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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開發(fā):鐵獅子墳
來源:《博覽群書》 | 黃開發(fā)  2023年12月27日09:52

1986年春,我從南方到北師大參加碩士研究生復試。按照復試通知的指引,出北京站,在下午晚些時候橙黃色的陽光中,坐10路公共汽車到中山公園,再換乘22路。到北師大站時,我錯過了。售票員說,可以在下一站下。下車后,我看了一眼站牌,上面有“鐵獅子墳”幾個字。第一次知道有這么一個地名,當時并沒怎么在意。

入學以后,才知道北師大是坐落在一塊叫鐵獅子墳的墳地上的。1952年院系調整,輔仁大學并入北師大,次年,輔仁大學所在的北校和北師大原址的南校一起遷移到新校址——鐵獅子墳。

北師大東門南距舊城墻所在的新街口豁口近兩公里。我的研究生導師朱老師說,1950年代初,他家住在新街口大四條,出新街口豁口,過護城河,再到太平湖邊,就不愿再前行了,因為北邊是大片的莊稼地,沒什么好玩的。朱老師和師母是同班同學,他們于1955年到建設中的北師大新校址入學。師母龔老師說,鐵獅子墳這塊地方并非只有一人一家的墳墓,而是大片的亂墳崗,他們?nèi)胄r還殘存著很多墳墓。操場那邊可以看到許多裸露地面的骷髏,還有盛著骨殖的甕、陶罐等。

鐵獅子墳是其所在地標志性的墳墓,墓主為順治時的一等公額爾克戴青。一等公指的是爵位,屬于功臣爵位最高的等級。鐵獅子墳是本地人的俗稱,因為鎮(zhèn)墓的神獸通常是石獅子,鐵獅子則稀見。已故清史研究專家馮其利是一個奇人,身為普通工人,業(yè)余鉆研清史,頗有建樹,尤其精于清墓研究。著有《清代王爺墳》《京郊清代公主墳》《重訪清代王爺墳》等書。據(jù)他在《京郊清墓探尋》一書中《鐵獅子墳額爾克戴青墓》一文介紹,墳墓是下設漢白玉須彌座的寶頂墳,兩側另有墓主子孫的墳墓七座。具體位置大致在北師大教職工宿舍區(qū)東門(今東門)內(nèi)20余米,北到北師大校園東北角的學聯(lián)社,南至小西天。墳地坐西朝東,占地十余畝。學聯(lián)社是合作社性質的商店區(qū),有糧店、菜店、副食店、餐館、百貨店、雜貨店、理發(fā)館、照相館等。這里所說的“小西天”并非指今天小西天牌樓一帶的地區(qū),而是一座沒有僧侶的小廟的名字。原址在北師大校內(nèi),具體位置已不可考。馮先生介紹說:“鐵獅子為明代舊物,有人說由東城鐵獅子胡同搬來。南邊是母獅,北邊是公獅,高二米許。獅子是空心的,像是球墨鑄鐵,工藝水平高,不生銹。除了大獅子外,還有一對小獅子,但很早就丟失了?!饼徖蠋熣f,兩只獅子曾經(jīng)放置在學校的東門口,鐵黑色,很好看。到了1958年,兩個鐵獅子被投進了煉鐵爐。

我從網(wǎng)上找到一張黑白老照片。這是六名女生在北師大校門口一尊鐵獅子前的合影,其珍貴之處在于,它可能是到目前為止,可以看到的鐵獅子墳鐵獅子的唯一實物照片,盡管只有一尊,而且是胸部以上部分。一天傍晚在小區(qū)散步,遇到中文系退休的程老師,與他聊起鐵獅子墳的事兒。我給他看手機上的老照片。照片上,六個女生在一座立于大門前的鐵獅子右前方,前排四人,后排兩人站在鐵獅子的底座上,靠著鐵獅子。背景中可見一座樓房的上面兩層,墻角兩邊的墻有窗子。照片上的人穿著棉衣,顯然是在冬天。程老師說:“當年的鐵獅子,沒錯。這個是錢瑗,錢鐘書的女兒。”他一眼就認出來前排右二的錢瑗,十分肯定。接著,又叫出了后排右二羅毓珙的名字,她后來就職于北師大附小。我從楊絳《我們仨》2015年精裝版的插圖中,找到一張錢瑗的照片,照片上方有楊絳手書的圖釋:“錢瑗二十歲/攝于新北大/中關園26號”。錢瑗是1937年生人,北師大俄語系1955級學生。這張照片是1957年拍攝的,與老照片產(chǎn)生于同一時期。兩張照片中人的面相、神情、發(fā)型均一致,是錢瑗無疑。她與其他五人當是俄語系同年級的同學。老照片拍攝的時間當在1957年前后。

老照片背景上的樓房到底是哪一棟?幾個女生是在哪個校門前拍照的?因為是實景拍攝,這關系著兩個鐵獅子曾放置于學校的哪個門前。北師大現(xiàn)有三個東門,最南邊的是在京師大廈和教二樓之間的外側,我讀碩士的時候這是東門,最初是從這個門進校的。而老照片上的樓房是宿舍樓,與教二樓對不上;最北邊的是今天的教工門,通常叫小東門。進門是當年學聯(lián)社所在地,現(xiàn)在成了一個停車場,停車場西邊是麗澤區(qū)的宿舍樓。麗澤區(qū)的樓建于1970年代到1980年代之間,這個小東門開啟的時間很晚;位于兩門中間的是莊重氣派的東門,大門左邊麻黑色的背景上,嵌有豎排校名的六個銀色大字。馮其利先生說鐵獅子墳所在的位置大致在北師大教職工宿舍區(qū)東門內(nèi)20余米,他所言“東門”當指此門。這個門過去俗稱老牛門或牛門,原因是看門的師傅姓牛。牛師傅一家人都住在傳達室里,看門多年,忠于職守,給老少居民們留下了很深的記憶。關于兩個鐵獅子置放的位置,我問了好幾個知情人,可是分別說三個門的都有,還有長者記不清了,先后提供三個不同的答案。

今年7月初,北京持續(xù)高溫,我去程老師家請他和夫人徐老師繼續(xù)辨認照片中的人。徐老師是俄語系五六級學生,比錢瑗晚一級。他們未能認出其他人。程老師說,照片中的那個樓應該是工一樓,現(xiàn)改名為樂育一樓。這是師大建的第一棟教師宿舍樓,當年一些名教授就住在這個樓。我多次現(xiàn)場觀察,可是此樓與照片上的樓房對不上號。出了程老師家門,我再去東門查看。路過小東門停車場的西邊,五六個老太太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聊天。我已經(jīng)從旁邊走過去了,轉念一想,又折回來。我問她們是不是知道當年兩個鐵獅子的事兒。一個看樣子最年長的老人肯定地說,當年的兩個鐵獅子放在牛門前。我再次來到東門前、樂育一樓南側,又到旁邊的過街橋上。多角度查看,基本可以確認照片中的樓房就是今天的樂育一樓。原來,我一直把照片中的樓房誤以為東西向的樓房了,而實際上此樓是南北向的,東側緊鄰新街口外大街。六十多年過去了,東門附近的環(huán)境變化很大。樂育一樓南墻的東邊,一株雙干白楊的樹梢高過了六層樓的樓頂,西邊四棵青甘楊枝葉繁茂,又遮去了南墻絕大部分的面貌。拿手機上老照片與東門、樂育一樓比對得知,拍攝和拍攝對象的位置是在當年教工門的右邊,卻在今天東大門左邊的外側。

北師大南門外往西一帶過去叫索家墳。1962年7月,學校擴建學院南路南側的師大南院,發(fā)現(xiàn)一座黑舍里氏墓。墓主的祖父是清代一等公、輔政大臣索尼。父親索額圖為康熙時的權臣,曾官至保和殿大學士、議政大臣,后因參與皇太子之爭被幽禁而死。因為墓主是一個夭折的七歲女孩,本地人俗稱“姑娘墳”。墳墓是索尼為他孫女建造的。墓葬豪華,有宋元明清玉器,明永樂、成化御窯瓷器等。北師大師生知道本部的校園坐落于鐵獅子墳,而鮮有人知實際上跨了兩大墳地。不僅如此,學校北面還有位于北太平莊的清太祖努爾哈赤第九子巴布泰的家族墓地。

如今在北師大校園里能看到的鐵獅子墳的遺物,大概只剩下一通馱龍碑了。從曦園西邊的月亮門內(nèi)進去沒幾步,北側綠地的后面立著一座高有四米的漢白玉墓碑。碑額有篆字“敕建”,碑體刻有漢滿兩種文字,落款為康熙二十三年(1684),碑文四周和碑額刻著精致的云龍圖案。它是2004年邱季端體育館修建前,學校拆遷學三、學四食堂時發(fā)現(xiàn)的,2006年移至此處。碑主的名字叫卜舒庫,為康熙時的二品武官。卜舒庫碑位于道旁綠地的內(nèi)側,靠近演播樓南墻。我是在一個仲夏的下午走近石碑的,東邊一樹紅木槿,西邊一樹紅丁香,外側有幾株枝繁葉茂的冬青和碧桃。走過時不經(jīng)意很容易忽視它,也許絕大多數(shù)的北師大人都不清楚它的存在和來歷吧。

北師大北太平莊校園位于北三環(huán)內(nèi)城市的中心,平時很少人會想到自己是在昔日的墳地上生活和學習。讓人們聯(lián)想起墳地的主要是一種物候現(xiàn)象:每年11月中旬初冬時節(jié),成群結隊的烏鴉從北方歸來,下年3月中旬北上,在長達四個月的時間里,它們以北師大校園為家。只有極個別的年份例外。記得前年秋天一開始有鴉群進駐,過幾天后在校園里再也難覓鴉影,有時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幾只烏鴉高高地飛過。烏鴉白天飛向北邊,外出打食,晚上回來歇宿。入住后三五天,它們棲息的樹下的道路就會被鴉糞淋白,常有人走在樹下,偶有“天使”降臨。我于1980年代后期讀碩士的時候,偶爾聽到電子驅鳥器模仿老鷹尖利的叫聲,本準備歇息的烏鴉們撲打著翅膀慌忙逃離。多年以來,人們的環(huán)保意識增強,已經(jīng)習慣了烏鴉在校園里過冬。北師大主校園的烏鴉聞名遐邇,有人會解釋說這里以前是墳地,墳地多烏鴉,烏鴉是有種族記憶的,所以一代代的烏鴉們會來此過冬。學校里的鳥類專家則說,這主要是因為城市里熱島效應的緣故。北師大位于三環(huán)路以內(nèi),校園里樓房較為密集,可以擋風,又有暖氣散熱。同時,北師大作為一所老校,古樹多,大樹多,而烏鴉們喜歡高大多枝的法國梧桐和槐樹。它們經(jīng)常在科技樓前的樂育路棲息,最喜歡圖書館和主樓之間通道邊的法國梧桐,這里既安全又避風?;騿?,西邊緊挨著師大的郵電大學為甚么沒有那么多的烏鴉呢?我曾經(jīng)觀察過,郵電大學校園較為空曠,大樹不多,該校西邊的西土城和小月河南北走向,成為風道,寒風容易波及校園。一天傍晚我路過北郵校園,幾棵法國梧桐樹上有大群的烏鴉,眾聲喧嘩。北郵的烏鴉并不算很少。

烏鴉在本土文化中具有多重涵義,不過主流還是視其為不祥之鳥,人們相信烏鴉與死亡、黑暗、不吉密切相關,喜歡墳墓。年幼時我在皖西鄉(xiāng)下,小孩聽到烏鴉叫,是要對罵幾句的:“呱——,呱——,死你媽,你媽死到河底下……”這樣似乎可以把晦氣懟回去。我初到北師大的時候,對烏鴉是有些嫌惡的,繼而淡然處之,后來習以為常,后來開始留意、觀賞烏鴉。我來京也已三十余載,除在別的單位工作七年,在國外工作三年,其他年頭都是在鐵獅子墳度過的,可謂歌哭于斯,早已習慣了與烏鴉共處一園,甚至還能欣賞烏鴉之美。我家所在宿舍樓的東頭緊挨著昔日的學聯(lián)社,我通常晚上到主樓的辦公室工作,十點多鐘從南到北步行三四百米回家,正好穿過昔日的鐵獅子墳。冬季明月清風之夜,烏鴉們佇立樹枝,天地間仿佛彌漫著一種巫靈之氣。有時走出東門,或者繞道學生宿舍區(qū),瀏覽猶如一樹樹結滿黑色花朵的鴉群。每年初冬歸來,初春離去,烏鴉們都有飛行儀式。最難忘的是2022年3月20日傍晚烏鴉們的告別儀式。那天吃完晚飯,我去工作室室,邂逅了京師廣場藍天下的烏鴉奇景:數(shù)千只烏鴉齊聚,一個個飛行縱隊在空中飛舞,上下盤旋,載飛載鳴,均不紊亂。一場盛大的飛行秀,令人嘆為觀止!第二天,校園里的烏鴉就少了許多。

我想,大多數(shù)的北師大人會與我有同感,對這塊土地上的風物日久生情,愛屋及烏。這從兩本校園文學作品集中可見一斑。一本是《鐵獅子墳詩選——北師大20年學生詩歌選集》,仇水(李陽泉)、沈浩波編選,北京師范大學五四文學社1998年自印。集子收入1977級到1997級的學生詩歌,作者有伊沙、沈浩波、蘇童等?!哆x編手記》云:“悠悠歲月,漫漫長路,鐵獅子墳這塊土地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學生,鐵獅子墳的詩歌便也由此生生不息,源遠流長,這是一塊人文淵藪之地,這是一塊靈氣四逸之地。”另一本為《時光中的鐵獅子墳——北京師范大學卷》,靈石(李永毅)、楊志編,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2000年版,其中包括小說、散文、詩歌三部分。沈浩波在《我們從這里開始(序)》寫道:“歷年來在北師大舞文弄墨的師生都喜歡在自己文章或詩歌的末尾綴上這么一句:×年×月于鐵獅子墳。仿佛這么一寫,就能平添幾分古意?!睋?jù)沈浩波所說,北師大校園詩歌創(chuàng)作,曾兩度掀起熱潮,一是“北師大85一代”,一是90年代后期以中文系95級的幾個詩人為主體的詩歌群落。盡管北師大出了蘇童等著名小說家,然而北師大校園文學還是以詩歌為盛。書中有兩篇以烏鴉和鐵獅子墳命名的作品:周健森的小說《烏鴉》,楊志的詩《夕光中的鐵獅子墳(想念張海峰)》。??恕缎∥魈煲员钡呐f墳場》與其他作者的幾篇散文回憶了他們在鐵獅子墳度過的青春歲月。作家劉汀2017年發(fā)表中篇小說《鐵獅子墳》,故事發(fā)生地叫鐵獅子墳大學,小說開頭就有“成百上千只烏鴉還蹲在梧桐樹上隨地大小便”的句子,烏鴉渲染了小說的精神氛圍。作品寫了幾個大學生的日常生活、寫作、性愛和幻想,其中有對大學的建筑物和彼此間方位的交代,顯系以北師大的校園實際存在為摹本的。這是鐵獅子墳進入的第一篇敘事虛構作品。劉汀在北師大本碩博連讀,可謂鐵獅子墳的土著。

七十年來鐵獅子墳弦歌不輟,成為一代代北師學子重要的人生驛站。他們在此度過了難忘的青春歲月,鐵獅子墳和烏鴉成為其記憶深處揮之不去的形象。這是一個資源匱乏的時代,精神文化資源亦復如是,北師大在辦學的歷史過程中自然生成的鐵獅子墳和烏鴉的符號成為了獨特的精神資源。鐵獅子墳可以說是學校的別號,校友們愿意使用,則是因為它很別致,有古意;而烏鴉又與眾鳥不同,有個性和靈氣,顯示出與鐵獅子墳契合的精神氣質。在關于北師大的微信推文中,校園因為烏鴉多而被稱為霍格沃茨魔法學校。鐵獅子墳將繼續(xù)是伴隨著北師大前行的符號,成為一代代北師大新人內(nèi)心深處的存在。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