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動芰荷
天微微亮,便有鳥遠(yuǎn)遠(yuǎn)地在河邊樹林里叫起來,聲脆腔亮,笙簧百囀。
湖生慢慢醒來。
他正做著一個夢,夢里有一大片荷田,綠的葉在風(fēng)里搖曳,粉的白的花開著,朵朵都有砂缽大。他睜開眼,兩眼黑的,時間著實還早。四周都安靜得很,城市還未醒來,麻陽街還未醒來,鼎沸的嘈雜聲也還沒到來,這鳥的啼囀便一句跟著一句,從河邊的櫻樹上一路暢通無阻地飄到了湖生枕邊。湖生的眼皮微張了兩下后,又慢慢合上了,那鳥叫聲卻一直追著他,“啊嗚啊,嘰嘰啾啾、咕——嘰兒、咕——咕咕、嘚兒咕——”像是有一條靈巧舌頭的人在表演復(fù)雜的口技。他聽出來是百壽,“好兆頭?!彼悦院叵?,一股愉快的情緒從他心頭飄過。
對面床上的河生還沒動靜。湖生躺著,心里有些替河生著急。今天小云姐家去岳陽采藜蒿的船就到春申閣碼頭了,河生是要去幫著賣藜蒿的。賣完藜蒿,河生和小云姐要去易得意嗍米粉,易得意的米粉有許多種,一天嗍一種,一個月也嗍不遍的。嗍完米粉,他們或許要去公園里走一走,也或許去街上逛一逛,買些女孩子喜歡的東西,或是看電影,或是找個什么僻靜的地方,兩個人傻傻地坐著,說點傻話什么的。湖生才剛九歲,比河生小了整一輪,他還不清楚,兩個要好的人,在一個長長的白日里到底要做些什么,但湖生真擔(dān)心河生在這個早上遲到,小云姐可不樂意等人。要是小云姐賣完藜蒿,河生還沒到,小云姐一生氣就會回島上去的。她要走,老芋頭爺爺是不可能留下來的。小云姐家只有一條船,一個要回島上,另一個,也只得跟著一起回島上。
那島叫蓮花島。
去年剛一放暑假,河生便帶著幾個學(xué)生去蓮花島寫生,湖生也跟著去玩。三年不曾出去游玩,他們真是憋壞了。他們坐著船,順著沅水漂下去。出了城后不久,水面突然開闊、平緩起來,就像在水上樂園滑水梯,船滑到了洞庭湖上,闊大的湖接納了那么多的水,也接納了那么多的船,水從容起來,船也仿佛慢了下來,一切都令人心安。去蓮花島,要路過兩個小小的沙洲,一個沙洲上有許多野鴨和紅嘴鷗,它們不時飛起,又落下。而在另一個沙洲上空,小天鵝一字排開,白琵鷺張開了它們琵琶一樣的大嘴……在島上的那兩天,住的是小云姐家的客棧。湖生迷迷糊糊地憶起了客棧門前的那條土路,路兩旁,木芙蓉比房子還高。路盡頭,竹籬笆圍住三間青瓦房,籬笆邊豎著一塊一人高的舊船木,上書“于記客?!睅讉€字。湖生喜歡蓮花島。他覺得蓮花島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了,島上找不到一條鐵柵欄,也沒有圍墻。白楊樹長得高高的。四面都是望不到邊的水,水里長著荷葉、菱角和蘆葦,也有人放了網(wǎng)箱,在水里養(yǎng)魚,養(yǎng)螃蟹。島上有好幾十戶人家,家家門口都有條小船,有的小船上還立著幾只嘴巴又長又尖的鸕鶿。河生和學(xué)生在小云姐的客棧里過夜,湖生喜歡老芋頭爺爺那艘連家船,他玩得開心,不肯下船,就睡在船上。入夜后,漁燈亮起來,有浪一直輕輕涌來,搖晃荷田,搖晃蘆葦蕩,搖晃白楊樹,搖晃小船……搖晃整個島,就像搖晃一只搖籃。湖生睡在老芋頭爺爺?shù)拇希脴O香。早上是被透過窗簾的陽光晃醒的,老芋頭爺爺坐在船頭抽煙,腳邊立著一只鸕鶿。湖生下了床,赤著腳站在船上,他拉開窗簾,陽光撲進(jìn)來,讓他睜不開眼。他揉揉眼,瞇著眼望向窗外,穿白裙的小云姐劃著只小筏子,從窗外那一大片荷田里穿過,風(fēng)從遠(yuǎn)處的水面吹過來,人和船就像是從天邊飄過來似的。湖生呆住了。綠的葉直搖晃,拇指粗的荷梗像弓一樣被風(fēng)拉滿,白的粉的花開著,被風(fēng)吹得像要傾覆過來……
湖生聽到河生從床上坐起來的聲音。河生沒開燈,單是掀開窗簾一角,隔窗放進(jìn)一股寒氣和一縷模糊、微弱的光線。湖生閉著眼,那光落在他的眼皮上,輕得像月光落在樹枝上。屋子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河生在穿衣服。他借著這點光穿好衣服,又去墻角的一只衣柜里摸,同樣的窸窸窣窣。河生落了空,窸窸窣窣的聲音大起來、急促起來。湖生有些想笑。屋子里又響起河生躡手躡腳走路的聲音,還有輕微的衣服摩擦聲。不一會兒,卻又都安靜了。河生回到床邊,從床底下摸出了什么東西。湖生睜開眼,兩眼依然看不清。湖生知道那是一只鞋盒,鞋盒里有一只火柴盒大小的小盒子,小盒子里有一只漂亮的戒指。河生先是把小盒子藏進(jìn)衣柜里,睡前又將東西轉(zhuǎn)移,仔細(xì)藏到床底下的一只鞋盒里了。湖生閉上眼,覺得河生糊里糊涂的,可真是好笑。湖生翻了一個身,重又進(jìn)入夢鄉(xiāng)?;蛟S是餓了,夢里饞什么好吃的,吧唧了下嘴。河生笑。湖生是個秋絲瓜,秋瓜藤上長出的瓜,娘胎上總有些不足,成天小嘴不停,卻不見長肉,瘦得像小猴,又因姓著袁,小伙伴們都叫他“猿猴兒”,也或者是“袁猴兒”,嘴上玩笑著叫,誰人較真兒區(qū)分。
河生輕手輕腳地拉開了房門。外間屋子的窗簾沒拉上,三張麻將桌上皆倒扣著椅子,墻邊立著的飲水機(jī)、消毒柜,還有兩盆發(fā)財樹,樣樣?xùn)|西都是一團(tuán)黑影,像沉在昏暗的水里,影影綽綽的,都像在酣睡。河生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去穿鞋,剛穿了一只,忽然啪一聲,滿屋被燈光照得雪亮,姆媽在身后恨鐵不成鋼地罵:“天都沒亮,這是發(fā)的什么昏?撞了水鬼不成?”河生只是笑,并不回頭看,匆忙穿好另一只鞋,打開門沖出去時甩下一句:“麻陽街的瞧不來水上人家,忘本哦何姐!”姆媽姓何,麻陽街的人都喚她何姐。河生一步躥去了院子里,屋子里又響起啪一聲,像是拖鞋砸到了門上,跟著還有一句罵:“老娘幾多背時,養(yǎng)了你這只花腳龜!”門一關(guān),罵聲遠(yuǎn)了,河生聽著也不覺得是罵了,就當(dāng)姆媽過嘴癮。早上的空氣著實冷,河生豎起衣領(lǐng),笑著一溜小跑出門去。倒是湖生,迷迷糊糊中聽到“花腳龜”三個字,以為姆媽罵自己,他翻了個身,閉著眼回了一句:“誰讓你養(yǎng)的呢!”
袁家有三子,袁家老大海生已結(jié)婚生子,搬出麻陽街另過。河生排行老二,在麻陽街,他算是讀書人了,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在河街小學(xué)當(dāng)老師。老三湖生還在上小學(xué),也是河街小學(xué),剛上三年級。河生教美術(shù),成天用一支鉛筆教孩子們在紙上畫水滴、玻璃杯,花花草草,還有街上的小貓、小狗,不管孩子們畫得如何,河生總是拿在手里,舉遠(yuǎn)了瞅瞅,再拿近了瞄瞄,笑瞇瞇地說:“莫急,莫急?!毕裨趧褡约?。偶爾他也認(rèn)真地教他們臨摹巴爾格。也教科學(xué),給孩子們講些天文地理,認(rèn)真回答孩子們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提問,比如病毒為何毒不死自己,為何響屁不臭、臭屁不響之類。也有正經(jīng)的,比如樹葉為什么會變黃,人的大拇指為何只有兩節(jié)。湖生很佩服河生,河生除了不知道如何打好手里的麻將,其他什么都知道。逢醫(yī)務(wù)室的老師請假,河生也坐在醫(yī)務(wù)室給小朋友們磕破了的膝蓋、手肘抹碘酒,或是擦紅藥水。
在麻陽街,人人都知道袁家當(dāng)家的,是三個孩子的娘,三個孩子的爹呢?就只當(dāng)?shù)?/p>
河生出門去后,袁家當(dāng)家的蓬頭散發(fā),肩頭披了件棉襖,光著一只腳站在屋子中央生悶氣。那姑娘,她只知是蓮花島上的人,在島上開著一家客棧。去年解封后,憋壞了的河生便帶著幾個學(xué)生去島上寫生,大約就是那時認(rèn)識那姑娘的。湖生也跟著去玩了兩天??墒窃诤莾?,她什么都沒問出來。人她一直沒見過,也不想見,但春節(jié)前她吃過那姑娘親手采摘的頭茬洞庭藜蒿和蘆筍了。那時,野生藜蒿才兩三寸長,一走進(jìn)菜市場,就能聞到藜蒿蓬勃的香氣,混雜著濕潤的沙洲那被雜草捂了一冬的泥土的氣息。市場里賣二十多塊一斤,她多只是看看。河生拿回家來,她以為是他買的,還埋怨河生亂花錢。事先不知道,所以她也不領(lǐng)情。河生是有編制的老師,她原指望河生能找個有編制的城里姑娘。她攢了一點錢,正好現(xiàn)在房價也降了不少,夠給河生付個首付的。她出首付,以后河生兩口子去還貸款,多穩(wěn)妥的計劃,可河生第一步就不肯照計劃走?!皟捍蟛挥赡??!彼龂@一聲,心塞得慌,腳底的寒氣嗖嗖爬到頭上,到底受不住,便自己把自己勸回?zé)岷鹾醯拇采先?。三個孩子的爹少時打鏈霉素失了聰,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不開心的事他能倒給她,她卻不能倒給他,她不得不學(xué)會自己勸自己?!罢l家爹娘不是自己兒女的手下敗將呢!”她認(rèn)清了生活的這個殘酷真相后,便開始往好處去想。勤快肯定是勤快的,島上的漁家,不勤快,哪里有飯吃?“大約長得好,性情也好的,不然河生怎么會這樣發(fā)昏!”海生媳婦性格要強(qiáng)、剛烈,海生簡直是被“拿住”了的。也是,他們結(jié)婚時正值房價高漲,給海生的錢不夠付首付的,海生媳婦心里不舒服……怨不得人家。如今兩口子在橋南市場開窗簾店,人高馬大的海生常被街坊看見坐在店里成堆的布幔后面踩縫紉機(jī)。窗簾店距麻陽街才隔三條街,海生也很少回來。當(dāng)然窗簾店的事情也是真多不假。
三個孩子的爹對這個清早發(fā)生的事毫不知情,以為自己的堂客只是起來上了趟廁所。他翻過身來,把堂客兩只冰涼的腳夾到自己溫乎乎的腿間后,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哎喲喂,凍的嘞、凍的嘞……”
麻陽街上的人,至今仍有人叫他們“上河佬”。他們的祖上,幾乎都來自麻陽。(麻陽在沅水上游,因而武陵人叫麻陽人上河佬。)袁家也不例外。只不過,這街上大部分人家的祖上,最初多是做些制索編纜、販賣山貨、打魚摸螺之類的活計在此扎下根來。而袁家呢,祖上卻是有條大船的。
這船要三十個人搖櫓。
這條船把麻陽的桐油、木頭、藥材運(yùn)到武陵,再將武陵的稻米、白糖、洋布運(yùn)到麻陽,如此許多年。到湖生的曾祖,一個鬼精的上河佬,無數(shù)次押船到武陵的,回回船上的桐油都能賣個好價錢,木頭、藥材也能賣個好價錢,回去時把武陵價廉物美的白米、細(xì)布裝滿船,到麻陽再賣個好價錢,真是“一船桐油下,十船白糧回”。這鬼精的上河佬,跑武陵像跑自家廚房,已經(jīng)過了胡鬧的年紀(jì),本以為這一輩子是萬無一失的了,誰承想就有那么一次,臨回麻陽前,非要到南薰樓再喝一回花茶。喝花茶也就罷了,偏就這一回,命運(yùn)張開了它的大網(wǎng),一個新來的唱絲弦的姑娘在這網(wǎng)里等著他。這鬼精的上河佬見了那梔子花般的姑娘,腦殼一發(fā)昏,便把船賣了個好價錢,給這姑娘贖了身。自此麻陽回不去了,就和那姑娘在南薰樓后租了個小地方,前店后家,擺露天茶攤為生,專打擂茶。到三個孩子的爹,在武陵已是第四代。那姑娘白皙的皮膚、烏黑的頭發(fā),像沅水一樣不斷流地傳了下來。即便是秋絲瓜湖生,頭發(fā)也是又黑又亮的。三個孩子的爹年輕時也算齊整的,可惜聾,好在不啞,有一間開在自家小院里的露天小茶館,依然還是前店后家的模式,那鬼精的上河佬開創(chuàng)的局面,經(jīng)了幾代人的手和許多風(fēng)雨,雖沒有變大,但好在一直在。三個孩子的爹到了而立之年還沒成家,周圍的熱心人都替他著急起來。何姐娘家也在麻陽,和老袁家祖上沾親帶故,是閉塞的鄉(xiāng)下??恐剑舸蠛舆h(yuǎn),耕地狹小,稻田全都只有簸箕大,混個溫飽都難。到袁家前,何姐說定過一回親,那人為了籌備結(jié)婚的費用,跟人出門去廣州打工,一去不返,音信全無。何姐等到第四年,就有親戚來牽線搭橋。何姐到了武陵麻陽街,人生自是另一番光景。何姐娘家并沒有喝擂茶的風(fēng)俗,到了袁家小茶館,現(xiàn)學(xué)起來,很快就打得一手好擂茶,勝過三個孩子的爹。作為一個麻陽人,何姐自然也能做得一手好醬菜,各種豆類,黃豆、豌豆、蠶豆和扁豆,各種蔬菜,辣椒、蘿卜、藠頭、鬼子姜,還有蕨菜、香椿芽、竹筍之類的山野菜,都腌漬得黃澄澄、油汪汪的,何姐常往一只大盤子里搛幾小堆各樣醬菜,讓孩子端給街坊們嘗鮮,自然是樣樣好吃、下飯的。拿這些醬菜炒肉、炒各類時蔬,香氣會彌漫整條街。就有街坊攛掇何姐在客廳里擺了三張自動麻將桌,每人每天抽點茶水費,橫豎何姐一家也是要吃飯的,有想搭伙的,一葷兩素,米飯管夠,醬菜隨便添,也就收個盒飯錢,圖個長遠(yuǎn)。自此收入穩(wěn)定,茶水錢倒是其次的了。
三個孩子都在麻將桌邊長大。
麻將館雖小,但事情也多。河姐兩口子一早起來就要燒水煮茶,買菜做飯,不見閑的。打麻將的人要上廁所,或是這日手氣不好,想轉(zhuǎn)轉(zhuǎn)運(yùn),便拎一個在一邊寫作業(yè)的童子伢來替自己摸一把。海生麻將玩得最好,十有九贏。河生也會玩,就是心思不在上面,老愛放炮,人最多喊他來摸牌,摸完就趕他起身走人,自己上?,F(xiàn)在海生、河生成年了,都有正經(jīng)事情做,能偶爾幫客人摸兩把的,就只有湖生了。
湖生在學(xué)校喊河生袁老師,大部分時候喊二哥,偶爾,喊袁大炮。這個早上,湖生起來后,洗漱畢,坐在一張麻將桌邊等開飯。他的爹過來坐在另一邊,父子倆點頭笑笑,像是在米粉店嗍米粉遇到老街坊。吃飯時能和何姐拉家常的常常只有湖生。
何姐端上來一大盆米粉,湖生站起來,往自己的小碗里挑米粉時,他看了姆媽一眼。挑完米粉,往小碗里撥醬菜時,湖生又看了姆媽一眼。湖生明知故問,姆媽,怎么了這是?袁大炮呢?他又惹您老生氣?何姐敲了湖生一筷頭,說食不言寢不語,沒家教的東西!湖生道,冤枉啊,我還沒家教?連科學(xué)、美術(shù)這樣的副科,我還沒出生您老就給我配了家教的呀。何姐又敲了他一筷頭。湖生低頭嗍粉,“哧溜哧溜”,很快就吃了三小碗。湖生嗍粉畢,對何姐說,姆媽,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我,我都告訴你。說著話,把小胸脯拍得砰砰響。他爹不明就里,見他捶胸,連連擺手道,“疼的嘞,疼的嘞——”都說聾人嗓門兒大,湖生爹是個例外,總像是在說悄悄話。
去年,有一陣,湖生在何姐面前時不時小云姐長、小云姐短的,何姐覺到古怪,猜應(yīng)該是河生在搞對象了,就偷偷問湖生,你哪里來的小云姐?你二哥處對象了吧?哪里人?干什么的?長得乖不?那時正逢蓮子、菱角上市,湖生慢吞吞地掰開一只蓮蓬,摳出一粒蓮米往嘴里一扔,道:“就不告訴你,誰讓你當(dāng)初還不想生我呢!”何姐知他受了河生的賄賂,也不勉強(qiáng),想的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分分合合的,誰知能處幾天呢,種子沒發(fā)芽就蔫了的事,多著呢。誰知半年過去,種子不但發(fā)了芽,這芽還長成了樹,根深葉茂,撼動不得了。有時何姐會懊悔自己貽誤了戰(zhàn)機(jī)。何姐心里惱,在湖生面前卻又總有些氣短,畢竟當(dāng)初差點把他打了的,心里著實覺得虧欠。湖生長這么大,她連半句“砍腦殼的”都不曾罵過他,海生和河生小時候,他們淘起來時,她哪天不往死里罵他們幾句呢。到有了湖生,她就戒了。她原本也不是不想要他,那么多人中,他挑中了她,投奔她來……只是那時呢,怕罰,怕丑——一把年紀(jì)了,肚子還大起來。最怕的還是又是個兒子。家里只有一套半居住半營業(yè)的小兩居,可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了,這兩個兒子就像兩個債主,時刻提醒她還欠著兩套房呢。也曾拼命攢錢想買房的,但總是不夠,攢錢的速度追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現(xiàn)有這倆債主,娶了堂客還不知怎么安排呢!喝了兩回生化湯,都沒有打下來,就猶豫了,后來到底生下來,怕什么來什么,果然又是個兒子,戶口先是上去麻陽鄉(xiāng)下娘家親戚那兒,后來放開了,才遷回來,一去,一來,花了好些錢。
何姐吃著粉,白了湖生一眼:“還盡管問你,你能曉得什么?”
湖生面露微笑,眨巴了一下大眼睛,一聲不吭地看著何姐。何姐嘆了口氣。也是,麻將桌邊長大的湖生,誰手里有什么牌,打小兒就門兒清的。尤其那三年,湖生上學(xué)上得斷斷續(xù)續(xù)的,但他的麻將是真學(xué)到了的。他坐在麻將桌邊,一雙小手推起麻將來熟稔得很,并不比這街上任何一雙大手差。街坊里誰的牌品好,誰的不好,湖生一清二楚。有人搞鬼,他看到了,眨巴下眼睛,小嘴抿著,一聲不吭,等輪到他跑腿買醬油啊,醋啊,他必定越過那人的鋪子,跑兩三站路去別處買。那三年間,也是不讓玩麻將的,聚眾了。時間一長,街坊們熬不住,偶爾湊齊腿,偷偷跑來摸幾把。有一回,門窗緊閉,還是被抓了現(xiàn)行,正替人摸一把的湖生也被一同帶到派出所。小警察常在麻陽街上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他埋頭做筆錄,問:“初犯還是累犯?”也不抬頭看大家,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們都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倒是湖生,雖連“累犯”是個什么犯都不太懂,但他還是坐得端端正正地答道:“初犯?!毕袷窃谡n堂回答老師的提問,聲音響亮,像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般篤定。最后警方念大家“初犯”,沒罰錢,教育幾句,沒收一副麻將了事。想到這里,何姐敗下陣來,直接問道:
“你二哥,是打算結(jié)婚了嗎?”
湖生老實地答道:“二哥應(yīng)該是想結(jié)的,不過,到如今他連船都還沒能上得去呢?!?/p>
“你二哥就是個苕!”何姐做了個不屑的表情,“小破船,誰稀罕上呢!”仿佛在說那船不識抬舉。“換作從前……”這話何姐只說了一半。
從前……從前有一條要三十個人搖櫓的船。湖生知道。
河生給過湖生一個舊手機(jī)。有一陣,湖生愛偷偷玩那手機(jī)里的牧場游戲,把辛辛苦苦養(yǎng)牛、養(yǎng)雞,賣雞蛋、牛奶賺的錢全存起來,就為了買一張雙人床,好娶圖書館的小玲??傻韧娴浇Y(jié)婚后,這個游戲就變得乏味極了,去放牛之前要先陪小玲出去散步,放牛有意思,散步就太沒意思了,湖生很快就玩不下去了。湖生想想牧場游戲,想想那條要三十個人搖櫓的船,想想大哥海生,就覺得人生真是一本糊涂賬,橫豎看不懂??稍傧胂氪┌兹棺?、劃著小筏子穿過荷田的小云姐,又覺得一切都再清晰、明朗不過了。
湖生看著何姐,用了知己般的口吻說道:“你管好自己,管他們做什么呢。”
“可見是我吃得太飽了!”何姐嘆了口氣,有些憂心忡忡地道,“只是,去了島上,再想調(diào)回來,就難了?!?/p>
“島上的小朋友上完三年級,就都到我們這兒上寄宿學(xué)校了呀?!焙肓讼?,又說,“沒準(zhǔn)哪天就全都來了哦?!?/p>
這倒是的,近些年湖區(qū)禁漁,不少漁民都搬遷上岸了。何姐不再說什么,低頭嗍粉。“兒孫自有兒孫福。”何姐覺得自己只能這么想。只是,隔山不遠(yuǎn),隔水不近,生活習(xí)慣可能都不一樣的,就拿藜蒿來說吧,藜蒿,最好是用臘肉來炒,或者清炒,最后放蒜蓉提味。而漁家呢?多是拿它炒小魚干的。這也罷了,有時候是烀在魚湯里的,烀得軟塌塌、黏糊糊的,怎么送得進(jìn)口?可是,要是河生樂意,誰又有什么辦法呢。
“姆媽,我告訴你啊,”湖生說著話,兩眼警惕地看著何姐,小身子往后躲了躲,堅定地說道,“如果二哥娶不到小云姐,那我長大了,鐵定娶她!”
何姐張著嘴,愣了一會兒后,狠狠敲了湖生一筷頭。
湖生出門前,裝了兩瓶醬菜,一瓶醬藠頭,一瓶醬蘿卜。這兩樣醬菜都是他最愛吃的,他覺得它們能代表何姐腌醬菜的最高水準(zhǔn)。他希望小云姐和老芋頭爺爺也愛吃。他找了只漂亮、干凈的紙袋裝著,拎在手上出門去。
湖生穿過民主巷,往春申閣碼頭走去。小云姐家的船會停在春申閣碼頭。
路過四眼井時,湖生照例趴在井欄上往井里望了一望。井水如舊,不渾,也不見漲。湖生摸出手機(jī),拍了張照片,發(fā)了條朋友圈,配文曰:“無風(fēng)無浪,天下太平?!焙犎苏f過,四眼井的水是沅水的信使,沅水發(fā)大水之前,四眼井的水會先漲起來,而且顏色會變成泥漿樣。其實,眼下剛出正月,哪里會發(fā)大水呢,湖生一周只有周六、周日這兩天能拿到手機(jī),他就是想發(fā)條朋友圈罷了。
湖生認(rèn)得小云姐家的船,那是艘鐵殼連家船,船頭甲板上有兩只泡沫箱,一箱里種著蔥,另一箱里種著蒜。船艙的窗戶漆成藍(lán)色,掛著藍(lán)底白花的窗簾。里面收拾得很整潔,鍋碗瓢盆都收在柜子里,用時才拿出來。小床上的被子疊成豆腐塊,角落里還裝著一排蓄電池,入夜,船上也能亮燈、看電視。
湖生到了碼頭,居高臨下,果然看見了小云姐家的船,藍(lán)色的窗戶很打眼。甲板上空蕩蕩的,看來藜蒿已經(jīng)賣完。湖生剛剛路過碼頭邊的停車場時,沒有看見河生的車,想是賣完藜蒿,河生拉著小云姐去哪里玩去了。新鮮的藜蒿到了碼頭,天不亮就有小販、開飯店的老板在碼頭候著。每年春節(jié)前后,小云姐家都是要去岳陽采藜蒿的,來回一趟要三天時間??拷狸柕暮^(qū),大大小小的沙洲上長滿了紅梗的野生藜蒿,有著濃厚的蒿子的香氣,在市場上很搶手。
一個老人坐在船頭,面向一江水抽煙。
“爺爺!”湖生脆生生叫了一聲。老人轉(zhuǎn)過身來,揮手跟湖生打招呼。老芋頭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船上,很少上岸,他嫌岸上吵鬧。
湖生下到河岸邊,順著搭在岸邊的木板走到船上,湖生在老人身邊坐下來。河水在船底無聲流淌。老人腳邊有一捆藜蒿,還有姜、蔥和辣椒。湖生把藜蒿上的枯葉和草屑擇掉,扔到江水里,不一會兒,就有小魚跑來爭搶。湖生把擇干凈的藜蒿放到河水里清洗,他的影子剛一落到水面上,水里那些小家伙便驚得四散奔逃,這讓湖生忍不住笑起來。
湖生把洗干凈的東西都放到了一只柳條籃子里,他把紙袋里的醬菜也拿出來,放到籃子里去。老人就當(dāng)沒看到。陽光從云層里鉆出來,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一老一小坐在船頭拉起家常來。
湖生問:“這是不是最后一茬藜蒿了?”他一直想和小云姐、老芋頭爺爺一起去岳陽采藜蒿。小云姐說過,要是他一起去的話,采完藜蒿就“一篙子”把船撐到岳陽城去,看岳陽樓,吃鮮肉糯米團(tuán)子。小云姐的話說得輕巧,可湖生知道,“一篙子”是沒辦法把船撐到岳陽城去的,去采藜蒿的船,多是機(jī)動船了,機(jī)動船在大湖里跑起來,也就是“一篙子”的事情?!罢罗迹螺?,三月當(dāng)柴燒?!笨裳劭淳鸵饺铝耍@“一篙子”的事情,他還一次都沒做過呢。
爺爺說:“可不,今年天氣暖,藜蒿長得快,暖風(fēng)再吹吹,藜蒿就老咯?!?/p>
湖生聞言嘆了口氣,心里真是惆悵極了。
老人把銅頭煙鍋在船舷上磕干凈后,沖湖生招手道:“來、來,給你看個好東西。”老人起身揭開魚艙的蓋板,用一把撈網(wǎng)撈出一條胳膊長的大魚來,那魚在網(wǎng)里直撲騰,濺了湖生一臉?biāo)ā?/p>
“翹嘴??!”湖生抹了一把臉,高興得蹦起來。
“可不,翹嘴!”老人笑著答。這條翹嘴魚周身遍布銀色細(xì)鱗,看上去漂亮極了。
“好漂亮的魚??!”湖生由衷贊嘆,又問,“河里的還是湖里的?”
“當(dāng)然是湖里的啊,采完藜蒿從岳陽回來時,順手撒了幾網(wǎng),沒想到小絲網(wǎng)竟也打到了這么大的魚,昨日小云就想吃,哼,不聽話,不給!”老人說著板起了臉。
湖生知道爺爺這是在生河生的氣。河生和小云姐談了大半年對象,河生什么交代都沒有,老人不開心,所以也從不讓河生上他的船。不過,湖生知道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今日一大早就聽到百壽叫,叫得還那樣好聽,想來河生的心愿應(yīng)該可以達(dá)成,今日他一準(zhǔn)上得來船的。
“魚這么大,我們怎么吃得完呢?”湖生拉著老人的一只胳膊晃了晃,“爺爺,給小云姐、給他們留點吧?”
“看在你的面上,那就,留個尾巴。”老人說著,唱起漁歌子來,“手撒漁網(wǎng)喲口唱歌——”
湖生高興地和:“湖風(fēng)呀吹老少年郎——”不過,湖生的聲音里卻又有些失落,就像是一個美夢做到頭,醒來時會有的那種失落。“今年大概是再沒機(jī)會去采藜蒿了?!毕氲竭@,湖生又隱約覺得不僅僅是沒機(jī)會去采藜蒿,好像有什么事,他這輩子大概也沒有機(jī)會去做了。于是,有那么一刻,他口里唱著歌,像個成年男子一樣憂傷起來。
(刊于《芙蓉》2023年第6期,責(zé)編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