故事”也未嘗不可。因篇幅有限,在此略過書中其他作品,僅討論《蘇州河畔》雜志刊登的版本(《江南》一九九六年,十二月)與出書版本的異同,并試圖分析作者的心境變化和創(chuàng)作主旨的更迭。
(中略)
少女喬喬曾目睹母親與他人的性事,青春期因此蒙上陰翳。外祖母的人物設定乍看是不合理的——曾經(jīng)的資本家家庭的大小姐,后來進了工廠,晚年的退休金不夠養(yǎng)活女兒和外孫女,她不得不在菜場擺攤賣油墩子補貼家用——雖然這個人物的生活軌跡有些強行編造的痕跡,但她造就了喬喬性格的重要方面。外祖母對喬喬說,人活著就是苦的,不能只為自己,要多想著身邊人。另一方面,喬喬的母親是自私的典范,她對物質(zhì)的追求導致丈夫挪用公款,在丈夫入獄后,她立即和他離婚。她還向有婦之夫的情人索取金錢,等到對方?jīng)Q心回歸家庭,她試圖要分手費,被拒絕后鬧到對方的單位。在如此迥異的兩代女性的撫養(yǎng)下,喬喬的內(nèi)心有一種撕裂,笨拙的體貼和冷酷的自我同時存在于她的身上,表現(xiàn)在外,就是她對出獄的父親忽冷忽熱。喬喬撿回來的懷孕母貓可以看作某種象征,她對小動物溫柔也是她對外部世界的善意,母貓產(chǎn)下的貓仔死去的同時,她的善意也隨之喪失溫度。小說的最后,喬喬捧著裝有死貓的鞋盒,和父親一起去蘇州河扔掉,就像是她對青春期和對自身的告別。
讀者很難不注意到出書版本的大幅度改寫。鄰居哥哥這個角色被加進來,出現(xiàn)了一場可以說是誘奸的行為。未成年的喬喬懷孕了,她甚至不自知,直到不慎流產(chǎn)。蘇州河畔的父女對話也沒有了。喬喬由母親陪著從醫(yī)院回到家,得知小貓沒活下來,父親已經(jīng)離開。母親說“瘟神終于走了”,喬喬坐在床上吃了一個外祖母賣剩下的油墩子,故事在這里結束,更為現(xiàn)實和殘酷。如果追求故事性,可以說新版更成熟,更“社會新聞”,但雜志版本的懵懂和矛盾,青春的微妙,未來的朦朧不確定感,都被具體的情節(jié)消解……
(趙一衡《〈蘇州河畔〉的兩個版本》,《上海文學》,二○○一年,三月)
方友珊,二○一○
拍片的時候我總是把手機放在兜里,調(diào)成震動,這習慣是新近養(yǎng)成的。上次我爸胃出血住院,我漏接了家里電話,過后被我媽好一頓數(shù)落。她說,養(yǎng)你到這么大有什么用!我很想說,不是有那個誰在嗎?
大表哥在我爸住院期間讓表嫂包餛飩、燉魚湯,隔三岔五地送過去。我去醫(yī)院的時候也遇到她。她沖我點頭笑道,回來啦,晚上過來吃飯吧,讓你媽也別辛苦做飯了,我多做一點就好。她和我同年,今年三十五,可我經(jīng)常覺得她像是上一輩的女人,那么卑微、柔順、不抱怨。我聽說大表哥在外面有女人。她想必也心知肚明。我想,大表哥連最差勁的一面也繼承了我爸的傳統(tǒng),這該算是基因的力量,還是耳濡目染的效果?到如今我不再懷疑小時候聽過的流言,大表哥和他弟有多么不像,就和我有多像:方家人的高顴骨,大大的手和腳,薄耳廓。去年上小學的侄子長得更像表嫂,我隱隱為此松了口氣。
雖然有數(shù)碼屏,我還是習慣從取景框確認。光線從窗戶照進來的角度還不太對,需要再等一會兒。我摸出剛才震了幾下的手機看短信,一條是孟玲玲發(fā)來的:“晚上去金婷家,一起吧?!边€有一條來自朱凡:“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只要事情不急,以及對方不是我媽,我通常都等干完活再回。把手機放回褲兜,我問別墅的女主人:“你們有沒有其他顏色的沙發(fā)靠墊?需要能跳出來的顏色?!彼坪跤行┎豢欤骸熬G色的不好嗎?我選了很久才選到的,和沙發(fā)的瘋馬布很配?!彼男睦砦乙膊皇遣欢?,難得自家能上家裝雜志,當然希望所有物件都是原裝的,這樣就可以在給朋友們看雜志的時候再把每個東西的來龍去脈講一遍,就像她剛才對我的宣講一般。
“都是為了照片效果。不好意思啊,我打個電話。”我走開去打電話,讓雜志社送幾個不同明度的黃色靠墊過來,要快。
終于趕在落日前拍完了陽光斜斜照進客廳的靜謐場景,可以收工了。我正在收拾三腳架,剛才幫忙送墊子的陳曉湊過來,“方老師,我有個事想拜托您……”我示意出去再說,和別墅主人道別。我們從下沉式花園一側的臺階出去,來到小區(qū)甬道上。我背著攝影包,拎著三腳架包,陳曉提著裝有三個靠墊的大袋子。她最近剛由助理升任編輯,仍經(jīng)常打雜。她微圓的臉上浮現(xiàn)笑容,說:“是這樣的,我和我男朋友下周領證,我們不打算辦酒,但是想拍照留個紀念。”我點頭說:“幫你們拍照是吧?可以的,我回頭看看時間?!彼袷呛芗樱杖粨]:“您真好!我可是您的粉絲!琦琦的那套太好看了?!弊叩叫^(qū)大門口的時候,她又說:“您平時為什么不接人物攝影?拍人的工作應該要多少有多少?!蔽艺f:“我不愛拍人。”她像是有些尷尬,把沒說的話咽了下去。
還是個攝影初學者的時候,我拍過小山。他一定是那時已有必死的決心,想要留下照片作為遺像,所以才喊我去。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光線和他抽煙的樣子。因為朱凡前老板的關系,我開始有機會拍一些室內(nèi),先是給設計公司實景作宣傳材料,后來給家裝和其他雜志。編輯們有他們的社交圈,我被介紹給更多的人,也有甲方約拍人物,我總是推掉,漸漸地,我就成了所謂的“室內(nèi)和靜物攝影師”。偶爾地,遇上像陳曉這樣的年輕人,沒有預算,又想留下一套值得紀念的照片,我不忍心拒絕。
來了一輛出租車,陳曉執(zhí)意讓我先上車。我說可以先送她回雜志社,她笑瞇瞇地說不用了??赡軇偛拍蔷洹安粣叟娜恕边€是太直接了,讓小姑娘有些尷尬。
“去瑞虹新城?!蔽铱吭诤笞]目養(yǎng)神,接著想起,哦,孟玲玲喊我去金婷家。我打了孟玲玲的手機,她說直接在夏味館見。我讓司機改道。像這樣跑來跑去的工作,其實自己考個駕照會方便得多。我媽說開車危險,我不想讓她擔心,就一直沒考。
暮春天,亂穿衣。車窗外,下班往家趕的人們仿佛來自不同的季節(jié),從單衣到厚棉服。我為了活動方便,身上是短袖疊加格子長袖,下車后不由得有些瑟縮。
餐廳里開著空調(diào),一進門,暖意撲來。孟玲玲和金婷坐的位置正對著門口,倆人一個對我微笑,一個揮了揮手。我過去落座。孟玲玲最近節(jié)食看來頗有成效,被粉色阿迪達斯拉鏈衫包裹的身體不再有突出的腹部,顯得年輕了許多。她是易胖的豐滿體型,曾向我抱怨買一副有支撐力的胸罩有多難。她化了妝,旁邊的金婷沒化妝,卻遠不像比孟玲玲年長的人。我聽過好幾個人調(diào)侃金婷是“天山童姥”。她在國外的那些年從來不給我們發(fā)照片,以至于在我的心里,她始終還是剛離開時的模樣。那是一九九九年,她三十二歲,看著最多二十八九。
金婷穿了件光滑的白色絲襯衫,不是雪白,而是亞白。脖子上系著絲巾,銀灰底,淺紫色手繪鈴蘭。長發(fā)在腦后挽成發(fā)髻,襯出小巧的頭型,再加上坐姿筆直,讓人想起芭蕾舞演員。誰能想到這個人已過了四十歲?時間仿佛略過了她的容貌,只改變了她的說話方式。以前她講一口夾著上海話的普通話,語速飛快,現(xiàn)在她的口音聽不出來路,有時仿佛是刻意拉得緩慢。
“哎呀,我們正在聊你呢?!彼媚欠N慢吞吞的腔調(diào)說,帶了點笑。
“聊我什么?”
“聊你為什么一直單身。”孟玲玲接話。
“你不是也沒結婚?”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男朋友沒斷過,好嗎?當然這也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p>
我看一眼金婷。她不看菜單,開始點菜。自從她在兩個月前回歸,這家店我們來過四五次,和食堂差不多。我要了啤酒,孟玲玲點了女兒紅。金婷不喝酒——另一項發(fā)生在她身上的變化。
不見面的這些年,拜網(wǎng)絡所賜,電子郵件、MSN、QQ,讓我們與在異國的金婷至少在某些大事上保持著同步。也打過國際電話。小山的死訊傳來,我憋了幾天,給她打了電話。那時她還在西班牙,我按照習慣的七個小時計算,上了這邊早上七點的鬧鐘。深夜十二點,她一般還醒著。我把電話卡刮開,將露出來的密碼逐個輸入,一邊搓黏在手指上的銀屑,一邊想,這時候還能想到用IP電話省點錢,人活著真無聊啊。她用一聽就是在睡的嗓音接起來,原來那邊已經(jīng)一點,西班牙剛換到夏令時。我以為我會哭,結果嗓音和眼睛一樣干燥。她在那頭說,小山要是身邊有個人就好了,當然現(xiàn)在說這些都晚了。大概是她近乎超然的態(tài)度刺激了我,我忽然拔高聲音說,都是因為你!說完就后悔了。電話靜了一刻。她說,沒有人會因為另一個人去死。小山他……到底為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小山永遠停留在二十三歲。他走后不久,美國發(fā)生了“九·一一”。金婷的丈夫肖佐原本要去美國辦展,事情因此擱置,不知又有怎樣的因由,個展最終在日本舉辦。他們兩口子從西班牙的小城昆卡搬到日本山梨縣,就是在展覽后不久的事,記得是在二○○三年。博客“竹心在昆卡”的讀者看到她的搬家預告,都以為她會開始寫日本當?shù)氐娘L土人情。
博客沒有繼續(xù)更新。我有時點開看看,發(fā)現(xiàn)又增加了不少留言,有的催更,有的說你還好嗎,也有的說,竹心,哪怕你不再寫,至少讓我們知道你還平安……
不寫是因為金婷陷入了感情危機。當初,梁松因為發(fā)現(xiàn)她和肖佐交往,把她鎖在家里,她沒穿鞋就跳窗逃走,雖說僅僅是二樓,也并非全無危險。借用她在網(wǎng)上對我說的話,年輕的時候好沖動啊,簡直像上輩子的事。肖佐在各方面都和梁松不同。他年輕,家境優(yōu)裕,給出承諾并且踐行。他去西班牙念油畫專業(yè)研究生的時候,讓她報了語言學校隨行。研究生剛讀了一年多,他和代理簽了約,干脆不念了,搬到旅游時格外中意的昆卡,租了個帶院子的房子的一樓,在那里生活和創(chuàng)作。金婷回顧那幾年,說,昆卡就是一個夢。她的西班牙語停留在初學者的程度,靠往外蹦的單詞和比畫與當?shù)厝私涣?。懸崖上的小城建筑涂成偏色系的紅黃藍,常年開著紅艷艷的三角梅。除了收拾房子和打理植物,她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虛擲,便上網(wǎng)寫東西和東張西望。夏季的白天漫長,等肖佐忙完一天的工作,天光仍未淡去,他們出門散步,在小酒館吃塔帕斯,喝便宜的杯賣酒。日子平靜,有時跳出若干不協(xié)調(diào)音,因為他們畢竟是住在海外的中國人,難免遭遇文化上的齟齬。她的博客就是這段時光的映照,像一幅畫在沙上的畫。
潮水來的時候,沙痕消失得那樣干凈。
肖佐的第二任妻子是日本人,與大多數(shù)日本女性不同,她有一口完美的牙——美國牙醫(yī)的作品。因為父親的工作關系,她高中就去了美國,大學在美國念藝術史,畢業(yè)后回到日本,先是在美術館當研究員助理,后來成了某個私人藏家的顧問。她和肖佐在其他畫家的展覽現(xiàn)場相識,再后來的發(fā)展可以說是俗套的。一天,肖佐對金婷說,你這么多年一直在原地踏步,我已經(jīng)走遠了,我想有個能陪自己走下去的人。
金婷沒念過大學。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偶然聽小山說的。小山像是有些后悔透露此事,補了句,你聽過就忘掉吧。當初村里都說金婷是“新來的大學生”,消息的源頭應該來自金婷本人。她對學歷其實一直耿耿于懷,剛到馬德里的時候,想過要不要在當?shù)貜念^開始念大學。結果剛和語言班的同學混熟,就跟著丈夫搬到鄉(xiāng)下,然后忙著過日子。肖佐將金婷拉入他自己不斷更迭的計劃,最后來一句,你跟不上。
我對肖佐的了解僅限于網(wǎng)上看到的幾幅畫,沒看過實物,不好判斷他是不是真的有才氣。再說我也不懂抽象畫。
不過,就憑他離開金婷,轉身娶了在藝術市場八面玲瓏的新妻子,可知比起藝術,他更會做生意。
肖佐和新婚妻子繼續(xù)住在能近距離看到富士山的山梨縣,說是便于創(chuàng)作。金婷前往東京,又待了七年。今年年初,她母親病危,她這才回國,曾經(jīng)聚在虹橋客廳的我們都有些震驚。十一年了,那只鳥兒飛回來了。和其他出國的人不同,她在中間一次都沒有回來過。有時她在網(wǎng)上說想吃這個想吃那個,抱怨國外食物種類貧乏,我說,你回來就能吃到了,她便換了話題。
“你這次回來還走嗎?”吃著飯后甜品桂花糕,我問金婷。
孟玲玲搶先說:“當然不走!趙一衡還跟她約了稿,接下來要寫小說,對吧?”
金婷皺眉說:“唉,我都多少年沒寫了,感覺不會寫了?!?/p>
趙一衡。我努力從陳年記憶中刨出一個形象。據(jù)說是自來卷所以總是剃得很短的頭發(fā),笑起來嘴有點歪。文學雜志的編輯。那會兒他也在虹橋的客廳露過面。
“他是哪家雜志的?《小說界》嗎?”
“《上海文學》。那是以前。他現(xiàn)在在出版社,已經(jīng)是個中層領導啦?!泵狭崃釤嵝牡亟榻B道。
剛認識的時候,孟玲玲在復旦新聞系念大二,口口聲聲說要去電視臺。畢業(yè)后,她給包括報紙和雜志在內(nèi)的一堆媒體投了簡歷,最后去了一家德資公司。沒能入行,使得她對媒體以及文藝圈長年抱著某種混合了向往和鄙夷的心情。她有時說起某某同學現(xiàn)在混得不行,工資才多少多少,有時又向我熱烈推薦她新近看過的某本書。她喜歡村上春樹,自詡是在村上紅遍中國之前就熱愛他的那一小撮讀者之一。她說金婷是被低估的作家。她早年讀了竹心的小說,寫信到雜志社,由此認識的金婷。在客廳里,她算是粉絲濃度相當高的存在。當然了,那會兒還沒有粉絲的說法。我還記得她對其他人做自我介紹,說,我是竹心的讀者。說這話時,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著灼熱的光。小山曾評價說,孟玲玲的眼神像一只小狗。見她裝出生氣的模樣,他補充道,是特別可愛的小狗。
近來我不時想起小山。一定是因為金婷回來的緣故。她去而復返,如同打開了通向過去的一道門。
吃過飯,我們又去金婷家喝茶。她租的房子離夏味館步行只要十來分鐘。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老高層,外觀有點舊了,電梯也欠缺保養(yǎng),室內(nèi)格局倒是疏朗,客廳有個半圓形的凸窗,站在那里,能俯瞰周遭矮一截的小區(qū)。窗邊擺著畫架。金婷不畫畫。出于謹慎,我一直沒問她擺那玩意兒做什么。我們在網(wǎng)上無話不聊,面對真人卻多了諸般顧忌。
我喝不慣濃釅的巖茶,也不習慣小杯子,干脆拿個馬克杯喝熱水。“等松江那邊賣掉,你要買在市區(qū)嗎?”
金婷在長寧區(qū)的家經(jīng)過拆遷,搬到了松江。她母親去世后,她把松江的房子掛了牌。我陪她去過一次,那地方從地鐵下來還要走十幾分鐘,農(nóng)田當中突兀的一大片六層樓,周邊設施匱乏,以我的觀感,沒人會買,不過對于在松江上班的人來說,或許是不錯的選擇。
“市區(qū)好貴啊……我還沒想好?!?/p>
她回到家就換成灰色柔軟的棉衫,下擺過膝,襯衣和連衣裙的混合體,看著像是無印良品。她抱著膝蓋縮在沙發(fā)里的樣子讓我有些迷惑,仿佛歲月僅在我這邊吭哧吭哧邁過,她只是剛下了趟樓回來。不,這里不再是虹橋。我們都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孟玲玲手勢熟練地往公道杯倒茶,她的新男友是福建人,金婷的巖茶都是她送的。她說:“肯定要買市區(qū)嘛,以后萬一要轉手也容易?!彼现芎臀冶г?,托朋友給金婷找了個內(nèi)刊編輯的工作,報酬不高,好處是清閑,可金婷沒答應。我想金婷多半是不想暴露學歷,當然不好對孟玲玲講。我猜孟玲玲會把話題扯到工作,果然,她又說:“給趙一衡寫稿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寫好的,你還有什么打算嗎?”只差沒問“你打算靠什么生活”,不愧是孟玲玲。
金婷說:“其實我有個想法。我想開個書店,不用很大。位置我都看好了,在靜安寺附近,不是正式的門面,小區(qū)的一樓,有個小院子?!?/p>
我正想給她澆涼水,只聽她又說:“書店還可以辦展。首先我想辦一個小山的回顧展,他父母那邊,如果找薩維雍去談,也許他們能愿意把他留下的畫拿出來……”
之前從飯店走到金婷家還不覺得,等到下了出租車走進自家小區(qū),我感到攝影包實在有點沉。左手多了一袋小區(qū)門口水果店買的橙子,又是負擔。早知道該讓車開進去,放了包再出來買水果。
樓棟門口站著一個人,我在想事,從旁邊走過去,被叫住了?!胺接焉?!哎,你不看短信的?”
我想起白天的短信?!芭?,你見到誰了?不好意思,后來忙忘了?!敝旆布揖驮诤竺嬉粭?,我們經(jīng)常過來過去的,不過這么堵在樓下著實少見。
“不是那個!我前面給你發(fā)了短信,問你在不在家?!彼蜒b著橙子的馬夾袋接過去,我一邊騰出手開門,一邊問:“你和郁劍吵架了?”
她像是有些氣結,過了片刻才吐出一句:“說你遲鈍吧,有時候直覺好得嚇人?!?/p>
“這需要直覺嗎?平時這個點,你都在家哄敏敏睡覺。”
進門后,我自顧去洗手間,等我出來,朱凡歪在沙發(fā)上,面前是兩個杯子。我以為她倒了橙汁,隨口說:“那兒不是有橙子嗎?”坐下來喝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橙汁里兌了伏特加,很濃。我家可沒有伏特加。這人隨身帶酒的嗎?
喝酒就是要長談的意思吧。我只好打消對洗澡休息的向往。“說吧,怎么了?”
“我現(xiàn)在又不想說了。不就是那點事?!?/p>
“你們的問題主要是他現(xiàn)在不上班,老在你跟前晃。真的,我給你個建議,你還是找個保姆帶孩子,白天哪怕出去找個咖啡館寫稿呢?你最近的煩躁就是因為同時要兼顧敏敏、寫稿、敏敏他爸?!?/p>
她喝酒,伸懶腰,長嘆一聲,“是啊,人為什么要結婚呢?”
“別問我,我又沒結過婚。對了,你白天短信讓我猜什么來著?我猜不到。你直接說?!?/p>
“哦!我見到金婷了。驚不驚喜?”
“你要見她不是隨時可以嗎?和我說一聲就行,一起去玩。再說見她怎么驚喜了?又不是沒見過?!?/p>
她捶我一下,“你忘了?我去過幾次她家,但就那么巧,認識了你們一群人,就沒見到她。”
“???”我驚訝極了。朱凡的確曾在虹橋客廳出入過,沒見到金婷是怎么回事?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就是她跳窗那次,你來的時候我們一群人都喝醉了,你還記得吧?”
“當然不會忘!”
“后來去的幾回,差不多都有你、小山、孟玲玲、梁松。有一次薩維雍和葉巍也在,他倆當時很有點金童玉女的味道,沒想到后來葉巍那么慘。還有一次有那個玩音樂的耿健。對了,耿健認識阿晃對吧?他們算是一個小圈子?!?/p>
我擺手,“你提他做什么?”
“反正很詭異的,那個家一群人來來去去的,你每次提起來都說‘金婷家’或者‘虹橋’,你從來也不說梁松,就當他不存在一樣,可是我一次也沒碰見金婷,她好像經(jīng)常不在家?!?/p>
“嗯,那時候她忙著和別人談戀愛……我還真不知道你們沒見過,神了?!?/p>
“對的,一直沒見到本人,然后她就出國了。她出國第二年,我的第一本書和她的,正好是一道出來的,還經(jīng)常被放在一起比較,所以我聽很多人說起過她。后來提她的人慢慢少了,就連你,也不怎么說起她了。她今年回來,我就想,對這個人,我還真是好奇,但是特地讓你帶我跟她見面也有點怪。我想總有機會的。結果今天中午,趙一衡請吃飯,她也來了?!?/p>
“見到真人什么感覺?”
“第一個念頭就是,她整過容吧?”
“沒有沒有,她生得嫩相。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二十九歲了,看著就像剛畢業(yè)。”
“再嫩也四十多了好嗎?我可以跟你賭,她整過容?!?/p>
朱凡有時候和當初那個大大咧咧的吧臺女孩沒什么不同,她的小說和她說話的風格一模一樣,我可以理解人們?yōu)槭裁磹圩x,有生活嘛。不過我可不想大晚上的跟她討論金婷是否整過容,便把話題引到另一件事。我說了金婷想開書店,又說,我也許給她投點錢。
“當心有去無回。她以前借錢從來都不還吧?我聽孟玲玲說過。還有,你就不好奇嗎?她在日本靠什么生活?趙一衡白天擦邊問過,她呢,滴水不漏?!?/p>
“誰知道呢?也許是離婚的贍養(yǎng)費?!?/p>
“我要是和郁劍離婚,別說讓他出錢了,我不倒貼就好了。”
“你是認真的嗎?”
朱凡笑了,“認真就不會講出來了?!?/p>
二○○六,東京
按照出差的日程安排,孟玲玲將在東京停留三個晚上兩個白天。最后的下午有幾個小時的私人時間,她想去找金婷。薩維雍去年有過日本大學的訪學機會,在東京待了三個月,一直沒能約到金婷,回來后對她說,金婷估計在那邊過得不好,所以不想見老朋友。
孟玲玲決心不打招呼,免得被拒絕。有一次金婷說起想讀的書,她熱心地應道,我給你寄。寄書的地址她一直留著。那次除了書,她還寄了筍干、一家手工小店的銀耳環(huán)、一套旅游時買的皮影書簽。在郵局打包的時候,她想起金婷剛到西班牙那年,她也寄過郵包,里面是一摞信件。金婷寫給小山的。她不明白小山為什么自己不寄,要交給她,忍不住半真半假地問,你就不怕我拆開看嗎?小山用他一貫專注的眼神望著她,說,你不會看的。
要是早知道后來的事,她就不該寄出那些信。小山想錯了,她還是忍不住看了信,只看了一封。唯一一封沒有郵戳的。的確是她熟悉的金婷的筆跡?!拔覀冞@樣是不好的……我對他有責任。他沒有別人,只有我了,而你可以有更加光明的屬于你的未來?!甭淇钊掌谑且痪啪牌吣晔率铡!八毕氡刂傅氖橇核?。金婷和梁松的關系惡化好像就是在那個時期,倆人分分合合幾次。終于,金婷在一九九八年底從虹橋的家搬了出去,她給梁松預付了半年的房租,自己只帶了很少的東西。她落腳的租屋在龍華,以朋友們當時的感覺,是搬到了一個相當偏的地方。那套兩居室只有一張床,房東連洗衣機也沒配,更加劇了荒涼的印象。其實金婷和梁松在上海各自有可以回去的家,但他倆出于不同的理由,都不愿回家。目睹金婷在大冷天用手洗厚衣服,孟玲玲有些心疼,說,我現(xiàn)在是有收入的人,或者我買個小洗衣機送你吧。金婷說,不用啦,在這里不會住很久,我后面可能去北京?,F(xiàn)在回想,金婷成功地騙過了她周圍所有的人。梁松大概是出于自尊,并沒有提過肖佐。他們以為金婷終于決心和梁松拗斷,為她的搬離感到欣慰。轉年春天,金婷沒和任何人道別就出了國。收到金婷從西班牙發(fā)來的電子郵件,孟玲玲多少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心想,作為朋友,就算不愿暴露新男友,你至少可以先講一下要出國的事。
小山死后,孟玲玲想,小山對金婷的真實情況知道多少呢?那人在清冷的租屋待了幾個月,和虹橋時期不同,那段時間她很少見朋友,經(jīng)常是打電話過去,她說在寫稿,不見人?;蛟S她中間多次去北京和肖佐見面。金婷走后一年,記得就是在《七個半故事》面世后不久,小山出了事。孟玲玲打他的手機關機,去了美羅城的柜臺,發(fā)現(xiàn)換了人,一問,才知道“姓岑的老板跳樓自殺了”。她當即想起那個由自己代為寄出的郵包。小山和父母同住,他一定是不愿讓他們發(fā)現(xiàn)那些信,又不想親自動手處理。
薩維雍應該知道些什么。說起來,薩維雍和小山最初都是梁松的學生。葉巍則是他的校友,英文系的。薩維雍給葉巍所在的話劇社畫海報,倆人因此結識。自打被他帶去虹橋,葉巍比他去得頻繁,直到發(fā)生了梁松的騷擾事件。那以后,葉巍只有薩維雍陪著才去。薩維雍當然知道那事,他對梁松的態(tài)度卻沒有改變,總是客客氣氣地喊“梁老師”。孟玲玲一直有種感覺,薩維雍和他們不是一路人。躊躇過后,孟玲玲還是聯(lián)系了他,從他那里知道了更多的細節(jié)。小山給父母的遺書都是事務性的交待,沒有提及緣故。薩維雍在電話里問孟玲玲,還是因為金婷吧?孟玲玲強忍著說“是”的誘惑,咬牙道,別亂猜,人都走了。
二月的東京很冷,而且從早上就開始淅淅瀝瀝下小雨。孟玲玲買了街上幾乎人手一把的透明傘,一手打傘,一手拿著地址,在神保町轉悠。實際尋覓才發(fā)現(xiàn),日本房屋的外立面看不到門牌號,所以一丁目后面的數(shù)字到底代表哪一棟樓呢?孟玲玲在后巷走了兩個來回,經(jīng)過像是有幾十年歷史的咖啡館、白天關著門的餐廳、帶門禁的公寓和看不出是什么公司的一樓。她進到路口的便利店,想要用英文問路,店員是個中國東北女孩,立即換成中文回答她,這地址應該是前面大街上。
大街?剛才她來的時候走過了十幾間二手書店,一間修鞋店,以及至少兩家咖喱餐館。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孟玲玲從巷子穿出去,雨不知何時停了,一家書店的門口,頭發(fā)斑白的男人正在把掛著大大的“文庫100”手寫標簽的紙箱放在門口。箱子里是幾排巴掌大小的口袋本。她用英語說了聲“請問”,展示地址。他邁著大步往前走,示意她跟上。沒走幾步就到了,男人指了指一間店面,她確認:“Here?”男人點頭。
那是一間專售中文圖書的書店。孟玲玲在書架間徜徉,心情復雜。她恍然想起,自己和金婷去看過好些場話劇,從來都是“朋友給的票”。那么自己寄的書會作為“朋友給的書”出現(xiàn)在這里嗎?精心準備的其他小禮物到底有沒有抵達金婷的手邊?她試圖打消無端的猜測,設想別的可能,譬如,金婷認識這間店的人,只是把這里作為收件地址。
為了避免自我折磨,她最終鼓起勇氣問柜臺里的中年女人,你認識金婷嗎?女人茫然地看著她,像是不懂英文,或者Jin Ting的發(fā)音對其毫無意義。她拿出地址給女人看,女人皺眉,繼而恍然大悟,指了指樓上。
所以樓上是住家?孟玲玲感到,自己剛才的狼狽太多余,她甚至已經(jīng)在想象,見到金婷該講一下這事,倆人會一起大笑。她順著樓梯上去,訝異地發(fā)現(xiàn),二樓仍是店,不知該算是畫廊還是書店。兩面墻上掛著裝在鏡框里的浮世繪,中央的桌面上平鋪著未裝框的。柜臺背后則是擺滿了書的書架,年輕的店員女孩小聲說了句什么,大概是“歡迎光臨”。兩天待下來,孟玲玲對日本人的英文能力早已不抱信心,她用慢速英語又說了一遍,我在找我的朋友,她叫金婷,她給過我這里的地址。女孩反問,金——親?孟玲玲拿出隨身的本子,寫下漢字。女孩點頭,說了一串日語。孟玲玲實在有些絕望。女孩努力蹦出一個單詞,work。孟玲玲叫道,工作!她在這里工作?兩人雞同鴨講地溝通了半天,孟玲玲搞懂了,或者說她認為算是搞懂了。金婷在這里工作,以前。不,不知道那人現(xiàn)在在哪里。她重新環(huán)顧四周,書架上有一長溜《版畫藝術》的書脊,薄薄的,A4紙大小,每一冊底下都有編號,看著像是雜志。
版畫讓她想起梁松。據(jù)薩維雍說,梁松的養(yǎng)母姚老師與世紀同齡,活了九十九歲,算是壽終正寢。養(yǎng)母的家是政府借給他們的房子,她去世后,梁松可以繼續(xù)住,但沒有資格買賣。薩維雍還提到一件小事。金婷的高中校長是姚老師曾經(jīng)的學生,他讓學生們組成了敬老小組,每周輪流去看望姚老師。那時姚老師已經(jīng)八十多了,當過知青的兒子回到身邊,但幾乎不怎么著家,她像是毫不介意孤獨,每次有高中生來,她招待他們吃蛋糕,給他們講自己的經(jīng)歷。金婷的同學們覺得老太太過于嘮叨,金婷則認為,比自家外婆還年長的姚老師會用鮮花裝飾桌子,會說英文,活得相當帥氣。按輪換規(guī)則,她兩個月輪到一次,其他人當成任務,她便替過來,主動多去了幾回,有一次正好梁松在家,他提出給她畫個小速寫……薩維雍說,當然啦,我也是聽梁老師講的,金婷念高中的時候,我剛上小學,還不認識梁老師。
經(jīng)過薩維雍轉述的金婷的過往讓孟玲玲有強烈的好奇心,金婷在成為竹心之前,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女孩嗎?甚至會被梁松那樣色迷迷的老男人蒙騙。一開始對她來說,金婷是“竹心”,是刊登在雜志上的《蘇州河畔》的作者。那則小說常被當作一則家庭故事,自私的母親,懦弱的父親,被衰老和開銷壓得沉默的外婆,作為敘事核心的少女。孟玲玲在其中讀到了自己青澀時代的憤怒和哀愁,盡管她生長在武漢市一個普通的雙職工家庭,與上海弄堂的生活八竿子打不著。她覺得那是一篇孤獨的小說,其孤獨如煙霧彌漫在字里行間,又像是更加有形和堅硬的什么,感覺只要一伸手,就能拍到十五歲的喬喬瘦削的肩背。
孟玲玲給雜志社寫了長長的信,注明“竹心收”,并未期待能收到回信。后來的發(fā)展像做夢一樣。她認識了金婷,不光是金婷,還有那間客廳的其他人。她不慎走入了一種從未預期過的生活場景,幾乎像是話劇舞臺上的一幕。梁松扮演的自然是反派。夏天的時候,她像往常一樣去虹橋玩,進屋后先去洗臉,頂著水氣帶來的涼意,剛走出浴室,就看到原本坐在飯廳吃西瓜的梁松和金婷打了起來。事情發(fā)生得很快。金婷邊吐出瓜子邊說,她怎么不砍死你??!男人罵了一句什么。金婷忽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扇了他一耳光。孟玲玲呆看著,直到男人占了上風,金婷被壓在他身下,大聲呼救。孟玲玲沖過去,一口咬在梁松的肩膀上。梁松怒吼,你真以為自己是狗???!他悻悻地出了門。從他倆的狀態(tài)看,肯定打過不止一回。孟玲玲把經(jīng)過講給方友珊聽的時候,方友珊擺出拒絕相信的表情。孟玲玲說,我搞不懂,金婷為什么不和他分開。方友珊說,那還用問嗎?梁松再爛,反正金婷喜歡。
從神保町那處像畫廊又像書店的二樓離開,孟玲玲站在門口,有些茫然。有人追出來,是一樓書店的女人,原來她把透明傘忘在了一樓。她接過已用不著的傘,道了謝。方友珊對梁松金婷的評語也適用于她這樣的粉絲,明知金婷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無法割舍。那人時常撒謊,借錢不還,有時熱情得讓你誤以為自己和她無比親近,有時又冷冷地把你晾在一邊,讓你忍不住反復回憶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孟玲玲的電腦硬盤里有“竹心在昆卡”的每一篇文章,來出差之前,她把存檔打印成冊,此刻綠色封面的私家小書就在她的背包里,原本想送給金婷來著。她設想過金婷可能的反應,現(xiàn)在只覺得自己十足傻氣。她對金婷到日本之后的生活一無所知,憑什么認為對方仍然把自己當朋友呢?不,她從來算不上朋友,不過是從讀者演變?yōu)槭烊?,與那人的關系濃度全憑對方的情緒起落。她想,我和金婷,從此就保持網(wǎng)上說幾句話的關系吧。
朱凡,二○一六
滇川藏之旅是久違的長途旅行。得知薩維雍還喊了其他人,郁劍說,金婷也去啊,我和她又不熟,要么你們?nèi)グ桑铱醇?。我說,都已經(jīng)和爸媽說好把敏敏放回江西,多難得,兩個禮拜的自由,再說你不是一直想去西藏嗎?
雖然提出可以由我們送過去,我媽還是特地過來接敏敏。我知道,有一半的原因是她想和她的小學中學同學們聚會。從我在舅舅家借住和念小學開始,我就聽爸媽講,他們退休后回上海,到時候一家團聚。聽了十幾年,我媽先退下來,她儼然視察大員般來到我和郁劍的家住了幾個月,得出一個結論:上海雖好,還是自己住慣了的地方更好。
那時我們剛結婚一年多,租在瑞虹,我每天都在掙扎到底是寫小說還是寫劇本,恨不得把自己一個人剖成兩半,所以對我媽關心得不夠。也不能怪我。從小到大只有寒暑假見面,畢竟隔了一層。他們?yōu)榱松虾艨诎盐宜突貋淼臅r候,就沒想過會造成隔閡嗎?
因為自己的經(jīng)歷,我在敏敏身上花了巨大的心力。她比一般小孩好帶,長到四五歲,就知道媽媽工作的時候拿本圖畫書在旁邊看。這幾年孩子對iPad和手機的需求變得有點大,都是我忙得抽不開身的時候讓郁劍帶她導致的副作用。我有一次數(shù)落郁劍,你要是實在沒什么可拍,索性帶敏敏出去走走,拍她。郁劍看了我半分鐘。有時候我寧可吵一架,但和他吵不起來。
臨出門,成員從六個人變成七個,多了個趙一衡。我有些納悶,問郁劍,他不用上班嗎?郁劍說,他辭職了,據(jù)說要創(chuàng)業(yè),正好有空。
出版社的收入的確不高,不過很難想象一路順風順水的趙一衡會辭職,也可能是遇到了什么職業(yè)上的瓶頸。說起來,要不是當初身為文學雜志編輯的他在網(wǎng)上看到我的小說,介紹給出版社的熟人(他后來的領導),多半就不會有那本書的出版,更不會有后來的影視改編。我對他心存感激,但仍然覺得,他對文學的口味有點怪。我讀過他早年給金婷寫的書評,把《蘇州河畔》的雜志版本吹上了天,明明出書的版本改得更有情節(jié)性。我后來徹底不寫小說,他多次表示惋惜。我直白地對他說,寫小說不掙錢。他聽了苦笑。人是個好人,不過創(chuàng)業(yè)想必是不適合他的。
一群人按照各自方便的時間到大理會合,我和郁劍提前兩天到,把古城的角角落落走了個遍。前幾年我寫過一個和云南有關的本子,走了蒙自、建水一帶,大理名聲更響,我一直沒來過。該早點來的?,F(xiàn)在人實在太多了,當然也可能因為正值暑假。
這天我們早早吃完午飯就去咖啡館的露天座占座。遮陽傘的位置不夠好,我戴上墨鏡。郁劍說要去昨天那個路口買冰粉,走開了。高原的風裹著陽光帶來的熱意,讓我有些困倦。
有人拍了我一下。我把墨鏡摘下來,被那人的笑容晃了眼。是金婷。她旁邊一個高挑的輪廓則是方友珊。金婷收起帶涂層的防曬傘,坐在郁劍剛才的位置。方友珊和我打了聲招呼,走進店里去點單。
“聽說你要來,我還以為孟玲玲也會跟著來呢?!?/p>
“我邀請過她,她說沒有假。我猜,她是因為書店的事有些不開心?!?/p>
“你突然把店收掉,都沒打招呼,她作為股東,當然不開心。”我實事求是地說。
“那地方不能開店的嘛。我們的營業(yè)執(zhí)照是工作室,本來就是打擦邊球。前幾年還好,去年開始,三天兩頭來查?!?/p>
“蠻好一開始就租個店面的?!?/p>
“店面太貴了!賣書真的不賺錢,就靠賣周邊和做活動賣賣飲料。這個店開著,雖然有小廖在管,活動我總得主持吧。一個月兩三場活動,要設計主題,要找嘉賓,要控場。五年多了,我也疲了?!彼⑽⒀鲱^閉眼,像是那份疲倦仍在身上。我看著她想,她老了一些,美還是美的。當初讓她顯得近乎不真實地年輕的,不管是基因還是科技的力量,現(xiàn)在都開始褪色。她比我大整整十歲,現(xiàn)在看著依舊只比我年長三五歲。有時我覺得她的思維也不符合年齡,該說是對世界充滿不切實際的熱情,還是幼稚?
“蘇河書店沒有了,我看到網(wǎng)上哀聲一片啊?!苯釉挼氖怯魟?。他從袋子里拿出一杯杯冰粉放在桌上,一共四杯。看來他們在路口先碰見了。方友珊買完咖啡回來,我們和鄰桌借椅子,把桌子進一步挪進陰影。
比金婷她們晚一天,其他人也來了。趙一衡想和金婷她們一輛車,于是我和郁劍上了薩維雍那輛。七座商務車,怎么坐都是寬敞的。車上除了司機,另一名在副駕駛的乘客是個叫李詠心的年輕女孩,自稱是“薩老師的學生”。聊天中,我發(fā)現(xiàn)李詠心就讀的并不是我一開始以為的油畫系,她學一個聽起來無用的專業(yè),政治經(jīng)濟學,僅僅是在大一選修過薩維雍的美學課。她是云南人,我們的進藏路線要經(jīng)過她家所在的縣城。有一個由她牽頭的助學項目,薩維雍拉了些贊助,這次順便實地考察。郁劍仿佛是由衷地感慨道,現(xiàn)在的學生都好厲害啊,你是“九○后”吧?李詠心說,我是九五年的。我和郁劍交換了一個彼此明了的眼神。薩維雍的女友剛刷新了最新年齡值。
第一晚住諾鄧,因為某部美食紀錄片而著稱的村子。居民區(qū)不通車,得爬山路上去。行李留在車里,每個人帶一個隨身包。也沒有正式的旅館,住在當?shù)厝思依?,所謂民宿。房間不夠,分在兩家。和我想的不同,薩維雍并沒有和小女友明目張膽地住一間。他說他有鼻炎,打鼾,怕吵到別人,要了個單間。我一看,我們這邊一棟樓有三間,就把郁劍趕走了。我說我們女生宿舍,你們男生宿舍,正好。又說,我也要單間,先聲明哦,我可不打呼嚕,我晚上要寫稿,而且有點神經(jīng)衰弱,不習慣和人同屋。這么著,變成三位男士住那邊,我們這邊金婷和方友珊合一間,我和李詠心各一間。
其實我和郁劍分居一年多了。我在同一個小區(qū)租了間一居室作為工作室兼臥室,白天送完敏敏上學,我就在那邊工作,等她放學再把她接回“家”。郁劍在哪里做什么,我不管,我只要求他晚上必須回家吃飯。鐘點工下午會去打掃和準備一家三口的晚飯。飯后的活兒我們分擔,他洗碗收拾,我給孩子洗澡,講故事,等敏敏睡了,我在客廳打開筆記本電腦,郁劍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戴著耳機看片。我們偶爾聊幾句,更多的時候各自沉浸于眼前事。等我透支了全部腦細胞,合上電腦回工作室,他用口型說“晚安”。他的作息這些年一年年越來越晚,而我越來越容易在夜里驚醒,分開住是我們都同意的最好做法,彼此都自在些。
我有時想,或許這是所有夫妻的歸宿,從陌生人到親密的陌生人,再到熟悉的陌生人。我經(jīng)手改編的那一堆電視劇里沒有像我們一樣看似溫情實則倦怠的夫妻,要么拼命撒糖,要么大火爆炒,觀眾們誰也不想看人間真實。
我們在半山腰的住處安頓好行李,原本說由村長帶我們轉一圈,看看井鹽和某戶老宅。他正好被叫去鄉(xiāng)里開會,我們自己走了走。村子依山而建,樹多房少,昨天剛下過雨,石頭路踩上去直打滑。村人對我們這些游客熟視無睹。接近山頂時,遇到一個人不斷宣講基督福音,看著腦子有點不正常,又遭遇兩只惡狗,一群人的游興當即淡了,往回走?!芭奚帷钡姆繓|守在三角梅盛開的門口,問,你們晚上怎么吃,在我們家吃嗎?李詠心說,總要讓你們兩家都有生意做,我們各開一桌好了。正如我預想的,她去薩維雍那邊吃晚飯。我發(fā)微信讓郁劍過來吃飯,免得別人有什么奇怪的誤會。他隔了半個小時晃過來,我們?nèi)齻€在門廊的草墩坐成一排,正在嗑瓜子。我告訴他,雞湯還在燉。他溜到廚房看了看,回來說:“他們用的不會是真的諾鄧火腿吧?諾鄧現(xiàn)在都那么有名了?!?/p>
“是他們自己家的?!狈接焉赫f,“廚房隔壁那間掛著呢,我去看過了?!?/p>
他堅持道:“也許是從外地收過來的?!?/p>
金婷吸了吸鼻子,“這么香!我才不管是哪里的,好吃就行?!?/p>
加了火腿的雞湯確實清鮮,雞肉有點老。金婷邊嘖嘖稱贊雞湯,邊邀請金大爹和他老伴吳大媽來坐——她不知什么時候問清了民宿的主人姓什么,并且循著當?shù)亓晳T喊人。他倆擺手說,這些我們經(jīng)常吃,不要吃了。
方友珊壓低聲音說:“你怎么喊人大爹大媽啊。他們說不定和你差不多大?!?/p>
金婷像小動物一樣仔細地啃著肉,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也想喊大哥大姐啊,可是他們以為我才畢業(yè)沒多久?!?/p>
方友珊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打圓場說:“稱呼無所謂的?!蔽抑罆暌灿幸徊糠值耐顿Y是方友珊出的,不過她應該不至于為了錢的事和金婷鬧僵。比起孟玲玲,她才是更加忠心耿耿的那個。她有不計較金錢的資本。瑞虹的房子是她父母早年買的,現(xiàn)在已翻了好幾番。我很后悔沒有在最早租房的時候狠狠心付個首付,那時也不是付不出。我們直到三年前才買到近郊,遲疑帶來的后果就是每個月的房貸高到嚇人,我只能不挑活兒,哪怕是明知拍出來會被罵的本子都寫。不過現(xiàn)在寫什么都會挨罵。演員的粉絲嫌給演員的戲不好或不對;原作的粉絲嫌改動過火;與這些都無關的普通觀眾嫌劇難看。不知為什么,最經(jīng)常挨罵的是編劇,明明電視劇是一種集體創(chuàng)作而且是商業(yè)活動,更多時候是資金決定成果。我恨不得沖他們所有人大喊一聲:有本事你們自己弄一個!
雞湯有點咸。我在趕稿的過程中喝完了房間里的礦泉水,走出來找水喝。門廊留著一盞燈,此外的一切都被包裹在雨水和黑暗中。雨不知何時下起來的。山里的雨和城市的像是兩種事物。我站在門廊看了會兒附近被燈光照亮的雨絲。說起來,剛才好像聽到了腳步聲。是誰在這樣的雨夜出門?答案明擺著。
第二天的行程包括怒江少數(shù)民族的展覽館和江上的溜索。一個來回三十。郁劍和薩維雍都想嘗試,方友珊也去排隊。剩下的人站在旁邊看。李詠心仿佛是隨意地說:“城里人還特意花錢玩這個,我上高中之前都要靠溜索過江?!蔽覇枺骸案咧械臅r候修路了?”她笑笑說:“去年才修的。我上高中就到縣城住校了?!?/p>
其實她如果自己不提,從衣著到言談,絲毫看不出她是云南大山里長大的。我想可能是因為她畢竟在上海念了三年大學。金婷像是不懂得什么叫含蓄,直接說出了我的想法:“詠心,你一點看不出是云南人。你家里倒是蠻好的,愿意供你讀大學,我還以為這邊有些人家不支持孩子念書。”
趙一衡說:“小李不容易的,她初中高中都是靠助學項目才念下來的。在大學也拿獎學金?!?/p>
看來他們昨晚飯桌上聊了不少,話題隨之轉到李詠心正在參與的項目。金婷興致勃勃地問了一堆問題,又說:“聽起來很值得拍個紀錄片啊,要不要問問郁劍。”
我替郁劍答道:“他拍紀錄片,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現(xiàn)在一心只想拍電影?!闭f著,我遠遠望見郁劍卡在了溜索離對岸四五米遠的地方,帶他滑溜索的當?shù)厝耸莻€比他瘦小的男人,兩人掛在那里像兩塊火腿,片刻后,他們一起左右手輪換,拽著繩子往前挪。我屏住呼吸觀望,等他抵達對岸,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李詠心說:“哎,他太緊張了,本來一下子過去就好了?!蔽移骋娊疰玫谋砬?,她顯得比我還緊繃,這時也跟著笑了。
夜宿老姆登。姓劉的司機告訴我們,地名是怒族話,意為“人喜歡來的地方”。他和李詠心一樣是傈僳族。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也是個在校大學生,在云大念旅游專業(yè),趁暑假幫親戚跑車賺點零花錢。他說這條路線他是第一次走,接著趕緊安慰我們道,我表哥經(jīng)驗很豐富的,我跟著他的車就行。
白天停停歇歇的雨又下了起來。我們打著傘看了怒江流域最大的基督教堂?;氐娇蜅iT口的平臺,遠山被云霧遮蔽了,唯有白茫茫的混沌。兩車人連同司機表兄弟圍坐著吃了當?shù)氐氖肿ワ?,喝了泡的梅子酒,氣氛熱絡起來。小劉司機像是對金婷的海外經(jīng)歷很感興趣,不停地問她日本的情況。原來他是《灌籃高手》的粉絲,一直想去作為背景的鐮倉看看。
“竹心老師,你在國外那么久,怎么還是回來了?”小劉司機跟著李詠心喊金婷“竹心老師”,問得坦誠又直接。方友珊和趙一衡的注意力明顯都被拉了過去。
“這個說來話長。簡單地說,我前夫要去日本,我是跟著他去的。去了沒兩年,我們離婚了,我本來想回來的,就在那時遇到我后來的男朋友,再然后,我男朋友去世了,我就回來了?!?/p>
小劉司機問:“你沒有小孩?”接著趕緊說,“不好意思,我就是隨口問問?!?/p>
“沒有呢。”金婷環(huán)顧四周,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我心想,不會吧,只聽她接著說:“這里只有一個姐姐有小孩,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誰?!?/p>
有的人明明沒喝酒,一舉一動都像在借酒放縱。金婷不光戳了我,接下來又半開玩笑般用言語刺激方友珊和薩維雍。他們像是都習慣了她的做派,以一種符合年齡的隨和應付過去。我漸漸有些不耐煩。我和金婷從見面至今六年,但因為早就從別人口中聽過她太多的故事,以至于對我來說她像是認識了很久的人。也因為那種毫無來由的熟稔感,我對她的耐心早在前兩年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她是那種習慣了全世界圍繞著自己打轉的人,沒錯,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一個世界,至少在十多年前是那樣,我也曾目睹過虹橋客廳以她為恒星的群星最后的光輝。可是現(xiàn)在?竹心這個名字,對李詠心他們這代人來說不過是個ID。從言談間的表現(xiàn)看,李詠心似乎只知道她是已關門的蘇河書店的老板。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她寫的歌還在某些人的懷舊歌單里,每隔幾年也總有人提起“消失的作家竹心”,但也就止步于此了。我自己早已習慣朱凡作為小說作者的曇花一現(xiàn)。沒有什么作家朱凡,只有業(yè)內(nèi)的編劇朱凡。人活著,就要看清現(xiàn)實,走自己能走的路,不管那路是寬是窄。
金婷,或者竹心,她就像走在一條畫出來的路上,很假,而她信以為真,明明下一步可能就是虛空。
“啊,你也一樣?!睖愡^來和我低聲說話的是趙一衡,帶著梅子酒的酒氣。
“什么?”
“你看她的眼神,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矣X得你不好。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活法?!磉叺娜私?jīng)常都是這樣的,像老母雞一樣想要保護她,糾正她。我以前也嘗試過。真傻!你以后就知道了,沒用的,她不會做對的選擇,肯定是錯的。以前是梁松,現(xiàn)在是……”他忽然停頓,飛快地撈起一塊肉塞進嘴里。
“什么?你剛才想說誰?”我聽見血管在耳朵里迅速跳動的聲響。趙一衡不敢和我對視,走開了。
我在席間沒有碰酒,做好了回屋洗漱和工作的打算,結果還是被金婷拉到她們屋,連李詠心她也沒放過。四個人兩兩坐在兩張單人床上。金婷之前從樓下餐廳買了些喝的,我和她一人一瓶豆奶,方友珊和李詠心喝啤酒。金婷對李詠心在云南的生活充滿了興趣,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小姑娘明顯有些招架不住。
有人敲門。李詠心立即跳下床過去開門。是薩維雍。習慣講課的人,聲音都有穿透力,隔得老遠就聽見他說:“需要什么再和我說。”李詠心拎著一個馬夾袋快步回來,原來薩維雍下午在客棧門口買了核桃仁和酸角,現(xiàn)在拿給我們當零食。金婷立即拿起手機,對著屏幕說:“薩老師,歡迎你也來參加我們的茶話會。”過了片刻,她點擊收到的語音,薩維雍在那頭說:“你怎么也跟著喊我薩老師,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明天還要早起,你們別太晚?!?/p>
薩維雍永遠是得體和沉穩(wěn)的,隨便讓哪個陌生人來猜他的職業(yè),都會往老師或醫(yī)生去猜??吹较裼旰笮鹿S一樣的李詠心,我很難不想起葉巍,那個我只在多年前見過一次的女人,薩維雍的妻子,也是他大多數(shù)作品的模特。他在前年的展覽可以說是她從年輕到步入中年的側寫,有些畫上,她的表情僵硬,眼神空無。我不知道她本人對這些寫實風格的畫有何感想。據(jù)說她需要吃藥控制病情,中間還曾若干次住院。他一直沒離婚,仿佛是為了營造不離不棄的表象。方友珊曾經(jīng)說過一句古怪的話。她說,葉巍和小山都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所以一個走得早,一個雖然沒走,也把半個自己放在那邊。我當時問她,金婷呢?她怔了一下才回答,金婷當然和我們一樣。
聊天加上吃零食,時間過得飛快,再看手機已接近十二點。我說我要回去睡了,金婷顯得戀戀不舍,說:“你要么就在這里睡,我可以和方友珊一張床。”方友珊無奈地說:“有必要嗎?又不是明天就分開了?!崩钤佇钠鹕砗髶鄞矄?,方友珊揮揮手:“不用管。你們回去休息吧?!?/p>
在走廊上,我正要和李詠心道別回房間,她問:“方姐和竹心老師認識很多年了是嗎?”
“對啊,還有你們薩老師?!?/p>
“但是方姐不肯幫竹心老師拍照?!?/p>
說的是剛才金婷提出想拍一組照片,方友珊當即拒絕。說真的,我也有點意外。我知道她基本不拍人,可那是金婷,我從來就沒見過她對金婷說不。
我說:“可能有原因吧。你要是真想知道,可以問方友珊?!?/p>
雨聲吵得人睡不著。不,除了雨聲,還有人的說話聲。這地方的門和墻完全不隔音。是誰這么晚還不睡,而且也不知道壓低音量?不對,聲音并非來自哪個房間,而是走廊。我用被子蒙著腦袋,忍了大概半分鐘,終于忍不下去了,下床踩上紙一樣的拖鞋,往門口走。開了門,走廊的燈光照著兩個人。一個在說,我們進去說話。另一個說,你在這里說清楚!
是方友珊和金婷。這倆人大半夜的在演哪一出?我嘆了口氣,“你們不睡,我還要睡呢?!?/p>
她們一起朝我看過來,方友珊放棄堵在門口,往我這邊走。金婷在背后喊她:“喂!”我感到后腦勺有根筋在跳,沒睡好,加上煩躁??梢灶A想明天的精神會很差,明晚也沒法順利趕稿。在死線之前出來玩,是我過于托大。我眼前的燈光暗了暗,方友珊比我高,我只能稍微抬頭看她。她的眼睛紅紅的,不知是憋著眼淚,還是單純睡眠不足。她從牙縫里說:“金婷前面出去了一個小時,去了別的屋,她昨晚也這樣?!?/p>
我迅速想起昨晚的腳步聲。原來是這樣。當時我還以為是李詠心去找薩維雍。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我只是沒想到他們這么不知遮掩,連我在旁邊都忍不了。我淡漠地說:“郁劍對吧?我知道的。我其實早就知道了?!?/p>
方友珊像是整個人怔住了。我心想,你希望我有什么反應?又不是演電視劇。我還知道金婷一直在補貼郁劍,他新近拍的一條短片燒的就是她的錢,盡管她自己的書店都開不下去了。我不恨金婷,我只是對郁劍感到失望。他經(jīng)常裝得仿佛看金婷不順眼,說她裝嫩,說她是過氣的作家,到頭來,他也沒能逃離她并非刻意的吸引力。我有時覺得金婷像一片流沙,人們經(jīng)過就會陷下去。男人們愛她,女人們把她當作偶像、朋友或姐妹。或許女人們也愛她。像方友珊,除了和阿晃談過幾個月戀愛,此后單了那么多年。我僅僅是因為遇到她的時機不那么巧才得以置身事外。
金婷應該沒聽見我的回話。她在喊完一聲“喂”之后就匆匆進門,繼而傳來關門聲。她一定是不想面對接下來的狼狽。我聽說過方友珊和她相識之初的故事。好像有個倒霉的妻子在浴室追打金婷,因為她的丈夫被誘惑?金婷就是問那個人拿了鑰匙,把畫院的畫拿去倒賣。我很想對金婷說,你放心,我不會做得那么難看,我也不會和郁劍離婚,暫時還不會,在我找到面對女兒的正確方法之前。只是,你不覺得累和空虛嗎?你本該有更好的道路。
接著我想起趙一衡的話,覺得自己想和金婷推心置腹的念頭十足傻氣。我對方友珊說:“太晚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p>
(刊于《上海文學》2023年第11期,責編崔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