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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4期|馬小淘:寒假(節(jié)選)
來源:《芙蓉》2023年第4期 | 馬小淘  2023年12月28日09:01

午休時間,我同辦公室的同事在看《女管家的心事》,她嘴里不時發(fā)出嘖嘖的聲響,以示自己閱讀的投入。事實上,嘴里發(fā)出吱吱的小動靜是她可能自己不曾注意到的壞習慣,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她讀的書讓我想起十幾年前,我大學的最后一個寒假。

那時候我大四,寒假結(jié)束也不用返校上課,按照學校要求是自己找地方實習,我剛考完研,也不打算正經(jīng)實習,所以那個假期在家待三四個月完全沒問題。但那個假期我家的人員配置是非常態(tài)的,一些常住人口缺席,又多了些臨時人員,以至于管理起來稍顯混亂。我爸爸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去歐洲交流的機會,要離家四個月。我舅媽的父母在那一年相繼離世,她認為自己得了抑郁癥隨時處于崩潰的邊緣,舅舅又正好剛剛退休,他決定帶舅媽去海南度假,所以不得不把跟著他們生活的我姥姥送到我家住一段時間。我姥姥那時剛剛扭傷了腳,不適合跟著他倆一起出行,但我覺得她的腳沒事他們也未必愿意帶她去,誰知道她是不是我舅媽得抑郁癥的原因之一呢!加上回來過寒假的我,家里常住人口變成了我媽、我妹妹,流動人口我、我姥姥。

當我下了火車踏進家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還多了一條狗。它沖我汪汪地叫喚,透著盡忠職守和尚能飯否相混合的暮氣。我妹妹溫柔地安撫了它,告訴它我也算自己人。

“哪兒整這么條老狗?叫得我都起了同情心?!?/p>

“我同學舉家移民留下的。”妹妹輕描淡寫地說。

“男同學?”

她白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所以你是喜歡那個男的,覺得替他在國內(nèi)養(yǎng)這條老狗你倆就能保持密切聯(lián)系了嗎?”

“你思想太骯臟了。”

我們說話的時候,狗一臉不高興地打量著我。妹妹說完,它跟著妹妹走了。不知道是狗眼睛斜還是長短腿,我覺得它走路不直。

而后,我媽、我姥姥并不熱烈地歡迎了我。我媽急著上班,正糊弄著簡單的早飯,這上有老下有小還加上條狗的日子,夠她焦頭爛額的。我姥姥從來就不是個熱情人,她很像電視劇里脾氣古怪的知識分子,雖然她其實沒什么知識,并且正暫時坐在輪椅上。我媽事先在電話里提醒了我,雖然并不十分必要,但我姥姥堅持要買一個輪椅。所有親人都必須順著一個七十多的老人,除了八十多和九十多的,但當時家里沒有那么大歲數(shù)的。

早飯剛剛吃完,門鈴響了,一位紅光滿面的大姐來上班了。真是熱鬧極了,一個已經(jīng)裝了四個女性的家,竟然還是另一位女性的職場。當時的房間分配非常不科學,但似乎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解決辦法。搬進這個三居的家時我已經(jīng)上了大一,所以我沒有自己的房間,我寒暑假回來就睡在書房的沙發(fā)床上,或者說得好聽點,我的房間就是書房。余下自然是我爸媽一間,我妹一間。我姥姥臨時搬來,我媽想征用我妹的房間,讓她搬到書房,我妹表示了強硬的拒絕,最后只好讓我姥姥住進了書房。而我,確實沒什么合適的地方安置,就只得被塞在我爸空出的位置,和我媽一起睡在他們的臥室。并且,由于我媽白天還要上班,我妹高二號稱要全身心投入學習,我也表示了假期會經(jīng)常出門,她只好雇了一個白班保姆,也就是剛剛那位大姐。大姐負責做一頓午飯,簡單料理點家務(wù),聽我姥姥的指揮就好。在我看來,如果不是義務(wù)勞動,如果把這當成一份工作,能獲取相應(yīng)報酬,活兒還是挺輕松的,只做一頓飯,照顧一個假裝半自理其實可以自理的老人,雖然約定午休一小時,但其實我姥姥午睡兩小時,保姆也可以休息兩小時。

據(jù)說這位大姐在我家已經(jīng)干了倆禮拜,我媽認為她除了能吃沒什么別的毛病。我媽和我描述她的能吃程度時舉的例子是,兩天喝光冰箱里一聯(lián)酸奶。

“那要取決于一聯(lián)是多少個?,F(xiàn)在有的酸奶一聯(lián)就四個,兩天也不多?!蔽也皇窍霝榇蠼戕q護,我只是愛好和我媽抬杠。

“一聯(lián)八個那種。并且我和你姥、你妹都沒動?!蔽覌尫路鹪谥v述什么英雄事跡,臉上全是感佩的神色。

平心而論大姐做菜也算可口,至少勉強超越了大學食堂的普遍水平。我們心里都清楚,這里不是“唐頓莊園”,我們也沒花什么大價錢,找來的不過是一個市場平均水平搭把手的保姆,并不是專業(yè)的廚師或者管家,所以沒人提出什么精益求精的要求。甚至每當她坐在客廳沙發(fā)看午間劇場的言情劇時,我都默默躲在我媽臥室不敢造次。我總感到一種微妙的尷尬,作為雇主的女兒,一個晚輩,我為自己經(jīng)常待在家感到抱歉。放假前,我以為我肯定每天都約高中同學出去玩,可真一回來,又覺得北方的冬天太冷了,男朋友在外地,普通朋友懶得見了,還是屋里暖和舒服。

這位大姐從不午睡,所以我姥姥午睡的時候,她就在客廳看電視。我姥姥睡醒了,起來看電視,她也多半陪著一起看。我妹像關(guān)禁閉一樣守著自己的房間,除了吃飯上廁所基本不出來,狗多數(shù)時候也在她屋里,好像她已經(jīng)提前進入了和一條老狗相依為命的晚年。青春期少女嘛,在家人面前總是勁勁兒的。很多時候我能聽到她房間里鍵盤噼啪作響,那是在十幾年前,并沒有什么網(wǎng)課或者網(wǎng)絡(luò)作業(yè),電腦對于高中生的主要用途就是娛樂。我猜想她是在和狗的前主人聊天,當然僅僅是猜想,沒有任何依據(jù)。

一般來說傍晚我妹會出門遛狗,作為她一天中唯一的戶外活動。我媽說這件事她少有地做到了持之以恒。我想起我們小時候,也就是我挺小我妹更小的時候,我倆很想家里能養(yǎng)個寵物。但是那時房子比較小,爸媽覺得寵物終究活不過人,我們會在短暫的幸福后面對必然的離別,就沒有同意。這條老狗也算是一種補償吧,讓我妹在法律上即將成年的時候,終于第一次有了一只寵物,還是帶著男同學囑托的寵物。

有一天我妹把我叫進她的房間,小聲問我喝沒喝她的紅牛。我朝她翻了一個白眼。她說陽臺上她的紅牛少了幾罐。

“話說你都放假了還喝那東西干嗎?放假了就沒必要熬夜了,白天學習就夠了?!?/p>

我妹比較迷信功能飲料,總覺得那是助力她熬夜學習的好東西。

“我沒喝,但是我昨天去陽臺拿東西,目測少了好幾罐。”我妹壓低聲線,表情神秘,顯然她已經(jīng)有了懷疑對象。她是個對數(shù)量非常敏感的人,或者說她對自己東西的動向有著非常深切、神秘的洞察。小時候我趁她不在家吃了她桌面零食筐里的一塊話梅糖,她回來只看了一眼那個筐就發(fā)現(xiàn)了。

“你覺得會是姥姥還是那位大姐?”基于對我妹這方面天賦的認可,我也迅速進入情境,跟著壓低嗓子說話。

“大姐?!蔽覀兘忝脗z異口同聲警惕地回答,仿佛對接一個事關(guān)重大的暗號。

“你看她兩眼炯炯有神,從來不午休,原來是喝了紅牛?!蔽颐萌粲兴嫉刈芳又约旱呐袛?。

“這個精氣神備不住是人家自帶的,不喝也這么炯炯有神。畢竟你喝了也沒那么精神過,看著還是挺委頓的。”

“滾。”

隨后我們兩人故作平靜地加大了對大姐的觀察力度,坦白說她干活確實挺利落的,吸塵、擦地、收拾碗碟,都比較得心應(yīng)手。你看著她好像看了不少電視,但細觀察該干的活兒也沒落下。但一旦有人細致入微地觀察你,你的特點總會輕易暴露。大姐確實太愛吃東西了,冰箱里的酸奶、水果、冰激凌,她干活的間隙會隨時向體內(nèi)補充。午飯后給我姥姥吃維生素,她也會順手給自己同等待遇。并且人家做這些的時候從沒偷偷摸摸,人家是自然而然地吃。我媽的朋友送來一箱車厘子,那在當時屬于北方冬天罕見、昂貴的水果。大姐洗的時候直接洗了兩盤,一大盤端給我姥、我妹、我分享,一小盤留給自己。我們?nèi)齻€眼神交流分明感到了一絲不合理,但又無法準確描述。好像獨享一小份顯得更高端一些,而分享稍大份的我們,對比下來不太高級。甚至有一天我看到她拎著一袋狗糧端詳,我很想沖過去告訴她,大姐這個是狗吃的,雖然加了鈣,但并不適合人類。

我十分小人地把大姐的貪吃匯報給了我媽,聲情并茂地講了一些細節(jié),我妹也少有地聲援了我,證明我所言非虛。我媽用一只手搓了自己整張臉來表示她的心煩。

“你倆現(xiàn)在怎么變得摳摳搜搜的?”

“你不是也說過她喝了很多酸奶嗎?”我不服地嘟囔。

“我那是提醒你,她比較能吃。我都告訴你了,你還天天盯著人家干嗎?”隨后,我媽長篇大論地講述了現(xiàn)在保姆有多么難找,她是面試了幾個簡歷看著不錯,真人看著糟心的人之后才敲定了這位大姐。她說現(xiàn)在簡直不是雇主在挑保姆,是保姆在選主顧。而且把一個陌生人引到家里來,原就是需要適應(yīng)的。這個保姆身強體壯,看著也合眼緣,能吃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大毛病了。

“你們要是有什么珍貴的零食就自己收好,其他的隨她吃吧。而且人家也不是偷吃,人家坦坦蕩蕩的。你們倆都這么大的人了,什么責任都不想承擔。要是你們倆行,我還用請人照顧你姥姥嗎?自己不干,還管人家吃多吃少。另外,人家是辛苦操勞憑本事吃飯的勞動者,要盡量對她好?!边@是我媽當天的結(jié)束語,我和我妹事后一想,我們也并不討厭大姐。甚至她樸實的食欲,有一種挺討人喜歡的生命力。有時候舉報者未必懷有極大的惡意,只是一種掌握了情報的激動慫恿著我們不吐不快。

然而,幾天后,當我們逐漸習慣了大姐的好胃口,大姐卻在一起流血事件后主動辭職了。

那天我妹經(jīng)批準和同學去看電影了,傍晚我從外邊回來她還沒回家,而她的狗總是蹲坐在門口汪汪地叫。我原本對它并不洪亮的叫聲已經(jīng)免疫了,但是我姥姥表現(xiàn)得略有抓狂。

“那誰,那誰,你能不能讓你的狗別叫了?”她心煩意亂地指著我。

我發(fā)現(xiàn)她最近常常以“那誰”來指代我,也不知道她是分不清我和我妹,還是只是想不起我是誰。

“姥啊,這不是我的狗。”

“那你能不能想想辦法讓它別叫?”

隨著我姥姥語畢,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仿佛也在問我,能不能想想辦法讓它別叫了。我只好給我妹發(fā)了條短消息。

我妹從電影院打來壓低聲音的電話,說狗大概是想便便,是遛狗的時間了。

狗仿佛聽見了電話,竟然叼起了狗繩朝我走來。當然,不能說徑直朝我走來,我依然認為它走得不直。

我從沒有任何養(yǎng)狗的經(jīng)驗,對帶著一只想要便便的狗出門感到恐懼。

“要不我去遛狗吧。我在農(nóng)村老家,家里一直有狗?!贝蠼惴路鹂赐噶宋业男乃?,主動請纓。

那個瞬間,我感覺大姐、狗都冰雪聰明,至少是比我聰明,只有把我叫“那誰”的姥姥似乎略遜一籌。

我覺得這是極好的主意,幾乎就要答應(yīng)了。轉(zhuǎn)而想起狗對我妹來說的重要意義。據(jù)說,它的前主人,也就是我妹的男同學原是打算帶它一起去國外生活的,可是它年事已高又體積略大,不能進入機艙,只能托運。經(jīng)過多方評估,他們覺得它受不住有氧艙里巨大的噪聲和黑暗,不適宜長途飛行。十幾個小時的航程,萬一再有個延誤,不敢擔這個風險,它才被忍痛留在了國內(nèi)。雖然結(jié)果是狗被留下了,但前主人痛徹心扉的心路歷程我已經(jīng)聽了不止一遍,說是他思來想去,最終不舍地把它留給了我妹。

為保萬無一失,其實是擔心得罪我妹,我不敢就這么把這條可以引申為情感信物的狗交給大姐,我和大姐一起去遛狗了。畢竟我姥姥不是完全離不開人,遛狗的工夫,她還是應(yīng)付得來的。并且,她也提出了一起去,被我拒絕了。一條狗三個人遛,其中一個還坐著輪椅,未免有點過于隆重了。

大姐果然非常麻利地處理了狗的便便,在北方深冬的傍晚意氣風發(fā)地拽著那條往好了說算是老當益壯的狗。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狗被一輛自行車撞了個趔趄,騎車的小男孩也隨著車栽倒在了花壇邊。由于用手撐地,小男孩的手都破皮了,隔著臟土露出血跡。大姐一把將狗緊緊抱在懷里,我被這突然的場面震懾了,一時間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狗拴了狗繩,大姐也牽著,是北方的天黑得太早了,小男孩看到狗時一著急失去了平衡。從道理上講,好像是怨那孩子的,可他看起來只有十來歲,手又摔破了皮。他又惶恐又氣急敗壞地站起來,似乎也不知道說點什么好。

“你走吧。”我對小男孩說。

“他手摔破了,咱們不用賠錢嗎?”大姐望著男孩推車離去的背影小聲嘀咕。

我已經(jīng)冷靜了下來,自認為很有條理地把我們牽了狗繩之類的講了一遍。大姐依然將信將疑,好像那男孩的手是被我們咬破的一樣。狗在大姐懷中齜著牙發(fā)出低聲的嗚咽,大姐說她感覺狗在抖。

狗沒有吃晚飯,面對填滿了的食盆,毫無興致地轉(zhuǎn)身離去。我妹回來之后,它緊緊依偎在她腳邊,那張委屈巴巴欲言又止的狗臉,看起來是非常無辜的受害者,且非常有故事。我主動交代了我和大姐一起遛狗發(fā)生的意外事故,我妹勃然大怒對我咆哮。我媽出來一邊和稀泥一邊各打五十大板,一邊說我做事不認真,一邊說我妹自己不遛就不要怨別人。我姥姥忽然在客廳嚷嚷她想上廁所,我們吵得正來勁,竟異口同聲對她喊:“自己去!”那一晚至少在她其實可以走路這件事上,我們早已默契地達成了共識。

第二天大姐來上班時心事重重,而我妹依然怒氣沖沖。狗的事故給兩人造成了方向相反的心理創(chuàng)傷:大姐總擔心撞了狗的男孩手落下什么病根來找我們算賬,在她樸素的邏輯里,人比狗金貴;我妹還是遷怒于狗是在大姐手里被撞的,雖然我反復(fù)解釋了大姐遛狗完全是出于好心,而忽然躥出個騎車的男孩純屬意外。

我妹拉著個長臉帶著狗去了寵物醫(yī)院,雖然我們前晚已經(jīng)反復(fù)檢查了狗的身體,沒有出血,沒有擦傷,基本上可以認定為安然無恙。但狗的精神狀態(tài)確實不太好,處在一種經(jīng)歷了重大事件的恍惚中。我妹為保萬全還是堅持帶狗去醫(yī)院。

花了幾百塊拍了片,做了檢查之后,狗的狀態(tài)更差了。雖然醫(yī)生向我妹保證,它除了固有的老年病,并沒有骨折、外傷,狗卻依然是一副受了驚嚇的哀婉模樣,甚至它走起路來更加搖搖晃晃,真是沒有傾國傾城的貌,卻有著多愁多病的身。也許它受了我姥姥的啟發(fā),想體會一下裝瘸的樂趣。不知道它會不會意識到,沒有人會給它買輪椅。

大姐在兩天后向我媽提出了辭職。她的焦慮非常明顯,食欲幾乎下降了五分之四,以至于我們家的冰箱顯得格外滿滿登登。她說她依然對受傷的男孩充滿擔憂,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不想再出現(xiàn)在我們小區(qū)了,要求盡快結(jié)賬走人。我媽對她的心焦表示理解,只得被動地再次進入了面試保姆的環(huán)節(jié)。

……

全文見《芙蓉》2023年第4期

【作者簡介:馬小淘,1982年生,碩士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作品見于《收獲》《十月》《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十七歲出版隨筆集《藍色發(fā)帶》。出版長篇小說《飛走的是樹,留下的是鳥》《慢慢愛》《琥珀愛》,小說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經(jīng)歷》、散文集《成長的煩惱》《冷眼》等多部作品。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中篇小說提名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