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塔下
重華佬終于活到僅憑歲數就能掙到錢的年紀。
雖然這筆錢不值一提,也是一筆意外之財。每隔幾個月有人專程上門,用牛皮紙信封裝好,鄭重其事交給他。逢年過節(jié),還有領導上門慰問,邊上的工作人員抱著相機一頓“咔嚓咔嚓”。文星鎮(zhèn)高壽的人不多,像他這樣年近九十、能吃能睡還能做事的少之又少。他只是比以前動作略微遲緩,生活無須別人照顧,店面生意也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算起幾元幾角的細碎賬,沒人能占到這位老人的便宜。
活得太久,在他看來并非一樁幸事。他年輕的時候就固執(zhí)地認為,人在七十歲上下死去是正當的、體面的。活到生活不能自理、屎尿拉在褲襠里,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六十大壽后,他開始謀劃身后之事。最要緊的是找到一處風水上佳之地。他請這一帶聲望最高的風水先生,好不容易尋到一塊福地。他在上面植了幾棵金桂,每年春天還去松土施肥,指望著今后可以擋風避雨。他還置辦了一副質地優(yōu)良的柏木壽材,存放在老屋閣樓之上。辦妥這些事情,他的心安定下來。日復一日的等待中,他對那一天的到來抱有某種期待。此后的許多年,他的身體卻沒有衰敗跡象,眼不花耳不聾,甚至頭疼腦熱的毛病也很少有,那幾棵金桂倒是日益繁茂。
唯一讓他感到無力的,是難以捉摸的記憶。往事變幻成影影綽綽的輪廓,纏繞交織在一起,不知道是真還是假。有時他忽然想起某件事,剛想張嘴說上幾句,腦子突然一片空白,只好露出尷尬而茫然的笑容。有時他閉上眼睛,一幅幅無比清晰的畫面卻自動在他腦子里流動。多年不見的人,熟悉的聲音、事物和場景仿佛就在眼前,觸手可及。這種不期而遇讓他感到驚懼。他猛地睜開眼,察覺到一片白茫茫的光。短暫恍惚之后,眼前仍是現世光影。
就在這些日子,他腦子里反復出現那個后生仔的模樣。此人下巴尖細、面皮白皙,手里抓著藍色玻璃瓶,站在距離他十來米遠的地方。他想走近了看,后生仔卻有意躲著他。他快步走過去,后生仔猛地往前跑,一邊跑一邊打開瓶蓋往嘴里灌。跑著跑著,后生仔身體踉蹌,軟綿綿栽倒在地上。他趕上前去,躺在地上的人卻不見了。有時,這位下巴尖細的后生仔也會出現在他夢境中,臉上一副詭異笑容,怔怔地望著他。他從夢中驚醒過來,身上被汗水所浸濕。他不知道怎么跟身邊的人說,他很難描述這種夢魘般的經歷,說出來大概也會被別人當作瘋子吧。
重華佬試著跟老伴提過幾次,得到的都是答非所問。老伴年紀跟他差不多,早幾年就有耳鳴的毛病。他說后生仔,她問后山有什么在?他說不是后山,是后生。她說后天,后天什么事?他只好笑著搖搖頭,不再發(fā)聲。這位下巴尖細、面皮白皙的后生仔,為什么反復出現在他腦子里,是不是有什么話對他講,還是無處投胎的孤魂野鬼,誰知道呢。他已是半截身子埋到土里的人,對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倒談不上多么畏懼,只是這些煩擾讓他本就稀少的睡眠更加艱難。
二
店面無人光顧的時候,重華佬喜歡裹著綠色軍大衣縮在火爐邊。他半瞇著眼睛,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但只要有人來,他會立刻清醒過來。這些年,鎮(zhèn)上意外死去的后生仔不少,生病去世的不用說,還有一些是在南方城市遭遇不幸,或從事非法勾當伏法的。他跟這些人沒什么交集,更談不上冤仇。他做生意這么多年,幾乎沒有跟人發(fā)生過爭執(zhí)。何況顧客都是附近的鄉(xiāng)親,拐幾個彎幾乎都沾親帶故,他沒必要惹麻煩。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一位看起來面生的年輕人走進店里。
來人個頭不算高,面色棕黃透著黑,頭發(fā)微卷,身上套著一件深灰色羽絨服,斜挎著一臺黑色相機,看起來約莫三十歲,應該是外地來的。年輕人站在香煙柜臺前,要了一包十五元的“白沙”。掃完付款碼,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年輕人有些局促地說:“老板,哦,爺爺,有件事情想打聽打聽,不知道您……您是否方便?”重華佬在鎮(zhèn)上很少碰到這么客氣的人,忍不住咧嘴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齒,花白胡須上下抖動。年輕人看到他這副模樣,更加不知所措。他看出年輕人的窘迫,便把他請到里面喝茶。這些年,鄉(xiāng)親們沒事經常到他店里,抽幾支煙,說幾句話,下幾盤棋,有時也找他調解紛爭,儼然把這家老店鋪當成了茶館。
年輕人說他到文星鎮(zhèn)尋找一個人。此人曾在鎮(zhèn)上生活許多年,后來到城市里打工、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五歲時,他卻突然消失不見,也沒有留下任何音訊。說著,他把雙肩包里的照片取出來。重華佬把掛在脖子上的老花鏡架到鼻梁上,瞇著眼睛盯著照片瞅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他不知道是自己記憶模糊,還是鎮(zhèn)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他嘆了一口氣說:“找一個人恐怕沒那么容易,何況已經過去這么多年?!蹦贻p人說他已經待了兩天,在街上問來問去也沒什么頭緒,聽說重華佬年紀大、識人多,便特意上門來打聽。重華佬說他也不敢保證,建議年輕人再找其他人問問看。年輕人頗為懇切地表示,此人正是他的父親,找到他或者得知他當年為何不辭而別,也算了卻母親的一樁心愿。
年輕人走之前,在柜臺上的紅色收據聯寫下手機號碼和他的名字(曉勇)。重華佬看著這個身穿深灰色羽絨服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長嘆了一口氣。他回到烤火爐邊上,盯著桌上的照片看了幾秒鐘,腦子還是一片空白。這樣的事情他不是沒有經歷過,大多數是孩子走丟,失魂落魄的家人跑來問他有沒有見到過,有的還真能找回來。像這樣找成年人,而且是多年不見的父親,他還是頭一回碰到。真要找人,應該去派出所找警察、查檔案,找他能有多大用處?他笑著搖搖頭。
暖氣從搭在餐桌上的毛毯下面涌上來,他感到一陣困乏,眼皮控制不住往下墜,意識變得模糊不清。那位下巴尖細、面皮白皙的后生仔進入店里,在重華佬身邊坐下。他好像對這個家和家里陳設十分熟悉。他從身后的柜子取出一本書,自顧自地看了起來。重華佬醒來,恍惚中看到邊上的人,渾身一陣激靈。他下意識往后退,坐在他身邊的后生仔連忙起身,迅速走出店門。他的睡意徹底消失,在店里轉了幾圈,到樓上四處察看,卻沒發(fā)現什么異樣。這時天色已晚,屋后的江水從深綠變成青黑,他的店面也該關門打烊了。
他躺在床上,想著自己又多活了一天,心中有些沮喪。
三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文星鎮(zhèn)的中年人和年輕人扎堆往南方跑。那時在城市隨便做點什么,哪怕是撿垃圾、賣廢品,都比在土里刨食強。只有重華佬巋然不動。他自己不愿出去,也不允許兒子出去。他也知道種地沒什么前途。反復思量后,他從盤根錯節(jié)的老房子搬出來,在集市上租下一間門面,從此開啟他做生意的生涯。出去闖蕩的年輕人最終出人頭地的不多,有的誤入歧途丟掉性命,有的徹底失去聯系,從此生死不明。他的店面幾十年如一日開著,成為一代文星鎮(zhèn)人的記憶。
次日文星鎮(zhèn)趕集,街上的人比平日里多。幾個老伙計照例到店里喝茶、抽煙。重華佬把照片拿出來。他們輪番審視一番,說出的名字至少有三個。有人認為是瘋子如泉,好多年前他因為持刀行兇被抓,中間回來過,后來下落不明。有的說是被人騙去從事傳銷以致傾家蕩產的阿斌仔,他在文星鎮(zhèn)有老婆孩子,但不排除在外面還有一房。也有人說可能是多年前回到鎮(zhèn)上的權權,后來因身患絕癥、無人照顧而去世。權權年輕時在外面是否成過家,生過孩子,他們也不知道。如今除了在鎮(zhèn)上生活的阿斌仔,其余兩個死的死、走的走,哪里還能調查到什么消息。還有人說出一個名字,重華佬卻沒有聽清楚。老伙計們自告奮勇幫忙打聽,重華佬自然也樂見其成。雖然此事與他關系不大,但能幫到別人總歸是好事。
到了下午,集市上的人漸漸散去,街道變得冷冷清清,地上隨處可見擇落的菜葉、拔掉的鴨毛、廢棄的下水、刮下的魚鱗、吃了半截的包子。重華佬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從臟兮兮的街巷走過。他走得不算快,往常只需十來分鐘的路程,今天花了半個多小時才爬到半山腰。走近看,文星塔更顯老邁。塔身斑駁,墻體開裂,磚縫長出雜草。他坐在冰涼的石階上,望著遠處層層疊疊的房屋。有些老房子已經破敗不堪。那些貼著瓷磚或外墻裸露的新房從中聳立出來,顯得有些突兀。這里面有他掙下的家業(yè),是他用日復一日的勞作換來的。有一天他會離開,但房子還在這里。那一天不會太遠了,他嘆了一口氣,慢慢蹲了下來。他把塑料袋里的香燭、黃表紙拿出來。山上不時有風刮過,他用打火機點了好幾次都沒成功。他把香燭插在碑前草地里,紙錢呼呼燃燒起來,藍色火焰在風中飄蕩。
他跪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語。眼前是一個個土包,上面長滿雜草。按照文星鎮(zhèn)的習俗,那些意外去世的年輕人進不了祖墳,塔下這片荒山便成為他們最后的歸宿。二十幾年前,時常有人委托他跟雇用這些年輕后輩的包工頭或小老板談判。有些家庭甚至因為有人去世而擁有了一筆不菲財產。有些墳地前面插著被風吹熄的半截蠟燭。墳地沒有墓碑,也不知道他們祭奠誰。因為這些無主墳地,往日喧囂的文星塔也成為罕有人至的地方。有時在夜晚遠遠也能看到幽幽的藍光。后生仔是不是其中之一,他也吃不準。但到這里燒點紙,至少心里安穩(wěn)一些。
重華佬抽完一支煙,起身往山下走去。燭火已經熄滅,尚未燃盡的紙錢仍殘留紅色微光?;丶业穆匪坪醣葋頃r近許多。也許身上輕快,底下腳步也快一些。天色暗下來,青黑色江面映照出深深淺淺的燈火。今晚應該可以睡個好覺,他對自己說。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問他急著去哪里、怎么走這么快。他微笑著點點頭,并不打算回答。好多事情似乎說不出口,也沒法說、不必說,那就干脆不說。
他走到江邊那條街上,看到那位叫曉勇的年輕人已在店面門口等候。
四
次日,老伙計們紛紛帶來消息。重華佬對他們在如此短暫的時間打聽到的情報不以為意,但依然耐著性子聽完了。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好脾氣,他請他們坐下,給每個人泡茶、發(fā)煙。這幾個老伙計應該已經碰過頭,講出來的話基本一致。他們認為瘋子如泉可能性最小。他在鎮(zhèn)上本就是一個性情孤僻的人,很少跟人來往。那幾年不在鎮(zhèn)上,也是關在牢里,哪有機會成家、生孩子,更不用說離家出走之類。阿斌仔在鎮(zhèn)上有老婆孩子,沒聽說他在外面胡來,搞傳銷那幾年,他的家底被折騰一空,不可能有余力養(yǎng)情人。
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權權。或許他發(fā)現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不想拖累家人,便獨自回到鎮(zhèn)上。算起來,權權的長相、年紀、回來的時間也差不多。他們說了兩個細節(jié)來證實他們的判斷。一是權權在世時,曾經跟別人提起他在城里有老婆,還說孩子好幾歲。當時別人都不相信,如果真有,不可能在他身患重疾時不聞不問。二是權權回來前,曾有一個女人來鎮(zhèn)上找過,到處打聽權權的消息,當時人們以為是哪里來的騙子。他們并未見過那個女人,說起來卻十分篤定。
重華佬記得這個叫權權的人。他跟權權的父親年紀相差不大,可以說看著權權長大的。權權患病時(據說是尿毒癥),父母已不在人世,家中又無兄弟姐妹,只能自己一個人去醫(yī)院治療。他記得那時候權權喜歡拍照,整天帶著照相機在街上晃悠,看到什么都會拍幾張,好像給他也拍過。權權離世有二十來年,重華佬早已記不清他的長相。倒是那位外地年輕人,不時在他腦海里浮現。
權權家的房子還在,只不過多年無人居住。他有時從房屋邊上經過,還會忍不住往里面瞥上幾眼。樹木、雜草和苔蘚從院子里蔓延進去,屋內綠意幽深,隱隱透著一股涼意。他不禁打個寒戰(zhàn),轉身快步離開。權權去世后,家里并沒有被清理過,或許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物件。所以重華佬在門口看到曉勇時,打算帶他去那幢老房子看看。曉勇自然也樂意,他并沒有多少選擇。如果不是重華佬,他甚至不知道權權是誰、住在哪里。何況他就要離開,還不如碰碰運氣。
他們沿著街巷往里面走。前一天晚上下過雨,青石板泛著濕漉漉的光。重華佬在前面帶路,曉勇跟在后面。曉勇擔心滑倒,每次腳落地時都很輕,幾乎不發(fā)出一點聲音。重華佬不時回頭看,擔心走著走著后面的人不見了。他們從一扇小門進入一戶人家,從帶天井的堂屋穿過,出來后拐進一條逼仄巷子,頭頂只能看見窄窄的天空。如此幾次,曉勇已經徹底迷惑,干脆不再辨認方向,只是跟著重華佬往前走。重華佬腳步放慢,年輕人走到老人前面。一陣風從身邊拂過,重華佬仿佛看到那位提著藍色玻璃瓶的后生仔。他加快腳步往前追,后生仔一路小跑。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后生仔漸漸消失在巷子盡頭。他站在原地,腦子里一團混沌,不知接下來該去哪里。他干脆坐在屋檐下冰涼的石凳上。
重華佬回頭看見曉勇仍跟在后面,一時間有些恍惚。曉勇快步趕上,也在石凳上坐下休息。
“你,以前來過這里嗎?”重華佬問。
“好像有點印象,也許很小的時候來過吧?!?/p>
“你還記得父親長什么樣嗎?”
“記得不太清,他留下的照片很少。”
重華佬帶著他繼續(xù)往前,來到那幢被植物占領的老房子前。門上的鎖不知什么時候脫落了,幾塊木板橫著釘在上面。這樣的房子似乎也沒有上鎖的必要,里面早已經是家徒四壁,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曉勇從門縫隙往里面看,只看到一片幽深的綠意。重華佬用力一推,釘在上面的木板掉落,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五
距離上一次走進這間房屋,已經過去將近二十年。那時,重華佬還不到七十。他已經做好死去的準備,但他的身體依舊硬朗,走起路來帶著一陣風,說話中氣十足。因為他反復提及七十這個關口,跟他年紀相仿的老伴反而有衰弱跡象。慶幸或不幸的是,他跟他的老伴都活過這個年紀,活到了今天。而那一年,三十出頭的權權已經病入膏肓。他還記得權權面色發(fā)黑、頭發(fā)稀疏,渾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不過看起來依然樂觀,經常笑著跟別人打招呼,露出鎮(zhèn)上人少有的潔白牙齒。每隔幾天,他會走進重華佬店里,要一包五元錢的“白沙”。
天氣好的時候,權權帶著相機到處拍照。別人問他在外面做什么,為什么回來,他總是有意無意把話題岔開。大概是那年的七月份,人們忽然想起權權已經好幾天沒有出現。最初大家都不以為意,也許是天氣炎熱,他不愿意出來。又過了幾天,權權依然沒有出現,一種莫名惶恐蔓延開來。有人說應該去他家里看看,但沒有人愿意出面。最后還是重華佬去他家敲門,很久無人應答。他推門進去,一股臭味撲面而來。他看到那幅終生難忘的畫面,難以抑制地嘔吐起來。
與權權有關的一切,隨著他的離去而成了一個謎。人們不知道他為什么回來,經歷了什么,什么時候死去。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他本來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何況身邊也沒有可以依賴的親人。重華佬后悔自己推開那扇門,但事已至此,只能掏錢將這個不幸的人安葬,要不然那張高度腐爛、爬滿蛆蟲的面孔將永遠揮之不去。重華佬沒有白白花這筆錢,人們對他的敬重因為這件事增添了幾分。
這二十年間,應該都沒有人進入這所房屋。窗邊一棵桃樹枝杈生長進來,或許桃仁掉落在地上,屋內也長出幾棵發(fā)育不良的桃樹??拷孛娴膲ψ躺鲆粚由罹G的苔蘚,桌椅、凳子蒙上厚厚的黑灰。一條青色四腳蛇游動身體,沒入草叢中。雖然是晴朗白日,房屋卻透著一股陰森之氣。重華佬和曉勇在里面翻了半天,沒有發(fā)現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那張擺在書桌上的合影,早已被水霧漫漶,看不清人影。重華佬記得權權下葬時,他的衣服、賬目、書本等東西都已付之一炬。
曉勇在抽屜里找出一盒舊底片。他拿起來對著光瞅了幾眼,發(fā)現里面還能看見反光圖像,便將底片揣入兜里。他自顧自說道,底片存放時間很長,或許還能沖洗出照片來。兩人在里面又找了幾遍,終究沒有發(fā)現什么。曉勇只好打開黑色相機拍了幾張,說回去給母親看看這房子的結構,或許她還有印象。
往回走的時候,重華佬本想跟他說權權的事。但話到嘴邊卻沒說出口。他無法確定權權跟眼前這個年輕人有什么關聯,說多反而不好。曉勇倒是絮絮叨叨談起這些年的經歷。父親突然消失后,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上學的時候,他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沒少被人欺負,他也不敢告訴母親。他還算爭氣,考上一所211大學,找到一份有編制的工作。母親有時會提起文星鎮(zhèn)上的父親,他如果還在的話,應該有多少多少歲,看到兒子有出息,應該也會感到欣慰。說的次數多了,曉勇把這件事記在心上,這次到文星鎮(zhèn)來,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
重華佬問:“你母親多大年紀?”
曉勇說:“也快六十了,母親還提過要到文星鎮(zhèn)來?!?/p>
重華佬說:“她能來最好,也許只有她能確認權權的身份?!?/p>
六
權權的“兒子”到鎮(zhèn)上尋親的事很快傳播開來。每天都有人到重華佬店里打聽消息。人們的說法不一。有的認為曉勇歸宗認祖,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和老家還是有感情,畢竟文星鎮(zhèn)出來的人,血濃于水。也有人認為他看上權權的房子,雖然房子不值錢,但那塊宅基地還是值幾個錢的,今后無論政府拆遷還是鄰居造屋,都免不了占用這塊地皮。后面一種說法漸漸占了上風,人們更愿意相信這個叫曉勇的年輕人是為了利益來到此地。權權老屋附近的幾家人反應尤其強烈,認為此人多半是冒牌,甚至叫囂著要把他趕出文星鎮(zhèn)。
重華佬勸他們不要沖動,曉勇也沒提房子的事,再說他跟權權之間是否存在血緣關系一時間難以證明,就算是,人家也不一定會爭這塊地。但不管重華佬怎么說,人們對曉勇的排斥并沒有因此而減弱。他只好暗地提醒曉勇,不要在鎮(zhèn)上晃悠。曉勇說他做人坦坦蕩蕩,沒有什么好怕的。他說走之前想去文星塔看看,到權權墳上上一炷香、化幾張紙。重華佬說:“你確定權權就是你——父親?”曉勇說:“我也不能確定,不是也不要緊,權權這個人也蠻可憐,估計這么多年都沒人給他上過香。”提起權權,重華佬又想起面目模糊的后生仔。
重華佬費了好大勁才跟老伴說清楚后生仔的事。老伴反應奇怪,最初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驚懼,隨后又讓他不要胡思亂想,說都這么大年紀,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重華佬問她過去什么事,她東拉西扯說起來。她說的那些卻跟后生仔沒什么關系。他試圖在家里找到一兩件跟后生仔有關的東西,比如照片、日記之類。他在老房子里里外外找了幾遍,卻一無所獲。他在閣樓上那副尚未上漆的壽材邊坐下,點了一支煙。他的手掌在細膩木材表面摩挲,心思變得柔軟,這是他最終的安身之所。他將在里面慢慢腐爛,跟泥土、木材融為一體。他把蓋板挪開,爬進去,輕輕躺了下來。陽光透過天井照射在他的臉上,他幾乎睡著了。
重華佬兩天沒見到曉勇,懷疑他已經離開文星鎮(zhèn)。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掛念這個外地來的年輕人。他撥電話過去,半天才有人接。電話那頭聲音有些虛弱,話也不大說得清。重華佬察覺出異樣,問他是不是有什么狀況。曉勇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來,他的確受到攻擊。晚上,重華佬冒著嚴寒趕到鎮(zhèn)上唯一的賓館。說是賓館,其實只是鎮(zhèn)子外面一處山莊,里面有吃飯的地方和五六間吊腳樓。曉勇臉頰上有瘀青,口腔內應該也有傷,說話、喝水都有些吃力。曉勇看到重華佬連夜上門,臉上有些愧疚。他說自己應該聽重華爺爺的,早點離開這里。
重華佬有些抱歉:“文星鎮(zhèn)人就是這樣,為爭地爭水這些事不知道搭進去多少人命。”曉勇說:“我不會留在這里的,即便他是我的父親,我也不會回來,也回不來了,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父親的事?!敝厝A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權權回到鎮(zhèn)上,同時帶回來一臺相機,用膠卷的那種。人們勸他開一家照相館,也能解決生計問題。他卻沒把這個當回事,純粹拍著玩。人們不知道他已經來日不多,仍跟他開玩笑,問他什么時候把老婆帶回來。權權去世后,那臺相機不知蹤影。
曉勇說:“父親年輕時喜歡幫別人拍照片,他自己的照片倒是很少。五歲那年,他離開母親和我,帶走的只有那臺富士相機。母親這些年常常心有愧疚,父親那時知道自己患上不治之癥(她卻不知情),他也許覺得跟我們在一起也是拖累,還不如離開這個家。他為了讓母親死心,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任何訊息。母親曾到文星鎮(zhèn)來尋過,卻沒有找到。他最初可能沒有回這里,而是在別的地方生活,后來身體實在不行,才回到鎮(zhèn)上。說起來,父親什么時候去世、去世以后如何埋葬的,我和母親概不知情。”曉勇說著說著,竟有些動容,眼里閃爍著淚光。
幾顆星星掛在空中,天空下是黑黢黢的山峰和田野。林中不時傳來幾聲喑啞的鳥鳴,曠野更顯寂靜。遠處的文星塔只剩下影影綽綽的輪廓,山上的土包已經被夜色吞沒。重華佬走在路上,步伐有些踟躕。冬天的風呼嘯而過,樹木發(fā)出駭人的聲響。月色中,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仿佛有一個人不遠不近地跟隨他。
七
老伴已經睡下,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又醒過來。他解釋說剛從曉勇那里回來。老伴迷迷糊糊抱怨:“少跟他來往,這種來路不明的外地人還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權權也不是什么好人?!敝厝A佬突然生起氣來:“別人也沒什么壞心,不過想找到自己親生父親,你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崩习闋庌q道:“你以后還要做生意,還要在這里長久生活,你犯不著為了他得罪鎮(zhèn)上的人?!闭f著說著,老伴抹起淚來,說起以前怎樣怎樣,做生意如何不容易,跟著他一輩子沒過幾天好日子,活著也沒什么盼頭。她的話題漸漸偏離曉勇,甚至跟重華佬關系也不大,也不知道她想要表達什么。重華佬聽著聽著,意識模糊起來,發(fā)出沉悶鼾聲。
第三天上午,天上飄起細雨,寒風將地面的廢棄之物卷至空中,街上一片蕭瑟。重華佬在家中坐了半晌,也沒有幾個人光顧。快到中午的時候,那位臉頰仍有瘀青的曉勇出現在門口。他央求重華佬帶他去一趟文星塔,說再不去就沒時間了。老伴看到曉勇出現,臉色不是太好看,嘴上嘮嘮叨叨說著什么。重華佬現在也顧不上,他抓起一件厚外套、一把雨傘,跟曉勇一起出門。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他沒有忘記買一把黃香、幾根紅蠟和一摞黃表紙。上山的路濕且滑,重華佬知道踩著有草的地方往前走。曉勇好幾次滑倒,身上沾滿泥水。
曉勇拍拍身上的泥巴,喘著粗氣問重華佬,當初為什么把他們葬在這里?他說“他們”的時候,特意加重語氣。重華佬明白他的意思。他對曉勇說:“最早葬于此地的是一位尋短見的后生仔。也不知與父母發(fā)生何種矛盾或者受了天大的冤屈,人們看見他一邊跑一邊抓著農藥瓶往嘴里灌。他跑的方向就是文星塔所在的山。等家人追趕上來,后生仔倒在文星塔下面,已經沒有呼吸。人們不能將他運回鎮(zhèn)上,也不好葬至祖墳,只好將他就地掩埋,沒有留下任何墓碑。從那以后,意外死去的后生仔紛紛集中于此地,他們的家人心照不宣地沒有留下墓碑?!?/p>
權權是重華佬當年請人埋葬的,但這些年他從未到墳上祭奠,也只記得大致方位。他帶著曉勇在雜草叢生的土包前辨認。有時,他盯著某個土包許久不動,似乎回憶起多年前的情形。但他最終還是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如此過去半個多小時,他依然無法確定這密密麻麻的土包,究竟哪一個葬了權權的尸骨。他和曉勇坐在文星塔下面,望著鉛灰色天空下死寂的村莊。重華佬嘆了一口氣。曉勇安慰他說:“如果實在找不到,我們就在這塔下面燒點紙,心意到了就行?!?/p>
重華佬說:“唉,不該死的人死得太早,不想活的人活得太久,你說這是什么世道?!睍杂抡f:“爺爺你不要這樣說,能活到這個年紀也是福分,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多少人想也想不來。”重華佬說:“活得久有什么益處,不過是浪費糧食罷了,我早已沒有什么牽掛,如果有,只希望我能走在老太婆后面,不至于沒人管她的身后之事。”曉勇說:“你們兩個都是好人,都會長命百歲的,今后有機會,我還會來看您?!敝厝A佬感慨:“權權如果真有你這么個兒子,也是他的造化?!?/p>
重華佬終究沒有想起權權墓地的具體位置。曉勇在塔下找了一處干爽之地,把黃香、紅燭和黃表紙點燃。他跪在地上,朝著始終沉默的文星塔磕了幾個頭。曉勇起身時,雨停了,文星鎮(zhèn)上空出現一道七色彩虹。層層疊疊的房屋也從云霧中顯現出來。彩虹里影影綽綽,仿佛有一個人影凝視著文星塔和塔下的一老一少。曉勇順著重華佬手指的方向望去,人影不見了,只有云彩變幻著形狀。
八
重華佬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縣城有人要到他店里來。他問什么事,對方卻不肯多透露,說也不需要特別準備,只要他人在家就行。重華佬想來想去,也理不出什么頭緒,他猜測或許與曉勇有關,與那幢老房子有關,難道權權邊上那些人已經把這件事捅到縣里,想來也不至于。還好曉勇前一日已經離開,他們來也找不到他、問不出什么。重華佬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長時間都沒有睡著。
沒想到這次上門的竟是縣里的領導。除夕將至,他們照例對鎮(zhèn)上的高壽老人和孤寡老人有一個慰問。重華佬作為鎮(zhèn)上年紀最大、最有威信的老人,自然成為縣領導慰問的首選。跟著縣領導來的,還有縣里有關部門的負責人和鎮(zhèn)上的領導,以及隨行記者。一行人將重華佬的店鋪擠得滿滿當當。老伴很久沒見到這種陣勢,話也說不大利索,站也不是,坐也不安。重華佬畢竟見過世面,和縣領導握手、寒暄、拍照,說了幾句感謝政府的話??h領導遞給重華佬一個紅包,讓他保重身體,爭取活到一百歲。重華佬大聲說:“再活下去都要成精了?!贝蠹业哪樕涎笠缰鴼g快的笑容。
一行人離開后,店里變得空曠起來。老伴這時回過神來,她把重華佬手里的紅包抽出來,拆開來看,發(fā)現里面有整整五張百元大鈔。她的臉上頓時開出花來,擠出一道道褶子。重華佬不以為意地笑笑,沒有多說話?;畹竭@個年紀,有地方住,有東西吃,連壽材都已備齊,錢財還有什么用。
曉勇離開的第五天,重華佬收到他寄來的信。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收到信了,心中還些許激動。他將信封撕開,里面掉出兩張紙和幾張照片。信里寫道:
重華爺爺:
見信如面!
離開文星鎮(zhèn)有一段時間,有些話想對您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剛到文星鎮(zhèn)時,我并沒有抱任何希望。這本來就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任務。只是母親有這樣的心愿,我想應該幫她完成。感謝您幫我打聽消息,帶我去權權的家,到文星塔下祭拜。母親看過房屋照片,她也無法確定我們去過的權權家,就是父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也無法確定這個叫權權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我的父親。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去過了。就算不是權權,我想他的魂魄也在文星塔護佑之下,也許就在文星鎮(zhèn)的上空,在那些七色云彩中間。我現在對父親多了一層理解,也許當初他離開我和母親,也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吧。
文星塔是一個神奇的地方。聽您說最初是為了紀念鎮(zhèn)上考取的狀元,后面卻成為意外去世的年輕人魂歸之地。也不知道幾百年前的狀元作何感想。權權拍攝的照片,有許多文星塔的影像。他似乎很喜歡這個地方。夕陽下的文星塔的確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似乎是某種神秘的召喚。權權葬于此地,也是他的幸運。
舊底片沖洗出的照片也有您的影像。想來應該是權權當年為您拍攝的吧。我寄給您作為留念。里面的年輕人長得跟您有幾分相像,他是您的兒子嗎?我在文星鎮(zhèn)時似乎沒有看見,不知他去了哪里,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吧?您要保重身體。有您在,我覺得自己跟文星鎮(zhèn)也有某種特別聯系。
祝:
身體安康!
您的晚輩曉勇
重華佬把掛在脖子上的老花鏡推上去,盯著桌子上的老照片。他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以及自己和那位下巴尖細、面皮白皙的后生仔的合影。照片中的他臉上還有笑意,后生仔卻是一臉嚴肅。他皴裂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照片上的人臉,渾濁的眼淚沿著眼角溝壑流出來。眼淚落在相片紙上,緩緩漫漶開來。
(刊發(fā)于《青年文學》2023年第11期,責編耿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