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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林永康:蝦蟹成林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 | 林永康  2023年12月13日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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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決定好私奔,則萬事都要小心。大人做事總是小心。收拾要小心。天有點暗,但莫開燈。小聲揀齊東西,一定揀上手機(jī)耳機(jī)、充電寶;僅有的一點散錢;一套換洗衣服。別忘了桌上兩罐可樂。煙和火機(jī)塞到背包內(nèi)袋角落,別被她發(fā)現(xiàn),偷偷吃就好。趁他們還在吵,小心取下掛在墻上的車鎖匙。小心溜到門外。最重要的一步——插鎖匙,騎車,在他們反應(yīng)過來前飛蚊似逃走。

或許他忘了向我們介紹交通工具。那是一架老舊的男款摩托車,孤零零支在門外空地。漆紅油箱外殼傷痕累累,生出幾道銀色刀疤。黑皮坐墊如沼地干裂,彈性不再,他坐上去就凹陷,尾巴傷口擠出海綿似的血。后視鏡是蟲生觸角,左面鏡裂作兩半,切割他緊張面皮。車把磨得光亮。車燈上長泥斑。排氣管泥更多,遠(yuǎn)看好像一個長長的褐色的蛹。比起“鬼火”,它顯得邋遢丑陋,但已經(jīng)是上上之選了。沒時間多想,現(xiàn)在他坐在車上,準(zhǔn)備用雙手和臀部一齊發(fā)力,推大腳架只能一鼓作氣,否則車就會前后擺動,發(fā)出巨大噪音。很好,腳架松開,抓穩(wěn)車把,雙腳站定。到關(guān)鍵了——他深吸一口氣,鎖匙右擰,左腳輕踩換擋桿,空檔綠點亮起,再撥動點火開關(guān)——很好,一次成功,摩托車已經(jīng)發(fā)出它這個年紀(jì)特有的轟鳴聲,很快他們就會聽到。連忙左手壓死離合,左腳換到一檔,右腳踩住剎車,慢松離合,慢松剎車——沒有記錯步驟,車開始動起來——再用右手?jǐn)Q一點油門,車速變快,雙腳離地,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不好,神經(jīng)開始緊張,他們來了。現(xiàn)在他要做的就是換到二檔,再加點油,這很重要,因為呼喊聲已經(jīng)在背后響起——蝦仔!

2

疤痕不知得講話,卻能提醒鏡子前的阿蟹,自己同老林更像了。疤痕斜十字狀,橫貫整個左胸,豎看則從左胸頂部斜切至右胸底部,顏色凝成一種深邃的粉,拱起來像蟲爬過去。這疤是一個月前摔的,那時他被金順兒騙得欠了一大筆錢,準(zhǔn)備尋他算賬,沒想到被那派來要債的牛一樣頂?shù)降厣希啬コ鲆粩傃?。從鏡子出來,他套上衣服,推開廁所門,汗臭白衫馬上使空氣的味道變得復(fù)雜。鏡中老馮皺眉,懷疑他是不是隨便使冷水沖下就出來了,否則聞起來怎么跟沒沖涼前一樣臭。但老馮手上卻不停,小男孩要求把劉海剪齊,他得看著。

昨晚逃來這里后,阿蟹一覺睡到年三十下午,醒來沖個涼,冷靜幾分,才敢去拿手機(jī)。重新充上電,屏幕上消息通知和未接來電層層排列,叮咚聲此起彼伏,一度蓋過忙碌的電推剪聲,他趕緊熄掉屏幕。年三十傍晚是老馮最忙時刻,遠(yuǎn)近圩街的人,都揀這個點來永東街頭菜市場入口隔壁的順意發(fā)室剪發(fā)。門口小沙發(fā)已經(jīng)坐滿人,阿蟹索性坐到靠里老馮的專屬休息位上,躺躺椅看天花板墻皮發(fā)呆。墻皮生滿裂痕,有兩條尤其粗大,斜十字交叉,同鏡子里他胸口一般猙獰。阿蟹嚇一跳,立起身來坐,點開面前電腦上蜘蛛紙牌想轉(zhuǎn)移注意力,但任憑他費盡心機(jī),都無法正確還原一列紙牌。一個鐘頭過去,他一次都沒有通關(guān)。好險不賭錢,阿蟹心想,又順手拿起桌上的紅雙喜捏支煙來吃。

七點鐘,天完全黑下來,高峰期最后一位客人起身摸摸自己刺猬一樣的寸頭,沒看一眼鏡子便掃碼給錢,騎摩托趕轉(zhuǎn)家吃年飯。老馮這才有閑喘一口氣,順手接住阿蟹扔過來的一罐可樂,一口氣喝完,打了一個長長的嗝。阿蟹正躺著吃煙,聽到不免放聲大笑。

僅知得笑!老馮罵一聲,也笑了,靠在小沙發(fā)上,自己也吃支紅雙喜。昨晚阿蟹急急忙忙過來,老馮才知得,原來他轉(zhuǎn)來庵鎮(zhèn)已經(jīng)有一個月。他沒賺一分錢轉(zhuǎn)來,反倒欠了十萬債務(wù),昨日金順兒帶要債的尋上門,他沒辦法才跑來這里躲。老馮本想幫阿蟹湊點錢,但被他一口回絕,你阿媽就生你一個仔,過年家里不使錢?講完,阿蟹倒頭就睡,直到年三十下午才醒來,好像故意要睡那么久似的。

阿蟹哦,老馮講,還不轉(zhuǎn)去嗎,有什么事也要轉(zhuǎn)家過年嘛。又不是小孩了。

使你點水,睡你下床,現(xiàn)在要趕我走啦?阿蟹講。

放寬心啦。中午時包嬸打電話給我,問我知不知你去哪里。我沒講你在這,僅講不知得。包嬸就講,要是看到你,一定要同你講一聲,家里幾兄弟合本先幫你還了錢,趕快轉(zhuǎn)家吧。阿蟹,我聽她聲都在發(fā)抖,是真真憂心你啊。

講完,老馮特意斜睨去看阿蟹的反應(yīng),但濃密的煙霧遮住了他的臉,表情看不清。阿蟹忽然講,老馮,你好早點轉(zhuǎn)去吃飯吧。我走了。老馮沒送他,仰頭吃煙。再看時,阿蟹不見了,桌上那包紅雙喜也不見了。

阿蟹不想轉(zhuǎn)家。剛走出順意,他便覺得無路可去。往右直走便是整條永東街。這是庵鎮(zhèn)最長的街,街頭連著順意發(fā)室、菜市場和庵鎮(zhèn)市場入口,街尾通到七星灘,往里拐幾條巷,最大那棟自建平房便是阿蟹家。那是七八年前兄弟四個工作各有起色時合本起的。尋常時,他們在外地打工,小孩就丟在家,給老林和老包照看,逢年過節(jié)再轉(zhuǎn)來住。年三十此刻,阿蟹站在永東街頭遙望街尾,各家燈籠高掛,一盞盞亮起,火一樣躥過去。門都打開開,人一定好多。他阿蟹什么人,去廣州打工好多年,廠子倒了沒分到一分錢,反倒賭球欠一屁股錢逃轉(zhuǎn)來,老婆轉(zhuǎn)娘家,鬧離婚。要債的人追到家里來,自己先跑了。庵鎮(zhèn)那么小,誰不知得這事才奇怪。阿蟹心想,一定連各家小孩都知得這件事,他們或許連賭球網(wǎng)站的網(wǎng)址都倒背如流,晚上跟爸媽借來手機(jī),小心翼翼點開網(wǎng)頁,驚嘆并沉醉于那碩大的鍍金字體和散發(fā)著濃郁果香的豐滿美女的肉體。

阿蟹也是這樣被迷了魂,鬼使神差地借了十萬塊高利貸,又鬼使神差地在這紙醉金迷的網(wǎng)站把自己賬戶上的數(shù)字瞬間抹零。一切發(fā)生得太過突然,事情過了很久,他才開始回想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那是過年前一個月,大家都在講廠子要搬到東南亞去了,人心惶惶,都憂心自家下落。阿蟹也不例外,昨晚還因為一些小事和老婆大吵一架,愁字寫在面皮上。同樣是庵鎮(zhèn)來的工友金順兒碰巧過來,見阿蟹這樣子,假意關(guān)心起來,又講自己賭球賺了大錢,準(zhǔn)備辭工不做。一番花言巧語下來,竟講得阿蟹神魂顛倒,被金順兒領(lǐng)著見了馬哥,在寫明“一月內(nèi)還清本金十萬,零息;一月內(nèi)未還清本金十萬,逐月遞增本金百分之二十比例利息貳萬”的借據(jù)上簽字按印,又被領(lǐng)著登上網(wǎng)站,精心揀一場球來賭,隨后十萬塊輸個精光,金順兒人間蒸發(fā),阿蟹便像一個迷路的孩童一樣徘徊在陌生世界不知所措?,F(xiàn)在想起來,阿蟹覺得金順兒真真是個撲街,怪不得當(dāng)時看金順兒笑得奸詐,原來一切都是設(shè)計好來騙他的。金順兒本來就矮,還駝背,身上毛衣衛(wèi)衣胡亂裹作一團(tuán),笑起來很像電視劇里的太監(jiān)。奇怪的是,當(dāng)時并不這么覺得。后來廠子真搬走了,在一個平常的周一早晨,制衣廠卷簾鐵門緊閉,再沒有一個人能聯(lián)系上老板。阿蟹的打工生涯就這樣告一段落。后來阿蟹老婆轉(zhuǎn)了娘家,要鬧離婚,租屋到期,阿蟹返家,整日鎖在自己房間,一言不發(fā)。直到年廿九,金順兒再次出現(xiàn),帶一幫人來家里,滿客廳烏煙瘴氣。阿蟹自知不妙,于是偷偷從后門溜出去,從屋挨屋之間逼仄的小巷匆匆逃離,一路走到順意發(fā)室,躲到老馮房間,到年三十晚才出來。

不愿轉(zhuǎn)家,也不敢去擠年三十晚庵鎮(zhèn)市場人群,阿蟹千分猶豫,還是決定右拐進(jìn)入幽深深菜市場待一會。菜市場無名,賣最生猛東西。內(nèi)里砌多少石臺,便擺多少攤檔。一入去便是豬肉檔。切糕似的帶血長條豬腿肉,使鋒利掛鉤吊在檔口,生造出一個烏蠅大本營。風(fēng)扇葉轉(zhuǎn)得緩慢,像是靠慣性在吹。案板血腥、油膩,陳列豬的外皮內(nèi)里。經(jīng)過這里時,阿蟹有時也會暗笑,覺得豬肉檔老板也好似只豬那樣肥。老板中意赤膊,白花花堆在一塊,分不清肉和皮。右胸紋身耷拉,龍蝦也變軟腳蝦。阿蟹會想,為什么豬也會賣豬肉?想來想去,唯一能解釋的就是豬最像人,比抖音里講的人類祖先猿猴猩猩更加像人。所以豬和人有一個相同點,那就是對同類殘忍,甚至吃掉同類,面前甜言蜜語,背后手起刀落。年三十晚豬肉檔收攤,臺上只剩下一個案板,可血腥味還附在上面,在黑暗中撲鼻而來,豬血和人血聞起來那樣相近。往后一石臺使來擺賣海貨,成蛇皮袋蝦米、干貝,散發(fā)膩腥氣味,油漬透過蛇皮袋小孔,在石臺上滲出一道道斑紋。再后邊賣煙草,一簇簇黃色煙絲也塞在蛇皮袋里,論斤稱賣(賣煙草老頭中意使秤砣,認(rèn)定電子秤是騙人什物,經(jīng)年累月,秤砣托盤也浸上一層煙油黃漬)。老林最中意來這買煙草。繼續(xù)往里走。賣燒臘,吊燒鴨三只,鹽焗雞兩只。賣水豆腐、油豆腐、手打肉丸子。賣海鮮面前擺幾個澡盆,橡膠水管往里注水,盆內(nèi)鮮魚亂跳,蝦公洶涌,老蟹橫行。最里邊才賣菜,小板凳一字排開,面前放一張蛇皮紙,擺上蘿卜、白菜、苦瓜、茄子等。最好尋年輕菜販買。賣菜的越老越精,不容易講價,還往往缺斤少兩。小時陣,老包帶阿蟹去買菜,就這么教過他。菜市場無燈,棚頂又遮去大部分天空,陰暗潮濕,只得從棚頂縫隙中借一點天光來分辨東西好壞。行路須小心,一不留神就沾身油膩,沾身水污。

這個菜市場,白天那樣喧鬧,晚上卻靜得嚇人,尤其是在年三十晚,根本無一點聲音,仿佛來到另一世界,收集了世上所有的暗。阿蟹在那片黑暗中站了好久,想讓眼睛適應(yīng)這種暗,卻仍然什么也看不清,反而連來時入口也遺失了。黑暗中沒有東西,只剩下氣味在繞。阿蟹感覺自己也成氣味一種,或案板油腥,或地皮污水,輕微地,沒有任何心機(jī)地,蹲在市場角落,好像又回到讀書時陣,老林開摩托車載返他上落學(xué)。那時陣,阿蟹家是有摩托車的少數(shù),出入庵鎮(zhèn)市場,喇叭聲大,驚嚇人群,阿蟹就在車后座上一陣大笑。一日,老林讓阿蟹放學(xué)先去菜市場等他,他要在菜園做暗一點。阿蟹聽話,放學(xué)便在菜市場角落望棚頂一線天發(fā)呆。檔口老板問,阿蟹,摩托車呢?阿蟹就回答,等多陣就到。來買菜的也問,阿蟹,摩托車呢?阿蟹也回答,等多陣就到。后來被問得煩,索性不答,直到天光消失,人群散去,才驚覺市場只剩自己一個。四周黑得人怕,氣味古怪,棚頂?shù)嗡@嚇阿蟹細(xì)小脖頸神經(jīng),令他迷失方向,行一步跌兩步,身水身油,難過無助,又等不到老林,終于眼淚滴答,放聲大哭。那時刻他多希望老林出現(xiàn),開摩托車來接他轉(zhuǎn)家,做一守承諾大人。但是又過了很久,他才明白,眼淚的盡頭沒有摩托車,只有老林一身的血跡斑斑。摩托車從此不見。

三十年后,阿蟹仍是蹲在角落,淚眼朦朧,好像在等三十年前那輛摩托車。這么想著,一支車光突然打在他身上,描摹亮黃色光芒中他的瘦弱身體。摩托車聲轟鳴。時間好像模糊了界限,重疊了兩個相似的時刻。阿蟹抬頭,以為是老林,定睛看,才發(fā)現(xiàn)是蝦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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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時間是六點半,地點是老街,摩托車停在芳姐小賣部門前。選在老街接小敏是因為這里人少,離她家也不遠(yuǎn)。千禧年前,除了永東街頭的菜市場,老街原本是庵鎮(zhèn)最熱鬧地。窄窄一條街,兩邊起樓屋。大都是二樓住人,一樓賣東西的小鋪頭——米糧、油醬、零嘴、香燭等,沿街排開去,似蝦仔坐過一次的多廂列車。清晨則屬于那些賣早餐小販。扁擔(dān)挑到店門前,吆喝賣包賣粿,粽子粉面,糯米糍芝麻粄,臉對臉成兩排,分占兩側(cè),互相看不慣眼,比誰聲大。后來大家都搬去新市場,錯落在云新街、長興街和荔園街。這幾條街路寬,地方大,人沿市場一路行來,各方都能光顧到,不必再爭生意,大家便平和起來。還留在老街的都是房子建在這兒的住人家,只剩下幾家小賣部懶得搬,生意簡單,賺點小錢。芳姐小賣部是這其中一間。窄窄一間店面,發(fā)光燈泡慘白,古舊墻面熬出霉斑,兩排三層貨架從里墻伸到門口,不分類堆滿各類物什,大多是零嘴飲料。貨架后靠門口搭一小小帶屜木桌子,桌面上布滿刮痕,角落擺放一桶真知棒、綠箭、硬盒白沙煙。長頭發(fā)女人消瘦,嘴嗑瓜子,聲音似蝦仔屋外一遍遍點火機(jī),桌上瓜殼堆成小丘。桌面另一邊臥一只貓仔,眼皮半睜。女人仰頭,目光越過貨架,看高置墻上的老電視機(jī),畫面不斷閃爍,波浪層疊,記者正在后臺采訪排練春晚節(jié)目的明星。

第三個未接電話打完,蝦仔已經(jīng)吃完兩支煙。原本最中意吃的薄荷煙一點味都無。兩罐可樂早喝完,捏扁了罐狠狠踩兩腳,腳尖踢遠(yuǎn)。雖然是年三十,但老街因為人少,反而更顯得冷清。這里大都是老人住家,入夜早早閉門,屋頂紅燈籠高掛。偶爾跑過幾個小孩,新衣服顏色張揚,仙女棒花火閃爍,燒出淡淡焦味。吃多一支煙,蝦仔從摩托車上下來,行入小店,在一堆物什中翻出兩罐可樂,怕新衣服沾灰,又小心繞過貨架,然后才到收銀臺前。芳姐移一下眼,敲兩下桌,兩罐五塊,掃碼這里掃,又繼續(xù)嗑瓜子。付完錢,蝦仔也轉(zhuǎn)頭去看電視,模糊的畫面里,無人機(jī)正在航拍北京繁華的長街,燈火通明,像另一世界,收集了世上所有的亮。蝦仔無聊,又點一支煙,發(fā)現(xiàn)桌上趴有一只貓仔,于是很有興趣地彎下腰觀察它。貓仔瘦弱,毛發(fā)臟亂,顏色灰黃,背拱起來時會像一把用過了很久的刷子。此刻它安靜趴在桌上,尾巴蜷在腳邊,在一陣煙霧中瞇著眼和他對視,讓他短暫地入了神。他把燃著火星的煙遞到它嘴邊,問它要不要來一口。它張大嘴巴打了個呵欠,扭頭轉(zhuǎn)過一邊。蝦仔覺得無趣,站起,問芳姐怎么不轉(zhuǎn)去過年。芳姐吐掉瓜殼,哼一聲,搖搖頭講,問這種問題真是小孩。蝦仔不服氣,我怎么小孩了?我吃煙吃酒,不是你這里沒酒我都要買幾罐了。芳姐沒理他,于是蝦仔又講,還有,小孩僅識得騎單車,我還識得騎摩托車。芳姐講,不是講這個,這算什么?正因為你是小孩,你才能去吃煙吃酒騎摩托。真的大人是沒閑的,做一堆走不脫事情。蝦仔不懂,還想問下去,但芳姐已經(jīng)失去耐心,擺手讓他出去。

微信仍然沒回復(fù),電話還是不接,看鐘已經(jīng)快七點,天全黑了。蝦仔忽然覺得很冷,黑白格毛絨外套拉鏈拉起,又看一眼車鏡里模糊的兩半面皮,覺得自己很幼稚,終于決定騎車離開,繞上永東街來。除夕夜車多,他只敢沿馬路右側(cè)慢慢開。風(fēng)很大,抓得他臉疼。路燈昏黃,影子在地上跑。全掛著紅燈籠。一路上都是味道。未點燃鞭炮的火藥味道,煙花爆炸后滯留在夜空的淡淡的硝煙味道,丹紅色春聯(lián)的胭脂味道。漂亮人群走過,他又從風(fēng)里辨認(rèn)出了艾草沖涼水,香橙沐浴露,生姜洗發(fā)水,水蜜桃唇膏。接下來去哪?不知得。一個人走還能叫私奔嗎?不知得。蝦仔沒有答案,只想一直開下去。蝦仔想,他變大人計劃又失敗,成了個失戀的小孩。

車?yán)@一圈,開到菜市場入口,蝦仔把車停下,打算吃支煙解悶。隔壁大哥也停架摩托,紅油箱外殼同樣傷痕累累,銀色劃痕在夜里自己發(fā)光。唯一的不同是車頭安了條漆銀的長支架,撐一頂巨大遮陽傘,傘面延長到后座尾,紅藍(lán)配色黯淡。支架底部綁一裝有泡沫盒子的塑料袋,蝦仔聞到酸梅醬味道,里邊估計是燒鴨。蝦仔感覺有點餓了。大哥招呼他,小弟,吃煙么?遞一支白沙煙,又問,這么暗還來載客嗎?吃年飯了嗎?蝦仔明白過來,對方把他也當(dāng)作摩托佬了。心里竊喜,無意解釋,寧愿享受自己被當(dāng)作大人的時刻。他想開口講點什么,但一想到自己剛剛失戀,便又悲傷起來,最后只輕輕點了下頭。大哥也不介意,又自顧自講起來,我等陣載多最后一個就轉(zhuǎn)去吃飯啦。他指了指泡沫盒,嘴上露出笑容,買多份燒鴨算加菜,過年嘛,吃靚點。有一婦人下了公交,提著大小箱零食飲料急匆匆過來,問大哥去環(huán)衛(wèi)路幾多錢。大哥忙掐滅煙頭,把它塞進(jìn)口袋,講,六塊錢討個大吉大利好啦,送你轉(zhuǎn)去我就轉(zhuǎn)去過年啦!他把年貨使牛皮筋在車尾巴綁好,載客上車,向蝦仔揚揚下巴,點火加油,一氣呵成,飛馳而去,少講是三檔。蝦仔眼望過去,他們的身影逐漸與金燦燦夜晚融在一起,一眨眼不見,好像跑進(jìn)煙花炸響天邊。

做大人夢碎后,蝦仔想,還是轉(zhuǎn)家吃飯吧,家里肯定做好了一大桌菜,白斬雞鹵水鴨,蒸鱸魚燉豬腳,魷魚花甲,蝦公老蟹,紫菜肉丸湯。他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從七星灘一點一點飄過來的香味。于是他右拐車頭,打算橫穿菜市場行小路轉(zhuǎn)家。菜市場太暗,他把車大燈打開,光如利箭飛出,射中一瘦弱肉身。揉眼睛仔細(xì)看,不是阿蟹嗎!阿蟹也發(fā)愣,他從來不知得蝦仔這小孩已經(jīng)會騎摩托車了,更無從想象他是怎么知得自己藏在這里,又是如何克服了許多艱難險阻來到這里的。這一瞬間阿蟹突然不再怕黑,觸電一樣站起,很大聲地問他,誰教你騎摩托車的?你還敢一個人騎摩托車來這里,不知得過年車幾多嗎!蝦仔偷翻個白眼,心想,誰知得你會在這里。自己欠錢跑出去跟條蟲一樣,看到兒子又開始擺架勢了。阿蟹講,下車,給我來騎。蝦仔不讓步,很生氣地講道,我自己騎出來,做什么給你騎轉(zhuǎn)去?我又不是小孩子!僵持不下,阿蟹大手一揮,幾乎要拍下去,卻見蝦仔直直仰面,絲毫沒有躲閃之意,手又像泄氣皮球,慢慢放下,講,我不想講你,騎車,載我。蝦仔講,我要轉(zhuǎn)家。阿蟹聽了,心里著急,講,莫轉(zhuǎn),轉(zhuǎn)去他們會怎么講我!蝦仔講,你幾大個人,不知得做事要負(fù)責(zé)任嗎?阿蟹講,不使你來講我。語氣又軟下來,載我去廣場兜一圈先。

載人騎摩托,對蝦仔來講還是第一次。此前他都是一個人騎車,雖然摩托老舊笨重,但騎起來卻分外輕盈。阿蟹一坐上來,蝦仔想保持平衡就變得困難了,摩托車左右搖擺,像老漢酒醉,好像隨時會跌下去。阿蟹在后面喊,都講你做小孩不識得開車?yán)玻∥r仔不服,分神嘴咬一句,我不是小孩!又趕緊回神穩(wěn)住車頭。壓死離合,左腳再往前一踩換成二檔,油門稍擰,車速提上去,總算開始平穩(wěn)起來。去廣場要先進(jìn)庵鎮(zhèn)市場,從云新街再拐到荔園街盡頭。市場街道路燈不多,只零星吊著幾盞光,反倒是那些貼在店面外的春聯(lián),殷紅色反光閃爍,搭配頂上大紅燈籠顏色,竟亮得出奇。街上人多,蝦仔只好又換到一檔,慢慢降低車速。云新街是庵鎮(zhèn)市場最大一條街,左右店面無數(shù),又連通長興街和荔園街。街頭是庵鎮(zhèn)市場入口,緊鄰菜市場,街尾一拐便到老街。一家家數(shù)過去,左側(cè)賣冷粉,湯粉面,雜牌奶茶店,何強(qiáng)雜貨店,五金店,賣家用電器,牙科小診所;右側(cè)賣腸粉,燒臘檔,老字號飯店,建發(fā)小超市,批發(fā)行,修家用電器,草料化肥店。行一條街總是這樣,你一定先經(jīng)過吃的,再來考慮用的。平日蝦仔從街頭行到街尾,從修理電器老頭店里被拆開的電視零件上捉到腸粉醬料味,又從街尾行返街頭,從澆灌在冷粉上的花生油里揀出細(xì)微的機(jī)油氣味。現(xiàn)在這些店家都關(guān)了門轉(zhuǎn)去過年,取而代之的是在眾多店面門前擺攤的煙花販子,玩具檔主,以及賣烤腸關(guān)東煮的,像以往吸引蝦仔那樣吸引了一群孩子簇?fù)怼?/p>

往何強(qiáng)雜貨店門前拐上荔園街,經(jīng)過左右兩家互不對付的包子鋪、文具店和服裝店,到街尾拐角就是文化廣場。廣場很小,只有一個籃球場,兩張乒乓球臺,幾臺室外健身器械和一個主席臺,不過大部分時間,這里是庵鎮(zhèn)人最多的地方。除夕夜這里擠滿了人,小孩玩煙火,沖天炮,沙炮粒子像地雷,隱于地面塵埃,等待幸運兒踩一腳,沖撞他們心臟。中年和老年成團(tuán),互相交談,話題卻離不開第三代。也有爛仔頭,頭發(fā)染棕黃,并不好看,嘴叼支煙,隨地吐痰,愛講臟話。一架“鬼火”擠四五個人,排氣管轟到最大聲。老林總跟蝦仔講,你騎摩托車做得,吃煙做得,但是莫做這種短命鬼。

停下停下!阿蟹在身后忽然喊。手腳并使把車剎住,阿蟹一把跳下車?;秀遍g,蝦仔看他跑到正在推轉(zhuǎn)推揉器圓盤的矮個男子身邊,開口交流著什么。廣場煙霧彌漫,人聲鼎沸,又夾雜沙炮炸聲。蝦仔聽不見也看不清,朦朧中只覺得他們兩個人像是在演一出默戲:拍肩、交談、對視、手舞足蹈、然后是推搡、揮拳。阿蟹把矮個男子推倒,跨坐在他身上,不斷揮動拳頭打在他身上,一拳,兩拳,拳拳到肉,不避諱打臉。人群沖過去,阿蟹沖轉(zhuǎn)來,跳上車,大喊,跑?。∮谑屈c火、掛擋、加油,像肌肉記憶一樣,車一下飛出去老遠(yuǎn)。

蝦仔問他,你剛先打的那個人是誰?阿蟹回答,沒誰。蝦仔一聽,氣上心頭,急剎車,阿蟹沒提防,整個身子撞到蝦仔身上,又被彈回來。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蝦仔已經(jīng)比自己壯了。他又想到,自己倉皇逃轉(zhuǎn)家的一個月里,竟沒有留心過蝦仔有沒有比自己高。阿蟹問,你做什么停車?蝦仔轉(zhuǎn)過身,幾乎是瞪著阿蟹喊道,總是這樣,把我作小孩,什么也不同我講。欠了錢不講,要離婚了也不講,沒一個人同我講!不是偷聽他們話,我都不知得你們要離婚!你們都沒問過我!阿蟹被問得有些發(fā)懵,但心里又焦急,連忙講,好好好,我講我講,你先快點開,他們要追過來打我了!蝦仔的肌肉動作幾乎是在瞬間完成,阿蟹差點因為慣性摔下車,急忙抓穩(wěn)車后座。轉(zhuǎn)上三檔,蝦仔開得飛起。他想,原來三檔一點都不可怕。剛學(xué)騎車時刻,連二檔他都怕。老林提醒他,莫踩到三檔了,很快很危險。蝦仔問,那五檔呢?老林講,踩到五檔最快,就同天上的飛機(jī)那樣了。

過了一陣,阿蟹才清一聲嗓,講,我剛剛打的那個人喊作金順兒,之前同我一個廠。年前一個月那陣,大家收到風(fēng),講廠子要搬了,要被炒魷魚了。蝦仔問,做什么要搬?阿蟹講,你不懂。又看蝦仔臉色不對,急忙解釋道,因為廠要搬去更便宜地方。東南亞,知得么?那邊人又多,要的錢還少。廉價勞動力,知得么?蝦仔哦一聲,又問,這同你打那個人有什么關(guān)系?阿蟹講,我現(xiàn)在正要講到他。金順兒這個撲街,有一日同我講他準(zhǔn)備辭工,尋到了賺錢法子。我問他什么法子。金順兒就講,賭球啊。買足球輸贏比分啊!什么世界杯,歐冠,買多賺多。我講我沒了解過。他一聽就奸詐地笑起來,假模假樣轉(zhuǎn)下頭四處看看,刻意細(xì)聲講,蟹哥,我看我們同個鎮(zhèn),不是外人,我介紹個網(wǎng)站給你,在這里買球穩(wěn)賺。網(wǎng)站上面都有推薦的,買哪隊哪隊贏,連比分都同樣,看你想賺多少的事。蝦仔講,他講你都信!這不是騙你去賭博么?阿蟹講,我哪里知得,我看廠子要搬了這個人還到處走來走去,以為他真賺到了錢,信了他跟那個馬哥借了十萬高利貸。蝦仔講,你傻啊,這不是下圈套騙你嗎?電視上經(jīng)常放的,你怎么還同個小孩一樣被人騙?聽見蝦仔這樣教訓(xùn)自己,阿蟹臉上有點掛不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后邊呢?蝦仔問。阿蟹不耐煩,后邊你們不是都知得了嗎!十萬全都拿去賭球,輸了個精光,金順兒人就不見了。我跟你媽講了,氣到你媽轉(zhuǎn)娘家,要同我離婚。這金順兒真真撲街啊,我懷疑他就是同馬哥合起伙來騙我。他還專挑年廿九帶一幫人來,我一看就知得他們是來要錢的,一著急就跑了。講完,阿蟹沉默下來。蝦仔也沉默,悶頭把車騎到云新街,對背后的阿蟹講,我包里有可樂,想吃拿來吃。

關(guān)于后來的那些事情,即便阿蟹不知得,蝦仔也有印象。當(dāng)時他想像一個大人一樣參與這件事,試圖在坐滿人的客廳擠出一個旁聽的位置,卻被大伯趕到一邊。小孩子別來!他這么講。蝦仔不服氣,走進(jìn)房間,一腳把門踹上,又悄悄趴在門上聽。應(yīng)該是領(lǐng)頭的矮個男人的聲音,講,巧哥啊,我也不想這么難看,但是明日就過年了,你小弟講好同馬哥借十萬塊錢一個月,超一個月多還兩萬,簽名按了手印的,現(xiàn)在過了時間,你小弟不還錢,是要喊馬哥喝西北風(fēng),發(fā)不出工錢,給家里包空紅包么?聽他這么講,家里人全呆住。老包急得捶腿,大伯母一直罵阿蟹不是人,二叔嬸三叔嬸竊竊私語,聽不清楚,老林沒有講話,大伯則一直在道歉,講,阿蟹是我小弟,他不懂事,我沒管教好,能不能寬限點。最后講定,家里三兄弟先合湊十萬本金還回去,兩萬利息年后拿,結(jié)清了一筆勾銷。送走他們,大伯大怒,講,家里人要死在他手上!蝦仔走出來,大伯氣沒處撒,讓他滾遠(yuǎn)點。蝦仔嚇一跳,腦袋嗡嗡,反應(yīng)過來后,使全身力氣造出一口痰,吐在地面上,隨后跑轉(zhuǎn)房間,重重把門摔上,然后倒在床上,點開手機(jī),給小敏發(fā)了條微信:一起走嗎?我受夠家里了。我們像大人那樣遠(yuǎn)走高飛吧。

想起小敏,蝦仔又傷感起來。他很想現(xiàn)在掏出手機(jī)看看小敏有沒有給他回復(fù),或是再去確認(rèn)一下小敏是不是真答應(yīng)和他一起私奔(盡管他沒有提起這個名詞)。但他分明記得,無數(shù)次點開微信對話,她的回復(fù)永遠(yuǎn)是“好的”。那樣確定無疑的應(yīng)允,那樣莫名其妙的消失,令他疑惑不解。言而無信算是一個大人嗎?蝦仔想起來,從他們相識,到?jīng)Q定私奔,不都是為了長大成人嗎?蝦仔和小敏上一個高中,心情不好時陣,兩個人會一起到教學(xué)樓樓頂天臺坐著。天臺是灰蒙蒙一片布滿裂痕水泥地,風(fēng)吹過會揚起一陣塵埃。他們經(jīng)常坐在陰影處,一起望著遠(yuǎn)處蔚藍(lán)的天空。有時候他們講很多話,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講,聽飛機(jī)像粉筆一樣劃過天空,留下一道確定的、明亮的,也終究會淡去的白色痕跡。講話的時候,他們的話題常常圍繞家庭而非學(xué)校生活。他們固執(zhí)以為,上了高一自己就成大人了,而他們的家庭仍然把他們當(dāng)作小孩,把他們排除在事情之外,卻讓他們見證那些爭吵,見證那些毆打,見證突然的疾病與死亡,并對他們永遠(yuǎn)保密發(fā)生這些事情的原因。有一天,小敏講,我好想離開家里,這樣我就是大人了,我就只用管自己的事情了。蝦仔想了想,講,到時我們一起走。

后面突然響起摩托車?yán)嚷暋K麄冏飞蟻砹?!阿蟹喊。從車鏡里看,幾個光點閃亮,不斷變大。蝦仔想,這幫人少講也開到四檔,可能還開到五檔了。蝦仔吞口口水,心一橫,壓死離合,左腳連踩兩下,直接換上五檔,油門擰最底。摩托車轟鳴聲更重了,排氣管像是要炸開來,化蛹成蝶,造云機(jī)器一樣吐出綿延的白煙,樣子好像蝦仔在天臺上見過的那些飛機(jī),在云新街頭畫出一道筆直的痕跡。是的,摩托變飛機(jī)了。金順兒,我撲你母!蝦仔大罵,然后大笑起來。阿蟹好像也被這種情緒感染,抓穩(wěn)車座,在后面喊,蝦哥,小心點!于是車就飛起來。在煙花爆炸的硝煙和排氣管的迷蒙廢氣當(dāng)中,他忽然辨認(rèn)出了一種熟悉的氣味。他小時候就聞過的。從紅色破舊塑料袋里捻一撮細(xì)細(xì)黃煙絲,再放到薄薄卷煙紙上,慢慢卷成一枚精小的子彈,點燃,一模一樣的煙味。它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出發(fā),彎彎曲曲,千回百轉(zhuǎn)才尋到了蝦仔,引領(lǐng)他奔向某時某地。

蝦仔忽然信心倍增,眼睛一亮,從何強(qiáng)百貨店的鐵皮門與門前支撐鐵皮棚子的柱子間的縫隙華麗拐回荔園街,后邊有車調(diào)方向不及,人直接撞上鐵柱子。然后是右轉(zhuǎn),蝦仔嘴里默念,捏緊離合,輕踩剎車,摩托車就順利拐進(jìn)荔園街后的農(nóng)貿(mào)街。這條街左右都是老房子,隔幾間水泥平房便夾雜一間瓦房或土坯房。年三十晚他們家門大開,里邊露出白的或黃的亮光。一家人要么聚在客廳看春晚講話,要么坐在飯桌上吃飯吃酒?;秀敝?,在一間平房,蝦仔瞧見飯桌上一盤吃剩的燒鴨。旁邊擺一小碗酸梅醬。摩托佬大哥車停在門外,他正坐在上面剔牙,很高興地?fù)]手向蝦仔打招呼。那一刻,蝦仔覺得自己承擔(dān)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務(wù),在這輛摩托車上真正長大成人。淡淡的煙味在一處細(xì)小巷口忽然扭轉(zhuǎn)方向,蝦仔也隨之扭轉(zhuǎn)車頭,十分漂亮地、摩托車手似的飛入平房挨平房之間的小巷。若你是在后面追逐他們,你會驚詫,他們怎么突然就消失,像一陣煙似的離去。

蝦仔和阿蟹當(dāng)然可以安心。此刻他們已經(jīng)像走迷宮似的穿越了許多條小巷,遠(yuǎn)遠(yuǎn)甩開追兵,從古老的縫隙中鉆出來,蝦仔發(fā)現(xiàn),原來整個市場的街巷是相互連通的。從云新街拐進(jìn)農(nóng)貿(mào)街,再拐入小巷出來,居然到了老街。蝦仔這時降到二檔,從被大紅色燈籠影描邊的路上穿過,芳姐小賣部已經(jīng)關(guān)門。往前騎,煙味越來越濃,蝦仔下坡,把住剎車,像最自由又最老練的摩托車司機(jī)那樣在最低點把車定住。

黑漆漆荒廢戲臺上,一點火光憑空停住,像黑夜無端端生出一只眼來。再眼看,一支煙燃著,只是煙霧隱入黑暗中,仔細(xì)分辨,你會發(fā)現(xiàn)一小片夜空像海浪一樣波動。老林坐在那。

4

三十年前夏天的一個傍晚,四十三歲的老林在自家菜園剛做完一日的活,坐在田壟上吃自己卷的紙煙。那是一個晚霞滿天的傍晚,明亮的光透過云層邊緣把田野的每一處都涂成金色。不遠(yuǎn)處的田埂上停著一架亮紅色油箱的摩托車,霞光照耀下,在田地里幾乎要燃燒起來。那是一架二手的摩托車,老林玩蝦公老蟹贏轉(zhuǎn)來的。蝦公老蟹是一種賭博游戲,剛在庵鎮(zhèn)流傳起來。置一張小桌子,上邊放一張長方形白面圖紙,使線劃分七個區(qū)域:六個小方格包圍一個大方格。小方格分繪不同圖案:魚、雞、蝦、蟹、葫蘆、銅錢,使來給賭徒押寶。圖案栩栩如生,紅色畫肥魚公雞,綠色染蝦公老蟹,藍(lán)色浸葫蘆銅錢。大方格上寫字,從右開始讀是“大公無私,翹骰不算”,使來做莊,搖骰盅地方。骰盅里放三個骰子,每個骰子六面皆印圖案,對應(yīng)六小方格。莊家搖骰盅,停下,賭徒押寶,把錢小心放在自己押的圖案上。開骰盅,若骰子上有所押圖案,莊家就要按倍數(shù)把你押的錢返還給你,一個圖案是翻一倍,兩個翻兩倍,三個翻三倍。反之,若沒有你所押圖案,則錢歸商家。賭法簡單,卻極具誘惑力。這種把錢財寄托在確定圖案而非飄渺數(shù)字的冒險令人著迷,大多數(shù)情況是死,可若是僥幸活下來便有機(jī)會腰纏萬貫。這就是賭博。

老林也賭。若是賭骰子點數(shù)或牌九組合,他會輸?shù)靡凰?。若是玩蝦公老蟹,他就像掌握通關(guān)秘籍一樣,賺得盆滿缽滿。秘密簡單又神奇——老林鼻子靈敏,聞東西甚至到了以形通靈的程度。方格上的圖案,對他人來講只是圖案,對老林來講,卻像活物一樣散發(fā)出獨特氣味來。不過這種天賦在老林人生前四十三年并沒有給他帶來太多益處。嗅覺的靈敏讓他比常人更輕易聞見周邊難聞的氣味:糞尿味、動物尸體味、植物腐爛味。它們從遙遠(yuǎn)的樹林深處爬上老林床頭,讓他入夜輾轉(zhuǎn)難眠。他的鼻子也更加脆弱,輕輕一碰也會有痛感。對老林來講,它唯一的用處是可以快速尋到出現(xiàn)問題的青菜,殺蟲施水,以便及時妙手回春。因而他種出來的菜口感一流,反倒覺得也不怎么虧。

當(dāng)老林第一次接觸蝦公老蟹后,一切都改變了。在骰盅停止搖動那一刻,他聞見了曾在河邊捉過的活蝦氣味,鬼使神差地在蝦公圖案上押了五角錢——幾乎是當(dāng)時一包靚煙的價錢。眾人笑他,老林你第一回玩就好敢,前把已經(jīng)開出兩個蝦公了,哪還能再開?老林尷尬笑笑。隨后開盅,三只綠油油龍蝦擺上臺面,眾人大驚,好你個老林,還講沒賭過,一把翻三倍,多賺一塊五!老林心中又驚又喜,又懷疑剛剛只是巧合。于是第二把細(xì)鼻再聞,聞見了魚蟹海腥味,不過螃蟹氣味更濃。隱匿在海灘上的螃蟹腥味會混有泥沙氣息,這是魚沒有的。又下定決心,丟五角到螃蟹圖案上。眾人又疑,老林,今日可是一把螃蟹沒開出過,你敢押?不過買定離手,眾人也只是感嘆一下,并不想破壞賭場規(guī)矩,何況輸錢的并不是自己。結(jié)果開盅,兩只綠色大螃蟹,一只紅色大肥魚,老林凈賺一塊錢。眾人又驚嘆,老林真神了!莊家面臭臭,再度甩起骰盅。老林知得這次該聰明一點了。鼻頭聞聞,公雞銅錢酒葫蘆。腦筋一轉(zhuǎn),放兩毛錢押肥魚,眾人趨之若鶩,皆把錢押到魚上,毛票疊了一堆。開盅,一葫蘆一銅錢一公雞,眾人哀嘆,老林你做什么這個時候不神了。老林表面尷尬,實則內(nèi)心狂喜。莊家也笑,假意講聲抱歉,把那一沓錢收轉(zhuǎn)來。

在玩蝦公老蟹這件事上,老林做得尤其聰明。不能太張揚,可以贏但必須輸。輸幾把小的,贏幾把大的,偶爾也故意輸幾把大錢;不能連贏太多,贏兩把就得輸一把;不能押太準(zhǔn),骰盅開三個不同圖案時只押一個,或同時押點錯誤圖案上去,這樣大家才不會懷疑。憑此策略,老林順利地在輸少贏多當(dāng)中賺了許多錢,甚至從經(jīng)商賺了大錢的老金手中贏轉(zhuǎn)來一架二手摩托(它被保養(yǎng)得很好,幾乎沒怎么騎過)。從那以后,老林再去菜園就是開摩托車去了。也送阿蟹上下學(xué),在校門口出盡風(fēng)頭。沒事時陣,他就開摩托在永東街上晃悠。摩托車開得轟響,繞來繞去,像火到處燒,燒出許多條彎彎曲曲的黑印子。

當(dāng)然有轉(zhuǎn)折點。老金講他好賭,特意取了大錢,想同老林再賭一把蝦公老蟹。大賭危險,地點被老金定在后山山腳。老林腦筋嘀嘀轉(zhuǎn),想不到自己有輸?shù)目赡?,便一口答?yīng)。載阿蟹去學(xué)校路上,老林對他講,今晚我要在菜園做暗點,你放學(xué)去菜市場等我下。放學(xué)時間是五點,賭局開始也是五點。老林風(fēng)塵仆仆,摩托車停在山腳棚屋門口,入屋煙霧繚繞,眾人微笑,好像都在等他入座。那時刻,鼻子靈敏的老林竟沒有嗅到空氣中潛藏的危險氣息,毫不猶豫坐下,講,老金,你摩托車好開噢。又講,今日賭多大?老金依然笑面,他胡子蓄得很長,胡須被他捻著,卷在手指上,講,老林你莫急,好會賭,當(dāng)然要賭大一點,我就不信你能回回贏我。老林講,不是我講假,我有信心今日還是我贏。老金胡子一吹,大手一拍,掏出一沓鈔票給老林,講,這里一萬塊錢,算我先借你,不使利息,你贏錢還我一萬塊就行。要是你輸了,我看你就要賣屋賣田還我錢了。敢不敢?老林被突如其來的金額嚇了一跳,先前老金講賭大的,他就帶了五十塊來,可沒想到這么大。但聽見老金這么講,他幾乎只使了一秒鐘時間思考,就答應(yīng)下來。這個山腳空屋現(xiàn)在擠滿了人,窗口正對著五點鐘落山的日頭,光亮一點一點從老林面龐順下來,為他蒙上一層陰影。熱。蒸出許多汗,順著老林脖頸往下滴。都屏住呼吸,小屋寂靜,莊家搖盅的手在抖。老金講,你莫抖,今天不使你出錢,就作看戲。莊家旁邊堆幾大沓鈔票,全是老金的錢。又對老林講,我們兩個一起下注,你贏了,莊家按倍數(shù)幫你算我的鈔票。老林點頭,身體有些發(fā)抖,幾乎抑制不住內(nèi)心狂喜,心里默默想,我等下就變老金了。

骰盅第一次停轉(zhuǎn)。老金講,第一輪,先押一百總數(shù)。怕跟押,我們自己在紙上寫要押圖案數(shù)額。先開盅,再揭紙。講畢,他很自信地在白紙上寫好。老林細(xì)鼻一聞,只有蝦蟹腥味,蝦殼味強(qiáng)點。老林假裝沉思一會,寫了個蝦公。骰盅不給掀開,像茶壺一樣只揭開頂部,恰好只看見骰子最表面一層圖案,兩蝦一蟹,再揭開兩張紙,都齊齊寫著:蝦,一百元。于是各贏兩百。骰盅再響,再停。老金講,這次押一千總數(shù),自己分錢押。齊整整全是蟹腥泥沙味。老林又假裝思考,實際觀察老金表情,仍舊笑面,好像知得自己不會輸。于是寫上蟹字。先開骰盅,三只綠皮老蟹公;再揭紙,老金在蟹和蝦上各押五百塊,凈賺一千;而老林單押老蟹一千塊,凈賺三千。圍觀者原本汗如雨下,屏息凝神,此刻終于忍不住叫好。老金面上有點掛不住,轉(zhuǎn)頭瞪住莊家。莊家毛骨悚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嚇得發(fā)抖。老金吼一聲,莫撲你老母在那抖了!嚇得大家都靜下來,唯有老林臉上憋不住笑,反而勸老金莫怪到莊家頭上。老金咬咬牙,跟老林講,這是最后一把,把你所有錢都押上去,僅押一個寶,敢不敢?老林想,任你在骰子上再做手腳,只有蝦蟹兩種圖案,還有一半猜錯可能,但我神仙鼻子真真高明,做什么不賭?只可惜老金運氣差遇到我,估計要輸光咯。于是老林也表現(xiàn)得豪情萬丈,把身上所有錢,包括向老金借的,剛贏的,來之前帶在身上的五十塊,全攤到臺面上。骰盅最后一搖,靜止,留在老林鼻口邊的都是蝦公的味道。老林寫上:蝦,全押,共計一萬三千貳佰伍拾元。開盅,三只綠蝦整齊排列。再看老金,紙上寫的蟹。他猜錯了。

大門突然被踹開。蹲下!抓賭的!只聽見這些聲。老林立馬轉(zhuǎn)身想逃,幾個人想拉住他,被他掙脫,翻窗跳到屋后,爬上后山。后山雖然不高,但松樹叢生,小徑崎嶇,人在山中很容易迷失。老林玩命往林間跑,一邊往山上爬,一邊往身后看,沒留神前邊一塊大石頭,腳一絆,重重往前摔在地上,疼得幾乎暈過去,但仍然記得抓賭的在后面,趕緊爬起來,努力忽略疼痛往前跑。胸口一大片血,鼻子也流血,流進(jìn)嘴里,流過脖子,滴滴答答落一路,像密林細(xì)雨。日頭完全落下去,山上開始黑了。估摸著他們不會再追上來,老林累得躺在地上,胸口不斷喘息起伏,忽然意識到那些以往能夠很輕易聞到的萬物的氣味正逐漸變淡,一點一點從鼻間流失。他忍住痛用力吸氣,想留住那些氣味,但血一直流,到最后連血腥味也開始變淡。老林知得,他現(xiàn)在是一無所有了,錢,摩托車,嗅覺,未來的生活,一切都沒有了。他閉上眼睛,想睡一覺,風(fēng)吹過樹林,密的葉子像小孩一樣嗚嗚開始哭起來。他猛然想起,阿蟹還在菜市場等著他。于是他不得不睜開眼,直視漆黑天空,大喊了一聲,我撲你老母!隨后艱難地爬起身來,循著越來越淡的油腥污水臭味,半選半猜地一步一步走到菜市場,在阿蟹滿面淚痕又滿眼驚愕的注視下,拉起他的手,一步一步朝家里走去。

三十年后,當(dāng)阿蟹也因為賭博失去一切,老林悲哀地發(fā)現(xiàn),阿蟹和他的人生有一種宿命般的重疊。他甚至可以預(yù)見到阿蟹老年的模樣,大小病一身,高血糖,睪丸長瘤子,不得不時常做些小手術(shù),不能再騎摩托車,不能再吃煙吃酒,飯和肉都不能多吃,高糖類食品更被禁止。過年,巧克力糖果買轉(zhuǎn)來成袋堆在儲物室,老林假裝去廁所經(jīng)過那里無數(shù)次,但幾乎每次都有人在附近盯梢。如果兒女或者老包看他往里邊望,就會擺出一副兇面孔,你不準(zhǔn)吃這些!釘子碰多,老林有時候會想,小時陣窮,什么都沒得吃,所以想要長大,賺錢吃多吃好,做什么現(xiàn)在長得更大,長成老人,夠錢使,也什么都沒得吃?

阿蟹的秘密被揭開那天,屋子里亂成一鍋粥。大家吵作一團(tuán),能達(dá)成一致的話題只有罵阿蟹沒良心,不是人做的事,爭吵的話題則在于要不要家里三兄弟先湊錢幫阿蟹把本金還了。阿巧雖然話講在先,打發(fā)走了金順兒,可事先并沒有問過其他兩個兄弟的意見。他老婆阿娣更是指著他頭破口大罵,你小弟沒腦你也沒腦,他拉的屎還要你來擦屁股?你錢拿出去了怎么過年?好多紅包你包空紙?老二老三也支支吾吾,拿捏不定。老包心里焦急,好聲勸慰阿娣和其他人,希望他們先幫小弟解決燃眉之急。

老林沒有參與討論。現(xiàn)在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沒人會注意到其他事情。若是決定好行動,動作就要快,而且要萬分小心。從房間溜出來,若無其事地路過客廳,靜悄悄打開儲物室的門。燈也不敢開,往幾個敞開紙箱里隨手一抓,也不管抓到哪些抓了多少,先藏進(jìn)口袋一些,然后手握拳頭,假裝上完廁所捂住肚子穿過客廳,被正在氣頭上的阿巧喊住。阿巧講,手打開開我看,拿什么,架勢像老師逮住學(xué)生。老林不講話,松開握緊緊兩拳,幾只被捏得變形的紫皮朱古力夾心爛糖,和凹得各有姿態(tài)的塌陷朱古力圓球。阿巧一把奪過,把它們重重往地上一摔,嚇壞整個客廳。他大吼,講了幾百遍你不聽!莫吃這些朱古力!你高血糖不知得嗎?吃了就住院,又要使一筆錢。我們現(xiàn)在要湊錢還阿蟹欠的錢,哪還有錢給你看???阿巧這么一講,大家鴉雀無聲,都不好意思再吵講不湊錢給阿蟹擦屁股,嘆一聲氣,各自轉(zhuǎn)房間。老林呆呆站在那里,大腦空白,眼看老包把地上爛朱古力一個個扔到垃圾桶。

第二日是年三十,老林睡到了下午。往年這陣,他會一大早起身,四處盯梢,指揮家里兒女貼好門神春聯(lián),又幫忙在屋外搭鍋爐燒艾草水沖涼。大家都知道老林在氣頭上,很知趣地不去打擾他。下午時,阿巧把湊好的十萬塊錢轉(zhuǎn)到馬哥賬戶,金順兒又發(fā)條語音,講,巧哥啊,不是我不幫你,我跟馬哥講兩萬利息年后再給,他不聽。我是千講萬講才講定給多一天時間給你們湊錢。初二還不還錢,馬哥就要喊人尋上門來了。語音外放,大家都聽到,于是鍋又炸開,掀翻屋頂。

沒有人注意到老林出了門。他先是到屋外坐上摩托車,嘗試發(fā)力去推大腳架,可胯下一陣劇痛,睪丸不久前剛開過刀,根本經(jīng)不住使力。無奈之下,老林只好放棄騎摩托計劃,獨自往庵鎮(zhèn)市場方向行去。他踩在一路紅色的鞭炮碎屑上,又小心避開埋伏在紅色碎屑中的沙炮地雷,行到長興街四十五號這棟大房子前,使力敲了敲門。沒有反應(yīng)。更使力敲了敲門,一個長相干干凈凈的男孩把門打開,身上披一件校服外套,衣服樣子和蝦仔那件好像差不多。他用一口流利普通話問道,你找誰?怎么不按門鈴?老林并不知得什么叫門鈴,單刀直入地講,我來尋金長山。男孩疑惑,不過還是往里面喊道,爺爺!有人來找你!

即便很久沒見,老林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老金。他老得慢,眉宇間沒什么變化,現(xiàn)在蓄一嘴長白胡須,日子不少滋潤,看身形已經(jīng)發(fā)福多年。老林喊,老金。老金一邊往外走,一邊打量老林,慢慢才講道,哦,老林,我好久沒看到你,你瘦到都識不得了。入來吃茶吧。老林講,不使。我在門口同你講事就好了。老金講,你講。老林講,我最小那個兒子阿蟹,賭博欠了十萬沒錢還,現(xiàn)在家里兄弟幫手湊錢還了十萬本金,但是還差兩萬塊利息初二要還,屋里頭實在沒錢——老金打斷他,你是來同我借錢?我現(xiàn)在沒有——老林也打斷他,我沒講要借錢。他頓了一下,屏住呼吸,像是在猶豫要不要繼續(xù)講下去。做出這個決定只花費他一秒鐘時間,但要講出來卻需要花費足夠多的勇氣。老林講,你記不記得三十年前我們一起賭蝦公老蟹?老金講,記得。老林講,當(dāng)時最后一把,你講要押上所有的錢,我贏了,后邊抓賭的來了,我跑了,連摩托車都沒敢要,還摔傷了胸口,生好大一塊疤。當(dāng)時我還以為你們也跑了,后邊我看見你輸給我的那架摩托車又重新被你騎了,那架摩托真真好架勢。老金打斷他,你想講什么?你不是同我講來要轉(zhuǎn)三十年前的錢吧?老林講,有些事過了,我不計較。不過有些事沒做定,那還是做定的好。三十年前蝦公老蟹沒賭完,這次再來賭。還是一萬本金,你同以前那樣借我。老金笑出聲,老林啊,我們都是老人了,你兒子犯的錯關(guān)你什么事?我已經(jīng)老了,懶得再去想啊算啊了。老林往前站一步,眼睛直勾勾盯著他,講,不是我們賭,是我們的孫子賭,剛剛開門那個不是你孫子嗎?和我孫子蝦仔年紀(jì)差不多大。讓他們來賭,要是輸了欠錢多少我賣命也還給你,贏了你就當(dāng)做善事,僅給我兩萬,出錢幫阿蟹破個災(zāi)。老金聽完,露出很驚訝的表情,又一面在想,最后講,讓我孫子跟你賭,我孫子贏了,三十年前也就算我賭贏了。老林講,都算你贏。嗯,好。老金點頭,又講,老林,你也不使講這樣話,你要是輸了,錢以后慢慢還就做得了。于是二人講定,初一傍晚五點在老金家,賭一場三十年后的蝦公老蟹。事情落定,老林卻不敢轉(zhuǎn)家,路上買了支火機(jī),一步步行去老街荒廢戲臺。這片戲臺在他年輕時演過那么多令人著迷的戲,最后也被廢棄,空落落一片破敗水泥地,只剩下灰在跑。他坐在戲臺上,從口袋掏出隨身攜帶的裝煙絲塑料袋和一小冊卷煙紙,在黑暗中憑肌肉記憶卷好一支煙,點燃,送到嘴邊又停下來,一方面不敢吃,另一方面心里又糾結(jié),這事真做得嗎?再一抬眼,蝦仔和阿蟹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

阿蟹問,你真同他這么定了?老林點頭。阿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氣直往上涌,大吼,你偷吃煙,我也不講你了,賭博那么害人,你自己都知得,你做什么把蝦仔扯進(jìn)來?他才幾多歲!你想他同我同你一樣嗎?蝦仔聽了不高興,大聲反問道,我做什么不能參與進(jìn)來?阿蟹講,你是小孩,識得什么?識得賭博嗎?老林打斷他們,對阿蟹講,你放寬心啦,蝦仔去一定賭贏的。阿蟹沒好氣講道,做什么能贏?拿什么來贏?老林不理他,問蝦仔,你怎么尋到這里來的?蝦仔想想,指了指老林手中燃著的煙,講,聞到阿公的煙味來的。阿蟹驚訝,好遠(yuǎn)你也聞得到?我都以為你同阿公講定要來這里尋他的。老林一笑,把煙頭在水泥戲臺上摁滅,講,我以前就知得蝦仔的鼻子靚,同我鼻子沒壞之前同樣。小時陣,老包在廚房做菜,他在門外玩都能算出老包做什么菜使什么料;看我打麻將時陣,我摸到花牌或者幺雞,還沒翻開他就喊起來,阿公你摸到菊花牌!一翻開,真真是菊花牌。摸到幺雞,他就細(xì)聲同我講,阿公你摸到幺雞了。一翻開,真真是幺雞。蝦仔講,好像是有這些事。阿蟹講,我從來都不知得。老林講,你從來沒了解過,沒關(guān)心過。蝦仔摩托車還是我教他騎的。一放學(xué)就轉(zhuǎn)來學(xué),我就教他踩離合,踩剎車,換擋加油,摔個幾次就會得差不多了。阿蟹噎住,轉(zhuǎn)過頭去,半晌才吐出一聲,車騎得很好,都開得五檔了。

蝦仔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他很想告訴小敏,他終于參與大人事情了。老林也笑了,像是對他們又像是對自己講了一句,我老了也能做點事。他忽然講道,蝦仔,現(xiàn)在載我們轉(zhuǎn)去吧,轉(zhuǎn)去吃年飯,十二點放鞭炮。阿蟹講,我還是不轉(zhuǎn)去好一點。蝦仔勸他,好大個人了,轉(zhuǎn)去認(rèn)個錯,講聲兩萬塊錢你已經(jīng)還了,保證十萬以后會慢慢還不做得么?老林也講,轉(zhuǎn)吧,信你的兒子。阿蟹猶豫再三,終于答應(yīng)。于是三個人擠上一輛車,車慢慢往上開,開上老街,又拐回云新街。建發(fā)小超市大門敞開,寸頭老板正在刷抖音,背景音樂旋律澎湃,男人用滄桑的嗓子在唱: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老林忽然講,這首歌我好像聽過的。蝦仔問,你還記得自己聽過這首歌?

怎么會不記得呢?在那個失去摩托車,失去嗅覺,幾乎失去了一切的夜晚,老林領(lǐng)著阿蟹一瘸一拐地從菜市場往家里走。漆黑的夜空下,四周聞不見一點氣味。血已經(jīng)干在身上,風(fēng)迎面在吹。老林忽然覺得回家的路好長。他們經(jīng)過還沒搬去云新街的何強(qiáng)雜貨店,柜臺上半導(dǎo)體里的男人歌聲激揚高亢。老林拉著阿蟹站在店門口,靜靜聽半導(dǎo)體里男人吼完最后一句。老林問道,何強(qiáng),這是什么歌?老板何強(qiáng)沒有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跡,閉著眼,像是還在回味剛剛的歌聲,隨后才緩緩講道,一個喊作崔健的人唱的,歌名喊作《一無所有》。

老林也跟著念了一句,一無所有。

半導(dǎo)體里傳出雷鳴般的掌聲。

5

去,點燃鞭炮吧,你是大人了。

阿蟹這么對我講,可能還有老林,可能還有大伯,可能全家人都這么講過。那是一串五千響鞭炮,鋪展開來像一條巨大的紅色蟒蛇。蛇頭呈六角形狀,緊緊啃咬住從三樓天臺探出來的竹竿。八米多長身體下垂,尾巴在平地上蜷好幾圈,末端長出細(xì)細(xì)灰色引線,短過我手上正在燃燒的線香。這種蟒蛇每家都掛一條。零點前后,光從尾巴開始閃,它們被點燃,炸開,新年來得好架勢。

第一次點鞭炮,我還是有點膽怯。以往這個活都是大人來干,現(xiàn)在終于輪到我,好像點鞭炮是成為大人前必須經(jīng)過的儀式。在冷風(fēng)中蹲下,拿線香靠近引線的時候,我沒來由開始緊張,手開始發(fā)抖。我真的準(zhǔn)備好了么?我問自己。對面人家鞭炮突然炸響,把我嚇一跳,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好像聽到阿蟹在后面喊,莫被嚇到了!做不得就我來!那怎么行?長大的路途艱難,但我必須走下去。我深呼吸,鼻腔吸入煙灰與冷風(fēng),咳一聲,左手按住顫抖的右手,右手捏香往引線上燒,嘶——火星往上跑,像氣球漏氣,我趕緊跑轉(zhuǎn)家來,鞭炮在我身后炸響,一個接一個,一家接一家。金燦燦煙火從地上燒到天上,火星四處在冒,聽覺完全喪失,我捂耳看著窗外,好像一部分過去的我也隨著那些爆炸消逝了。

躺在床上,阿蟹把剛剛拍的我點鞭炮的視頻傳給我,囑咐我早點睡覺。我回復(fù)了個OK的表情,順手把那段視頻轉(zhuǎn)發(fā)給了小敏,發(fā)了句新年快樂。綠色聊天框幾乎占滿一頁,小敏還是沒有回復(fù)。我想,可能無聲的告別也是一種長大?;蛟S她已經(jīng)比我先一步長大成人了。

可是,我真的準(zhǔn)備好了么?

還沒有想通這個問題,我便睡著了。

6

房間里擠滿了人,都是來看戲的。小孩子會講,我好像在看《賭神》。稍大一點的糾正他,什么《賭神》?又沒得紙牌,玩的是蝦公老蟹,贏的人應(yīng)該喊蝦王,或者蟹王。最小的突然喊了一聲,蟹黃堡!大家都笑起來,仿佛一起在看《海綿寶寶》。

知得這場賭局的人不多,都是老金喊來的。除了過年住在老金家的自家親戚外,還有當(dāng)年也賭蝦公老蟹,可能贏過也可能輸過的一些老家伙。此刻他們的目光緊緊盯著方型長桌兩端,面對面站定兩個人。

是兩個男孩。身形差不太多,都剪碎劉海,背直直,站定定。蝦仔身穿黑白格毛絨外套,兩手撐住桌子一端,兩眼直勾勾盯住對面同樣兩手撐桌男孩。對方叫小魚兒,生得白白凈凈,是老金孫子。蝦仔有些緊張,但不敢表現(xiàn)出來,于是不斷對自己講,別慌,氣勢上不能輸。

比蝦仔更緊張的是老林和阿蟹。對老林來講,這種場面已經(jīng)三十年沒見過;對阿蟹來講,雖然在外見過風(fēng)浪,但這回是讓兒子來給自己收爛攤子,兇險萬分,額頭緊張得滲出汗來。誰知得老金會不會又在骰子上做手腳?他想起臨出門前問蝦仔,會不會怕?蝦仔講,我不怕,我就是在想,趕不趕得到今晚廣場放煙花。金順兒臉貼繃帶,怒氣眼瞪阿蟹。他叔老金勸他先忍到,等賭完他們沒借口走,圍住阿蟹就隨他打。

桌上鋪一張嶄新布制押寶圖,樣式卻同三十年前那樣,一個寫有紅字“大公無私,翹骰不算”的大方格子,上置一骰盅,里邊裝有三個六面圖案骰子,這是坐莊處;包圍大方格的是作為押寶處的六個小方格,紅色肥魚公雞;藍(lán)色葫蘆銅錢;綠色蝦公老蟹。圍觀者只能聞見新開封押寶布上油漆味,老林什么也聞不見,心里卻知得蝦仔能聞得清清楚楚。萬物有靈,六種圖案便生六種氣味,活生生要從布上透出來。老金做莊家,講定賭法,雙方各向莊家借一萬本金,第一把押定一萬,第二把押定兩萬,以此類推,賭到一方手上沒錢為止。押寶下注寫在一張白紙,只能選一個圖案押寶。盅停,下押;盅開,揭紙,判定輸贏。

講畢,確定兩人都準(zhǔn)備好,老金開始搖骰盅。蝦仔閉眼。骰子停轉(zhuǎn),蝦仔睜眼,酒葫蘆味和銅錢臭味。酒味略淡,遮蓋不住銅臭。于是蝦仔寫上:葫蘆,押一萬元。寫完,看一眼小魚兒,他好似也胸有成竹。盅開,兩葫蘆一銅錢,齊齊都是藍(lán)色,再看對面小魚兒,也寫葫蘆一萬元,于是各從莊家處賺走兩萬塊。圍觀老幼屏息凝神,看見結(jié)果,忍不住叫好。老金臉臭,金順兒也臉臭。倒是圍觀老者興奮,仿佛轉(zhuǎn)到三十年前壯年時光,其中一個對老林講,老林,你這孫子很似你?。±狭植[瞇笑,指著蝦仔講,他做大人咯。阿蟹則松口氣,心里石頭落一半。他雙手握拳,甚至想現(xiàn)在就帶上老林和蝦仔逃走。贏一萬塊夠了,剩下一萬塊很快能還上的。不知為何,他心里總是不安定。老林嘴上在笑,其實也不放心,頻頻望向窗外,擔(dān)心抓賭的是不是又要來。很多個瞬間,老林覺得,那些人其實就站在門外。蝦仔看過來,向他們挑挑眉,表明自己很有信心。

吃杯水,兩個人都把先前借的一萬本金還轉(zhuǎn)去,手里剩下兩萬塊。老金依然搖骰盅。盅停,雙方準(zhǔn)備下注。蝦仔細(xì)鼻聞,忽然發(fā)覺自己什么也聞不見。用力吸氣,仍然一無所獲。他眉頭緊鎖,很焦急地望了眼老林和阿蟹,又去看對面小魚兒,已經(jīng)下好注,正抱胸閉目。于是蝦仔變得神情苦澀,閉上眼仰起頭,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其實自己就是那一尾蝦。這最后一輪,和一直在尋求長大成人的自己,好像有種宿命般的聯(lián)系。他又想起昨夜睡覺前問自己的那個問題,我真的準(zhǔn)備好了么?現(xiàn)在他明白,有沒有準(zhǔn)備好都不重要。蝦仔睜開眼,提筆寫下自己的答案。

老林和阿蟹此刻心已經(jīng)吊了起來,蝦仔剛先望向他們的眼神分明是一種求救信號。莫非鼻子失靈了?莫非老金又做什么手腳?待蝦仔緩緩提筆寫下答案,他們已經(jīng)預(yù)感到一種無法避免的失敗了。圍觀的人也講,怎么看都是蝦仔沒有把握,瞎押了一個上去。老金拍掌,跟大家講他預(yù)感到勝負(fù)已經(jīng)分曉了。講完向小魚兒使了個眼色,小魚兒微笑,點點頭回應(yīng),轉(zhuǎn)頭又擔(dān)憂地看著蝦仔。蝦仔搖搖頭,表示自己沒出什么問題。老金大喊,開盅!一把揭開骰盅,里邊三只綠蝦,緊密擠作一堆,折射出耀眼的光。懸念只剩下兩位年輕人押的注了。揭開蝦仔的紙,上面整齊寫著:蝦仔,押兩萬元。老金面色一沉,又揭開小魚兒的紙,上面整齊寫著:小魚兒,押兩萬元。大家都呆住了,一時間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這意味著什么。

跑??!小魚兒大喊,同時扯住賭桌布往上一掀,無數(shù)紅鈔票漫天飛舞,飄在空中,像魚、像蝦,在海里慢慢浮。蝦仔把手中兩萬塊錢塞進(jìn)外套內(nèi)袋,趁慌亂之際推著老林和阿蟹沖出房間,直接跑向房子后門,老林驚訝于他對房子構(gòu)造如此熟悉。打開后門,居然是摩托車停在那,不知何時轉(zhuǎn)移過來的。蝦仔喊,快上車,然后匆匆插上鎖匙,點火,確定他們坐穩(wěn)后,一檔起步換三檔,用力擰緊油門,摩托車便像電競賽車噴出氮氣那樣,一下子飛出去好遠(yuǎn)。老林忍不住問蝦仔,你怎么知得老金家后門?蝦仔把車開出長興街,講,小魚兒同我講的啊。他還幫忙先把摩托車移到后門那邊。沒有我們合起伙來,怎么能順利拿到錢出去?我僅拿了我應(yīng)得的兩萬,他們也沒有借口敢尋我們事了。這次輪到阿蟹驚詫,你識得老金他孫子?蝦仔笑,任老金千算萬算,都算不到小魚兒高一來我們學(xué)校插過班。我就是那時識得他,和他做了很好朋友,這回也全靠他,假裝答應(yīng)老金做手腳,又在最后輸給我。大人做事情沒有計劃怎么做得?

阿蟹看著蝦仔的后腦勺,看著突然就長大的兒子,鼻頭一陣酸楚。他忍住情緒,對蝦仔講到,可惜廣場煙花應(yīng)該放完了,我們?nèi)モ宙?zhèn)市場買箱大煙花轉(zhuǎn)家放吧。蝦仔大聲回答,不使啦!我知得還有一個地方看煙花。他把車又開上永東街,輕巧地碾過昨夜零點前后一路的鞭炮碎屑,在一處不起眼平房前停下。燈籠光亮,鐵門半掩,推開后內(nèi)里閃爍著五彩光芒。仔細(xì)辨認(rèn),才發(fā)覺都是電腦屏幕發(fā)出來的光。人在其中探險,沙漠大海,荒野森林,從一世界自由跳到另一世界。剛來的人會問老板,這里是黑網(wǎng)吧?老板會講,這里喊作小烏托邦。

蝦仔給過錢,帶他們擠在一臺電腦前,點開蜘蛛紙牌,只用幾分鐘時間就熟練地把一副副牌還原歸位。當(dāng)最后一張牌也按順序疊好,“通關(guān)”字樣出現(xiàn),從屏幕底下突然綻出一發(fā)又一發(fā)煙花,在屏幕上無聲而絢麗地爆炸?;ɑ鹄_紛,四下飛散,又像彩色粉筆痕跡那樣淡淡隱去。

那是屬于他們的隱秘世界里最小、最美麗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