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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張晚禾:巴特羅之家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 | 張晚禾  2023年12月12日08:45

張晚禾,“九〇后”青年詩人。生于浙江西南部。詩歌、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等。

從中國運過來的五百頭山羊在越南邊境進行交接時,阮如瓊的羊場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一頭活羊。而活羊的存在,是這個家庭唯一的意義。

羊比人重要多了。過去阮如瓊的丈夫常這樣說。

有五百頭羊要送到這里,可里面沒有一頭羊?qū)儆谖?。阮如瓊專注地盯著電視機自語。

她用手指戳電視機液晶屏,對丈夫說,你看那些羊,多漂亮。十輛運羊的大卡車從遠處緩緩駛來,迎羊隊列齊齊整整分布在公路兩側(cè)。在阮如瓊看來,那是個神圣的畫面,羊不僅僅是羊,它還有著睦鄰穩(wěn)邊的作用,它不止是動物,它是符號、是表意,是象征、更是升華。

看歸看,丈夫知道阮如瓊目光盡頭不是那臺舊電視機里的羊,而是自家羊場突然暴斃的羊,整整一百頭羊。

羊場是阮如瓊祖父留下的。

她關(guān)掉電視機,起身給自己沏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丈夫說羊已經(jīng)被運往病羊處理中心集體焚燒火化,為了隔絕羊身上的病毒傳染到人體。焚羊日選在月初子時,阮如瓊不愿去,丈夫只身前往辦理焚化手續(xù)。

那些病羊的尸體疊在五米高的大卡車上,肉貼肉,臉貼臉。幾個運羊工人先用小推車將羊尸體卸下來,他們一邊卸一邊竊竊私語,大概是說,臭死了,臭死了。

從焚化場回來的時候,丈夫?qū)θ钊绛傉f,有幾只羊還沒死透,被丟進焚燒爐的時候流淚了。阮如瓊問丈夫,你怎么知道羊流淚了,你看到了嗎?丈夫信誓旦旦地說他就是看到了,羊是在被那幾個運羊工人從車上卸下,然后準備投進焚燒爐的那一瞬間流淚的。

丈夫還用手比劃了幾下運羊的動作。

“那些人太粗暴了?!闭煞蛘f。

阮如瓊不相信羊也會流淚,她見過狗、見過貓流淚,就是沒有見過羊流淚。

丈夫說羊當(dāng)然會流淚。不知道羊流淚的時候在想什么,羊的一生會有懊悔的事嗎,會怨恨成為一只羊嗎?阮如瓊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親眼目睹了羊被燒死的樣子。

阮如瓊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盡管她看上去仍然年輕。如果順利的話,她和丈夫?qū)⒃诮衲曩u掉羊場這一百頭活羊,離開河內(nèi)去南邊的胡志明市開一間家庭旅館。他們知道現(xiàn)在旅游業(yè)發(fā)展得好,世界各地的有錢人都愿意來越南看一看,因為越南的物價便宜,城市的風(fēng)光也相對不錯,非常適合西方人來度假或久居。為此,她正在努力學(xué)習(xí)英語。她知道丈夫養(yǎng)的羊值錢,河內(nèi)出口的羊膻味重,比不上中國北部草原地區(qū)進口的養(yǎng)殖羊,越南人都愛中國進口來的羊,但她的祖父和父親留給了他們在養(yǎng)殖時減輕羊膻味的辦法。所以丈夫總對阮如瓊說,羊是這個家庭唯一的意義。

盡管羊死了,阮如瓊還是堅持每天定期清理羊場,從山上運新鮮的草料下來。羊場里的草料越來越多,舊的草料在空氣里腐爛,被新的草料一層層蓋住。她每隔一天便吩咐丈夫去隔壁的村子里買一批農(nóng)作物秸稈,好盡快粉碎和其他的干草拌在一起。

她的丈夫,那位瘦小、敦實的中國男人從不拒絕她的要求。

一天早晨,水壺里的水咕咕燒開,阮如瓊像往常一樣拉開窗簾,然后提起水壺去沖洗羊舍的地面。她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拉開窗簾,因為能看到丈夫在遠處的水池邊洗臉,而熱水是丈夫替她燒上的,水壺的叫聲是阮如瓊起床的鈴聲。

日光從天空泄進羊場的時候,丈夫還在水池邊洗臉。他重復(fù)洗自己的眉毛、鼻子、嘴唇,臉頰兩邊下垂的肉也一遍遍洗。涼水撲在他臉上,胸腔里是羊咩咩的叫聲,緩緩釋出。那聲音一陣陣錘打他的心臟。

阮如瓊一邊往地上灑水,一邊用竹條捆的刷子來回刷羊舍的水泥地皮。刷完后,再給地皮鋪一層薄薄的干稻草。

喂——

阮如瓊直起身體,伸伸懶腰朝遠處喊。

丈夫似乎沒有聽見。他半耷腦袋,正在盯著水池看。

事實上那是一小塊金魚“魚塘”,雖然只有一平方米大小,很小的池子,丈夫自己用水泥砌的。他還在池子底部鉆了一個放水的小孔,池邊安上了水龍頭。阮如瓊問丈夫為什么要把金魚養(yǎng)在外面,這簡直不可思議,魚很容易缺氧死去。丈夫說不會的,對金魚來說,養(yǎng)在水泥砌的池子里,養(yǎng)在陽光底下,并不是在讓它們?nèi)淌苁裁纯嵝?。不過,丈夫往池子里放了很多水草,又在池子上方搭了一個小帳篷來遮擋陽光。

池子里僅有的兩條金魚養(yǎng)了一個月了,每天清晨丈夫都來給水池換水。水龍頭是移動旋轉(zhuǎn)式的,將出水口轉(zhuǎn)離水池,丈夫就可以用雙手舀水來洗臉。

他一邊洗臉,一邊看那兩條金魚。

這幾天因為羊死了,丈夫看金魚的頻率變得高起來,從過去一天兩三次,變成每隔一小時就去看一次。

啊——

丈夫半張嘴巴,一動不動。

阮如瓊聽到丈夫發(fā)出的聲音,跑到水池邊。

一條魚死了。阮如瓊打開水龍頭,用手接過清水往池子里甩,試圖用水的力量攪動池子里的水,那條受了驚嚇的活魚確實動了起來,往池子邊緣逃散。另外那條白肚朝上的金魚依然浮在水面,跟著漾起的一圈圈波紋翻動身體。水面平息以后,活的那條魚立即鉆進了水草深處,死的這條只浮出一截肚皮在空氣里。

她不敢用手去戳,丈夫也不敢。他們看看魚,又看看對方的眼睛。

“我們還是回屋吧?!比钊绛傉f。

她用手指扣住丈夫的手,拉著他往屋子里走。

第二天,阮如瓊發(fā)現(xiàn)池子里的另外一條金魚也死了??伤龥]有勇氣趁丈夫發(fā)現(xiàn)之前處理掉那兩條魚。她喊來丈夫看魚,丈夫說就讓它們待在池子里,他不想焚燒死魚,也不想埋葬死魚。他說水會慢慢消融它們的尸體,透明的水會讓它們永生。

阮如瓊說它們終于走到生命的盡頭了,每一條魚都會走到生命的盡頭,人也一樣,羊也一樣。丈夫驚訝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丈夫依然起來看死魚尸體。第四天,第五天。過了很多天以后,魚池里的死魚突然消失了。丈夫以為是阮如瓊處理的,阮如瓊以為是丈夫處理的。他們互相否認,誰都沒有追究這件事。不過,幾天之后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水,讓他們心底的陰影得以泄向明溝。

那天雨下得很大,阮如瓊蹲在屋子里削土豆,一言不發(fā)。

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似乎是在那一瞬間被忘記的,暴雨打在羊舍、水泥地面、窗欞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記不起了,那些羊和魚,或者是不愿意再記起。阮如瓊對丈夫說要把屋外的房子拆了,她沒有提“羊舍”,而是說房子。

“那是我父親在世時建的偏房,用來儲存物料,我們家用不了那么大的空間,每天還需要打理,我覺得很累。”阮如瓊說。

丈夫背對著她說,如果你想拆房子,需要你自己來行動,我不想毀掉這里。

丈夫打開百葉窗,讓新鮮的空氣鉆進來。暴雨突然撤去,仿佛只是為他們倆交談拆房子這件事作背景配音。

太陽沒過多久就出來了,丈夫面露喜色,情緒久違地暢快。

在等待水壺沸騰的過程中,丈夫突然對阮如瓊說要去巴塞羅那。

去巴塞羅那做什么?

打工。

打什么工?

木工。

巴塞羅那需要木工嗎?

丈夫說在歐洲西部地中海沿線有個國家的人民正急急等候圣家族大教堂早日竣工,需要大量的人力。

可是你的年紀大了,不能做重的體力活。

不大,在國外,七十歲的老年人也可以出來打工,只要身體好。

阮如瓊問丈夫走了自己怎么辦,丈夫希望她跟自己一起去巴塞羅那打工,然后辦一家木柴廠,丈夫的父輩就是做木材生意起家的。

阮如瓊拒絕了丈夫的提議。她說我們?nèi)グ腿_那活不下去,丈夫說自己會講英語。阮如瓊說她還是想去胡志明市開家庭旅館。丈夫說你一個人不行的。她說她可以,她可以先去學(xué)一學(xué)別人怎么開家庭旅館。丈夫說你已經(jīng)五十歲了。她說年紀大了才能更好地經(jīng)營家庭旅館。

我是怎么遇見阮如瓊的?

那時,因為等人,我盯著馬路對面巴特羅之家門口那排法國梧桐足足看了三十分鐘。

那排梧桐已經(jīng)高過巴特羅之家的第五層樓,快到第六層樓的高度時所有的樹不約而同停止了生長。這是我身后一家街邊珠寶店的老板告訴我的,他說這件事發(fā)生在十年前的某個夏天,城里的林木丈量師發(fā)現(xiàn)巴特羅之家門口的梧桐突然停止了生長。那排樹過去以每天兩毫米的速度勻速生長了二十年。

當(dāng)?shù)厥姓畯乃_拉戈薩請來占卜師,據(jù)那位占卜師說,如果巴特羅之家門口的梧桐樹能長過六層樓高,圣家族大教堂就能在二○二六年順利竣工。

我手里的樹葉和對面那排梧桐樹上的樹葉并沒有任何關(guān)系。確切地說,我手里的樹葉來自一棵毛洋槐樹,小小的一片,放在掌心,我的手恰好能將它卵石大小的身體輕輕包圍。

因為緊張,葉子在手里已經(jīng)掐出水來,我等的人還沒有出現(xiàn)。

三天前,我在一個家庭旅館里無所事事,那是一棟四層樓高的哥特風(fēng)格建筑物,臨街的老式木門巨大無比,因為附近商鋪吵鬧,房東整日將木門緊鎖。事實上,在我住下的這一個月時間里,我并未同房東見過面,但那天,房東交給我一封信,是委托住在我隔壁的一位來自越南的女性房客送到我手中的。

當(dāng)時,我正坐在朝南陽臺上看一位以色列作家寫的短篇小說集,一些臟東西總落到我的水杯中,是從陽臺外那棵槐樹上落下的。這幾日,那棵槐樹總落些東西到我的陽臺上,有時是鳥屎,有時是一截塑料小棍,就是不會有美麗的花瓣落下來。我記得剛住進來時,那棵刺槐花開得茂盛,紅色花瓣少見,也常如密雨般洶涌朝一個方向落到地面上,被行人冷漠踩踏后,再被當(dāng)成垃圾運走。

住在我隔壁的越南女人就是在這個時候趿著拖鞋進入我房間。我甚至不知道她在什么時候打開我的房門。我抬起頭看她,她還穿著過去一周穿過的家居服,上面沾滿了廚房油漬,還有削了一半的胡蘿卜和削皮刀,一塊插在她的上衣口袋里,這讓她看起來顯得有些悲傷。

越南女人來到我面前,說這是房東送來的信。我說房東怎么會給我送信呢,我不認識房東呀,除了在網(wǎng)絡(luò)上與他有過幾句關(guān)于住房的交流,我甚至不知道房東是男人還是女人。

越南女人說,事實上她也沒有見過房東,只知道房東不是本國人,大約是東亞那邊的,日本或者中國的。這一年多來,她都是通過網(wǎng)上轉(zhuǎn)賬和發(fā)郵件的方式與房東溝通和交流。而房東遠程掌管著這棟旅館,從沒出過差錯。

越南女人又說,既然是房東專門給你的信,一定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和重要的囑咐吧,你拆開看看就知道啦。

我很感謝她為我送信,她的英文并不是很好,但是通過這幾日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她特別熱愛學(xué)習(xí)英文。往日里她在削胡蘿卜和土豆的時候,總會放一本英語單詞本在邊上。有時候她在廚房無事可做,也會拿出手機刷一些快速學(xué)習(xí)英語的短視頻。她和幾乎所有我認識的越南南部人一樣,極其熱愛學(xué)習(xí)英語。在胡志明市的公園里,隨處能看到上學(xué)的孩子拉著路過的老外練習(xí)英語口語。

盡管我聽說這位越南女人來自越南北部的河內(nèi)。來這棟家庭旅社的第一天,就是她為我打開的大門。我見她英語不錯便夸贊了幾句,她沮喪又靦腆地說,不學(xué)好英語怎么出去干大事,不學(xué)好英語她能來西方國家嗎。

我小心向其他住戶打探過她的信息,只知道她的姓氏。聽說這位姓阮的越南女人在這棟家庭旅館里住了有將近一年,有的住客說她來照顧她的留學(xué)生兒子,也有住客告訴我她是偷渡來撈快錢的黑戶,正在物色當(dāng)?shù)氐睦夏陠紊砟腥送懈督K身。還有一位中年男住客告訴我,這位來自河內(nèi)的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有一個約定,他們原本相約去胡志明市開家庭旅館,可丈夫說要來巴塞羅那做木工。之后她的丈夫便離家出走消失了。

所以是這位越南女人放棄了自己要去胡志明市開家庭旅館的夢想,而來到巴塞羅那和要做木工的丈夫碰頭,可她的丈夫卻沒有來?我問那位向我傳遞信息的中年房客。

他攤攤手,表示并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也許這是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吧,諸如《西雅圖未眠夜》那樣的,他這樣講。

趁送信之際,我想問問這位越南女人的名字。

于是我用英文問她如何稱呼。

她一邊用手在空中寫自己的名字,一邊說,她的名字和越南一位知名導(dǎo)演的妻子同名。她讓我去搜那位導(dǎo)演就知道了。

哦,阮如瓊。我搜索到了她的名字。

我想起我們剛見面那天,盡管阮如瓊在努力對我展現(xiàn)熱情,但臉上肌肉的僵硬度還是能讓我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警惕?,F(xiàn)在,她的神情舒緩了,臉上的蘋果肌一笑,就像兩個山包,從輕微褶皺的肉皮基底抬出頭來,像是什么東西突然活過來。

阮如瓊一愣,意識到自己的手里還捏著我那封信,匆忙遞給我。我接過信,對著信封仔細看,右上角貼的郵票,上面的圖案是一座寺廟,那寺廟上貼滿了金箔。正面甚至沒有寫收件人的名字,背后也只有一個首都中央的郵戳孤獨地蓋在紙面中間的位置。我嚇了一跳,莫不是我的丈夫寄給我的,他怎么知道我到了巴塞羅那?

阮如瓊神秘地盯著我的信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問我信封上的圖案是什么,我向她解釋是東亞一個國家的特色寺廟。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說我在異國他鄉(xiāng)還有人記掛,真是幸福的人。我苦笑著說,幸福是要很用力捕捉的。

說完我對著她笑了,阮如瓊也笑了。

阮如瓊離開我的房間以后,我小心翼翼將信封拆開,里面有一片樹葉,還有一張薄薄的和紙紙片。紙片上是油墨打印的幾行字:“三天后的下午四點鐘,在巴特羅之家對面的一棵梧桐樹下,有一位神秘人,他有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你?!?/p>

我盯著信看了很久,找不出什么頭緒。我又跑到公共廚房,想再找阮如瓊問個究竟。

那個公共廚房小得根本站不下幾個人,卻有一張房東的大桌子霸占著地面一大半的面積。有時候,那些美洲來的游客半夜圍著桌子暢飲,白天,桌子上會留下他們的火機、火柴棍,還有一些用來包裹煙葉的紙皮。就在前幾天清晨起來,我還在桌子上看到了女人的蕾絲胸罩。

阮如瓊蹲在地上,往一個黑色塑料袋里削土豆皮,灶臺上的水燒開了,正在冒泡。她抬起頭看我,我說,這封信真的是房東給我的嗎?她說是的。我說房東怎么會有這封信,信上甚至沒有寫收件人的名字。她說房東明確指示要給住在二樓二〇一房間那位中國來的客人。

我說信是哪里來的呢。她說她收到房東的電子郵件,大概是一周前發(fā)送過來的。郵件里提示她去旅館一樓門口不遠處的一棟建筑物,建筑物西邊的墻面上有一扇玻璃窗,窗臺上放著一個白色紙袋子,并囑托她取到紙袋子以后交給我。

阮如瓊看到郵件已經(jīng)是幾天之后。等她到那棟建筑物的時候,確實有紙袋子,可沒看到別的什么人。

她解釋完這些就不再說話了,低下頭繼續(xù)削土豆皮。

她削的土豆皮又厚又大,快把整個土豆都削光了。我說你不要再繼續(xù)削了。她說不行,她不允許土豆表面有任何一點瑕疵和臟東西。她說她的丈夫曾經(jīng)告訴她,摻雜了土豆皮的土豆餅味道就不那么香了。削完土豆皮,她開始燒熱水。水壺?zé)芸?,一直嗚嗚地叫,水就快燒干了,我催促快看看。她顯得一點都不慌張,反而對我說,第一鍋水就是用來干燒的,就像第一壺茶要用來倒掉。

我說,這是你們的儀式嗎?

她說不是的,是她丈夫教給她的方法。說到這里,阮如瓊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盯著我看。

她突然緊張起來,她說我家的羊都死了,我的丈夫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說羊怎么死的呢,你丈夫又如何好呢。

她說就那樣死了,一夜之間全死了,一百頭羊,你知道嗎,羊死了也會哭。

我發(fā)現(xiàn)今天阮如瓊洗過臉,頭發(fā)也不再同以往那樣凌亂。我問她有沒有尋找過自己的丈夫。阮如瓊說她的丈夫可能去胡志明市了。

“噢,胡志明市,就是以前的西貢?!彼纸忉屃艘槐?。

“起初丈夫告訴我要來巴塞羅那做木工,參與圣家族大教堂的建設(shè)工作,可我來到這邊后,也去過圣家族大教堂建工團隊里尋找丈夫,可他們說從未有中國工人來應(yīng)聘?!比钊绛傉f。

“那你是如何確認自己的丈夫在胡志明市的呢?”

“就在前兩天,我在電視轉(zhuǎn)播里看到一則新聞,來自胡志明市的新聞,里面說一位鐵路工人曾花三個小時去追一輛沒有司機的火車頭——因為司機從車頭摔了出來,這輛沒人駕駛的火車頭以一百公里的時速行駛了整整三個小時,沿途的所有車站在接到警告后都立即對這輛無人駕駛的火車大開綠燈,直到它最后因為燃料燃盡而停在一個小站上。”

“那個男人是你的丈夫?”

“是的,我從鏡頭里辨認出那位追著火車跑的工人,就是我的丈夫。”

我覺得神奇極了,我問她有沒有致電胡志明市的鐵路局確認丈夫的身份,或者是否準備直接去往胡志明市。

阮如瓊并不感到著急,她說她要在這里等自己的丈夫,她看到丈夫出現(xiàn)在電視里的樣子以后,更加堅信他一定會從胡志明市來找她。

我說你要等到什么時候,你怎么確認你的丈夫何時會來這邊跟你重聚?

她說不清楚具體是哪一天,但就是未來的那一天。

我說我的情況和你差不多,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我的丈夫聯(lián)系了。

她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信封,示意我信中所示。在下午漫長談?wù)摰倪^程中,那封信快被我揉碎了。

我想起找阮如瓊聊天的最初目的,一時不知如何才好。

我手中的信究竟來自哪里,我試圖在和阮如瓊交談的過程中找到一絲頭緒,也許能夠幫助我整理出其中的原因。

在我丈夫愛上枯山水庭園之前的一個春天,他沉迷于修剪街邊的刺槐,那時我們住在首都,丈夫加入了城市園藝師的隊伍。那個春天,我們住在郊外,他短暫為公園里的刺槐樹修剪枝椏。那些刺槐很高,丈夫還特地制作了一把木梯子。

加入園藝師的隊伍后,丈夫總在每天清晨提著一把小鋸子和一個巨大的環(huán)保袋出門,晚上回來的時候,袋子里會多出許多刺槐樹的枝條。起先是一支,后來兩支,枝條的數(shù)目從少到多,枝椏從細到粗。丈夫介紹說,你看這是粉刺槐枝條,那是白刺槐枝條。他又嘆息,什么時候能見到紅色刺槐花呢。

但往往丈夫前天拿回的枝條,第二天就枯敗了。他也不挑揀它們,只將新剪回來的枝條混入其中,堆在院子的角落。有一天夜里,丈夫抱回一根異常粗大的刺槐樹主干,看起來像是鋸了很久才鋸下的。

他喝醉了酒,面頰紅紅的,趴在門廊上哭。丈夫一邊哭一邊說:“快把這棵刺槐樹種下,種到我們的院子里,明年會開出紅色的花,紅色刺槐花,你見過嗎,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色?!?/p>

丈夫那時胡亂說了一通話,我將他扶回家中,為他清理衣裳,這才意識到渾身整潔的丈夫也許從來沒有去參加過什么園藝師的隊伍。我回想起過去很長時間,丈夫每天晚上回到家中,總是干凈齊整,根本不像沾過什么樹葉泥土的人。我不明白他怎么能抱著這么粗大的樹干眾目睽睽就回到了家中,也許是趁著無人之際偷偷鍛鋸下來的。

第二天丈夫醒來,我責(zé)問他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丈夫不語,怎么都不愿意開口,那時我感到隱隱地擔(dān)心和不安。我收走了丈夫的鋸子,在一個夜里把他抱回的所有枝條全部偷偷處理掉了。我想也許他還會從別處找來相同的工具,只要他想。

那之后的幾天丈夫沒有再出門,他供職的事務(wù)所頻頻來電,催促他去工作。他已經(jīng)曠工很長一段時間。面對我的責(zé)備,他從不表露任何情緒上的波動,不反抗,也絲毫不覺得愧疚。

我們住處近旁是一座古代宮廷御苑,那段時間丈夫總愛在夜間起身,有一回我假寐見丈夫出門便循著他去。他只在院子中站著,面朝御苑的方向,手里抱著一只黑貓。那是一只擁有綠眼睛的漂亮黑貓,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十分乖巧地趴在丈夫懷中。夜霧迷茫,不知是不是住處里外植物茂盛的緣故,晚間的蟲鳴異常清晰,仿佛還能聽見夜露從一片樹葉上滴落的響聲。

丈夫抱著貓連夜站著,像在辨認那些空氣里來源不明的聲響。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每每丈夫出門,那只綠眼黑貓總在院中等候他。我實在不了解為什么,也不敢中途喊丈夫的姓名,好在他并無其他異常,我也只觀察了幾次便作罷。不過,自從我在夜里見到那只綠眼黑貓后,我和丈夫的白天生活逐漸喪失了互動。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中,看到丈夫留在桌上的紙條,說他要去南方一趟,也許一周后回來。

我得知丈夫去了南方的某座寺廟,那是當(dāng)?shù)刈钣忻目萆剿畧@林,后來丈夫和我說他愛上了這樣的園林。我不懂布道,更不懂禪意,和丈夫自然是聊不到一處。我訝異他的喜好怎變得如此迅疾,究竟是什么改變了他的日常行徑。

丈夫到達南部城市的那天,往家中的座機致電告訴我去向。我翻臺歷看,有將近半月時間。若不是丈夫致電,我竟毫無知覺他已離開這么長的時間。

因為丈夫行動不定,我?guī)缀鯚o法聯(lián)系到他,只能等待他從別處來電,可此后他再未同我聯(lián)系。

某天下班我在屋外信箱中翻到一封來信,拆開信封,里面是一片枯樹葉。后來我又陸續(xù)收到過幾封信,拆開有的是花瓣,有的是什么都沒寫的白紙,還有一次干脆是空信封。

最后一次收到丈夫來信,拆開是一張明信片,正面是丈夫站在一座島嶼邊的咖啡屋門口,懷里抱著一只綠眼黑貓,笑得十分燦爛。背面行文處丈夫說他覺得已無法再同我繼續(xù)扶持生活下去,總之便是想與我解除婚姻關(guān)系。

看到明信片的瞬間我既不覺得興奮,對背面的文字內(nèi)容也無傷感之情,只隱隱覺得這天總算來了。好像我已默默為這一天作了足夠多的準備。

可我從未見一個人笑得如此燦爛。

我從未見一個人笑得如此燦爛,當(dāng)他遠離舊日生活。

我和阮如瓊又相處了兩天。每天清晨,她仍然守時起床燒水,一些水用來飲用,一些用來沖洗樓下的馬路。她一直鼓勵我,我想我確實應(yīng)該去巴特羅之家門口看一看,到底迎向我的是什么。

此時我就在弗雷德里克·馬雷斯博物館的門口,穿一身紅上衣,戴一頂黃色貝雷帽。

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特別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