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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香還:重讀施蟄存先生給我的27封信
來源:文匯報 | 張香還  2023年12月08日08:46

那一年,沈從文先生南來,住在蘇州九如巷。我在他那里耽了兩個半天。臨別時候,他一再囑托的一件事是去看望巴金先生,再一件事,也就是去看望施蟄存先生了。

這兩位前輩,在我的少年時代,產(chǎn)生過影響的是巴金的作品;至于施蟄存,我始終沒有讀到過他寫的一本又一本的書,也沒有翻過由他主編的有很大影響的《現(xiàn)代》,更不用說他編的《無軌列車》《新文藝》《文藝風(fēng)景》等等的了。一次經(jīng)過玄妙觀的舊書攤的時候,翻到了他主編的《文飯小品》。那刊名,那開本,那內(nèi)容,真是別出心裁。他的智慧,立即吸引了我。從這時起,這本刊物,它的編者,就扎根在我的心底,忘不掉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由朝鮮戰(zhàn)場回到上海。有空的時候,到福州路的舊書店去?!胺从摇币院?,書架上有印有“無相庵藏書”章的線裝書開始流落出來。店員悄悄告訴我:“這是施蟄存的?!薄盁o相庵”曾是施蟄存的書齋名,這,我是知道的。

漸漸的,在我的心底,就很想去看一看他了。

又經(jīng)歷了長長的“十年文革”。“四人幫”垮臺后,日子似乎趨向風(fēng)平浪靜了。我卻在沈從文囑咐的前幾天急不可待,已經(jīng)先一步去探望了這一位心儀已久的前輩先生了。

到華東師大校園。一位熱心人,把我領(lǐng)到了史存直教授家里。施蟄存、史存直,兩者讀音確有點相近。好多年以前,我就知道有位史存直了。那是抗戰(zhàn)勝利那一年夏天,到上海投考學(xué)校。沒地方住,最后,在吳淞路上的那座小高樓——當(dāng)時是國民黨接收大員湯恩伯辦的一家報館,就在他們的地板上睡了兩夜。報社的負責(zé)人就是史存直。最近讀到一篇文章,這家報社原來是地下黨領(lǐng)導(dǎo)的。眼下,這位史存直教授就為我寫下了施蟄存愚園路的地址。

在1977年秋天的一天,我去看望了施蟄存先生。當(dāng)時,他的幾間房還沒落實政策。他只能在朝北的一間小小廁所接待了我。在1992年1月的一篇拙文中,曾回憶了當(dāng)時的一點情景:

走上樓去,我去看他。他從三樓走下來,就只能在二樓樓梯旁,那一間局局促促的衛(wèi)生間里。這里變成了唯一的起居室。在這里,這位作家接待來訪者,接待來自年輕人中間的求知者。說來也真難以相信,北窗下,僅一桌一椅。他讓來客坐在椅子上,自己就側(cè)身坐在抽水馬桶的蓋板上。

這樣的“廁所會客”的場面,也真是古今中外所僅見的吧!我至今都沒法忘記那局局促促、尷尷尬尬的場景。也就從這一天起,一直到1995年我去國探親為止,我們就在后來他落實政策后的那間二樓朝南的書室兼臥室的房間——一邊輪換掛著上官碧(沈從文)、馮友蘭、于右任的字軸,一邊掛著任伯年的畫——就遵照他選定的時間:“周三下午三點后,我們見見面,聊聊天。”

他,真是一個極為隨便的人。他的隨便,來自于對人的真誠、通脫。他懷著一顆率真的心。戴上助聽器,幾句話,就足以使陌生人和他的距離消失。他又是一個少見的善談的人,不像沈從文、巴金那樣,說話總是低聲低氣。也不像葉圣陶、沈雁冰那樣,始終帶著一點點拘謹。他就是那樣無拘無束,東西南北,侃侃而談。有時,手頭挾著一支云南生產(chǎn)的細細的雪茄——從中也可以給他帶來一點生活的回憶。

也就在這期間,僅僅短短幾年,他先后出版了《域外詩抄》《唐詩百話》《北山集古錄》,以及《十年創(chuàng)作集》,主編了《中國近代文學(xué)大系〈翻譯集〉》。他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喜歡明朗的夏天,討厭使人瑟瑟縮縮的冬天?!钡?,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寒,他都照樣工作,不停地工作。而且竟然活到了2003年,他的百歲之年……遺憾的是,他最后的幾年,我們身處兩地,沒能在最后見到他。現(xiàn)在重新翻讀他在那些年里寫給我的二十七封信,那真是百感交集!

香還先生:

承光臨,為老妻擋駕,非常抱歉!是日適家有要事,即將外出,老妻恐坐談稽遲,故不敢奉留。諒之諒之!弟近日家中有事,媳婦新近去世,老妻病二月余,近日方起床,家務(wù)炊事,皆弟任其役。故只好杜門謝客。俟數(shù)旬后當(dāng)可少閑,再請惠臨閑話,但以下午一時至三時為宜,上午要工作,下午三時半后要做飯,無暇款客也。尊藏古文圖章無人能識,弟識得二字,未知是否?惠紙已寫壞,無以報命,今后亦不欲以劣書傳于人間,囑寫文字,不敢承命矣。匆匆手此即請

大安

施蟄存頓首 四、十七(1978年)

這是施老給我寫的第一封信。他的“抱歉”,顯示了我的冒失。實際,第一次上門,理應(yīng)先致一函,較為禮貌,也較妥帖。奈“文革十年”,一切都扔了。“惠紙已寫壞”事,后來他就把他的《北山樓金石百詠》原稿留在了我身邊。原稿系毛筆小楷書就,彌足珍貴,也叫人難忘。香還同志:

十六日手書敬悉。

前天有臺灣客來,其中有一位東方出版社的邱各容,名片上寫明“兒童文學(xué)史料工作者”,我即以足下贈我之本轉(zhuǎn)送給他,如獲至寶,道謝再三?,F(xiàn)在,你應(yīng)補還我一本,以后再寫文章。

《海內(nèi)外》我要看,有便帶來。

諷陳明詩也待你來看。足下似乎消息靈通!

21日以前,25日以后,我不空,請于22-24日之間來。

余面談。

蟄存10.17(1978年)

書,指拙作《中國兒童文學(xué)史》。

在這段時間里,他知道我要到徐家匯藏書樓去。忽然想起,要我?guī)退?925年加入共青團的事。他說,陸定一也在這年加入共青團。他們是同年,1905年生。這一年,正是二十歲。這事,在上海一張報紙上刊出。查到后,他聽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似有所思。

香還先生:

惠書敬悉。為李賀集事擾及令尊,甚以為歉。此書非必需,不能得亦無所謂。

?即合同,用一塊竹片或木版,訂立契約,對剖之,各執(zhí)一半,謂之別,謂之契(合也)。后世謂之合同。?亦作莂,墓?即買地券,古人墓中迷信之物。在磚上刻一文書,子孫向土地神買地以葬父母者。在《文物》雜志上也曾有過類似的東西。有用鉛版的,叫作鉛券。

蘇州那個賣碑人,能取得聯(lián)系否?我想托他訪覓一些東西。不急急,有機會時問一下可也。

此致

敬禮

蟄存12、29(1978年)

敝寓乃愚園路1018號二樓。

請弗寫愚園路郵局,因愚園路有兩個郵局,一個在靜安寺愚園路口。

他學(xué)識的淵博,在這里可見一二。碑帖原非他的所長,而是他之所好。抗戰(zhàn)期間在云南,他和沈從文常跑昆明的冷攤。沈從文有興趣的是古陶瓷,而他則熱衷于一葉葉的“黑老虎”。

香還同志:

手書收到多日,未能早復(fù)為歉。

1978年舍下流年不利,病人多,甚至死了一個長媳。年底愚夫婦也輪流病倒,我年三十還未起床,初一勉強起來,初二又睡倒。

師大開學(xué)后,我擔(dān)任了一門課,實是半門。因每周四小時,我上二小時,余下二小時由青年教師上,這樣一來,每周就有負擔(dān)了。

“改正”事尚未輪到我,恐怕還要等一下。

巾箱本至今未得一冊,古書店久未去。日本印巾箱本甚多,浪華館也有名。畫譜想必甚精,現(xiàn)在也是不易得之書了。

俟天氣回暖,我精神好些,請來談?wù)?。我每周去師大三四個上午,附告。

此候起居。

蟄存 二月十二晚(1979年)

“改正”事,指“右派”脫帽事?!敖硐浔尽毕倒糯_本極小的書,便于攜帶。

香還同志:

示悉。久不晤見,想起居如常。

我冬季照例發(fā)病,夏季照例頑健。國慶之前大約沒有問題了。內(nèi)子亦如此。春節(jié)后一病兩月,今又健好。

今年被拉去上一班課,每周兩節(jié),四小時。本星期已結(jié)束。下月起要準(zhǔn)備招研究生事了。

57年事校中已解決,市里尚未批下,或者與徐鑄成同樣情況,也或者我還不夠他的資格。大約還得擱一擱,我也無所謂。

從文夫婦春間來過,我到衡山飯店看了他倆一次,談了二小時。

暑假中如有空,可以來談?wù)劇?/span>

即候 起居

蟄存頓首5.28(1979年)

從本文開首從文先生對我的囑咐,到他們衡山飯店的晤面;以至于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從文先生去世后,沒幾天,我按例去看他,才坐下,他就在桌子上找出一張紙,交給了我,上書:

沅芷湘蘭,一代風(fēng)騷傳說部;

滇云浦雨,平生交誼仰文華。

末署“施蟄存挽 沈從文聯(lián)”,在在都能看到他們之間情深意長的友誼。

香還同志:

昨日下午失迎,甚歉。本星期六上午有一個朋友的追悼會,須去龍華參加,亦不克奉候,請改在下星期一(16日)或二下午一二時惠臨,如何?

每日上午,非去師大,即伏案工作,為了爭取時間,不欲招待賓客。故足下來以下午為宜。

手此即請 大安

弟蟄存7、10(1979年)

香還兄:

收到《小詩自詠》,謝謝。魯兵同志不認識,看來是一位浙大畢業(yè)的革命干部,是不是?他的詩可與聶紺弩成雙璧。我很希望他多寫一些運用新詞白話的舊詩,為舊詩開一條新路。

此書無內(nèi)封,又不署名,封面失去,即不知是何人之詩。似乎印刷時沒考慮。

請代我向魯兵同志致謝。

此問好

蟄存頓首 三月二十一日(1984年)

《小詩自詠》系我部隊?wèi)?zhàn)友、兒童文學(xué)作家魯兵寫的舊體詩線裝自印本。魯兵確是浙大的學(xué)生,他對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xué)是內(nèi)行,寫雜文也是內(nèi)行,可對線裝書的裝幀,卻是大大的外行。在朝鮮時期,我在軍部,他在師部,能常見面。戴深度的近視眼鏡,為部隊所少見。但,他的工作,卻得到當(dāng)年的師領(lǐng)導(dǎo)李德生將軍的贊揚。

香還仁兄:

書二冊收到。雖然早已看過,再翻一遍也有味道。不過《秉燭談》不是苦茶庵佳作,抄書多而議論少也。

看足下此二書,修補整潔,可見足下愛書之癖,故當(dāng)引為同志。我現(xiàn)在已非聚書之時,不敢承賜。此間書多,無書齋,無放書處,近來正在遣散藏書,足下如要何種書,弟可以奉贈。尚乞示知品種,他日上閣樓檢書時,即選出寄奉。

我的新詩,共不到30首。前年周良沛編“袖珍詩叢”,想為我出一本,因太少不成書而止。近日想編一個雜文集,把這一批詩也編進去。

宋易非顧均正,宋易是現(xiàn)代書局兒童文學(xué)編輯。解放后,大約1951年,我在成都路,近延安中路口遇到他,他請我到家里去談了一陣。后來就無消息。據(jù)說他是托派,想必有困厄。你找從事兒童文學(xué)的打聽一下。我也想知道他的命運,同事三年,總算有點友誼。李白英不認識。

匆復(fù),即請

文安

北山、施舍、蟄存(這是近年的署名)

1986.3.27,陰雨之晨

“書二冊”指的是兩冊周作人的單行本書。施老肯定周早、中期的一些作品,對他晚期的書不甚滿意。確實如此,晚期的周作人,即便是那一本印刷裝幀堪稱精美的《藥味集》,也仍然無法擺脫幾乎滿篇地抄書。

香還兄:

信件及附言收到。這一次老兄糊涂了,我要的正是中冊,不是下冊。因校中兩本中冊均被人借出未還,故請足下代借一本,下冊已有,不需要也。

蟄存6.15(1986年)

“中冊”“下冊”指的是什么書,已完全想不起。

香還先生:

手教敬悉,承關(guān)注,至感。

今年酷熱,我已于上月底中暑。高燒40℃,三天不退,打了六針配尼西林,才得平復(fù)。

從七月份起,我已“復(fù)職”,仍回師大,參加“漢語大詞典”編寫工作,但不上班。

大約在1928/9年,李青崖任中國公學(xué)文學(xué)院長,邀我任預(yù)科國文教席,不到半年,即不去了,大約就是你所說的那個情況,恐怕不是1922年,此事詳情,我已忘記。是有一段派系斗爭的。

匆復(fù)即候

箑安

蟄存頓首 七月十五日(1988年)

記得校長是馬君武,“你所說的那個情況”,究竟是什么情況,我至今也完全記不起了。

香還仁兄:

惠函收到。不知道你在安徽開什么會?是否兒童文學(xué)的會?拙文承夸獎,似乎太拔高了?!笆裰袩o大將,廖化作先鋒”,此亦近來文風(fēng)卑弱之反映也。不過拙文最后一段評論從文,大家都認為公允,我才放心也。

我的散文選集至今未寄到,真怪!《聯(lián)合時報》載胡秋原的謬論,你是否還能借一份來看看?

18日以后,有便可來談?wù)?,聽聽你開會和旅行觀感。18日以前有別的約會,怕不巧撞車,使你不能暢所欲言。

此候起居

北山12.14(1988年)

“安徽開什么會”,并不是兒童文學(xué)的會,而是“1948年自滬杭蘇寧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撤退至皖西解放區(qū)同志”的一次集會。從此時開始,幾乎每年一次,延續(xù)了一段時間。

香還兄:

有一批復(fù)印件,今日送到。有文言、有白話,需加標(biāo)點。兄如能助我,在十天之內(nèi)完成。請即來取。仍以下午三時為宜。如不能任此,亦請復(fù)一片。

蟄存1989、6、10

“復(fù)印件”,系指范泉主編的《中國近代文學(xué)大系》選篇。

香還兄:

示悉。漢城之會,歆羨而已。兄能去最好,不妨爭取。

李炳權(quán)大約不甚知道李齊賢與中國之關(guān)系,故似乎不很熱心。上次兄給我看的那些目錄,其中有幾篇關(guān)于李齊賢的,又有李氏著作單行本之報道。請兄再檢一下,或下次仍帶來。我想選定一二文,托李炳權(quán)找來,翻譯用之,較為快速。等他托人撰稿,天長地遠,我恐不能待也。

本月忙于《大系》事,直是“撳住牛頭吃水”,苦極!

賀新禧!

蟄存 一月七日(1990年)

“漢城之會”,韓國漢城(今首爾)梨花女子大學(xué)教授李炳權(quán)組織的一次漢學(xué)會議。后因故未赴會?!啊洞笙怠贰奔粗阜度髌涫碌摹按笙怠薄?/p>

香還兄:

《金瓶梅》無辦法,我也碰了第二個釘子。十分抱歉。

李齊賢文已有著落,由南朝鮮嶺南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李章佑撰稿。你那位朋友處不必催了。

我的《北山集古錄》出版了,書尚未到,要我買400冊,大約我兄必可得一冊。下月中旬有便請來刺探。

此問安

蟄存3月29日(1990年)

香還兄:

高麗文譯人已找到一位,你不必為我操心了。

昨天找到很多剪報,都是1985-86年的《夜光杯》,88年起,晚報閱后要寄給在滄州的兒媳,就不剪了,事實上也無可剪者,大約《夜光杯》以1986年為“最有看頭”?,F(xiàn)在把這些剪報寄給你,炒炒冷飯。其中也有一篇是你的大作??催^丟掉,我不要了。

天熱,今年暑期恐不好過。

北山5月10日(1990年)

香還兄:

《翻譯文學(xué)集》第一卷標(biāo)點費已結(jié)出,兄標(biāo)點過哪幾篇?請開一單子來。在六月二十二日以前到我處領(lǐng)取。此問好。

前幾天,正想到:“張香還好久不來了,不知安否?”前日收到大札,始知有“苕霅之游”,可知雅興不淺,身體必健。小蓮莊我也勾留過半天,與徐遲閑話,已是1936年的事了。丁沈交惡文,我也見到,此事在三十年代已知?!对~學(xué)》八期才出版,國際論文專號尚未發(fā)稿,出版當(dāng)在1991年了。

我一切如常。天漸冷,寫字會較困難,別的不怕。十日以前有任務(wù),十日以后可來聊天。此奉香還兄

施蟄存6月17日(1990年)

這是施老用自制的明信片寫的,時間是1990年12月2日。“苕霅之游”指在浙江南潯一帶旅行?!对~學(xué)》,由華東師大出版,施老時任主編。

香還兄:

收到八月四日信,才知無恙。甚慰!

今年我不佳,手臂、二腿均發(fā)大粒痱子,一搔,就發(fā)紅斑,很不舒服。

來了一批日本人,談了三個下午,都是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可是所知甚淺。

《談風(fēng)》中的三篇已印得,不必費神了。

《大風(fēng)》一篇不記得,也不必保存了。

文化界正處于戰(zhàn)國時代,各自為政,而且一致迫害規(guī)規(guī)矩矩的知識分子,無話可說!

……

下午睡到三點,上午工作。稍涼再請來聊天。

向合府問好。

北山 八月十二日(1991年)

現(xiàn)在不要寫“書”,我勸你寫各種千字文,供應(yīng)副刊,可以換幾個茶酒錢。又及。

香還兄:

大札收到旬日,稽復(fù)甚歉。

書信熱早已熱到我身邊,傅艾以來要,我不給。別人也不給。生存的朋友的信,我無權(quán)給,已故朋友的信,早已送完。如茅盾、沈從文、俞平伯。

書信編一本倒可以,要加“欣賞”,就使人厭煩。兩人之間的通信,由第三人來欣賞,不知能欣賞出什么來?

我那兩本舊小說,似乎能銷,許多人來問我要??蓱z我只存三四部,萬萬不能送人了??辞闆r大約有再版的希望。

近日忙于編《詞學(xué)》十期,即需發(fā)稿,要到下月中旬才有空暇,以后想擱筆“蟄伏”了。

此問安。

北山11.27(1991年)

傅艾以系指《現(xiàn)代作家書信集珍》編者?!拔夷莾杀九f小說”,指《善女人行品》《小珍集》等。

香還兄:

你這一文根本不是書信欣賞文字,離譜了。仍寄還。因為有幾本書我不想你提起。

一雪之后,老夫老妻均受不住,老妻已臥床三日,我也終日蜷縮。現(xiàn)在停止一切工作,也謝絕會客。挨過冬天再活動。

此賀新年

北山12,31,1991

大概還是指的傅艾以編那本書信集上有關(guān)他的信。這是他慣用的自制的明信片寫的。

香還兄:

你又為我做了義務(wù)宣傳部長了?!耙构獗钡谝黄橇址诺慕灰?,你坐了去,也不容易。

“壺丈”是陳兼與,亦即陳聲聰。

“螺川書屋”是周錬霞。

“孝魯”即“效魯”。

“懷辛”不知。

楊義畢竟不了解三十年代文壇,說話不著實。

蕭乾大約解放后有點“背棄”從文,故從文不滿。蕭畢竟是從文提挈起來的人。

夏衍說,不清楚雪峰是否提出了“民族主義大眾文學(xué)”,真奇怪!他好像把舊事全忘記了!

外間有何文藝新聞,過年初五,請來談?wù)劊@兩天,確實在“冬眠”。

北山1.27(1992年)

“義務(wù)宣傳部長”系指我除了在《夜光杯》,還在昆明《春城晚報》上發(fā)表的有關(guān)他的一些文字。這里他“不知”的“懷辛”,即藏書家許厚基。

香還兄:

《文飯小品》及《我的記憶》事,非但忘了,而且遍找不得,不知是否你已取回?我房間曾經(jīng)搬動,有許多書及文件換了地方,你不來信,我根本腦子中,沒有這件事了。

奈何?抱歉!如在我處,也不會遺失,不過要待發(fā)見耳。

北山1993.10.26

《我的記憶》事指我年輕時節(jié)收藏的一冊戴望舒的《我的記憶》,后來施老找出來了。此書系1929年11月再版的毛邊本。施老在這本書上,寫下了“此為水沫書店創(chuàng)辦時第一批出版物。去今六十年矣。至今猶存者,恐為數(shù)有限。香還兄得此本可喜,幸珍藏之。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七日 施蟄存”。

對于這本書,年輕時確曾多少次讀了其中的《雨巷》。這是一本值得珍藏的書。毛邊,印二千冊。施老題上了一段文字,更為此書增光添彩。

香還兄:

函悉。今將清閣住址抄奉。

如果你要去訪問,最好先到我處,有一點東西托你帶去。

順便帶一些府上珍藏的碑拓飽我眼?!?/span>

北山1993,11,28

信的下面寫了女作家趙清閣的住址和電話。此信系用施老自制明信片寫。

香還我兄:

信收到。印鈐甚好,都是名家所刻,大約尊大人也是一位印人?

《智慧帽》如要印,也不妨,我想作者未必尚在人間。她與我年相若,但我估計她不會活到九十。

還有幾篇打字稿,未找出。如出版社要,我可以上樓去找,不過我不會譯了,沒時間作此事。

印紙不必買了。一個湖州朋友送了我?guī)资畯垺?/span>

西書定價貴?我不知。但我的都是好書,外文書店沒有的。

近來健康不好,每天只看報刊。賀春正

北山1994.2.4

《智慧帽》,原作者露西·吳爾(1918—?),以色列女作家,出生于維也納。以想象美麗并富哲理著稱。此外還有《美麗國》《野東西》《安靜的森林》等?!拔鲿?,當(dāng)年我曾在順昌路鳳鳴書店付高價買了他收藏過的西人某作家、英文本的巴爾扎克,當(dāng)時,想等有機會送還給他。

香還兄:

信收到。你完全估計錯了!七、八、九月,我是活受罪,室內(nèi)每日32℃,發(fā)過兩次高燒39℃,四日不退,幸而沒有引發(fā)心肺毛病。近日稍涼,而體力大衰,瘦了不少,說話也不如過去之大聲了。

我與內(nèi)人分居二室,她房里裝了一個空調(diào),我卻怕冷不怕熱,熱到吃不消,躲進空調(diào)室,坐一小時,又吃不消了,只好回到前房。

今日中秋,還比往年熱,希望此后能有一段不冷不熱的涼爽日子。

現(xiàn)在有許多人在打官司,你也趕時髦了,祝愿你打贏這場官司。

9月16日《光明日報》有我一文,你去找來看看。

問好!

北山1994,9,20(中秋)

打官司事,系指“文革”后當(dāng)年私房一股落實政策風(fēng)中,出現(xiàn)的某一些問題。

香還兄:

散氏盤拓本流傳較多,即使有易培基題識,也不值五千元,此人必是吹???。

此器在臺灣。我亦有拓本。

有毛公鼎拓本,可以收。最多一千元。不過我不要了。

北山1994,11,9

此信系用自制明信片書寫。

香還兄:

目錄及函收到。等有機會時一定推薦。

我建議書名用《風(fēng)土人物》,上輯“風(fēng)土”,下輯“人物”,與此不合者,刪去,較為整齊。

戈譯《十二個》,此書如猶存,借我看看。下次帶來。

王、錢扇是好物,得之可喜。亦想一看。

這幾天忙于編碑集,暫勿來,待下旬來小談。

珍重健康。

北山1995,3,4

戈譯《十二個》,系指抗戰(zhàn)勝利后,1948年5月由上海吳江路60號時代書報出版社出版的俄詩人勃洛克作、戈寶權(quán)譯的長詩。錢扇,指的是錢鍾書書字的一把扇子。

重讀他留下的一封封手寫的信,猶如重逢他,和他一次次促膝歡談一樣。近三十年過去了!這真是一位可敬可愛的人。這一封又一封的信,也就是他那顆真實的毫不虛飾的心。這真是一位可敬可愛的人!

懷念,深深的,難忘的……又是無可奈何的。

最后,留下的,也只能仍然是深深的,深深的,無以忘卻的懷念……

2023年重陽節(ji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