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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科幻文學中的“新人類”書寫略觀
來源:文藝報 | 姚利芬  2023年12月08日07:44

《小靈通漫游未來》,葉永烈著/杜建國插圖,少年兒童出版社,1978年

《小靈通漫游未來》,葉永烈著/杜建國插圖,少年兒童出版社,1978年

《豹人》,王晉康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1月

《豹人》,王晉康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1月

《荒潮》,陳楸帆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

《荒潮》,陳楸帆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

《機器之門》,江波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3月

《機器之門》,江波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3月

科幻小說不僅是人類發(fā)揮自身想象的場所,也是不斷“建構”人類自身、形塑新人類的一個重要領域。如果說文學為人類提供了認識及反觀自身的場域,那么在科幻文學的語境中,人類總是與新人類共存、合作、競爭,其主體性也被不斷挑戰(zhàn)、消解和否定,由此,演繹著人類文明進化的“另類史”,也構建著“文化墻紙”(cultural wallpaper)的重要版圖。

何謂新人類?相對于傳統(tǒng)的自然人而言,新人類指利用科學技術,結合新理念、新創(chuàng)意對人類進行部分設計改造或借用技術模擬創(chuàng)造而成的新物種。中國文學中的新人類想象由來已久?!读凶印珕枴返谑顿葞熢烊恕繁徽J為是中國首部科幻小說。其中寫到古代傳奇中最神奇的機械工程師偃師,曾獻給周穆王一個比起現(xiàn)代機械人還要出色、能歌善舞的機械人偶。唐朝關于機械人偶的記載則更多,《朝野僉載》有關于機器女招待、機器化緣僧人的相關記載。宋代《夢溪筆談·象數(shù)》中記載了捉老鼠的木制機器人。這些帶有科幻感的古代傳奇故事成為構擬新人類的早期場域。

晚清以降的百年中國科幻,從來對新人類形象充滿書寫的沖動與熱忱。滿清末造,列強欺侮,國事蜩螗,人心惟危。知識分子痛定思痛,反思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民族特性和現(xiàn)實命運。其時,形成一股欲革除痼疾,以煥新顏的“新國民”思潮。清末科幻作家倚借科學暢想之力,幻想習得開顱換腦之技,將龍鐘之老翁改造為雄壯之少年(《新法螺先生譚》),開設“洗腦院”,對那些愚昧冥頑之人進行洗腦(《女媧石》),如此以強制手段對民眾進行洗腦,再造新人的文明改造之法,可以說是晚清科幻小說中的共同特征。

如果說晚清科幻著意在于“革新”,那么十七年時期的科幻作品則致力彰顯科技之趣,開啟民智,對新人的建構主要體現(xiàn)在人體潛能的開掘上?!妒й櫟母绺纭诽岢鲇贸渌賰龅姆椒ū4嫔ⅰ妒サ挠洃洝吠ㄟ^反饋刺激恢復記憶的設想皆是此列。改革開放后,步入新時期的科幻文學霞光初綻,迎來更為開闊的面向。出現(xiàn)了穿上飛行衣追捕壞人,飛越祖國大好河山的少年(《神翼》)、在墻壁上行走如飛的人(《神秘衣》)、隱形人(《隱形人》)、帶電的人(《霹靂貝貝》)以及家庭機器人(《溫柔之鄉(xiāng)的夢》《小靈通漫游未來》等),中國科幻小說作家以豐茂的想象、巨大的熱情投入國家的現(xiàn)代化建設之中。

20世紀90年代末及至新世紀科幻,中國科幻作家在對新人類的建構上主要聚焦于基因改造人、機器人和賽博人三類形象。這與生物科技、納米科技、信息科技、認知科技為代表的技術發(fā)展相關??萍钾S富人類日常生活的同時,也使得時間性、空間性、物質性和具身性的概念化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賦予技術人員前所未有、幾近神的權力,使其通過重建物種來創(chuàng)造新人類。王晉康、韓松、陳楸帆、江波、阿缺等作家塑造了豹人、癌人、缸中之腦、機械人類、電子人類等形形色色的后人類形象。這些作品對物種倫理和存在詩學展開了新的思考,反思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v觀上述新人類形象的演變,中國科幻作家的相關書寫呈現(xiàn)出兩個明顯特征:

第一,晚清至新時期的新人類想象服務于民族國家復興的目標,有較強的工具化色彩。無論是晚清抑或是十七年時期乃至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新人類想象及形塑都是有其“目的”的。晚清科幻小說將民族國家復興與身體自新等同,對新人類的想象旨在啟蒙國人,進而達到新民化智,革除弊端,民族復興的目的。十七年時期及至新時期的新人類形象則意在科技興國,發(fā)展生產(chǎn)力,與反動勢力斗爭,樹立社會主義新人標桿。因此,與其說當時的作者著意于塑造“新人類”,不如說更多的是想塑造能擔負起富國強民、推動現(xiàn)代化建設之重任的“新人”。葉永烈的科幻作品經(jīng)常涉及各類科學發(fā)明,其中不乏關于人體機能增強的科技想象,《將計就計》《飛檐走壁的奧秘》寫到依據(jù)仿生學研制的能變色、攀附、飛翔和潛水的“奇特的衣服”“走壁鞋”等裝備,人類穿著這種衣服或裝備可以更便捷地從事消防、電工、登山,從而在國民經(jīng)濟建設中發(fā)揮作用。葉永烈創(chuàng)作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盜魂》與江波發(fā)表于2011年的《移魂有術》均涉及記憶移植。二者創(chuàng)意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意涵指向?!侗I魂》寫了某國間諜集團為了竊取我國一項重要的國防科研成果,麻醉并綁架我國一名科學家,將間諜的記憶分子和信息灌進他的頭腦中,由此引發(fā)科技界盜魂,我國公安對此展開偵破的故事?!兑苹暧行g》講述了一個用RNA人腦復制技術“移植靈魂”進而爭奪遺產(chǎn)的故事。如作者江波所言,小說是他的一個智力游戲,即更多出于核心設定本身的有趣好玩演繹而來的故事,這與《盜魂》及《將計就計》中的對人體的改進為了服務于鏟除外敵,維護國家安全的設定截然不同。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當下的科幻小說越來越關注科技本身,更加注重塑造“新人類”本身,進而探析新人類的產(chǎn)生對人倫家庭社會產(chǎn)生的影響。

二是在新人類書寫中,當代中國科幻呈現(xiàn)出某種“失根”的焦慮與“尋根”的渴求。這種焦慮首先是人類面對新人類的出現(xiàn)時表現(xiàn)出來的猶疑與惶恐,這在王晉康身上最為明顯。無論是他的處女作《亞當回歸》,抑或是《生命之歌》《新人類四部曲》,均流露出對自然人時代的眷戀?!秮啴敾貧w》中的主人公雖然接受了新智能時代,但他究竟是不徹底的新智能人,是帶了前朝遺緒,意識深處有“故國山河”印記的新人。

與美國科幻《機械姬》《終結者》反人類的后人類形象明顯不同的是,王晉康筆下的新人類常試圖與自然人媾和共處。王晉康將后人類當作與人類合作的對象,但他筆下的自然人常常是保守的、排斥的,整體對新人類群體是拒納的態(tài)度。因此,代表傳統(tǒng)的舊人類與象征革新、探索甚或不無激進的新人類在王晉康筆下被推到對立的兩大陣營中,而新人類不得不面臨被剿殺的命運。《生命之歌》中的機器人元元、《豹人》中混合了豹子基因的運動員謝豹飛、《癌人》中的海拉均難逃人類世界敵視殺戮的命運,《類人》中人類更是對像產(chǎn)品一樣被車間造出的類人展開了不遺余力的圍剿。

在《生命之歌》中,王晉康征用了儒家話語及思想資源,將其作為科學家孔昭仁拒納機器人元元的根柢與支撐。江波小說中的新人類也同樣充斥著“失根”的焦慮,《人間蒸發(fā)》中的人類自出生便被在后腦勺中植入了芯片,化身為“新人類”,社會安全局根據(jù)這個可以對公民身份進行登記,并勘察人們腦子里所有的一切。然而,主人公約瑟夫卻戲劇化地遭遇了身份烏龍,需要各處求證“我是誰”,陷入存在的荒謬。江波作品中的新人類大多秉持著人類世界的信仰與堅持,《尋找無雙》中,王十二穿越時空,執(zhí)拗地化身電子人與無雙相遇?!痘隁w丹寨》中的劉滿貴選擇回歸故鄉(xiāng),使得文化根源作為生命個體生存依據(jù)的意識彰顯。由此,我們看到了文化傳統(tǒng)緩解新人類失根焦慮的可能性。上述新人類小說極大地擴展了文學對人類生活可能性的描述,表達了變化的人類觀念及其與新人類的糾葛,形塑了個人和集體的生態(tài)社會想象。為后人類時代人類可能面臨的問題提供了中國式經(jīng)驗,具有積極意義。

當前,以大數(shù)據(jù)、人工智能、量子通信為代表的第四次工業(yè)革命正在發(fā)生,迅猛發(fā)展的科技使得科幻作家經(jīng)常性地為焦慮感所脅迫。如何書寫網(wǎng)絡化、信息化與智能化的深度融合,以及應運而生的“新人類”,理解人類在時間和空間上經(jīng)驗的非線性、多聲部和多樣性,以及它與非人類實體的相互關聯(lián)性是當下需要思考的命題。一切恰如羅西·布雷多蒂所言:“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把握地說,我們一直是人類?!睘榱烁玫剡M入未來,作家需要結合中國獨特的歷史文化經(jīng)驗,重新思考既定的思想體系,生物學的、道德的和自我理想化的人類的N種走向,以科幻之筆鐫刻于文化墻紙之上。而好的科幻,定如夢境世界一樣,會成為世人精神覺醒的站點。

【作者系中國科普研究所副研究員,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科幻小說在中國的譯介及影響研究(1949—2017)(18BZW145)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