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3年第12期｜肖克凡：長白山詞語
天池
天池似乎專屬長白山詞語。其實不是，華夏大地稱天池者不少，當然也有大小之別。多年前首次遇到天池是在江西廬山，當時記下這樣的詞句：“……卻是尋不到天池。峰頂小廣場愈發(fā)空闊。突然有人喊道這是天池！循聲望去，左邊一石砌水池，右邊一石砌水池，形似孿生，均不及雙人床面之長寬。池底泉眼早已朦朧，墨綠色池水靜而無波，水瘦而光黯。這就是廬山天池泉？不覺有些掃興?！?/p>
這是我首次見到的山巔天池，不由想起柳子厚《鈷鉧潭西小丘記》里的句子，“可以籠而有之”。完全可以借用此句。以喻廬山天池小巧玲瓏也。
我從這袖珍型天池起步，后來到過內(nèi)蒙古興安盟的阿爾山天池，也到過烏魯木齊附近的天山天池。顯然兩者格局大多了。然而，名氣最大者當屬長白山天池，畢竟地處大東北。
九年前首次拜謁長白山天池，自北坡拾階攀援，竟有幾分朝圣的感覺。人家長白山東坡那邊，山確是圣山，水確是圣水。逢山拜山遇水拜水，常懷敬畏之心。
我印象里的長白山天池水面，就是碩大無朋的調(diào)色板。陽光普照時呈現(xiàn)湛藍，轉(zhuǎn)而呈現(xiàn)深藍，白云調(diào)皮趕來遮擋太陽，那深藍瞬間就深沉了。
長白山天池高擎盛滿圣水巨杯，顯得頗有底氣。這底氣源于它自帶水源，并不依靠老天爺降水豐滿自己。這便是家底的優(yōu)勢。這家底正是游客目力不及的山泉。山巔有多高，山泉就有多高，這與地勢海拔無關(guān)。
長白山天池是個巨大的存在。我認為人類學(xué)會建造水庫，就是受到天池的啟發(fā)——把水存在這個超級巨大的杯子里，然后有理有利有節(jié)地斟出來，容得大地萬物細品慢飲。
如此說來，天池愈發(fā)有趣了。
二道白河
來到安圖縣二道白河鎮(zhèn)，卻不曉得二道白河地名何意，走進長白山博物館參觀，這才明白地名的來歷。長白山主峰北麓的幾條河流，自西向東稱為頭道白河、二道白河、三道白河、四道白河……總共五道白河。二道白河是松花江的正源，出自天豁與龍門兩峰之間的峽谷，乃是東北地區(qū)河源最高、落差最大、瀑布最多、水流最急、水量最穩(wěn)定的河流，總共“五個最”而且嚴冬不凍。
長白山北麓竟然擁有五道白河，這真是天賜的慷慨，這注定長白山的氣度。即便你沒有到過二道白河，這“五個最”足以令人想象，二道白河泛起白色浪花，順坡而下，跳躍騰挪，以一千三百米的落差，以生龍活虎的氣勢，以歡歌載舞的姿態(tài)下山，宛若天兵天將降臨人間，就這樣，一路遠去充盈著松花江。
“二道白河”這個詞語，居然引發(fā)我的鄉(xiāng)愁。這為什么呢？如今我家鄉(xiāng)的母親河名為海河，一百多年前海河還名叫“白河”呢，或許也因白浪翻騰而得名吧？不知為什么后來改名海河。盡管改名海河了，可是白河畢竟是我家鄉(xiāng)母親河的曾用名，它在大自然的戶籍冊里依然留有底檔。如此這般，這便是我對二道白河地名備感親切的原因，當然也不乏懷舊心理。
于是，住在二道白河鎮(zhèn)就仿佛住在家鄉(xiāng)了。
露水河
常年居住城市鋼筋水泥森林的人，對露水河的漂流無疑充滿期待。一只筏一柄槳，沿激流而下融入山水間，等于把自身交給大自然。乘坐皮筏漂流充滿不確定性，譬如人與筏子，誰是分子誰是分母？只有漂流是最大公約數(shù)。
露水河的兩岸，草木繁盛，交錯生長。人的視線被遮擋，視野被收窄，你和筏子全都歸屬這條河流，沒有其他選項。露水河的灘底，亂石密布，起伏跌宕。人的目光被打濕，筏子遇顛簸。你頻頻揮槳，全力撐筏，極力擺脫河流對你和筏子的掌控，奮力自主向前。這看似擊水搏浪的堅定意志，其實是想盡快歸屬這條河流，與河水達成合作與和解。
這時露水河告訴你，所謂漂流不可用力過猛，也不可逆勢而為。盡量做到“人筏合一”，唯有這樣，一場露水河奇幻之旅，才會體現(xiàn)出“漂流哲學(xué)”的意境。
露水河漂流帶來的啟發(fā)是：誰都無法改變河流，你可以揮槳撐筏擊水搏浪，謂之漂流；你也可以放任自流順水而下，也謂之漂流。
你看那兩位最先到達碼頭終點的“漂友”，他們正是這門“漂流哲學(xué)”的忠實踐行者。
戀戀不舍離舟登岸，想起有人說露水河的水可以直飲。莫非露水河的水等于城市管道的“自來水”？莫非露水河的水等于家里的“涼白開”？那些身穿杏黃色救生衣的懷疑主義者，當場表示質(zhì)疑。
就在這種時候，露水河喚醒我的好奇心理，全然沒了成年人的戒備心理與防范意識，似乎重返頑童時光，竟然冒他人之大不韙，悄然掬水而飲，做了個堅定的“相信主義者”。
露水河取名露水，緣為它的水珠凝結(jié)于月光，太陽普照大地之時，月光水珠隨即升華，悄然四散融進空氣里。這便是露水河的隱身之法。我將掬于掌心的河水喝下，然后我在露水河畔深呼吸。
深呼吸使我感覺氣息微甜——這是空氣里的露水河。一瞬間便將這條河流裝進心里。有了這種紀念，感覺挺好的。
火山石
神州大地的著名火山地標，到過黑龍江五大連池，到過云南騰沖火山，到過內(nèi)蒙古克什克騰旗的達里諾爾火山，這幾處火山均靜若處子，默默迎接游客到來。使我們?nèi)煌鼌s它們突然發(fā)怒的模樣。然而火山噴發(fā)時畢竟留下痕跡，譬如那些火山石。
火山石是火山的子孫，在高低起伏的山坡地帶散亂分布著，它們多呈黑顏色，少有深褐色的。小時候見過火山石是在公共浴池里。當然，公共浴池里的火山石是被人類加工改造過的。那時絕想不到遍布蜂窩的圓蛋蛋出自于火山爆發(fā)，只覺得這種石頭體量輕盈，遇水不沉，漂浮水面，確實挺神奇的。
真正的火山石是野生的，遍布長白山北麓?？梢哉f北麓本身就是火山遺作。這里的火山石多呈黑色，而且密度緊實，投水要沉底的。充分體現(xiàn)屬于長白山的性格——既不悠悠然也不飄飄然，顯得特別穩(wěn)重。
且看遍布火山石的山坡，其實地貌顏色并不單調(diào)。那些與黑色火山石伴生的石子，可能也是火山的作品吧。它們是月白色的、鴨蛋青色的、淺褐色的……就這樣完成構(gòu)圖：遠觀便是滿幅抽象派油畫，可謂天選之作。
遍布火山石的山坡，還是存在異類的。那是悄然生長的袖珍型植物，簇簇叢叢鉆出地面，作不事聲張狀，有的葉子呈猩紅色，有的葉子顯杏黃色，還有形似多肉植物的是淺粉色，一派憨態(tài)。唯有那種枝葉翠綠的植物，不失時機地盛開自己——那是黃色小花朵。據(jù)說這是野生罌粟，我認為它們只是形神相似冒名者。
猩紅，杏黃，淺粉，翠綠……這種種顏色絕對無法人造，因為，它們屬于長白山的本色。本色，既不可替代也不可改寫。
不可忽略那片片苔蘚類的植物，它們零星遍布長白山北麓，散而不亂地被火山石襯托著，遠看宛若大地刺繡，近看可謂天工。它們就這樣點綴著氣宇軒昂的長白山，既不多余也不缺失，正正好好。代表著大自然的整體美。
尋找那塊適合自己心意的火山石，不聲不響帶回家去,將它擺放書案前，家里就有了真正的景致——它就是小小長白山。
長白瀑布
瀑布，遠遠眺望瀑布源頭，只見山巒間顯現(xiàn)一股白色，其勢宛若大山乳汁，流淌而下。這“大山乳汁”出自天池，從天與龍門兩峰間的豁口流出，形成水勢平緩的乘槎河，水流千米后突然地勢變陡，盡頭為斷壁懸崖，原本溫和的乘槎河瞬間翻臉，呼嘯而下六十八米，終于變身為不肯馴服的“長白瀑布”。
這時瀑布愈走愈近，那股“白練”氣勢愈盛，你愈朝前走，這道白練愈顯寬，耳畔撞到瀑布的喧囂了。
沖擊著山巒，沖擊著滾石，沖擊著所有阻擋瀑布下山的物體，瀑布不斷改變身段，一會兒變身浪花翻滾的水流，一會兒又蹦跳著從高處躍下，長白瀑布以百變身姿沖下山去，而山下等待收容它的則是性情深沉的平緩地帶。只有這種時候，一路張揚不羈的長白瀑布，仿佛突然見到校長的逃課學(xué)生，一下收攏驕嬌二氣轉(zhuǎn)身走進天地間的大課堂，聽講去了。
這時候的水世界里，浪波不興，性情安穩(wěn)。這時候她的名字叫松花江。
美人松
這是誰給你取的名字呢？美人松。你修長的身材源自積極向上的心念，就這樣在叢林間躍然獨秀，可謂出其類拔其萃，成為松樹家族里的大美人兒。然而，這顯然是擬人化的稱謂，并非你的植物學(xué)名稱。我們面對大自然萬物眾生，往往習(xí)慣于擬人化。似乎出于天人合一的樸素思想。于是人是主體，松是客體，形成偏正詞組。那么反之擬物化呢？最著名的例證就是《沙家浜》將新四軍傷病員比喻為十八棵青松。就這樣擬物了，青松成為主體。其實，人類以人擬物的愿景并不鮮見，譬如以“茶壽”喻老壽星。還有“米壽”。
那么受到“美人松”的啟發(fā)，我忽發(fā)奇想而杜撰“松齡”這個詞語，以此形容美好事物的天長地久。我將嘗試使用“松齡”這個詞語作文。畢竟這個詞語出自旅次——從安圖到撫松，從丘陵與平原，從蒼茫原野到城市天際線之間。
美人松——這一路仍然找不出足有替代的名稱。這說明長白山植物的所有命名，幾乎都是不可更改的。
是的，我樂于將美好事物的壽命以“松齡”計，這樣就天長地久了。
木耳與人參
這是撫松地界。有木屋村，木屋村里有古井，古井故事跟康熙皇帝有關(guān)。當今撫松地界的養(yǎng)殖業(yè)，則以黑土地的優(yōu)勢名聲遠揚。一路從長白山下來，走進撫松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長了見識。
以前參觀過人工養(yǎng)殖木耳的場所，那都是以菌棒滋生木耳。此番在撫松看到以原木養(yǎng)殖木耳，頓時感到這種方法比菌棒養(yǎng)殖合理。木耳滋生于樹木，因此叫木耳。撫松的以樹木滋生木耳，顯然更加接近野生木耳的生長原理。
從小在城市里生活，只見泡在酒里或者配成藥材的人參，沒有見過處于生長狀態(tài)的人參。參觀聽技師講解人工養(yǎng)殖人參，各項技術(shù)指標要求很高，譬如土壤含水量和光照強度，都要嚴格依照規(guī)范。
在人參培育基地見到充滿生命力的鮮活人參。這好比小學(xué)生課堂看地圖，只能領(lǐng)會概念。走進大自然見到真山真水，有了直觀認識，從概念走向?qū)嵺`。
參觀人參種質(zhì)資源圃，就如同小學(xué)生從課本走進大自然，見到了真山真水，增長見識，不虛此行。
長白山是座寶庫，它既蘊藏著不可窮盡的大自然知識，同時也會給我們帶來深刻的人生啟迪，然而，長白山既難以抽象也難以概括。你只能虔心走進它，傾聽它的律動與呼吸，可能會得到不可言傳的收獲——豐富的長白山詞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