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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4年第1期|石舒清:長河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1期 | 石舒清  2024年01月03日08:26

小賣部

原本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原本大家開開心心地你一言我一句說閑話。那時候大家好像都沒有什么事干,很容易就在村子的這里那里集起來一群,天上地下溝里洼里胡拉呱,但態(tài)度一律是很認真的,好像在探討著國家大事。其實大多是一些雞零狗碎家長里短。有幾個適合于大家聚集的地方,一個是隊部的后墻那里,一個是飼養(yǎng)院外面的墻根里,一個就是背鍋的小賣部的外面,時不時就會在這幾個地方,烏鴉那樣出現(xiàn)幾個人或者一群人。說是女人愛嚼舌根子,其實是冤枉女人們了。這樣雷打不動經(jīng)久不變的聚集里,一個女人也不見,都是些干頭男人在那里議論短長煞有介事。有時候會忽然出現(xiàn)一個女人,和其中的一個男人悄悄說個什么或者討個什么,又匆匆離去了,好像連她自己也知道這里不是女人們可以久留的地方。

那天,背鍋的小賣部外面聚攏了幾個人。背鍋把臨街的一個小屋子的墻上開了門窗,屋里擺了日用百貨及各樣糖果副食等,就把這小屋弄成了一個小賣部,從而成為了一個吸引大家前來駐腳閑話的地方。背鍋開的小賣部是村子里最早的小賣部。先前大家買東西,或是去縣上,或是去大隊的代銷店。說不清什么時候,忽然間背鍋就弄了個小賣部。記得下小雨的時候,外面是站不成了,大家會進小賣部里去,在柜臺和門檻之間極窄狹的地方站幾個,有戴著草帽的,有披著塑料布作雨衣的,形成一種特別的氣氛和語境。

那天沒有下雨。大家在背鍋的小賣部外面閑話,背鍋也出來了,臨近門框站著。背鍋要是沒有后面的那個疙瘩,他的個頭就還算是可以的,但那個疙瘩讓背鍋的個頭矮下來,像被架了個土飛機似的,又像時時刻刻手拄著膝蓋在上山爬坡似的。

背鍋不能像別人那樣靠實著屋墻,別人說話的時候,背鍋要看到說話者的臉,是有些費勁的,越是離背鍋近,越是顯得費勁,好像有誰揪著他后腦勺的頭發(fā)讓他抬起頭來一樣。背鍋也不總是需要看說話者的臉。他倒是不多抬起頭來,多是聽著別人說,或是點頭以示呼應,或是做出一顰一樂的樣子,這都和說話的內(nèi)容和說話者是誰有關,同樣的話,換個人說出來就會很不一樣。

背鍋開小賣部好像也沒有把自己開富,和別人放羊當羊把式一樣,他不過就是開個小賣部而已。背鍋的小賣部突出一個“小”字,是名副其實的小賣部,里面的零零碎碎,一架子車也就拉走了。

那天大家談到的內(nèi)容,有兩個是比較重要的,吸引了大家的興趣和注意力。一個是頭一天晚上在鄰村看到的一個電影,主角是個女人,會騎馬使雙槍,就在這個話題上引起了熱烈的議論,說這么個女人,怕是她的男人不好收拾她,誰做飯洗鍋呢?出門在外,男人走前頭還是她走前頭?有說娶這么個女人頂如娶了個奶奶的,有說騎馬就要騎白馬的,有說輪到某某村演了,想不想再去看,有說不要叫咱們的婆姨看了,看了跟上學就壞了。田老師總結似的說,她騎在馬上,那么多男人馬前馬后跟上跑,說明這女人確實是有一套,大家服氣的并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主要還是服氣她這個人,帶兵打仗,讓人從心里服氣是最重要的。這就說得背鍋直點頭,下巴頻頻地碰在自己的腔子上。另一個吸引人的話題是,頭兒們?nèi)ゲ橐?,深更半夜,都睡得啞靜,悄悄弄開某某某的門進去,兩口子正睡得香,輕輕揭開被子,拿手電一看,唉,真是看不成,光溜溜的兩個身子,底下一個把一個挨著呢。就都說,還是當頭兒好,能查夜,把不能看的都看了。在這個事情上大家好像來了勁頭,讓那說的人不要掐掐剪剪,盡可能說得再細致再周詳些。背鍋這一次呼應的力度有些大,好像廊檐水掉到了他的腦殼上了,他努力抬起頭來,要看那講述者的臉和嘴。離得近的緣故,背鍋看到那講述者的下嘴唇厚厚的,像剛剛吃過油餅似的。其實哪里有那么多的油餅吃。背鍋抬頭看著時,是一種在尋覓中顯得驚奇的樣子,待他收了姿勢低下頭來,已經(jīng)是一臉禁不住的笑意了,好像他的心弦被撥動了似的。

就是這樣的好氣氛,卻突然間被破壞了?;仡^來想這之間的變化和過渡,不容易想得清楚,好像忽然間就從一極跳到了另一極。

等大家覺察到氣氛有些不對時,背鍋和舍巴已經(jīng)是有些怒目相向了。

其實背鍋把站在邊上的舍巴看了好一會兒了。他無意中看到舍巴的臉,心里忽然強烈地一動,這臉讓他想起了一樁往事,都忘記了,平時看到這張臉未必記得起來,但今兒就記起來了。背鍋陡然間記起來,就是這張臉的主人,就是舍巴,還欠著他的一筆賬呢。他背鍋腦子是頂好的,尤其在生意的事情上,腦子算是格外地好,一盒火柴錢他也會記得清楚,這是怎么了?竟忘了這樣的一筆賬,而且忘了這么多年,兩三年有了吧。這讓背鍋精神大振,即刻覺得雙槍女人還有查夜等等,變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重要的事情是把欠賬想起來了,趕緊要討回來,再不能讓欠著了。要賬的人不說,欠賬的就裝啞巴啊。你裝啞巴,我不是啞巴,我要說,我要我的賬呢。于是背鍋就當著眾人的面,和舍巴開始討賬。

舍巴一下子跳了起來,口齒顯得凌厲。

你窮瘋了吧?我欠你的賬?我?guī)讜r欠了你的賬?

背鍋一副幫著舍巴恢復記憶的樣子,是一個下雨天,你來我鋪子里,拿了三袋瓜子、三袋花生米、一塊磚茶,還有一盒火柴,可能你們抽煙著呢。

再胡說我撕你的嘴!你看到我抽煙了?

我沒看到你抽煙,但火柴你是買了一盒的對不對?買火柴你說不是抽煙難道是去放火么?這個我不管。你把欠的賬趕緊還了,三袋瓜子、三袋花生米、一塊磚茶,外帶火柴一盒。

拿來。舍巴說著把一只手伸到背鍋跟前。

背鍋問拿啥。

舍巴說,你說我欠了你的賬,你把欠賬單拿來我看看。

背鍋好像都要被氣笑了。他說一個莊里人,他從來沒有寫過什么屁單子。

那這么多年,你咋不要?你咋今兒才想起來要?你背鍋在賬債上有這么松活么?

我這個豬腦子!背鍋發(fā)自內(nèi)心地批評著自己。然后說,但是今兒我記起來了。欠賬總是要還的,還了于我好,于你也好,于你來說可能更好,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想不起來我欠誰的賬。舍巴說。

你再好好想想,一個雨天,你頭上戴著個草帽子,草帽子上一個紫五角星。背鍋發(fā)現(xiàn),雖然忘記了這么久,然而一旦想起來,卻可以一一想得如此清晰。

我不用想,我還沒有七老八十呢。

你看舍巴哥,你要是想不起來就算了,我今兒跟你要這個賬,是為我好,也是為你好,你要還就還了,一時手頭不方便也有個好話呢對不對?要是你不打算還,那就讓擱著去,總有還錢的地方呢,總有還錢的一天呢。

我把你個背鍋你說的啥!舍巴說著忽然就跳到背鍋跟前,手舉在半空里要劈下來的樣子,嚇得背鍋閉了好幾次眼睛。

欠賬不給就算了,還要打人么?有這樣的道理么?你舍巴就是這樣的人么?

真正欠賬,哪怕欠你一疙瘩金子我也還呢!沒欠你一分一厘你讓我還啥?睡夢做反了吧你!

那好,你沒欠我的,是我記錯了行不行?那就這樣了。再不要說了。

你是啥意思?意思是我欠你的錢,我還不起還是咋的?

你還得起你還啊,欠債還錢耍狠漢子呢,你當著大家伙的面當上個狠漢子啊。

來我給你還賬!

舍巴說著,過來捏住背鍋的嘴,把他的嘴捏得有些變形。沒想到人的嘴不經(jīng)捏,一捏竟然會變成那個樣子,真是始料不及。同時舍巴就用另一只手卡在背鍋的脖子里,好像在用一種特別的手段在測量背鍋的脖子能有多粗。

背鍋的脖子像被鉗子鉗著的一段木棍。

還胡說么?舍巴看著背鍋的眼睛說。

背鍋的眼里是憤怒而又鄙夷的意思。要不是嘴被捏成那個樣子,他會對著舍巴唾一口。這時候旁邊的人也勸起來,有人過來拉架。

舍巴力大,拉不開,還是他自己松開了手。

背鍋往地上唾了一口,唾出血絲了。

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絕對不會跟你要。我算是眼睛瞎了。

舍巴活動著自己的手指看著一邊,沒說什么。好像他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似的。有人要拉舍巴離開,被他擋開了。

就在這時候,從那邊濃重的墻影里走過來兩個人,看到小賣部這里有人,就向小賣部這里走來了。

舍巴向著那倆人招招手,喊著說,麻蛋哥我正要找你,你趕緊過來。

其實那倆人就是往小賣部來的。

聽到舍巴的喊,他們就向舍巴走來。其中那個叫麻蛋的人一副問詢的樣子,好像在問喊他什么事。

舍巴說,麻蛋哥,有一筆賬你沒有還么?

麻蛋問什么賬。

舍巴就說,啥時間啥地方,幾個人在打牌,中間麻蛋讓舍巴去小賣部拿點東西給大家吃,錢過后他去付。

都幾年了,我都忘了。舍巴說。

麻蛋就在自己的額頭那里拍了一下,說,哎呀,真是的,叫我給忘了。

你忘了,讓人家把我堵在這里要賬,這么多人臊我的皮,好像我是欠賬不還的人。

舍巴說著掠了一眼立在門框邊的背鍋,顯出委屈的樣子。

接下來的事情顯得很順利,就是問明了多少錢之后,麻蛋從錢夾里掏出錢,很痛快地還了這份欠賬。是不是還要給利息???麻蛋笑著問背鍋,說得背鍋也笑了,連連擺著手說不要胡說不要胡說。

這時候有人就對舍巴說,那說明人家背鍋和你要賬也沒有要錯嘛,就是你拿了人家的東西。舍巴說,聽你說的這話,我欠的賬為啥是麻蛋哥還了?你給我講講這其中的道理。接下來嗡嗡嗡的一些聲音不知道在說什么。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再沒有什么新鮮話題,大家陸續(xù)就都散了,背鍋也回到鋪子里去。鋪子外面的墻根里靜靜的,陽光照著墻面,能看到墻面里混雜著不少枯敗的麥草。在有陽光和沒陽光的時候,墻面及里面的麥草看起來完全是兩個樣子。

但是誰也沒料到,三日后的黃昏,背鍋竟然死掉了。他一直覺得脖子里不舒服,好像那里卡了個什么,連嘔帶吐,也吐不出什么來,忽然就好像出不來氣,臉發(fā)紫,手胡亂地抓挖什么又抓不到的樣子。就這么死掉了。

村里最擅打墳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舍巴。背鍋他大就擦著老淚,在漸漸濃起來的夜影里去找舍巴,請他辛苦一下,拿個疼顧,再找上兩個幫手,趕明兒日頭偏西之前給背鍋打出一個墳來。

途 中

說來多少是有些蹊蹺,阿爺騎著騾子從關橋堡下來,一路走到黃谷川那里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騾子的草料袋不知什么時候掉落了。竟然牽騾子的碎滿拉也沒有覺著。碎滿拉把韁繩從腋下拉過來,一頭兒在手里捏著,兩手又都在袖筒里,就這樣慢慢騰騰走在騾子前面,倒好像騾子跟著碎滿拉在走似的。騾子鼻翼上的紅繡球幾乎能抵著碎滿拉的后腰。就這樣一路半清醒半夢境里一樣走著,等想起應該停下來讓騾子吃幾口時,才發(fā)現(xiàn)鞍子后面掛著的草料袋不見了。什么時候掉下來的?掉在了哪里?這其實是一個問題,但都問不著答案了?;仡^看看,延伸向遠處,有衰草搖曳著的路面像是掏出口袋給你看一樣,表示并沒有丟在目力所及的地方。真是馬虎。兩個人沒看住一個草料袋。也是因為草料袋掉下來沒有聲音的緣故吧。阿爺說,路還遠著,騾子不吃草咋走得動!碎滿拉回頭往遠處看著說,你和騾子等一陣子,我回去給咱們找。他說著就要把韁繩頭兒遞給阿爺。阿爺說,不找了,單怕你找不回草料袋,又讓狼把你吃了。他們早上禮拜過后就上了路,在路上看到遠遠的山根里確實有狼的身影。阿爺是去關橋堡的馮世榮家趕爾買力(爾買力:祭祀活動的意思),在馮家好吃好喝三天。臨走,馮世榮還抱著騾子頭舍不得讓阿爺走。阿爺說,你這個樣子,就像我一走就不再來了,有氣數(shù)了還來呢嘛。這樣才讓馮世榮放開了騾子頭,裝了大半袋干凈得人好像都可以吃的草料,拴在鞍子后頭,然后一家老小淚眼巴嚓地把阿爺和碎滿拉送出了門?,F(xiàn)在看來,應該是馮世榮送阿爺時心魂兩意,沒有把草料袋在鞍子上系結實。人在心情激動的時候是做不好事情的。沒有了草料袋,騾子吃什么?騾子肯定是要吃的。人都可以不吃騾子不能不吃,它還要馱阿爺呢。阿爺?shù)耐炔缓?。阿爺憑著一雙肉腿子,從中國的西部到滿克一個來回,走了多少里路沒有個數(shù)字,但打一個來回,時間已過去了六年,就把兩條腿走壞了。走近路還湊合,走長路就得騎騾子了。騾子還不知道它的草料袋已經(jīng)丟了,還很有興致地一下一下夠著碎滿拉的后腰那里,好像那里有著它感興趣的東西。碎滿拉說,那咋辦好?你老人家一說狼,我也不敢回去找了,要不你把騾子騎上,我兩個轉回去找。阿爺坐在騾子上探身向遠處看了看,說,誰知道丟到哪里了,不找了,我們拐一下,先從這條小路過去,找個人家子要點草料。

碎滿拉就牽著騾子拐上了那條靠著一面山坡的小路。

小路只是個路的印跡的樣子,比兩腳寬不了多少,而且稍稍呈斜坡狀,使得臀部肥碩的騾子偶爾會蹄子打滑。這路其實是在半山腰里走出來的一條小路。原本阿爺騎在騾子上顯得高高大大的,這會兒被山影遮著,連騾子也好像變矮了變薄了。小路曲曲繞繞地引著人向前去。走過一個有些陡直的山嘴,眼前忽然一開闊,看到前面的盆地里散落著幾戶人家。這是一個叫黃谷川的村子,看樣子最多有著十來戶人家。聽到狗叫聲,像從比村子更遠的地方傳來。正是吃飯的時候,能依稀看到從煙囪里出來的煙。雖然只有可數(shù)的幾戶人家,然而住得零散,最遠處的人家給人一種感覺,似乎要漂移到更遠的地方。阿爺說,我們不進村子了,在村邊上的人家里要點草料我們就走,還要趕路呢。寧在路上磨,不在炕上磨。這樣子他們就在碰到的第一家門前停下來。說是門,其實就是院墻中間少打了一堵墻而已,把那沒墻的地方就作了門,所謂門也只是把一些棍棒攀連在一起,像個柵欄那樣,里外都可以通看。院墻也有了歲月的樣子,不很高,能越過院墻看到院子里的杏樹快要開花了的樣子。從柵欄門往里看去,也只是看到兩孔有著濃重煙熏痕跡的窯洞。這家里唯一可看的東西好像就是那棵從外面也能看到的杏樹了。

碎滿拉在柵欄門外咳嗽著,就見門簾兒一揚,主人聞聲走了出來。這主人是認得阿爺?shù)?。但阿爺出現(xiàn)在他的門口讓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話都幾乎不會說了。他習慣性地把雙手遞到阿爺?shù)碾p手里,然后用被阿爺稀罕過的雙手摸自己的臉,從發(fā)際到下巴摸得全面周到。這一摸,把他的淚花都要摸出來了。阿爺給他說,還有事,不敢耽擱太久,其他人就不要驚動了,給點牲口草料就可以。但哪里行。這家的主人姓丁,叫丁為良。他不讓阿爺走。他要阿爺賞臉,在他家里吃頓飯。他說阿爺要是走了,讓他哪里再去找阿爺啊?,F(xiàn)來的福現(xiàn)享,所以阿爺多忙也得在他家里吃頓飯。他要宰雞。阿爺說,我沒有宰過牲,都是阿訇宰牲,我不宰牲。又說,你要動靜太大我就走呢,不給你添麻煩了。這么著就沒有宰雞。風匣哐當哐當響著,在一種少有的氣氛里,丁為良一家給阿爺做了一頓揪葉面,阿爺吃得很香??茨菢幼影敽孟衲艹园送耄怀粤艘煌刖筒辉俪粤?。在丁為良收拾飯桌時阿爺向窗外隨便看了一眼,就看見外面走過一個女子,毛辮子比上衣還長,又黑又重的感覺,而且走路很穩(wěn)實很有力,好像每一腳都踩住了一個什么似的。阿爺問,才過去的那個女子是誰?丁為良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回來說,那是他的三女子,燕燕。都知道燕燕是麥勒燕的口頭叫法。阿爺說,你這個女子,腳根子有勁得很。丁為良沒想到阿爺會說到他的女子,就說,不小了,十四交十五了,里里外外的活計都會做。

從黃谷川出來,路上讓騾子歇腳又吃了兩次草料,阿爺和碎滿拉就回到了家里。家里要給阿爺做飯吃,他說路上吃了。阿爺一天吃得不多,睡得也不多,也許他騎在騾子上就把瞌睡睡掉了。

當年老歷七八月的一天,碎滿拉用一頭比騾子個頭矮不了多少的大青驢馱著阿爺?shù)姆蛉税⒛蹋忠淮芜h路風塵去了黃谷川丁為良家。是專門來的。來干什么?照阿奶的話說,聽說你家的杏子熟了,我來討兩個杏子吃。丁為良家里就這一棵杏樹,杏子果然是滿滿地結了一樹。丁為良兩口子恨不得把杏樹挖了給阿奶。但阿奶吃了一個杏子,另一個杏子捏在手里沒再吃。丁為良讓老婆和燕燕千挑萬選摘了一筐杏子讓阿奶帶回去。她們一直把阿奶送到小路盡頭才回去。碎滿拉一路吃著杏子回去,感覺把自己的一嘴牙都吃壞了。他想不通,阿爺家什么樣的稀罕物沒有,難道會缺幾個杏子?會為了幾個杏子跑這么遠?就算是喜歡吃丁為良家的杏子,那也可以打發(fā)他碎滿拉來啊,竟然是讓阿奶親自出馬,真實的情況肯定不止幾個杏子那么簡單。

不過碎滿拉心里的疑惑很快也就煙消云散,這好像埋得很深的謎底很快就揭開了。討杏子的事過了沒一個月,阿爺請碎滿拉的父親,遠近聞名的尕喜阿訇去丁為良家做媒,要把丁家的三女子燕燕說來給阿爺?shù)男鹤赢斚眿D。算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阿爺怎么了,滿世界沒女娃娃了么?阿爺是什么樣的人家,丁為良又是什么樣的人家?鳳凰和母雞怎么能配成一對兒呢?有些自以為門當戶對的人家開始不顧體面,公開毛遂自薦。還有人專門遠路風塵去看丁為良的三女子燕燕,看她是怎樣的一個仙女下凡,竟讓阿爺阿奶看上了選為他們的兒媳婦。去看過的人回來忍不住閑話,也就那樣啊,沒看出來有啥不一樣。只要是不要求仙女,像丁為良的三女子那樣的女子,誰家都會生出來幾個啊。這事情搞得多少人心里不平議論紛紛,就像金子雖然不是自己的,但白白扔進海里也會覺得可惜一樣。丁為良家過分的好運氣讓大家心里覺得別扭不舒服。但無論如何地不平和議論,這總歸是人家阿爺阿奶自家的事,別人不好摻和得太多太深。

簡直可以說是快馬加鞭,就在來年開春時候,地上的積雪還沒有化盡,經(jīng)由那條彎曲纏繞的山間小路,丁為良的三女子燕燕就被迎娶到阿爺?shù)募依?,成為了阿爺阿奶最小的兒媳婦。

歲月的長河載沉載浮,流動不居。又過了許多年,阿爺出了事情,阿爺和他的幾個成年的兒子都被凌遲處死,家下老幼也被發(fā)配遣散。書上記載說,阿爺家的一個女人,被發(fā)配到邊地某官宦家里為奴,這奴仆一當就是多年,是這官宦家最勤勉最能干的奴仆。忽然一天,正當除夕,官宦家里一直熱鬧到半夜,這女人給老爺太太們忙乎著上菜倒茶,在老爺旁邊給他倒茶時,就順勢給了他致命一刀。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剛過,正月十六,飄著細碎的雪花,這一日就成了這女人的忌日。說是斬殺女人的現(xiàn)場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瘋僧模樣的人,把女人的血涂在自己的臉上,并啞子一樣咕噥著什么。

那時候丁為良已經(jīng)埋身土中,丁家的院子里大致上還是老樣子。正是樹木開花的時候,那棵轉老的杏樹開出滿樹的花來,銀鈴一樣響著,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眩暈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