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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偏”能否通于“正”
來源:文匯報 | 孫郁  2023年12月29日08:35

 里爾克一直是被詩人們津津樂道的人物,很長時間,我一直沒有弄懂其間的思想之跡。后來偶讀馮至談里爾克的文章,稍有體味,而深者卻依然模糊。直到最近看到解志熙近出的素體詩集《浮世草》,里面附錄了他與詩人西渡討論詩學的文字,談話中涉及里爾克與馮至的地方很多,一些疑團豁然解開。在解志熙看來,最好的詩人是有一種關懷感的,“詩歸根到底乃是我們人類作為‘關懷的存在’所以不能不有所關心或關懷的產(chǎn)物”。解志熙說自己的這種“關懷的詩學”受到馮至的影響,因為這位詩人“既有對孤獨個體之存在困局的深入揭示,又顯示出相互關情、相互分擔的莊重關懷”。解志熙發(fā)現(xiàn),馮至的好,可能受到了里爾克和雅斯貝爾斯的啟發(fā),因為這兩人身上沒有尼采與海德格爾式的偏執(zhí)。

我喜歡的詩人有些是偏執(zhí)的,所以對于解志熙的看法略有一點不同,那些迅猛的詩人所以誘人,大約也是有所關懷的,只是燃燒得過于猛烈了。尼采在《蘇魯支語錄》里的話,也是大有情懷的,只是走得過遠,我們難以跟上。波德萊爾的詩歌,有幽暗之感,詞語會把人拽向神異之地。這些都讓讀者恍然意識到存在的尷尬,也未必不好。不過,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詩歌,確也有過于空幻之處,不能有溫潤的寬度,解志熙的警惕,也不無道理。

解志熙是研究過馮至的,對于詩人的審美深處的光澤自有會心領悟之處。他覺得馮至《十四行集》是好的作品,沒有一般詩人濫情的東西。在解志熙眼里,馮至是正常的詩人,喜歡“思量”而非激烈之想。正常,就要舍棄些什么,《十四行集》在起伏的情感體驗里,也因了自我的克制丟掉了什么。我的印象里,他是善于從不同思想者和詩人的智慧借取力量的人,歌德、里爾克、杜甫、魯迅都是他心儀的人。其中歌德對于他的影響不可小視。歌德有激情萬種的時候,但也有沉靜、冷思的狀態(tài),馮至稱他“一生不是直線的,而是輪轉的”,有一個“更高的力的意志”。在孤獨、苦楚之外,還有著望道的充實。所以詩人在片面的深刻之余,當注意精神的平衡。這大概也影響了馮至的詩,注意對于自我感情的理性化的表達,除了心靈感應的涂抹,還不乏學識的滲透。這就遠離了波德萊爾式的主我,和反雅化的審美,辭章不是陰郁的,而是中正地立在那里。他攝取了魯迅的憂憤,杜甫的情懷,而包容性方面則來自歌德和里爾克。他在《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引用了《布里格隨筆》的片段,表示詩人的使命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不能拔身,而是關注世間廣大的人們,無邊的海洋和異鄉(xiāng)的路途,不同人等都該是凝視的對象。這很像托爾斯泰的憂患和雨果的慈悲,馮至感到,能夠脫離小我的世界而融入更為廣闊的空間,其實是極為重要的。

馮至許多作品都有質感,我自己印象深的是小說《伍子胥》。這是一篇與眾不同的作品,既無什么情節(jié),也沒有更多的人物,敘述的邏輯也是簡單的。不過作者卻以詩一般的畫面,流出生命體驗中的那些悲愴、慷慨之意。置身于戰(zhàn)爭年代,對于遠古的血腥之氣,復仇之士的理解,突然立體化了。小說沒有寫伍子胥復仇的場景,而是其離開楚國,在外流浪的所遇所感。對于家國、人性、信仰與承擔的體味,糾纏著許多光影。在這里,儒生的內斂之態(tài)消失了,而是多了天地之間初始的元氣,生命未曾被帝王意識污染的靈動感,植根于大地的生命意識的純美之態(tài),向四處蔓延著。伍子胥一路走來,遇到了許多陌生之人,那里也不乏山林間的素樸者、高貴者。楚狂、漁夫、浣衣女,都讓主人翁心靈一動,在他們身上讀出人間的本色。于戰(zhàn)亂頻仍的年月,保持一種純凈的心,多么難得。復仇者也從其間,忽地明白自己的精神要填補的東西是什么,要走的路該在什么地方。

《伍子胥》要表達的,已經(jīng)超出了復仇性的話題,說它帶著詩人的哲思也并非不對?,F(xiàn)代德國哲學的追問感和悖謬感,不經(jīng)意間造成閱讀的張力。不是布道,而是體悟,靠著對于存在的感知,去呈現(xiàn)心靈深處的波動。馮至說,這作品受到了里爾克《旗手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的影響,“在我那時是一個意外的、奇異的得獲。彩色的絢爛,音調的和諧,從頭至尾被一種憂郁而神秘的情調支配著,像一陣深山中的驟雨,又像一片秋野里的鐵馬風聲”。他坦言,真正寫此作品時,“摻入許多瑣事,反映出一些現(xiàn)代人的、尤其是近年來中國人的痛苦。這樣,二千年前的一段逃亡故事變成一個含有現(xiàn)代色彩的‘奧德賽’了”。

從里爾克到馮至,看出審美的一條線索的波動。詩人們對此可能更為敏感。西渡在與解志熙的對話里,是從創(chuàng)作論層面而非知識論層面考慮問題,比如他把詩人分為植物性的深植者和動物性的漫游者兩大類,前者與里爾克不同,是深扎在大地的,在微笑之處體驗深廣的世界的神奇之影,陶淵明與狄金森、馮至屬于此類。這種劃分,也是頗為啟示人們對于藝術存在多樣性的理解。西渡與解志熙不同的地方是,對于現(xiàn)代主義詩歌欣賞的地方很多,比如他不贊成里爾克的某些生活方式。反而認為艾略特、卡夫卡、史蒂文斯更讓人親近。這里看得出人們對于詩歌寫作的態(tài)度和走向的不同印象??磧扇说膶υ?,也使我想起馮至作品的意象,在我看來,他本擁有很好的天資,植物性的本色,未能持續(xù)下來。這原因可能在多種思想遺產(chǎn)與多種生活形態(tài)之間,一直尋找一種表達的平衡所致。比如《伍子胥》就擁有一種幽深而神秘的氣息,我們領略了作者的善意和悲楚之后,意外之思遲遲沒有等來,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道。不過,解志熙似乎很欣賞這種狀態(tài),以為馮至的寫作呈現(xiàn)了一種健康之色,是“關懷的詩學”的始祖。解志熙對西渡這樣說:

的確,孔孟等先賢都非常關懷個人之仁勇和人間之仁道。我之所以稱里爾克的關懷詩學是藹然仁者之言,即有鑒于他暗合了仁美交融的中國古典人文主義詩學傳統(tǒng)也。

我個人覺得,解志熙是從文德的高度思考詩學問題,而非是西渡那樣以個人的角度看待創(chuàng)作。前者求精,避免片面,而詩人不免走在奇險之徑。問題在于是否擁有生命的體驗所展示的精神之光,回想一下,思想解放也有賴于非循規(guī)蹈矩之士,波德萊爾與蘭波也不是沒有開啟的意義。于是偏執(zhí)能否趨于雅正就成為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的追問有許多難度,不好立下結論。但這種追問對于我來說,深化了對于里爾克的認識,也意識到馮至何以沒有走上魯迅那樣的路。作為一個學人,馮至提供的參照甚多,健康朗照的一面似乎也傳染給了解志熙,解氏的現(xiàn)代文學與古代文學研究中的儒雅、高古之氣,便是證明?!瓣P懷的詩學”考慮的是兼顧多元思想,偏執(zhí)的寫作有時一意孤行。如何面對這些不同遺產(chǎn)呢?解志熙與西渡反復討論,彼此修正,最后的結論是二者不能互為代替,可謂是客觀之論。聯(lián)想起錢鍾書對比李賀與波德萊爾時說的話,“獨立與偶合遂同時并作,相反相成”,也是對于“偏”能否通于“正”的體味。這個話題尚需不斷地打開,說它是文學史糾結性的題目,也未嘗不對。而像解志熙與西渡“和而不同”的對話,在今天就顯得殊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