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3年第11期|桑克:孟諸澤:賈至
來源:《雨花》2023年第11期 | ???#12288; 2023年12月05日08:34

我揪著馬韁,一邊保持速度,一邊小心被塵土掩蓋的坑穴。

官道上幾乎無人,只有經過村落附近才能看見扛著農具的農人。他們遠遠看見一騎就站定了望著,等我靠近,看我遠去。

快要收割黍米了,從它們垂落的褐黃色團塊就能看出來。

我沒有穿公服,去虞城接杜二和李十二是私事。

前幾天接到杜二的信說,李十二也會和他一起來單父縣玩兒。我把燕三和陳五招來,商量如何接待他們。杜二是老哥們兒,怎么著都可以。李十二不能簡慢,他是傳說,不光我這么覺得,連對詩向來沒興趣的陳五也這么覺得,他問我,李十二爺真的敢讓圣上從御轎上走下來親自迎接他嗎?我說可能吧,長安都這么傳。真真假假的事情充滿神奇的色彩,每個人都需要這些填補無趣腐蝕掉的生活窟窿。

我能背李十二的詩,但我寫不出他那樣的句子。杜二那種詩我能寫,但是精度又達不到他的水準。杜二每次信里都會夾幾頁他新寫的詩,這次信里夾帶著李十二的詩,這首詩我以前看過,吃驚之余還是佩服。

每走十步就宰一個惡人

走一千里不留一點痕跡

我想象不出殺人這種事如何做得出來,如今太平盛世連打架都比較少見。我在縣里的主要公事就是帶著燕三他們這幫人去抓樹上的野貓,廟會的時候遠遠地守候著,萬一誰家孩子被擠傷了我們好上前幫忙。

進了虞城我就找凡物酒肆,杜二信里說他們到了會在那里等我。

前年在洛陽經親友介紹得以結識杜二。他比我大六歲,我把他當成老師。他說他看過我的詩覺得我前途可期,并把自己的藏書借給我抄閱。有的同行彼此相見卻把藏書藏到恐怕連自己都找不到的隱秘之地,生怕別人窺伺獲益。

酒肆不大,人也不多。

我一眼看見杜二和兩個人正在高聲交談。

杜二的座位正對門口,我看見他的同時他也看見了我。

杜二招呼我坐下。他面相愁苦但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坐在他對面的人與他一樣消瘦,而且也是面相愁苦,只不過匱乏熱情而帶著猶疑的謹慎。他對我說:“你叫我高三十五吧。”

此前我也聽說過他,高適高達夫,并不陌生。

杜二說:“多有意思,我們每個人之間都相差六歲。”

一敘年齒,果然如此。李十二比高三十五大了五歲,也可以虛算作六歲了。

“這是巧合,但是巧得讓人快活?!倍哦f。

李十二說:“這世上哪有什么巧合?這都是天數,命中注定的?!?/p>

他坐在杜二左首,面相也是愁苦不堪,只不過面目稍廣,再加上一襲素色道袍,使他憑空明亮了些。

李十二的話讓每個人都咧嘴笑了。原來聚會也不是偶然的。

杜二說:“賈六,你快喝一口,說說單父哪里比較好玩兒?!?/p>

我把杜二遞過來的米酒一口喝盡。雖然已是秋初,天氣還是比較炎熱,我一路策馬,水分流失的速度遠遠比不上補充的速度,這甜酸混合的補給讓我的咽喉瞬間變得舒服了。

我把安排簡單說了一下。

我問大家:“列兄騎馬來的還是步行?”

杜二一指李十二說:“我們的馬就在客棧,一會兒去牽?!?/p>

高三十五說:“我去借一匹?!闭f完匆匆走了。

凡物酒肆安靜了一會兒,岑寂如同秋收后的曠野,只有食物與米酒的混合氣息仿佛狂風一樣卷來卷去,連帶著墻角沉積的穢物也與腐敗食物一樣都有一種又軟又黏的感覺。

李十二喝完一碗米酒,自己添滿,又仰頭喝掉。他說:“咱們之后去哪兒?”

我說:“去孟諸澤啊。”

李十二說:“不是這個。我是問杜二,逛完單父縣之后去哪兒?!?/p>

杜二說:“前幾天我接到李邕的信,他說他侄孫正謀齊州的差事,而他自己也可能會調去北海。如果諸事和諧,他明年也許會抽空去齊州住些日子。他說如果我那時恰好逛到那邊,最好約個時間找他一起玩兒。齊州那邊值得逛的地方也挺多的。再說,明年還早,余下的時日,我還是想在梁宋逛逛?!?/p>

李十二說:“明年我也正好要去齊州紫極宮,我們倒是又可以一路了?!?/p>

我說:“李十二兄,你這是要出家嗎?”

李十二說:“還沒完全想好。這也是一個去處,不是嗎?”

杜二說:“這是你的心愿,我知道你慕道多年,能有這種機會也是難得?!?/p>

我喝了一碗米酒,說:“聽說李邕大人眉目環(huán)異,你和他那么熟,是不是這樣???”

杜二說:“都是傳說,哪有那么邪乎。不過他的眉毛確實比一般人長,有時候還卷曲,就像一個圓環(huán)纏繞著眼睛。傳說太廣泛了,有些沒見過他的人,還傳他的眉毛和眼睛都像一個大圓碗,他每走到一個新地方都會有好奇的人把他當猴子圍觀,搞得他哭笑不得?!?/p>

“就仿佛聽說我酒量大,都想灌醉我差不多?”李十二說。

“差不多。不過這也給李邕添了點兒傳奇色彩,但是更奇的還是他當年差點兒沒命的事。你們聽說過嗎?賈六年輕可能不知道,李十二你應該知道吧?”杜二說。

這事我聽說過。我沒吭聲,安靜地聽杜二講。

李十二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和李邕沒你熟,雖然我在四川的時候就見過他,但是當時不是太愉快。不過這次在洛陽相見,我對他印象好了許多?!?/p>

杜二說:“他對我很照顧。我小時候在洛陽就是他把我?guī)нM文學圈子的。我們在岐王府里經常搞聚會,還把李龜年請來助興。這話有點兒扯遠了,還是說李邕差點兒沒命的事?!?/p>

“誰差點兒沒命了?”高三十五邊說邊走了進來。

杜二說:“你總算來了。賈六,我們這就走吧,路程不近吧?”

我說:“不遠不遠。下午咱們不用趕路,可以慢慢走,晚上我們在虞城東北的極樂寺借宿,來的時候我都看見那個廟了。一會兒高三十五兄帶我找些鋪子,我好準備一點兒路上用的吃的。來得匆忙,什么都沒帶。”

高三十五說:“虞城我熟悉,我?guī)闳?。?/p>

四個人騎著馬,慢悠悠地往城外走。

城外村莊稀少,高高低低地散落在田野和樹木之中。

我的馬上掛著藍布袋子,里面裝著二十個畢羅餅,都是素的。高三十五建議我買羊肉餡的,我說晚上在廟里借宿,還是素餡更合適一些。明天到了孟諸澤,肉我是管夠的。高三十五建議再買幾升酒。我想了想答應了。他非常開心地拍打我的肩膀。真疼啊。

杜二的馬上和李十二的馬上都掛著酒袋子,里面各裝了兩斗虞城米酒。

李十二對杜二說,虞城米酒雖然名氣大,但是不如上次在吹臺喝的高粱酒后勁足,只有多喝才能達到迷糊的效果。杜二點點頭。高三十五說還是汶上的酒更猛烈。李十二沒吭聲,突然對杜二說:“杜二,還是接著說李邕的事,他到底怎么回事兒呀?”

高三十五說:“啊,李邕什么事啊?我知道這老頭子的脾氣。我來晚了,從頭說?!?/p>

李十二說:“你聽到的就是一個頭兒,剛開始講你就進來了?!?/p>

杜二說:“是的,剛開始講。李邕年輕的時候得罪了人,這人就陷害李邕,說他貪贓枉法,朝廷就把李邕判了死刑。李邕為自己辯解,但是這時候誰還聽他說什么。家里人著急,到處想辦法撈他?!?/p>

高三十五說:“這倔老頭子一個人倒霉,全家也都跟著倒霉了。都說有形連坐可怕,殊不知無形連坐更可怕?!?/p>

杜二說:“誰說不是。那時李邕有點兒名聲了,所以他的事,不僅京畿里巷傳開了,好多州郡也都傳開了,就等著看秋天砍頭。有個叫孔璋的人,就住在潁川那邊,他遠遠見過李邕,但是李邕并不認識他。他是布衣,大約讀過《春秋》,就給圣上寫信,為李邕鳴不平。他輾轉通過熟人把信送進了大明宮。那信寫得真好,看過的人都為之心動,圣上也喜歡這封信,就免了李邕的死刑。我當時聽了李邕的轉述就想把信抄下來,可當時酒肆里找不到紙,我只記下來幾句?!?/p>

我說:“杜二兄,他都寫什么了?”

李十二說:“你真沉不住氣,這不杜二馬上就講了?!?/p>

高三十五說:“是啊,說到緊要處,有點兒緊張?!彼惶狁R韁,馬向前一躥,離開大家半箭之地。其余人勒住馬頭,一起望著高三十五笑。

高三十五尷尬地笑著。

“我當時聽李邕講到此處也是非常緊張??阻罢f,我知道李邕,李邕不知道我,我不如他聰明。”杜二說。

高三十五說:“這個剛才說過的。”

杜二說:“是的。他又說,我聽說士子都是肯為知己去死的人,而我這個人卻是一個連要死的李邕都不認識的人,卻心甘情愿替他而死。這是為什么呢?我這不是特別惋惜李邕有才能,而是要成全圣上您能夠容忍有才能的人犯錯的仁慈啊?!?/p>

高三十五說:“姓孔的好啰嗦,一個意思反復說?!?/p>

杜二說:“這意思不斷重復,可能就是為了給圣上強化這個印象?!?/p>

李十二說:“這個孔先生還是有智慧的,給圣上送了一頂高帽子,圣上是一定會戴的。放誰殺誰都是他一句話的事?!?/p>

“那律法豈不是虛設?”高三十五說。

“律法是相對而言的,主要還是看圣上需要吧?!崩钍f。

“圣上站得高,想必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备呷逭f。

“圣上也要遵守律法吧?”杜二說。

李十二捻須,說:“還是看需要吧。后來怎樣了?”

杜二說:“把李邕放了?!?/p>

李十二說:“我是說那位孔先生怎么樣了?”

杜二說:“經此變故,李邕被貶官,而孔璋卻為這封書信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我聽李邕說孔璋被流放到嶺南那個鬼地方。他至今也沒見過這個恩人的面,可能是死在那里了?!?/p>

眾人沉默,放馬向前走。

太陽低垂,好像烙糊的畢羅餅,半紅半紫的。馬蹄踩在土道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杜二打破沉默,說:“聽李邕說,此事到這里還沒完。他說他家阿溫也為這事給圣上寫了信?!?/p>

高三十五說:“阿溫是誰?”

杜二說:“是李邕夫人,我見過的,非常會治茶。她給圣上寫信,希望重重處理李邕,把他押送到邊關戍邊,不能只貶個官了事。”

高三十五說:“這女人夠狠的。但是想撇清連坐關系很難的!”

杜二說:“聽我說完。阿溫夫人完全是為了澄清李邕的冤情。她這么說,圣上才肯聽她說下去。說實話,阿溫夫人的信真是得了李邕的文章真經。她先說李邕有罪,然后又說事出有因。她說所謂李邕貪贓,不過是買了別人的贓物,但他是從集市鋪子里買的,怎么可能知道那是賊贓?她又說所謂李邕枉法,不過是把家里養(yǎng)的蠶種貸給鄰居,這又有哪里不合律法了?”

高三十五說:“還是有點兒不妥當。李邕是吃公飯的,這種牟利暗事還是不能干?!?/p>

李十二嘆道:“真是一個奇女子??!”

高三十五說:“不能忍虧,這家人以后有罪遭啊。”

杜二說:“沒有啊。李邕今年都六十六了,還能吃胡桃呢。”

高三十五搖頭。

李十二說:“杜二,等到齊州那邊的時候,我們一起去見見他吧?!?/p>

高三十五說:“你們還要去齊州?”

杜二說:“一起去唄。”

高三十五說:“嗨,我早和人約好了,從這里直接去楚地。如果我能趕回來,到時候再說吧?!?/p>

杜二說:“我還沒去過楚地,很想看看屈原宋玉住過的地方?!?/p>

我有點后悔借宿極樂寺。從外面看房子挺多,能住人的僧寮卻只有一間。五個和尚一大鋪。當家住持的年紀和杜二差不多,個頭矮些,但很壯實。他沒有問我們是誰去哪里,就答應我們四個和他們五個在大鋪上擠一夜。

高三十五主動提出去割草喂馬,他說廟后的草又高又厚。和尚們沒晚飯吃,我把我們的畢羅餅分給他們一人一個。一個小和尚燒了熱水。當家住持說他們廟小沒茶。李十二瞄了眼身邊的酒罐,說:“你們能喝酒嗎?”當家住持說:“以前不能,今天能?!蔽蚁雴枮槭裁?,看看李十二就沒說什么。杜二說:“可惜我們沒帶下酒的東西?!碑敿易〕终f:“腌蘿卜可以嗎?”李十二從大鋪上嚯地坐起來,說:“當然行。賈六,把高三十五叫回來,別喂馬了,喝酒!”

九個人把整整兩斗酒都喝光了,熱水也喝了不少。半夜里,眾人頻繁起夜的聲音把一個素日岑寂的小廟搞得非常熱鬧。早晨起來,每個人都有黑眼圈,只有李十二除外。

下了官道,遠遠看見燕三和陳七他們一大幫人等在那里。

孟諸澤的水光在陽光下仿佛碎銀子。雖然不是第一次來,但我的心還是被它一下子扯開了,裹著水汽的空氣一瞬間大股大股地涌了進來。

我問杜二:“是先打獵還是先喝酒?”

杜二說:“還是問李十二吧。”

每個人都選了一張弓,杜二選了一張最長的。

李十二說:“我用慣了劍,這玩意兒可是使不慣?!?/p>

杜二說:“就是玩兒,無所謂的?!闭f完,杜二把長弓背在身上,迎著秋風,縱馬向蘆葦飄蕩的大澤奔去。

???,詩人、譯者、批評家。著有詩集《??嗽娺x》《??嗽姼琛贰掇D臺游戲》等;譯詩集《菲利普·拉金詩選》《學術涂鴉》《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等,劇作《魏延傳》《貳人行》等,小說《正午的恐怖》《玩偶》等;曾獲《人民文學》詩歌獎、東蕩子詩歌獎等,曾被評為當代十大新銳詩人,入選漢語詩歌雙年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