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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12期|樊健軍:風(fēng)和日麗
來源:《雨花》2023年第12期 | 樊健軍  2023年12月29日08:29

關(guān)上門,客臥就成了獨立的空間。這個從四房兩廳的大空間里剜出來的小空間,筑成堅固的城堡,這城堡只屬于她,她的孩子——女兒或者兒子,她的丈夫,都被拒之門外。他們什么時候進來都是一種侵犯,都是對她不尊重。她在封閉的空間里獨自享受恣肆的自由和完美的寧靜,這簡直是同金字塔般偉大的奇跡呀。那小空間外專屬于他們一家?guī)卓诘拇罂臻g,從幾十平方公里的小城中辟出來,小城則從疏闊的天地間辟出來,疏闊的天地從茫茫宇宙中辟出來。她在十幾平方米的隔絕空間里,竹鼠似的走來走去,做夢,抱著雙臂靜立窗前,瞅著窗外的樹葉從郁綠變黃變紅,一陣風(fēng)吹過,凋零的樹葉飄來蕩去,像無聲電影里的鏡頭,最終樹葉掉落在地上。她抱著雙膝坐在床頭,她沒來由地微笑,她雙手掩面而泣。她像袋鼠一樣蹦跳,她張開雙臂像巨鳥般盤旋。她遐想翩翩,她仰望窗外偶有流星劃過的一角夜空,她癡癡地俯瞰窗下寂靜的午夜大街。這些都是被允許的,沒人阻止她,沒人同她搭訕,更沒有人騷擾她。這是快意淋漓的秘密,大宇宙呵護著小空間,小空間將大宇宙的呵護傳導(dǎo)給她,并加倍寵愛著她。

在歷經(jīng)新婚的烈焰灼燒后,她第一次嘗試到獨處的自由是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她是全家的寶貝,無比珍貴的寶貝。她也覺得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喜的真切的感受告訴她,沒有比她更珍貴的了。那最最珍貴的在她肚子里,她像只子母盒,子在母體,母隨子貴。她像國寶似的被照護著,走路怕摔跤,上床怕閃腰,喝熱的怕燙嘴,吃冷的怕傷胃。什么事情都依著她的想法來。她可不能受絲毫損害,損了她就是損了寶貝,害了她也是害了寶貝。她沒有早孕反應(yīng),像個沒事人一般,吃喝拉撒,晨起暮寢,沒有半點不正常,沒有半點不規(guī)律。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小心翼翼圍著她,護著她,不讓她有獨自一人的時候。晚上睡覺,她丈夫伸出堤岸一般的手臂挽著她,將她防護起來,好像她是條放蕩不羈的河流,隨時有可能漫漶似的。又好像怕她走失,或者被人擄走。這種深受看重的幸福讓她感動得無話可說,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說什么都不足以表達內(nèi)心的觸動。她的眼里放著光,像蠶絲般把人纏繞起來的柔光,又像是爆出火花的烈焰之光。

她除了身體過早地被孕婦裝包裹,剩下的幾乎全都暴露在全家人的目光中。她上個洗手間都叫他們提心吊膽,客廳里會有幾雙耳朵支棱著。她丈夫正年輕,終究有心大的時候,有天喝醉了酒,裹著一身酒氣搖搖晃晃走進臥室,上一秒臉上還掛著笑,下一秒便栽倒在床上,一動不動了。她被一股酒臭熏著了,險些吐在床上,輾轉(zhuǎn)了大半夜,終于沒忍住,爬起來洗了把臉,洗去酒臭,躲進了客臥。掩上門,位置稍有些偏的客臥成了隔絕的空間,把酒臭擋在了門外,把她丈夫因醉酒而誘發(fā)的鼾聲也擋在了門外。她第一次躺到了給客人備下的床鋪上,鼻孔前隱約繚繞的酒臭同床鋪的陌生氣息混合在一起,叫人無法入眠。她蜷縮著,身體不敢舒展開,像是冷不丁會觸碰到黑暗中的某具胴體。她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終于慢慢把自己攤開了。客臥的床雖然沒有主臥的寬敞,但空間已足夠,她的身體像干燥的白木耳似的,飽吸自由的水分,膨大成放松自然的狀態(tài)。那條圈著她的手臂挪走了,她像條河流似的,不受阻礙地流淌。這種感覺結(jié)婚前有過,但沒經(jīng)歷婚姻的約束,自然不像現(xiàn)在這么深刻,這么動人。天光、路燈的光透過窗簾洇染進來,將室內(nèi)的黑暗融化了一些,幽暗的絲線在浮動。她睜開雙眼,望見了星空,雖然沒有一顆星星,但深邃的夜空是個闊敞的空間,任由她的思緒縱橫馳騁,不著邊際。

早晨醒來,她發(fā)現(xiàn)客臥的門是敞開的,肯定有人趁她睡著時打開了。

這樣的夜晚彌足珍貴,簡直太奢侈了。她一個人霸占一整張床,她太喜歡這種感覺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她的理由很充分,酒臭熏到她,也就熏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丈夫啞口了。他還打呼嚕,吵得她肚子里的孩子睡不著,吵得她也睡不著。還有,他睡著了亂蹬腿,她怕他踢著她肚子里的孩子。所有的理由都是為著一個目的,貪戀那張只容許她一個人躺上去的床,貪戀那個擺放床鋪的獨立空間。

她憑著肚子里的資本任性了好幾回。孩子發(fā)育得太快,她的肚子被拱得老高,內(nèi)里已經(jīng)是一個大世界。這讓她更接近于一只母盒了。這是奇妙之處、奧秘之處,大千世界還能如此往小處走、往內(nèi)里走。后來,在生兒的嘈雜之后,又是育兒的嘈雜,她的睡眠嚴重不足,呵欠連天,走路眼皮直耷拉。她的魂好像跑丟了,就剩一具疲憊至極的行尸走肉。她渴望那張床,懷念那張床。她多想回到那個小空間,哪怕只在床上躺那么一小會兒,也心滿意足了。這譫妄的念頭,這不切實際的幻想,讓她覺得很是羞慚,像是在犯罪。在丈夫眼里,她是吃苦耐勞的母牛,不只供給孩子充足的奶水,還是不累不怨的保姆。在孩子眼里,她是遮風(fēng)擋雨的傘,是安全無憂的母盒。她唯獨不是自己,在自己眼里,她什么都不是。

如此幾年,女兒和兒子長大了,該上小學(xué)了,他或她被分配到次臥,擁有了單獨的空間,之前搖籃似的小床過早地換成了闊大的雙人床。她也解脫了,得救了。她丈夫大錯不犯,小錯卻頻發(fā),這讓她找到了躲進客臥的借口。倘若一時找不到借口,她也會使些小性子,故意同她丈夫發(fā)點小難,之后翩然飄進客臥。扣上門,就是一統(tǒng)的江山,她是那里唯一的女皇,可以在黑暗中發(fā)號施令,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像只鷂鷹一樣,讓云朵托著她在半空里盤旋。還有什么比那樣的夜晚更幸福更安詳?shù)哪??這種美好也會有打破的時候,她丈夫半夜里躡手躡腳摸進來,好像一個大膽而貪婪的竊賊一樣,他要擠到她的床上,他要與她共同占據(jù)、統(tǒng)治這張小小的床榻。她不得不奮起還擊,保護她的領(lǐng)地,捍衛(wèi)她的主權(quán)。她撕咬,踢打,推搡,不讓他侵犯她半寸領(lǐng)土。所有這些都是無聲進行的,一個小空間里的領(lǐng)土之爭,雷鳴電閃,翻江倒海,侵略與反侵略,掠奪與反掠奪,拉鋸戰(zhàn)反復(fù)進行。這個小空間里爆發(fā)的戰(zhàn)爭,沒有正義和非正義之分,卻是大多數(shù)戰(zhàn)爭的代表。它的勝利與失敗,不影響人類發(fā)展的進程,只影響人類某個局部的情與欲。反抗者的抗?fàn)幖て鹆饲致哉吒簱P的斗志,她被他俘獲了,被他當(dāng)成戰(zhàn)利品扛在肩上帶走了。他氣喘吁吁,卻又不無得意,將她扔在了主臥室的雙人床上。

從書本上學(xué)習(xí)到的地理知識告訴她,河流的發(fā)源地總是同山峰有關(guān),長江的發(fā)源地是唐古拉山,雅魯藏布江的發(fā)源地是喜馬拉雅山。從小城穿過的河流發(fā)源于她故鄉(xiāng)的某座山峰,先是涓涓小溪,爾后匯成河流,從她娘家的家門口流過。她像條小魚,順著河水游往河流的下游,河面慢慢變得寬闊,她也慢慢長大,游進了小城這個大水凼。高中三年她是在小城里度過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通過招聘考試,進入了小城的職場。職場是另一個水凼,是小城這個大水凼里的小水凼。匯聚在小水凼里的魚表面看是同一種魚類,揭開面具,才發(fā)現(xiàn)他們竟是如此不同。有巨鯨、鯊魚,也有河鰻、帶魚,偶有色彩斑斕的漂亮尤物,還有長相古怪的魚:有著鯊魚的腦袋河鰻的身體,或是巨鯨的身體卻長著嬰兒的腦袋。作為初來乍到的新面孔,她被夾雜在中間,找尋著勉強可以存身的縫隙。她藏身在那些類似于堤岸、礁石、水草一般的辦公桌、打印機和墻壁之間,輕易不敢冒泡。她用她尚且幼稚的閱歷小心謹慎地觀察四周,以判斷哪塊空間相對安全一些,卻從來沒有找到過哪怕一小塊可以讓她放松的空間。她憋悶,窒息,以為要把生命交待在這里。她總是幻想,哪天突然發(fā)現(xiàn)某張面具之下藏著她的同類。

像她這樣從農(nóng)村進入小城的女孩,原生家庭中必定有個哥哥或者弟弟,姐姐或者妹妹,她同他們一塊長大。她最初的朋友,拿時興的話來說,她的閨蜜,有可能是她的姐姐或者妹妹。她那時的秘密,小小的心事,都逃不過她們的眼睛。有些是她坦白的,有些原本就暴露在陽光下。而現(xiàn)在,她的姐姐或妹妹,有可能去了南方打工,或者進入了更大的城市打拼,再無暇聽她絮說。她在校園里結(jié)下的友誼,隨著各自命運的輾轉(zhuǎn)流徙,業(yè)已土崩瓦解。她們好像串在同一根線上的珠子,線斷了,珠子便不知滾落到了哪些角落。還有幾個同學(xué)同在小城,與她們在校園里本無深交,偶然相見,笑臉和話語就像水面上的波光,閃兩閃,也就消散了。

她從那個逼仄的空間里逃出來,大街小巷,人流如過江之鯽,惶然沒有去路。她像掉入了漩渦,隨波逐流,沒有目的地,沒有方向。但她對世界還保有一些清醒,沒有完全喪失理智,沒有被恐懼吞滅。在被人流裹挾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觀察四周,搜尋著同類的面孔。偶有發(fā)現(xiàn),便試著伸出觸角,希冀得到響應(yīng)。都是一些小物件,或者小事件引發(fā)的:手機上的吊墜,手提袋上的掛件,對一首歌的喜歡,對一道美食的垂涎,由此生發(fā)開來,歷經(jīng)碰撞,試探,拋出橄欖枝,迎合,相視一笑,靈魂頓悟,生出由衷的歡喜。更多是失望,俞伯牙鼓琴,遇到的都是偽鐘子期,內(nèi)心一沉,陡然跌落,沮喪沉默,分道揚鑣。如此踉踉蹌蹌,跌跌撞撞,邂逅了三五個同類,初步組成了一個小群體。這小群體像不穩(wěn)定元素,有人主動脫離,有人被多數(shù)一方冷落排斥,也有新的成員被吸納進來。又經(jīng)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像生命進化似的,最終定格于三,或四,或五。往后再不可增殖了。三點確定一個平面,三是最穩(wěn)固的,牢不可破。四就有所浮動了,甲和乙更親近一些,而丙丁戊并不通款曲,或是假裝不知,維持表面的平和。五是活火山,時不時會爆發(fā)一下,熔巖流觴,但終歸意趣相近,聚多散少,加之必有一個和事佬,勉強捏成稀松的一團。

她入職場三五年,前前后后加入若干小群體,有人結(jié)婚散一波,有人生子又散一波。所有這類聚會,帶著男朋友的,帶著現(xiàn)任丈夫的,帶著孩子的,都不純粹。表面的熱鬧成了防火墻,封堵了內(nèi)心的傾訴,各自還戴著薄薄一層面具,到頭來,聚了等于沒聚,見了等于沒見。結(jié)局也早擺在那里,曲終人散。縱使日后有人再起興,可應(yīng)者寥寥,這局算是徹底廢了。輾轉(zhuǎn)到最后,也是在孩子上學(xué)后,她才確定舍五留三,確立一個三人的小群體。事后回味,她們仨如何起頭的,已是混沌,誰也說不清楚,說不完整。凡事都有個過程,都有個邊界。她們仨聚在一起有話說,也有事做,這是基礎(chǔ),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說不上誰影響了誰,誰寬容了誰,誰接納了誰。有如一條小徑,曲里通幽,拐個彎,看似幽微處,再向前幾步,豁然開朗。原來對方心里也有一片明朗的景致,這算是對上暗號了。

她們仨,一在三在,三不在,一也不見。她們有著相同的愛好,閑來無事時,一個起興說去學(xué)古琴,余二立馬響應(yīng),于是到同一樂器行購了三張相同的古琴。唯有一床琴,得趣最幽深。這古人的意趣也是難調(diào),錚淙了許多時日,才會二三曲,至于曲里的深意,摸不到十之一成,是修為的問題,就有些意興闌珊了。喑啞了一段,復(fù)又起興,改學(xué)電吹管,畢竟是時髦玩意兒,也沒古人那般深奧、高雅到至寒,加之老師指點有方,不過幾日便有腔有調(diào)了。興致高漲,得了空電吹管不離手,正應(yīng)了那句話,物極必反,時日長了,就有些膩歪了。又棄電吹管,專學(xué)朗誦,這一項卻是需要天資的,三個人音質(zhì)不一樣,所悟也不同,便顯出高低,如此斷不可留,再棄。唯一堅持的是瑜伽,三張相同顏色的瑜伽墊,三身相同款式的練功服,長期擺開在健身房的一角,建立了小小的國中之國。練過瑜伽,一同上咖啡廳,喝的不全是咖啡,有奶茶,也有果汁。再說咖啡的品種也不同,有拿鐵、摩卡、瑪琪朵、維也納、愛爾蘭,卡布奇諾還拉了花。每次點一種,要把全部的品種嘗個遍,有點強迫癥,有點好奇,也有點復(fù)返小姑娘的任性。咖啡廳里畢竟人多,且復(fù)雜,說話還得壓著嗓子,不宜常去。恰好內(nèi)心又衍生出現(xiàn)磨現(xiàn)煮咖啡的興致,購了咖啡豆,購了研磨機,小巧的機器“嚯嚯”轉(zhuǎn)動,咖啡壺里飄出咖啡的醇香。在味道上她們有各自的選擇,有的加煉乳,有的加方糖,而她不同,喝的是原味,她不怕苦,還偏愛苦中的香??Х榷乖臼怯羞x擇的,有海南島的、云南的,還購過貓屎咖啡,印度尼西亞的,至于是真貨還是贗品則無從考證,也無從追究,只能留個疑問。生活中有些懸疑是可以存留的,沒必要較真。

她們的足跡遍及琴室、健身房、咖啡廳,她們在哪里,哪里就是她們的臨時大本營。她們也會在某家餐廳的包間、茶樓的小包廂找到暫時的隱秘之地。有時她們常去的某個地方因為種種原因,搬遷了,倒閉了,她們不得不更換地點。她們的營地不可避免受到外力破壞,始終處在遷徙中。她們仨就是流動的空間組合,這同專屬于她個人的小空間多么不同。在那樣的小空間里,煮一杯苦咖啡應(yīng)該別有一番滋味。這也就是一個想法,一閃而過,她并不打算落實。

風(fēng)和日麗的春天,她看到了某個人。這是千真萬確的,她在意識十分清醒的狀態(tài)下看見了他,不是做夢,也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具體的背影。在如流水似的人流中,那個背影被他旁邊的身體擠壓著,推搡著,像只風(fēng)浪中的小船,在顛簸中努力航行。發(fā)現(xiàn)他的剎那,她怔住了,立在了原地。他沒有停下來等她,相反趁著她失神時逃走了。她緩過神來后,慌忙朝前追了過去。那個背影在不遠處重現(xiàn),可是她怎么也追不上他。他像個鳧水的人,在波濤間時隱時現(xiàn),同她的距離也是忽遠忽近,她快要追上時他忽然遠了,落下一段距離時他好像又近了。他蓄意控制著速度,借此控制她,讓她始終在失望和希望之間跌宕。

她一路跟蹤而去,穿過稠密的人流,他的背影就是她的燈塔,將前方的空間悉數(shù)照亮。人流慢慢減少,到達開闊處,那個背影忽然不見了,展露在她眼前的是幾條岔道,每條道路寬窄不一,風(fēng)景也各不相同,有的入口處綠樹繁花,有的一無長物,唯一確定的是每條道路都很漫長,看不到盡頭。她不知他去了哪條道,哪條道都有可能。她在路口彷徨了好長時間,希望那個背影從某條道上突然冒出來。事與愿違,他好像覺察到了她的企圖,始終沒再出現(xiàn)。她覺得那綠樹繁花的道路是種假象,最終選擇了一條兩邊長有稀疏的綠色植物的道路,繼續(xù)她的跟蹤。道路比她預(yù)想的更為漫長,途中多有曲折,她的腳掌磨起了血泡,衣服也被烈風(fēng)撕破了,幸好路上沒有多少行人,要不然她會更難為情。她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下稍事休憩后,繼續(xù)朝前趕路。這時候,路的入口已經(jīng)遠遠地甩在了身后,回頭似乎比前行更加困難,她只能固執(zhí)地朝之前盲目選定的方向走,有點義無反顧,有點悲壯。而最終,她走到了道路的盡頭,那里什么都沒有,沒有綠樹,沒有房屋,沒有任何風(fēng)景,有的只是無遮無掩的荒蕪。

荒唐的是,她不知她追趕的是誰,只是個背影,且回想起來已變得極為模糊。它的主人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她無從確認他的臉。即便他迎面走來,恐怕她也認不出他。這讓她無所適從。她無法厘清他對她產(chǎn)生了多大的影響,但不可否認,他的確影響到了她。

后來的日子,她努力不去回想那個背影,全當(dāng)他沒有存在過。她過得渾渾噩噩,腦子里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見了她現(xiàn)在的丈夫,愛情的激發(fā)是偶然的,也是宿命般的。她至死都會認為這是宿命的安排,無法逃脫的羅網(wǎng)?;秀遍g,這個稱之為男朋友或?qū)ο蟮娜司褪悄莻€背影,當(dāng)她要看個真切時,先前的背影又模糊了,根本無從對照。要命的是,她內(nèi)心忽然多了個聲音,那個聲音宣稱它就是她,它是她的主人,對她指手畫腳,發(fā)號施令。它推拱著她,拽扯著她,要將她往眼下的男朋友懷里送。它不容許她爭辯,不容許她反抗。她只能束手就擒,俯首稱臣。她睜大眼睛,好讓自己把那個敞開懷抱的人看清楚一些,結(jié)果看見的只是身不由己,只是暗夜里的孤星。

她不能把那個背影當(dāng)成尺子,用他來丈量她的準(zhǔn)丈夫。她已經(jīng)被荷爾蒙給困住了,喪失了分辨、考證的能力。粗略看去,她的準(zhǔn)丈夫同那個背影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如果說他們是同一個人,她發(fā)現(xiàn)不了破綻來反駁自己,說他們不是同一個人,可是差別何在,同樣找不到證據(jù)。婚后,每逢情緒不好的時候,她都暗暗責(zé)怪自己幼稚。后來她又發(fā)覺,她忽略了丈夫的好,對他的努力視而不見。結(jié)婚時,他剛?cè)肼殘霾痪茫?jīng)歷的困境和煎熬,他同樣在經(jīng)歷。他已經(jīng)夠努力的了,可是她看不到這一點,只盯住他的平庸,咬住他的小錯。

正是她的忽略,讓她痛苦了好多年,也逃避了好多年。在她眼里,丈夫是個騙子,是個雙面人,婚前一張臉,婚后另一張臉。婚前他暴露出來的嘴臉,她都沒有看清楚,想到這一點她更加絕望。他不可能是那個背影,絕不是,這是她恢復(fù)思考能力之后的判斷。她的肺腑之間壅塞了一股怨恨,對那個背影,對那個背影的主人。如果不是他,她何至于此?如果再讓她發(fā)現(xiàn)他,一定得把他抓住,不能讓他跑了。她要捶他,咬他,像藤纏樹一樣纏他;還要質(zhì)問他,審問他,為什么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中,又為什么突然消失。她懷疑,他這么做帶著某種惡意,要把她引入歧途,讓她墜入萬丈深淵,萬劫不復(fù)。她還要讓他彌補她的損失,彌補她的虛空。她要他加倍償還,并多付一點點利息。

后來,那個背影似乎給了她挽救的機會、新生的機會。她發(fā)現(xiàn)他時,以為發(fā)現(xiàn)了諾亞方舟,要載她去往另一塊綠地,一個伊甸園。她沒有察覺他微笑的面具之下的真實面目,那是惡魔才有的面容,他要將她拽入更深的深淵。她忘記了她是怎么遇見他的,她一回首,就瞥見他站在那里。他站在人群之外,站在某個街角,超市的入口,公交車的過道上,她一抬頭就撞見了他。他好像一個發(fā)光體,牽引著她的目光朝向他。他在光環(huán)的中心,只要她穿過玻璃罩似的光暈,就能去到他身邊。這個過程是緩慢的,她抗拒不了他的磁力,可她也擁有了自身的重量,這重量就是現(xiàn)實?,F(xiàn)實減慢了她被吸引的速度。

她滑向他,像個學(xué)步的孩子,一步一步,試探著每個落點。她的身體在搖晃,像被風(fēng)推動一般。他總能預(yù)測到她的準(zhǔn)確落點,及時出現(xiàn)在那里。他好像破譯了她的心靈密碼,能夠提前知道她的行蹤。他讓她遇見他的時機也剛剛好,每次都是偶遇或者巧合,卻又順理成章,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安排,他們只是遵囑執(zhí)行。她希望他出現(xiàn),他必然會出現(xiàn),她沒期望看到他,他卻帶給她意外的驚喜。這是她個人的驚喜,私密的驚喜,不能與他人分享,只能獨自揣著。她有太多的話要訴說,這中間有委屈,也有夢想。她需要一個傾聽對象,不只是傾聽,還需要有回音。這些話不能同她的閨蜜說,不能在那個三人的小團體里說,只能由他來擔(dān)綱這個聽眾。這個聽眾實在太理想了,有時下一句話她還沒說出口,他就提前幫她說了出來。有時,他同她幾乎異口同聲說出同一句話,同一個詞語。他同她之間好像修筑了一條通道,專供那些源自心靈的話語通過。正因如此,她添了一種新的怨恨,這樣的靈魂對話來得太遲了,太遺憾了。

她以為再跨一步,便要破繭成蝶了?;蛟S是太過順利,她的內(nèi)心滋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懼。她為此魂不守舍,寢食難安,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先前那個拱著她往前走的聲音改弦易轍了,反拽著她往回走。她猶豫了,彷徨了。而他還在鼓勵她,慫恿她,讓她繼續(xù)美妙的旅程。她看見了他眼睛中的火焰。他的急切反而讓她冷靜了,后來,她終于窺見了某個破綻,或者說裂隙,透過那窄小的空間,她注意到了他的幽暗和可憎。她驚懼而醒,發(fā)現(xiàn)處境相當(dāng)不妙,已然立于懸崖的邊緣。

那個時候,在她眼里,每株小草,每朵小花,每塊石頭,都是一個小小的人,都能說上半天話,哪怕它們不回應(yīng)。山是個巨人,整天唬著臉,沉默寡言。天上的云朵是一群會飛的小伙伴,看似很近,實則離得太遠。它們有時用陰影來逗她玩,她跑啊跑啊,陰影無比遼闊,怎么也跑不出去。她仰頭望著它們,它們越跑越遠,跑到了天邊。她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的動作,追隨它們的陰影,云朵卻沒能把她帶走。她倒是能追得上蝴蝶,蝴蝶從一朵花飛向另一朵花,她跟著從一朵花飛向另一朵花。蜻蜓則有些嘚瑟,她揮舞著雙手奔向它,它卻忽然彈了起來,彈到了半空里。

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女孩都有著類似的記憶。有時候,她是安靜的,一個人看著空無一物的天空,看著漫無邊際的田野。她過早地染上了孤獨和憂傷,沉溺于幻想和夢境。她的夢是明朗的,亮麗的,像是復(fù)制了現(xiàn)實世界,又不全是現(xiàn)實世界。那個世界有著朝霞般燦爛的顏色,既虛幻又真實。她踩在腳下的不是路,而是平坦的地平線。她看見了未曾見過的村莊、河流,看見了遍地鮮花和大海,看見了車水馬龍的街道、海市蜃樓和金碧輝煌的宮殿。這一切都昭示著,她行走于未來之中。

很多次,她站在河岸邊,望著汩汩流水,想象著眼前的河流會不會流進夢中的世界?;蛘邅辛⒃诖蹇?,尋思順著通向村外的小道,能否抵達未來世界。沒有人告訴她答案,河流的末端,道路的盡頭,都是不曾解開的謎面。她的哥哥或弟弟比她神氣得多,他們一次次往外跑,把她的空想變成了現(xiàn)實。這反而害了他們,他們過早地接觸了現(xiàn)實,夢想也因此毀掉了。

她一度對她姐姐有過盲目的崇拜,追著姐姐跑,姐姐去哪她都跟著。她以為自己會長成姐姐的模樣,除了她姐姐,她想象不出別的模樣。村子里有很多人夸贊她姐姐,說她姐姐長得漂亮,還勤快、能干,誰娶了她姐姐,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很不希望自己長成姐姐的模樣。姐姐每次出門前又是梳頭,又是抹臉,可是無論怎么抹,都抹不去那滿臉芝麻粒似的雀斑。姐姐換上新裙子,還要在鏡子前扭一扭,對著鏡子笑一笑。姐姐前腳跨出門,她后腳就跟上去,可是她姐姐挺煩她跟著,因為她窺見了姐姐的秘密。有一回,她在村后的竹林里看見姐姐同一個男人擁抱在一起。那個男人都有三個孩子了,這讓她面紅耳赤,既是因為撞見了不雅的場面,又是替姐姐感到羞恥。她姐姐警告她不要把事情說出去,否則撕爛她的嘴。她倒是很聽話,對誰也沒有說,只是死死地黏著姐姐。她姐姐總能找到辦法甩開她,在巷子里轉(zhuǎn)幾轉(zhuǎn),或者找個恰當(dāng)?shù)睦碛汕沧咚?,到最后,她姐姐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她傻愣愣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巷子里。

也許是姐姐的行為帶給了她某種陰影,有個晚上,她做了一個挺奇怪的夢,夢見許多金燦燦的小魚兒從她的身體里游出來。那么多的魚兒成群結(jié)對,一個勁地往外游。她懷疑她的身體僅剩一個空殼,五臟六腑全變成小魚游走了。她驚悸而醒,被嚇壞了。當(dāng)她把夢里的情形講述給她母親聽時,母親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個夢到底暗示了什么,沒過多久,她就從身體的變化中找到了答案,她以為的答案。她的身體像春天里山坡上突然長出了蘑菇,或是覆盆子和野草莓。她為如此奇異的變化而驚慌失措,不知它為什么會這樣,她并沒有命令它這樣,它就這樣自作主張,忤逆她的意思,蓬勃生長。她為此憂心忡忡,羞于見人,特別是看到成熟的男人時,每次都慌不擇路,鎩羽而逃。她以為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癥,一種難以啟齒且會奪走她性命的惡疾。她不只一次偷偷地察看自己的身體,這個過程讓她有些心慌,還有些欣喜,其實她只是檢閱了外表的美麗,而對于內(nèi)里的神秘依舊一無所知。

她沒有步她姐姐的后塵,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長到姐姐那個年紀時,她總是捧著書本躲到村后一位老奶奶家里。老奶奶家的院子里種了好多花,有月季、步步高、夜來香、雞冠花、鳳仙花、金背大紅菊花……什么品種都有,把院子裝點得像座花園。每次老奶奶見她來,都是一臉慈祥的笑容,給她搬來椅子,端來熱茶。有時還會給她一些好吃的零食。她坐在花叢中,埋著頭,安靜地看書。有時有蜜蜂飛過來,“嗡嗡”叫著,時起時落。她被干擾了,內(nèi)心起了動蕩,好像有一只小動物在體內(nèi)突突地跳,隨時有可能跳出體外。她拼命抑制自己,按捺住那只小動物,不讓它胡作非為。越來越難自控的時候,她就站起身,在花叢中走來走去,邊走邊大聲朗讀,以驅(qū)逐那個可惡的小家伙。

有時,鳥雀落到院子里來啄食花籽,老奶奶會噓聲驅(qū)趕它們,邊驅(qū)趕邊說,飛吧,飛吧,飛得越遠越好。老奶奶那話不像是對鳥兒說的,更像是對她說的。

后來,她果真飛走了,飛離了村莊。春光明媚的季節(jié),同閨蜜結(jié)伴郊游,在她們沉浸于鳥語花香時,她獨自走開了。她來到了小河邊,河水淙淙流淌。她依稀看到一個背影,面河而立,仿佛少女時代的自己。那一瞬間,她恍然大悟,那些夜晚她之所以將自己封鎖在客臥,完全是那個小姑娘在作祟。她的體內(nèi)住著一個小姑娘,時不時地想蹦出來,像個剪徑的強盜一樣嚇?biāo)惶蛘呦駛€古靈精怪的小調(diào)皮一樣來挑逗她。

偶然間,她讀到一本書,書里介紹了一件奇特而有趣的玩具,叫俄羅斯套娃。大娃娃套著小娃娃,打開大娃娃,里面是個小娃娃,打開小娃娃,里面是個更小一點的娃娃,如此反復(fù),有的多達十幾個,最后是個嬰兒。這讓她想起了母親的錢包,小時候她向母親討要零花錢時,母親總是打開陪嫁的木箱,捧出一只木匣子,打開木匣子,拿出一只布包,打開布包是手帕,打開手帕是塑料袋,再從塑料袋里摸出幾張毛票。那是另一種套娃,生活的套娃?;蛟S是為了驗證套娃的真實性,她特地網(wǎng)購了這樣一件玩具,一個人躲在客臥里把它拆開,一件件擺在床鋪上,從大到小,擺了長長一溜。好像一群孩子,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在做著某種游戲。她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身體,想到呱呱墜地的孩子,他們是她的小套娃,承祧生命的套娃。正因為如此,生命才得以綿延不絕。而那個小姑娘沒有隨著孩子的出生逃離她的身體,也沒有隨著她的長大而長大,而是始終隱藏在她的身體深處,保護著她,寵溺著她,進入永恒的生天。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套娃。

樊健軍,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dāng)代》《鐘山》《上海文學(xué)》等刊,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馮瑪麗的玫瑰花園》《向水生長》《遙遠的妃子》等,曾獲汪曾祺華語小說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江西省谷雨文學(xué)獎等諸多獎項,作品入選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圖書館最受歡迎的中文小說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