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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平原:作為教育家的林紓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陳平原  2023年12月07日10:48

作為教育家的林紓很少被人提及

將近十年前,具體說是2014年10月11日,我在福州工程學院主辦的“林紓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做主旨演說,題為《古文傳授的現(xiàn)代命運——林紓與北京大學的“愛恨情仇”》,日后改寫成兩篇論文,一是初刊《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的《古文傳授的現(xiàn)代命運——教育史上的林紓》,一是發(fā)表在《文藝爭鳴》2016年第1期的《林紓與北京大學的離合悲歡》。

前者從“大學教員”的角度,討論林紓與京師大學堂及北京大學的歷史淵源、個人恩怨以及沖突的歷史必然性,希望借此凸顯現(xiàn)代中國文化、思想及教育的艱難轉(zhuǎn)型。該文第一節(jié)討論林紓的《七十自壽詩》二十首,除了“傲骨原宜老布衣”的第一首,最值得關注的是第十二首,尤其是“迻譯泰西過百種,傳經(jīng)門左已千人”這兩句,各有精彩的自注?!稗栕g”句是:“余同通西文者譯泰西小說近一百五十種,今合百種為余叢書”?!皞鹘?jīng)”句則云:“婁東授經(jīng),門左千人,門右千人,余已過之。”前者可糾正學界關于林紓不樂意人家稱他為“譯才”的說法,那只不過是為了強調(diào)自家古文成就的一種敘述策略;后者則牽涉甚廣,需略作解釋。

1919年林紓撰《贈張生厚載序》,統(tǒng)計自家一輩子教書業(yè)績,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從1901年晉京擔任金臺書院講席說起,以前的不算;第二,兼及中學與大學,不分軒輊;第三,撰寫此文前兩年(1917)組織的文學講習會,雖反響很好,且日后有朱羲胄筆記的《文微》刊行,但因不是正規(guī)學堂,聽講人數(shù)沒有統(tǒng)計入內(nèi)??蓡问巧鲜鑫逍=踢^的學生,就有兩千六七百,難怪林紓對自家“傳經(jīng)”的事業(yè)非常自信??闪旨偤雎粤艘稽c,傳統(tǒng)書院的山長與現(xiàn)代大學的教授,其職責與效果是很不一樣的。現(xiàn)代學堂(尤其是大學)教授的科目很多,每個教員只負責其中一小部分,很難說所有聽過你課的,都是你的門生。你教過的學生固然很多,他聽過的課程也正不少,除非“兩相愉悅”,否則,這師生關系是很不穩(wěn)定的。

另外還有一點,對林紓來說,教書是一輩子的事業(yè),不該只從五十歲進京那年說起。1872年,21歲的林紓開始在村塾教書,同時不斷參加科考。十年后移居蒼霞洲,建房五間居??;25年后的1897年,林紓迎來生命中最為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夫人病危,遷往新居,舊居改為福州最早的新式中學堂“蒼霞精舍”,林紓出任漢文總教習;喪妻之后,林紓郁郁寡歡,開始與王壽昌合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兩年后刊行;同年12月《閩中新樂府》由好友魏瀚在福州出資刻版印行,署名畏廬子。日后,作為古文家與翻譯家的林紓名滿天下,而作為教育家的林紓則很少被人提及。

作為新學起點的蒼霞精舍也該納入考察的視野

此前我談“教育史上的林紓”,遵循林紓本人的思路,關注他與北京大學的愛恨情仇,以及在京城各校教習古文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看來,即便不談謀生的塾師經(jīng)歷,作為新學起點的蒼霞精舍,也該納入考察的視野。

蒼霞精舍與舊式私塾不同,教學內(nèi)容除傳統(tǒng)經(jīng)史等課程外,還開設了數(shù)學、英文、歷史、地理、時務等新式課程。據(jù)林紓《蒼霞精舍后軒記》稱:“聚生徒,課西學,延余講《毛詩》《史記》,授諸生古文,間五日一至?!贝宋目=üこ虒W院組織編寫的《林紓讀本》(吳仁華主編,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的篇首,流傳甚廣。

作為新式學堂的蒼霞精舍,歷經(jīng)多次變遷,演變成后來的福建工程學院,如今的福建理工大學。九年前我參觀該校的校史館,對其大力表彰作為翻譯家、古文家、書畫家以及教育家林紓的功業(yè),印象極為深刻。那年蒼霞精舍舊址的認定出現(xiàn)爭議,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大潮又如此洶涌澎湃,記得時任福建省委宣傳部長在林紓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慷慨陳詞,很有挽狂瀾于既倒的雄心。雖然經(jīng)過專家多方考證,真正的蒼霞精舍舊址很可能已經(jīng)湮沒,但這積極尋訪的過程很是感人。

1924年10月,林紓在京逝世,一個月后,著名新文化人鄭振鐸撰文,全面評價曾經(jīng)的論敵林紓,不僅高度贊賞其翻譯文學業(yè)績,也表彰《閩中新樂府》所體現(xiàn)的“新黨的傾向”。鄭文特意引錄《村先生》《興女學》《破藍衫》三詩,并大加贊嘆:“在康有為未上書之前,他卻能有這種見解,可算是當時的一個先進的維新黨?!保ā读智倌舷壬?,《小說月報》第15卷11號,1924年11月)

如此見識,林紓之參與創(chuàng)辦新式學堂,便并非一時的心血來潮。須知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簽訂后,福州被列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西學于是逐漸傳播,有識之士意識到舊教育之弊端,深感改革的迫切性,這才有《閩中新樂府》的刊行與蒼霞精舍的創(chuàng)辦同步的巧合。

可惜沒能找到《蒼霞精舍后軒記》的手稿,否則,那是多么令人興奮的話題。兩年前我曾專門撰文,討論手稿研究的視野、方法及策略,涉及以下話題:第一,政治遺產(chǎn)與書法藝術;第二,拍賣價與名譽權;第三,手稿的學術價值;第四,手稿的鑒定與研究。引言部分,我談及手稿之所以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借用《顏氏家訓·慕賢》中的話,那就是“吾雅愛其手跡,常所寶持”。這里包含書法(不管是否“殊工草隸”),但更重要的是遙想其人(也就是顏之推所說的“慕賢”)。而近年各地爭相建設名人博物館,也帶火了近現(xiàn)代文人學者的手稿及信札(參見《手稿研究的視野、方法及策略》【香港】《中國文學學報》第十一期,2021年6月)。

這回在福州舉辦“汲古蒼霞——新見林紓手稿、講義、家書與詩文集”特展,不僅是讓先賢魂歸故里,使家鄉(xiāng)后人得以緬懷與“慕賢”;也讓我從另外一個特定的角度,解讀蒼霞精舍創(chuàng)辦者之一林紓先生的教育情懷。

至于這批新見林紓手稿、講義、家書的學術價值,夏曉虹教授已有專門論述,我就不搶鏡了。

(此乃作者2023年11月20日在福州舉辦的“汲古蒼霞——新見林紓手稿、講義、家書與詩文集特展”開幕式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