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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悲天憫人是作家的天性,作家仁慈善良的心與生俱來。我寫小人物不需要刻意去體驗生活,因為我自己就是小人物,寫他們也就是寫我自己。    許春樵:悲天憫人是作家的天性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3年12月22日07:23

 《月光粉碎》,許春樵著,浙江文藝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59.80元

《月光粉碎》,許春樵著,浙江文藝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

讀研期間,年輕的許春樵迷戀過一段現(xiàn)代派小說,整天跟喬伊斯、??思{、馬爾克斯、普魯斯特、羅布格里耶、羅蘭巴特等人的作品“廝混”在一起,寫了不少,也發(fā)了不少先鋒小說,如《懸空飛行》《推敲房間》《miss紋失蹤以及那一年發(fā)生其他事情》《從此出發(fā)》《對會議的一種把握方式》等。先鋒小說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退場,許春樵也隨之退出,回到傳統(tǒng)、回到故事、回到現(xiàn)實,從歐洲18、19世紀的經典開始研讀,尤其是像哈代、托爾斯泰、司湯達以及中國明清的話本小說等,主攻故事、人物、情節(jié)和細節(jié)設計,作品也變得好看了,好讀了。他的小說故事為王,人物至上,情節(jié)繃緊,細節(jié)不放。在小說語言上,將傳統(tǒng)敘事與先鋒敘事混改,形成了個人化的后現(xiàn)代敘事,反諷、隱喻、夸張、象征、擬人、通感、異質比喻等手段經過二三十年高密度反復使用和實踐,漸漸地內化成一種寫作慣性。

許春樵的長篇小說《下一站不下》中,主人公和張月秀、艾葉、汪曉婭,連同妻子吳佩琳這四個女人,從小說的開場一直糾纏到最后一頁。這部小說實際上寫的是“一個男人與四個女人”的故事,故事背景是中國市場經濟跌宕起伏近三十年的歷史。小說在故事中探索了婚姻與愛情被現(xiàn)實綁架后的無奈,在現(xiàn)實擠壓下的異化,與現(xiàn)實對峙中的抵抗。而中短篇小說集《月光粉碎》則收錄了4篇講述“小人物”際遇浮沉的故事。許春樵與他筆下的人物共呼吸,用冷靜鋒利的語言,刺穿了小人物隱秘的內心世界。他們雖深陷生活的旋渦,但不改天真本色。他們平凡而高貴,貧窮而堅韌,用肉身構筑抵抗命運濁水的堤壩。每一次與現(xiàn)實的碰撞,都展現(xiàn)了市井之人的頑強與尊嚴。

中華讀書報:在創(chuàng)作上,您是自己一路摸索著走來的吧。

許春樵:寫小說跟當木匠、干裁縫、做廚師不一樣,不好拜師,也不能拜師,因為每一個寫作者的生活體驗、敘事敏感、審美趣味、情感態(tài)度、人生立場,千差萬別,互不兼容,甚至是相互排斥。比如??思{和菲茨杰拉德都是美國偉大的作家,如果誰當誰師傅,誰做誰徒弟,廢掉的至少是一個人,甚至是兩個人。將《喧嘩與騷動》和《了不起的蓋茨比》放在一起,就像將交響樂和二人轉放在一起勢不兩立,敘事方式、結構方式、審美趣味不沾絲毫的邊。所以,我沒拜過師,也沒接受過指點,只靠自己一路摸索。小說只有自己悟出來的辦法才是有效的,管用的,別人告訴你的,教給你的,你很難照葫蘆畫瓢畫出來,就算畫出來,從動筆那一刻起就走樣了。

中華讀書報:《下一站不下》創(chuàng)作中改稿11遍、刪減近30萬字,能談談具體修改了哪些方面嗎? 您一向這么看重修改嗎? 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耐心和定力?

許春樵:之所以改11稿,是因為工作太忙,寫小說的狀態(tài)不對,寫一陣子,放一段時間再看,覺得別扭,血脈不通,氣息不順,于是手起刀落,將那些橫七豎八的情節(jié)、細節(jié)、對話,統(tǒng)統(tǒng)剁去。直到疫情來了,人被封死在書房里,小說中的故事、人物、情節(jié)才紛紛活過來。刪掉的30多萬字,不是一次性刪的,是反反復復很多輪次砍掉的,尤其是前半部分,第一次寫到16萬字,刪掉8、9萬字,寫到20多萬字體量時,感覺還沒到位,又刪掉10多萬字,幾乎是推倒重寫。交稿后,出版社排校版發(fā)了過來,我讓出版社暫緩印刷,又磨了一遍——我發(fā)覺字太多了,書太厚,捧在手里太重,想讓書薄一點,所以才對每一個字洗桑拿一樣,按摩了一遍。

我寫作一向很慢。一篇小說可以成就一個作家,也可以毀掉一個作家,《麥子熟了》磨了有五六遍,開頭改了七八次,中篇《月光粉碎》9個月交稿,短篇《遍地槐花》5個月交稿。我基本上是用別人寫一部長篇的時間寫一個中短篇,寫長篇是“爬雪山、過草地”式的向前。這也說不上耐心多強,定力多高,我從一開始寫作,就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因為自己喜歡,才追隨小說的,喜歡就是動力,寫得讓讀者喜歡,已是最高目標了。至于小說獲獎、影視改編,弄出動靜、發(fā)家致富,不是寫小說的初心,也就不怎么在意,一切隨緣。小說之外世俗的溫暖和利益無法把控,但對文字忠誠,對寫下的每一個字負責,我能做到。寫作這么多年,一以貫之。

中華讀書報:《下一站不下》寫了改革開放背景下民營企業(yè)的變化,小說寫的是一個企業(yè),記錄的是一個時代。

許春樵:《下一站不下》兩條線,第一條是婚姻情感線,第二條是企業(yè)事業(yè)線。宋懷良創(chuàng)辦的民企“懷琳裝飾裝潢公司”從發(fā)跡到倒閉,沒有具體原型,但這樣的民企在中國市場經濟的進程中非常多。所以,宋懷良其實不是一個孤立的形象,他是第一代中國民營企業(yè)家的典型代表。

中華讀書報:《下一站不下》里的愛情線索較多,小說中專注持久的感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常見嗎?您是如何看待愛情的? 感覺您對愛情充滿了理想主義。尤其是小說中吳佩琳問:“怎么做,才能白頭到老?”宋懷良答:“就這樣,在大雪中一直走下去,就走到白頭了?!睂懙锰貏e動人。

許春樵:“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有一個固執(zhí)的偏見,對婚姻的忠誠,不只是德行,而是審美,是對美的永恒價值的堅持與捍衛(wèi)。當然這是理想主義的婚姻邏輯,現(xiàn)實總是殘酷,宋懷良和吳佩琳的美好愛情,成就的婚姻竟是一地雞毛,鬧離婚鬧得天昏地暗,然而堅定離婚的宋懷良在吳佩琳身患絕癥時,與另一個要跟他私奔的女孩艾葉一刀兩斷,又回到妻子身邊。好多讀者說宋懷良不會這么做,也有讀者說會這么做,不止一次地面對提問“有這樣的人嗎”? 我說:“有,也有可能沒有;你想有,他就有?!边@就是小說,這就是人生。愛情是心靈的默契,情感的疊加,但要由日常瑣碎而嚴酷的生活發(fā)放驗證碼,才可成立。我對愛情的理想主義抒寫,實際上是對現(xiàn)實無望中的想象,有評論家說這是浪漫主義。

中華讀書報:在各種誘惑中宋懷良坐懷不亂,為吳佩琳堅守護著底線,可種種誤會沒能完全澄清,吳佩琳在婚姻生活中不安、懷疑和焦慮,最終兩個人的婚姻走向末路。小說以平民化的敘事視角和生動細節(jié),描寫了不同女性的情感世界,充滿了悲憫情懷。在刻畫女性心理方面,您有什么技巧嗎?

許春樵:小說說的是不如意的人生,說的是有難度的生活。好的小說是那種讓你一言難盡的小說,欲言又止的小說,甚至就是那種讓你啞口無言的小說。小說的豐富性、復雜性、多維度就體現(xiàn)這里。小說最怕一眼看穿,當年法國新小說派就對巴爾扎克的愛憎分明不滿,所以,《下一站不下》里對宋懷良吳佩琳婚姻情感的幾十年相愛相殺,沒有進行對與錯、是與非的簡單裁決,我把裁決權交給讀者。

中華讀書報:小說非常好讀,也并沒損失藝術性和文學性。您的很多作品都被改編為影視劇,在可讀性和思想性方面,您是如何平衡的?

許春樵:小說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出一點紕漏,小說就會被讀者扔下了。作為寫作者必須提高警惕,在故事性和文學性上不能絲毫馬虎,得拼盡洪荒之力,確保小說的質量,小說的結構、語言、對話、描寫、節(jié)奏等等要嚴格遵守小說紀律。我有6部中長篇小說被買走了影視劇和舞臺劇的改編權,已完成拍攝、排練、公演的有3部,《下一站不下》有三家公司洽談,最終選了一家最有誠意的公司簽約。這些都是小說的延伸效應,嚴格說來,影視劇已是另外一個作品,不屬于我了。作為小說作者,我考慮更多的是在講好一個故事的同時,要在故事的背后,呈現(xiàn)出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生活真相、情感真實和歷史命運。我始終認為,作者站位的高低,決定了作品思想的高下。

中華讀書報:《月光粉碎》收錄了4篇講述“小人物”的故事,您對于這些底層人物始終葆有悲憫之心,以無限的愛和耐心描寫他們的生存困境。這些故事來自哪里?還需要刻意體驗生活嗎?

許春樵:悲天憫人是作家的天性,作家仁慈善良的心與生俱來。小說集《月光粉碎》里的小人物故事沒有原型,是因為我對社會隱秘角落里的小人物,有著長年累月的關注、擔心、焦慮、感動、疼痛,所以當某一類底層生活體驗的壓抑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小說的故事和人物就全都站到了我面前并提示:動手吧! 我寫小人物不需要刻意去體驗生活,因為我自己就是小人物,寫他們也就是寫我自己。

中華讀書報:《月光粉碎》是一個關于救贖的故事,情節(jié)反轉,甚至有些荒誕,但是對人性的探索十分深刻。在寫作時,您最看重的是什么?

許春樵:我寫小說注重從故事出發(fā),向人物內心挺進。只有走進了人物的內心,才能走進讀者的內心。在人的精神、情感、靈魂的縱深地帶,演繹人在現(xiàn)實世界面前的無奈、無助、無常、掙扎、受傷和尋找獲救的出路?!对鹿夥鬯椤防锏囊Τ商镆驗橐淮握`殺的命案,8年時間里,他逃脫了法律的制裁,但沒有逃脫靈魂的災難,他用自己的財富和善舉去為自己的過失贖罪,但最終還是沒能走出那萬劫不復的內心的黑暗。8年一滴酒不喝的姚成田在喝了二斤白酒后,騎摩托車一頭栽進了河里。他的肉體毀滅了,但他的靈魂上岸了。我寫小說最看重的是以悲憫惻隱之心,探索和解剖人的精神世界,在人性隱秘真相的揭示中,完成小說的意義和價值。

中華讀書報:您的中短篇和長篇幾乎是齊頭并進,互不干擾? 在不同的體裁中,享受的樂趣也不一樣吧?

許春樵:長篇和中短篇是不同類型的小說,寫法也有很大的差異,中短篇的情節(jié)控制、場景描寫、人物對話與長篇小說有不同的規(guī)則,體裁相互切換中,是要注意把控的。寫短篇考驗作家的精巧構思,寫中篇追求故事與人物的平衡,寫長篇則要在人物或家族命運的抒寫中,完成對一個時代的隱喻和象征。長中短篇小說,各有各的技法,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樂趣。要駕馭好各類小說的寫作,需要付出一生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