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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1期|潘軍:與程嬰書(節(jié)選)
來源:《天涯》2024年第1期 | 潘軍  2024年01月10日08:13

上篇:捕風

很多年了。從我記事那天起就知道,由你領(lǐng)銜主演的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義之舉,在這世上已經(jīng)登臺亮相了至少八百年。我父親曾以它為題材寫過通俗小說,我母親在戲曲舞臺上還扮演過你的妻子。現(xiàn)在,又輪到我以電影的形式來講敘這個故事了,我是編劇,也是導演。起初,我的投資人對此毫無興趣,說這是一個陳舊的故事,不值得拍,況且也被人多次拍過了。但是,當我把自己的構(gòu)思說全了之后,他很快改變了主意。他有點興奮地說,這樣的話,或許真的有點意思了。

這些年研讀你的故事,對我而言儼然是一份使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慫恿著我,說是鬼使神差也不為過。不過說實話,我對你的故事原本也是沒有多少激情的,但凡家喻戶曉的故事難免令人乏味。我之所以對此不屑,是因為早就發(fā)現(xiàn)與你相關(guān)的事跡在所謂的歷史典籍中不過是一個混亂而矯情的傳說,即使是在《左傳》《史記》這樣偉大的著述中,也往往自相矛盾。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漏洞百出,經(jīng)不起推敲,終究還是紙包不住火。都說時間是一把雕刻刀,能把歷史雕刻得不成個樣子,甚至面目全非。遺憾的是,這種帶有濃重學生腔的表述有時卻顯得恰如其分。

始作俑者可能是元代那位雜劇作家紀君祥。他蟄居在大都的屋檐下,從斷簡殘篇里搜羅出一鱗半爪,第一次以雜劇的形式敘述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而且還取了一個嘩眾取寵的名字——《趙氏孤兒》。于是,瓦舍勾欄下伶工們粉墨登場,伴隨著長袖與絲竹,閣下的大名像瘟疫一樣,很快就傳遍了大河上下大江南北。呵呵,那時的群眾就開始吃瓜了!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哭得稀里嘩啦,卻不知那時分寫戲的人正鉆進某家青樓聽著小曲,喝著花酒,要不就是摸著骨牌。當然也早有人質(zhì)疑,認為你的形象其實是虛構(gòu),即使在太史公的筆下也是一帶而過,但這一點也不會妨礙你的故事深入人心,并且經(jīng)久不息。

程嬰先生,今夜月亮很好,很大。我獨自逗留在大別山區(qū)的妙道山顛,住進了一處看似蒼老實則時尚的房子,喝著清香的野茶。這里海拔不高,只有一千多米,負氧離子充足。城里是絕對沒有這樣的空氣的。適逢重陽節(jié),這一天有登高的傳統(tǒng),我是個懶人,算是借此登高了。自我進山以來,電視機里一直在滾動播放著中東地區(qū)以色列和哈馬斯交戰(zhàn)的新聞。這是近期的世界熱點,沸沸揚揚,為人世人關(guān)注。而另一個地方,同根的俄羅斯和烏克蘭早已經(jīng)打了六百多天,戰(zhàn)火至今未滅,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大太平。我父親生前說過一句高屋建瓴的話——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其實并未結(jié)束,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顯然早已開始。不過這幾天俄烏那頭似乎淡出了大眾的視野,實際上也不是消停,只是風頭讓給了中東。所謂的輿情跟油漆一樣,很容易互相覆蓋。這是網(wǎng)絡(luò)時代的無奈,更是人類的悲哀。

程嬰先生,在這個略帶涼意的晚上,我在琢磨著給你寫信,我想與你筆談,這當然是一個奇怪的念頭,卻不乏天真,我只是想借這個難得的環(huán)境繼續(xù)打磨我的劇本。在這個文本里,我還會不時向你劇透,假想與你在空氣中交流,作饒舌的闡述。對此,我總是顯得信心滿滿,這或許有點自負。

我的劇本是這樣開場的,看似漫不經(jīng)心——

按《史記》記載,這個故事要追溯到公元前近六百年,春秋時期的晉國已經(jīng)到了晉景公執(zhí)政的年代,實在太遙遠了。

那時候還沒有二十四節(jié)氣的說法,只有春夏秋冬。

陽春三月,汾水岸邊的柳樹已經(jīng)發(fā)芽,遠遠看去草色一片嫩綠。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晉國都城的街上還沒有完全熱鬧起來,只有零星的馬車駛過,發(fā)出清晰的聲音。透過街邊的一排羊皮燈籠,可以看見對面威嚴的趙府紅門緊閉。門前那對石獅子剛被雨水洗過,卻顯得并不干凈,而且那只雄獅的眼神看上去也不大對勁,仿佛瞎了一只眼。

很快,從城北方向跑來了一匹棕色的馬,在臨近趙府的時候便開始放慢了步子,走到熟知的拴馬樁前停下了。

一個穿戴整齊的男人下馬,他叫程嬰,還不到四十歲,面白身修,背著一只藤編的藥箱,緩步走上了門前的臺階。

那真是一個撲朔迷離的時代,細說或戲說都是捕風捉影。遙想春秋五霸,真叫一個亂字了得。那些互相殘殺的畫面我不想多加描繪,在未來我這部電影里,充其量不過是序幕的素材,或者僅僅作為片頭字幕的襯底。那時候大戶人家養(yǎng)士的風氣還沒有盛行,但很多記載認為你是趙家的門客。我不喜歡“門客”這個詞,這種模糊的身份給人的感覺就是四處游蕩混吃混喝。我更希望你是一位名醫(yī),都城的人從來不叫你郎中什么的,一律尊稱你先生,民間對你的醫(yī)術(shù)也傳得神乎其神,甚至認為你能讓人起死回生,如果不是被那樁義舉所遮蔽,你的影響力或許能與后來的扁鵲不分伯仲。而且你本人有著一副端正的長相,慈眉善目,頭發(fā)微卷,說話和氣,聲音也非常好聽。所以,我的劇本決定安排你在這個春日之晨從容地走進趙府,顯然,作為主角,這樣的出場似乎有點平淡,但我不想讓你的亮相過于搶眼,你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走進了趙府大門,經(jīng)過前院,順著回廊來到了這個中庭小園,眼前便為之一亮。這是兩年前趙家為迎娶趙莊姬公主而修建的,與中原的建筑風格迥然有別,更像是江南的感覺。需要說明的是,趙莊姬是多年以后對公主的稱謂,那個時代人的姓名很復雜,皆是以氏作姓,譬如趙家本是嬴姓,趙為氏,但沒有人稱趙家叫嬴家。對趙莊姬而言,趙是夫氏,莊是夫的謚號,姬才是她的本姓。為了敘述的方便,在這個文本里我一般會稱她為少夫人,只是在她的丈夫趙朔將軍死后,才改稱莊姬或者趙莊姬。少夫人是晉成公的女兒,當今國君晉景公的妹妹。彼時老相國趙盾剛剛?cè)ナ溃@大宅子多少覺得有些蕭瑟,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

你的腳步有些遲疑了,這些許的不安應(yīng)該源自兩年前趙府那場盛大的婚禮。

趙府的婚禮轟動了都城。那一天里都是鼓樂喧天,一時間萬人空巷,人們爭先恐后想看一眼傳說中驚為天人的公主。當氣派的花轎降落到趙府門前,場面險些失控。膽大的沖到前面企圖掀開新娘的大紅蓋頭,但伸出來的手一律被家丁的鞭子抽回,人們最終也沒有一睹公主的芳容。那天你也在場,始終不離新娘左右,這顯然是趙家事先的安排,防止意外的魯莽會傷及金枝玉葉。但你的目光卻投向了高頭大馬上的新郎趙朔,那是一個看起來俊朗且持重的年輕人,是父親最中意的兒子,也是晉國最年輕的將軍。你一眼就看出,新郎過于沉靜的表情與喜慶的氣氛有點格格不入。很快,也許是從第二天起,坊間就開始流傳關(guān)于這場婚禮后續(xù)的閑言碎語……

月上柳梢頭。

鼓樂聲終于褪去了,前來參加婚宴的賓客早已陸續(xù)離開。此刻,新人也入了洞房,門前的一對大紅燈籠在夜風中輕微搖曳著,月光下的中庭小園顯得格外安靜。

不多時,傳來了遲疑的開門聲。接著,一個披著白色斗篷的身影從門里走出,這是新郎趙朔。

經(jīng)過回廊,趙朔來到了小園。他的步伐似乎有點凌亂,仿佛還在醉中。年輕的大夫在小園里踱了幾步,又在冰涼的石凳上坐下。

月光在池塘里抖動著,映照出新郎憂郁的表情……

他抬頭看了看月亮,隨后便是一聲長嘆……

漸漸地,洞房傳來了瑤琴的彈奏聲,聽起來很隨性,仿佛山澗里的流水,讓人頓起莫名地感傷。

新郎卻沒有聞聲望去,洞房里也沒有燭光。

借著朦朧的月光,依稀可見一個女人在優(yōu)雅地撫琴。這無疑是公主,也是今天的新娘。但無法看清撫琴人的面容……

一只纖細的手輕輕撥動著琴弦,很快又轉(zhuǎn)為激烈的劃動……

突然,黑暗的洞房里傳來沉悶的一聲響。

月光里,那張瑤琴斷了一根弦。

——程嬰先生,你同意這樣的安排嗎?

風拂過,一股濃郁的梔子花香撲面而來。你本能地吸了吸鼻子,這花的香氣實在太出挑了!晉地斷沒有這樣的花,應(yīng)該是由江南一帶移植而來,它看上去一點也不名貴,卻顯得潔白干凈,姿態(tài)容顏也不輸牡丹、芍藥。丫鬟已經(jīng)進屋向主子通報了,你在小園里等候,除了形態(tài)各異的花木,這里的奇石和蓮池也一樣讓你留戀。今天的天氣真好……

先生來了?

聲音來自你的左前方,顯得輕盈,猶如一只蜻蜓安靜地立在荷葉上。你循聲望去,視線越過了面前那叢梔子花——這也是我未來影片特意設(shè)置的畫面前景,我的鏡頭焦點一開始就聚集在花瓣上,這無疑是一個主觀鏡頭——你的主觀,我會讓你的視線引領(lǐng)觀眾向前方看過去,然后,你隱約看見不遠處的檀木屏風后面走出了一個粉色的身影,鏡頭慢慢越過這些花叢,等焦點完全變實,你的眼光卻虛了下來,身體隨之輕微顫動了一下。于是,這位仿佛還在蜜月中的公主就向你款款走來,立到了你的面前。她二十來歲的年紀,略施粉黛,身材窈窕,如同她的聲音一樣的輕盈,但毫不拘謹。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帶著一絲不屑地看著你。你趕緊把頭低下……

——程嬰先生,我試圖這么安排你們的第一次相遇可以嗎?雖然這種先聞其聲后見其人的手法有些老套,鏡頭刻畫或許也有點啰嗦,但我實在不肯舍棄。你們互相的第一眼對我很重要。我需要強調(diào)“一見”。

哦,公主。

我都嫁人了,先生何以還這樣稱呼?

叫習慣了。

你我算是初見,怎么就叫習慣了?

雖然……雖然在下還是頭回見到公主尊容,但公主的大名我早有耳聞……

其實也不能算是初見。出嫁之日,我就透過蓋頭的縫隙看見過先生。

哦……

先生,你額頭可出汗了呀!

然后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來,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你用衣袖擦去了額頭上的細汗,感覺心跳瞬間加快了,還有點兒亂。這時,少夫人從腰間摘下一方淡綠色的絲帕遞到了你面前,你不敢接,還是用衣袖擦拭著額頭。女人倒也不勉強,就這么散淡地看著你,這讓你更加的不自在了。

——程嬰先生,你一定覺得這樣的會面顯得有點曖昧,沒錯,但這就是我的期待。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正是這樣一種不經(jīng)意的曖昧最終將導致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兇險,這就完全脫離了你我的想象。

隔著小園里的一張石桌,程嬰與少夫人相對而坐。這本是她平時的琴案,現(xiàn)在卻用來把脈了。程嬰打開那只藤編藥箱,從里面拿出把脈用的墊枕。可是少夫人卻說,不急,先用茶。

丫鬟很快端上了兩只木雕的蓋杯,放在二人面前。

程嬰小心地用拇指和中指揭開蓋子,立刻就聞到了散發(fā)的清香。他用杯蓋拂去面上的細嫩的葉子,那茶湯泛著誘人的淺綠,像是一幀繡品。這應(yīng)該是剛剛采摘下來的野茶,也是這個春天他嘗到的第一口新茶,程嬰不禁贊嘆道:好茶!

少夫人似乎一直在盯著程嬰的手指,然后脫口而出:先生的手指好看,這樣的手真該去理絲桐啊。

程嬰有些靦腆:年輕的時候,我還真做過這夢。只可惜……

少夫人:可惜什么?

程嬰:斫琴的天分都讓公主占去了……

少夫人又是抿嘴一笑:先生真會說話。

程嬰放下杯子,又提了一下袖子,這才說:公主,勞駕伸出你的手……

少夫人便伸出了蓮藕一般的手臂,低聲問道:我的手涼嗎?

程嬰也是低聲回答:有點,玉的表面都是涼的。

少夫人:脈象如何?

程嬰:稍嫌紊亂……

少夫人抬起頭看著程嬰:怎么個亂?

顯然,劇本里這段戲延續(xù)了曖昧。從后來的事實看,那一次你應(yīng)約去趙府探望少夫人,實際上是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一個溫柔的圈套。雖然你在那個迷人的中庭小園逗留的時間不長,印象卻難以磨滅。公主沒病,只是缺乏優(yōu)質(zhì)的睡眠,未能消解淤積的心事。而且,女人也沒有懷孕。今天少夫人召你來,其實也沒有興趣回答你的問診。她只想和你聊聊天,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日影有些變化,你也打算起身告辭了。這時,你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像是開門聲,連日的陰雨天氣會讓木頭受潮,門聲聽起來便有些喑啞,像是從一個行將斷氣的人的喉嚨里發(fā)出的。這聲音應(yīng)該來自少夫人的后院,那里還有一個暗門,通向暗道,一直可以走到城南的河邊。這是大戶人家防止兵變與匪患的防御安排。不過,當時你并沒有往心里去。

明媚的陽光,熙和的天氣,小園里那幾株梔子花招來了蜜蜂和粉蝶,始終在花叢里追逐,其中一只帶著白斑的黑色蝴蝶,努力想停在少夫人抹過頭油的高聳發(fā)髻上,女人用寬大的袖子趕走了蝴蝶,身體扭轉(zhuǎn)之際失去了平衡,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你趕緊上前扶住了她,于是女人就勢靠在了你懷里。這是你們第一次身體接觸。天氣開始轉(zhuǎn)暖,女人今天又穿得顯薄,這個瞬間你切實感受到了女人的體溫,還沒有來得及放手,女人就說話了:先生的心跳得也有點亂呢!

你竟不敢接話了,含混地笑了笑。當女人低頭拂去鞋上的一片葉子時,隔著窗紗,你瞥見了一個寬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后院,一晃而過,接著你又聽見了門聲,但這回不是喑啞,而是沉悶。

那是個男人,但分明不是趙朔。

那年,一個雪霽初晴的早晨,你去汾水邊上遛馬,遠遠看見古渡口旁立著一個瘦削的身影,形同河邊敗落的蒹葭。走近了,才看清是趙府的少爺趙朔。其時年輕的將軍剛剛度過蜜月,神情卻有些黯然。這讓你再次想起坊間的閑言碎語,本想回避,但趙朔已經(jīng)對你打招呼了。畢竟你們是老熟人,趙盾相國健在時也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你們就隨意聊了幾句。當時將軍只說因為軍務(wù)需要馬上去一趟邊關(guān)。很長時間過后,你才知道這可能是個借口,其實他是負氣離家,恰好印證了坊間流言的真實。這期間趙朔是否回過都城也無從知曉。即使在今天,你在對少夫人問診時,還有意無意地問了句:“趙朔將軍可好?”后者的回答就兩個字:他忙。

回來的路上,你一直在想著剛才無意間見到的那個模糊的身影。不會看錯,那就是一個男人,卻出現(xiàn)在少夫人的后院,多少有點蹊蹺。也許是自己想歪了,趙府豪門深院,家臣、傭人無數(shù),沒準是哪個匠人在忙著修葺什么物件呢——程嬰先生,你之所以忘不掉那個瞬間,是不想今天這次會見的美好感覺受到一丁點兒破壞,如同那杯新茶里實在不能落下一點兒灰塵,雖然這次的會見未必顯得多么潔凈。

就這樣,帶著幾分竊喜又有點復雜的心情,你回到了城北自己的家。那時候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菜,正在替你溫酒。你這才想起,今天是你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妻子是你師父的獨生女,嫁到你家整整十年了,至今尚不能為你生下一男半女。這是女人的心病,你卻治不了。

一轉(zhuǎn)眼,十年了!你不禁感嘆,端起竹節(jié)酒盅一飲而盡。

妻子放下筷子為你斟酒,嘆息道:我都虛三十了。唉,也不知上輩子作了什么孽,老天爺罰我,成了一個空心蘿卜……

女人說完,沒有再拿筷子。

你看著妻子,知道女人心病又犯了,便忽然提起:要不,咱抱養(yǎng)一個娃?

這事以前也提過,每次說到這口上,妻子就斷然否決。但今天女人卻一聲不吭,或者說,她認命了。接受這個建議并非女人的心愿,也背離了你的意志,你早就私下里懷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問題沒準出在自己這一頭呢。子嗣不是家長里短,除了血脈,還有顏面。不過,此刻你倒是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

程嬰先生,戲到這里,我想賣一個關(guān)子,暫且按下不表。鏡頭里我僅僅是表現(xiàn)你對妻子的耳語,但從女人臉上出現(xiàn)的表情變化——疑惑、驚訝,再到按捺不住的喜悅,給人——當然是未來的觀眾,一種美好的期待。這事說完,妻子便顯得有些興奮了,她又拿出一只酒盅,為自己斟滿了酒。如同十年前的今天,女人要與你喝交杯酒。于是,你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把酒盅送到唇邊,喝得很慢,很慢,最后喝干。這真是一次難得的歡心的午餐,一桌的菜所剩無幾,一壺酒也差不多喝盡。接著,妻子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頭。

公主得了啥病?。?/p>

脾胃毛病,吃亂了。

那不礙事。

富貴人家嘛,管不住嘴的……

人家是金枝玉葉啊,你可千萬要小心。

你放下筷子,看了妻子一眼。回味女人這最后一句順口的話,你心下竟起了些許的慌張——難道心思寫到了臉上?你拿起面前的酒盅一口干了。妻子正打算為你再斟上,你推開酒盅說:我夠了。

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從這個晚上起,城北程先生家的燈火比以往要明亮得多,而且也熄得遲了。屋子里不時會傳出劈劈啪啪織布的聲音,使夜晚顯得格外安靜。這個晚上你睡得很香,你度過了十分美好的一天,既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公主,又安慰了結(jié)婚十年的妻子。這一覺睡得很沉,還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你又一次聞到了晉地稀罕的梔子花香。這奇異的香味似乎還沒有散去……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程嬰正在屋里試穿妻子剛做好的一雙新鞋,忽然聞到了一陣梔子花香。他抬頭一看,趙府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了門外。那個丫鬟又來了,這回手里還捧著一盆秀氣的梔子花。

程嬰便迎上去,丫鬟就把花盆交到他手上:這是我家夫人送給先生的。

程嬰開心地笑了:公主客氣,謝謝……她的身體……

丫鬟說:還是肚子不舒服。

程嬰又問:是不是又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

丫鬟抿嘴一笑:也許吧。夫人還是想請先生過去一趟,如果抽得開身的話。

不等程嬰回答,妻子便在他身后回話了:抽得開身。再說了,就是再忙,那也是公主的身子要緊啊。

程嬰心里嘀咕,這個蠢婆娘啊。

鏡頭移到了那盆梔子花上……

——這是常見的一種蒙太奇轉(zhuǎn)場,借助這種傳統(tǒng)的手法,你已經(jīng)隨這丫鬟來到了你喜歡的趙府中庭小園,梔子花就這樣自然連接了兩個不同的空間,但這里的梔子花更顯得茂盛。這回你不再覺得新奇了,也沒有在小園里逗留,眼神也散漫,你跟隨那丫鬟直接走到了那扇檀木屏風后面,然后,走進了少夫人的房間。這是一間寬敞但不明亮的屋子,當初按照女主人的建議,窗扇上都鑲嵌了兩層紗。中間是一個廳堂,東側(cè)臥室西側(cè)琴房——這里現(xiàn)在應(yīng)該成了少夫人的專用寓所。走到琴房邊上,你往里撇了一眼——條案上陳放著一張瑤琴,果然斷了一根弦!瑤琴也叫做古琴,不同于箏、琵琶之類的絲弦樂器,它從來不是為了悅?cè)?,只悅己。顯然,少夫人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有撫琴了。

丫鬟端上了一杯清茶,然后就自動離開了,沒忘記將門帶上。屋里的陽光頓時就更顯得暗淡了,陷在陰影里的你突然覺得有點不自在,于是就借著吃茶加以掩飾,好讓自己盡快平靜下來。剛揭開杯蓋,東側(cè)臥房的門便遲疑地打開了,你連忙站起身,躬身拱手:公主,我來了……

女人好像剛從床上起來,頭發(fā)有些凌亂,衣著也比較隨意,她倚著門框毫不遮掩地打了個哈欠,對你微笑著:不好意思,又有勞先生跑一趟了。

公主客氣……

送去的花喜歡嗎?

在下很喜歡……

不過,都城的人未必喜歡,有說這花不吉利的,也有說它生來下賤……

那是胡說!

就當給先生作個陪伴吧。每天看上幾眼,先生自然會往我這里多跑上幾回。我一個人待在這么大的宅子里悶得慌啊,身邊連個可以說話的都找不到……

女人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把散落的頭發(fā)隨便攏了攏,又拔出發(fā)髻上的鳳釵,用嘴唇抿住,待發(fā)髻收拾整齊再重新插好。這一系列的動作完成得行云流水,像是一次表演——女人今天是有意演給你看的,你竟看得有些癡迷。那一刻你在想女人剛才的話,顯然這已經(jīng)不是在閑談了,而是傾訴,女人在對你傾訴,連暗示都省去了……

先生,今天我請你來,也沒大不了的事,權(quán)當談心。

談心也好……

我喜歡這個詞。原來心是可以拿來談?wù)劦?。都說頭回生,二回熟,現(xiàn)在我就不拿你當外人了……

公主……

叫我夫人。

哦,夫人請明言。

幾天前你給我號過脈了,但我今天還是想當面問問你——我這輩子,還可以做一個實在的女人嗎?

離開趙府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沉。少夫人本想留你共進晚餐,你婉言謝絕了。你說天氣不錯,想去河邊遛馬,所以今天你還是騎馬跟著一塊來的,你習慣駕馭。這匹老馬有好些日子沒跑遠途了,很憋屈,幾天都沒有好好吃草??磥頍o論人畜,骨子里都埋著一份賤性。你不知道為啥會這么想。這時,女人突然湊到你耳邊嘀咕了一句——別忘了時常來遛遛我。你的臉頰霎時就熱了起來,一直熱到耳根。女人接著嘀咕:要不就由我來遛你……

你回頭看著少夫人,這會兒女人的頭發(fā)又顯得亂了,然后對你開心一笑:走你的吧。

女人的兩顆虎牙著實可愛。

走過那兩扇紅漆大門時,你迎面遇見了看門的家丁,這個一臉胡子的壯漢平時很木訥,今天一直在門前轉(zhuǎn)悠,好像在等人。你本不想搭理,可他卻對你咧了咧嘴:先生辛苦了。

哦,份內(nèi)的事。你這是……

我在等石匠來瞧瞧這只雄獅。

這雄獅……

少爺總說越看越不對頭,像瞎了一只眼。

我倒不覺得……

對呀,我也沒看出來!

你家少爺回來了嗎?

這我就說不好了,我是下人。

就這樣敷衍幾句,你便躲開了這人的眼光,翻身上馬,往河邊去了。這一路上你都在想,那只看上去威風八面的雄獅,為什么趙家少爺卻固執(zhí)地認為瞎了一只眼呢?

夕陽的余暉在汾水上抖動著,一群鴨子悠閑地劃動,不時發(fā)出幾聲零碎的鳴叫,卻讓人對這個稍縱即逝的春天頓生疑慮。

你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古渡口。上一回來這里,還是去年的冬天。你在此地遇見了即將登舟遠行的趙朔?,F(xiàn)在看來,年輕的將軍從那次出門之后或許就沒有回來,剛才少夫人雖沒有明說,但事實本該如此。顯然,對這場君臣之間的聯(lián)姻趙朔沒有興趣,如果不是父命難違,他也許會斷然拒絕。如此看來,新婚之夜的不歡而散自有道理,來自坊間的那些流言蜚語也絕非空穴來風……

聯(lián)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事,你有點不寒而栗了。這個女人啊……

少夫人又一次把手遞給了程嬰……

程嬰屏住呼吸,神情專注地號脈。今天女人的脈象倒是不弱,甚至有點強勁,但還是顯得紊亂。

程嬰:還是顯得亂……

少夫人:怎么個亂?

程嬰:平緩的跳動不到五下,便會停頓一下,再連跳兩下……

少夫人:是喜脈嗎?

程嬰搖搖頭……

少夫人:是身子太虛?

程嬰:不完全是……

少夫人的神情有些沮喪,突然又苦笑道:看來,這輩子我是難為人母了,既然如此,那就踏實地做一個女人吧!

不等程嬰回答,女人便突然握住了男人的手。她含情脈脈地盯著他的眼睛,后者卻有些膽怯地避開了,額頭又顯出了細汗。

少夫人激動地說:我太喜歡你的手了……

程嬰緊張地說:公主……

少夫人卻裝作嚴厲地說:叫我夫人!

程嬰:夫人……

少夫人湊到程嬰耳邊,溫柔地說:現(xiàn)在,我是……你的夫人……

春風送來了梔子花的香氣,借著這份沖動與沉醉,程嬰抱住了公主。

未來的影片到了這里,鏡頭的焦點會逐漸變虛,但無法掩蓋你們的肢體語言,那些習以為常的動作在多機位和多景別的處理下,會讓人感覺有些夸張,甚至比較粗野,后期的弦樂合奏烘托著這場不期而至的風花雪月,而魚水之歡的表現(xiàn)手法卻是十分的寫意,但是,你們的表情在鏡頭里將會無比清晰。你會強烈感覺到,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人,平時總是一副慵懶的樣子,似乎從來沒有睡夠。然而在這一刻卻是生龍活虎,恨不得一口將你囫圇吞下。

嬰……嬰……

女人呻吟著,再由呻吟過渡到呼喊,直到最后身體繃得像一張滿弓,而你也完成了最后的沖刺。你大顆的汗水像一場大雨過后屋檐下的滴水,雜亂地落到女人的臉頰上,與她的汗交匯在一起,融化了胭脂,破壞了美麗,那張原本好看的臉頃刻間就成了被狂風驟雨摧落的一片破敗的枯葉,孤單地漂在池塘里。這已經(jīng)不是你心儀的那張臉了,也徹底背離了你的夢境……

啪——身后猛地傳來了一聲鞭響,驚得你渾身一哆嗦,女人的臉也隨之消失了。

你定了定神,回頭看去——一位須發(fā)飛霜的老漢騎著毛驢正順著河岸向你走來,好悠然的樣子。此人叫公孫杵臼,也是趙家的門客,和趙盾算是至交。他雖是個石匠,卻滿腹經(jīng)綸。趙盾當國時曾多次邀他入幕充當謀士,均被其拒絕。他寧肯做趙家的朋友。想起來了,當年趙府竣工,門口那對完美的石獅子就是公孫杵臼的賀禮。

公孫先生,想必也是剛由趙府過來吧?

你覺得那只雄獅眼神不對嗎?

沒覺得……

可趙朔那后生偏說像瞎了一只眼!

也許趙將軍說得有幾分道理……

這后生執(zhí)拗著呢!

毛驢去河邊喝水了,老人也蹲下身子,用手捧起河水洗了一把臉,水珠在他那霜白的胡須上透著晶亮。你們坐在河邊的兩塊石頭上,似乎有些茫然的望著波瀾不驚的河水。你知道老人還有話要說,也大致知道他想說什么,你在等待。果然,老人捋了捋胡須,再把手在衣服上擦干,輕咳了兩聲,說話了。

聽看門的說,這些日子少夫人身體欠安,總勞你三天兩頭的出診?

其實也就來過兩回。

少夫人啥病???

胃寒,又貪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他男人沒在家嗎?

倒是沒有見到趙將軍的身影,也沒敢向公主打聽。

都嫁到趙家兩年了,哪來的公主?

叫習慣了……

得改。

說話間,不遠處的堤壩上揚起了煙塵,接著就傳來了雜亂的馬蹄聲。望過去,逆光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疾馳而來,隊伍的前面打著一面猩紅色的“屠”字旗號——這是新任的晉國大司寇屠岸賈班師回朝了。屠岸本是復姓,旗幟上卻單標出一個“屠”字,無端透著殺氣。這位屠岸大人,在都城可謂是無人不曉。從前這個人是晉靈公的寵臣,桃園打鳥殃及百姓就是他的杰作。如今又成為晉景公手下的得力干將。趙盾在時,對他有所節(jié)制。如今老相國一走,屠岸賈便毫無忌憚,位極人臣,大有取而代之可能,日后將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公孫杵臼捋著胡須,不禁自語:景公這個時候提調(diào)屠岸賈,咋個意思?

老人的這句話當時并沒有引起你的重視,直到這年的冬天,當你走過這條大河凝結(jié)的冰面時,你才猛然回想起這個黃昏的情形,你意識到,原來那場驚天的殺局就隱藏在這一天的西風殘照里。

河邊的這次與公孫杵臼看似隨意的交談,讓你一連想了幾天。老石匠早就離開了城區(qū),隱居后山,可為什么偏要繞到河邊見你一面呢?那幾句不咸不淡的話語也并無玄機,充其量只是一次旁敲側(cè)擊,算是善意的提醒吧——和少夫人要保持距離,要懂得拿捏分寸。糟糕的是,如今距離和分寸都已失準,你已經(jīng)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難以自拔了??磥?,這些日子是不好再邁進趙府大門一步了。門前那只石頭雄獅雖然看起來像瞎了一只眼,卻是明察秋毫。

一連幾天你都沒有出門。

直到幾天后的一個午后,你在睡夢中又嗅到了濃郁的梔子花香,然后就隨這奇異的香氣醒來,以為是妻子把院子里的那盆花端進了臥室??墒蔷o接著又傳來了一個女聲——先生在家嗎?

那丫鬟又來了,還是捧著一盆梔子花。

對于身心契合的一對男女,性愛無疑是一種強烈的依賴,是會上癮的。你得承認,你和趙府的女人算得上是金風玉露,相逢即是完美??墒乾F(xiàn)在你心里有掛礙,這就讓你感到力不從心。女人對身體的貪婪不僅考驗著男人的體魄,還測試著他的態(tài)度,你必須裝作投入,你必須動作粗野,你必須大汗淋漓,最后,你還必須傾聽著她生不如死般的呻吟……

嬰……嬰……嬰齊……

女人的這句呻吟令程嬰震驚,他猛地直起腰,順手對著身體下的那張破敗的臉用力抽了下去!

一切都靜了,屋子里能聽見一根針掉落的聲音。這一刻連窗外的梔子花香都仿佛消失了。

程嬰想起了一個月前的情形?,F(xiàn)在他知道了,無意中看到的那個寬大的身影,就是趙盾同父異母的兄弟、趙朔的叔叔趙嬰齊!

原來這女人……

沮喪像一件衣服披到了程嬰身上,他已經(jīng)顧不得為剛才的粗魯?shù)狼?,身體在微微顫抖。

女人倒顯得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異常平靜。她沒有指責男人,而是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扔到男人面前。

那小刀在地磚上跳動了兩下,隨之發(fā)出了清脆的幾響,感覺是風吹動了屋檐下的風鈴,一點都不瘆人,卻牢牢拽住了程嬰的視線。

少夫人靠在床上說:你,把刀子給我拾起來。

程嬰沒有動彈。

少夫人不屑地看著:覺得我輕賤,你現(xiàn)在就可以把我殺了!

程嬰低著頭……

少夫人:要不,你就把自己捅了。

程嬰渾身哆嗦……

少夫人:你有這膽氣嗎?

程嬰的眼睛濕潤了……

少夫人跳下床,拾起那把刀:你若下不了手,那就只好等著我來……

程嬰撲通跪在了女人面前,淚如雨下。

——程嬰先生,我能想象得出,對這樣的安排你一定很不滿意,也許還會感到幾分憤怒。也難怪,這種自古以來就見不得光的茍且之事,怎么也不應(yīng)該和傳說中你那偉岸的形象有所勾連。對于歷史上這位莊姬公主的節(jié)操,《史記》倒是回避得干干凈凈,但《左傳》又說得頭頭是道,我該信誰呢?司馬遷還是左丘明?我覺得,我還是信一回自己吧。開宗明義,眼下我這個文本就是捕風捉影。從少年到中年,從書籍到舞臺,從電視機到銀幕,在被你的故事感動過很多次也困惑過多次之后,一個不經(jīng)意間,我接近了你的影子。我發(fā)現(xiàn)那個看似虛無的身影掩蓋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的想象滋生出對你的懷疑,最終成為虛構(gòu)的支點。原來你和趙府的少夫人共同擁有一件華麗的錦衣,攜手夜行了兩千多年。你看,那一刻天空聚集的烏云,就是這件錦衣。我的鏡頭會隨著你空洞的視線推向窗外,迎著那姿態(tài)輕佻的云朵,然后天空開始出現(xiàn)閃電,遠處也響起了嗡嗡的雷鳴。很快,下雨了,一開始就氣勢洶洶——這好像又沒有跳出窠臼,不過我覺得,對付飲食男女這堆繞不開的人間煙火,老套的手法最好不過。或許失去了詩意,卻能直抵人心。

大雨滂沱,可你沒有躲雨,也沒有騎馬,你甚至謝絕了趙府的馬車,執(zhí)意要淋著雨往家走。這種反常的舉動讓丫鬟不知所措,也引起了看門家丁的注意,他好意地遞給你一頂斗笠,說雨大得嚇人,淋久了,會生病的。你對他笑了笑,說:我是先生,知道深淺。其實你恰恰就是忘記了深淺,所以才借助這場無端的大雨作為警示,也讓自己病倒,這或許才是斬斷情絲的一把快刀。但是你是否想過,再大的雨也撲不滅人心頭的欲火。

街上已經(jīng)看不見一個人影了。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趟著,四顧茫然。在迷蒙的雨幕中,你仿佛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寬大的身影?,F(xiàn)在這影子對著你轉(zhuǎn)過身來——正是趙嬰齊,那個能說會道的晉國大夫。這個人在對著你訕笑……

你不禁打了個寒顫。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難怪趙朔那么急著要去駐守邊關(guān),絲毫不留戀自己的安樂窩啊!他應(yīng)該早就嗅出了紅門深院里的齷齪。這種亂倫的奸情無疑是天下的丑聞,有辱他趙家的顏面,將為都城的百姓恥笑。但是現(xiàn)在,你又有什么資格評說這些呢?黑暗中,這次你是用力抽了自己一嘴巴。你感覺吞下了一只蒼蠅,其實你是在嫉妒,由嫉妒衍生出憤怒,仿佛那個叫趙嬰齊的男人奪了你的女人——程嬰先生,你不覺得有點荒謬嗎?

就這樣淋回了家,如落湯雞一般。那時候妻子正在機房里忙著織布,見你這副模樣便很吃驚。

你這是咋了?

馬車路上壞了……

那也該躲雨才是??!

妻子似乎還想問什么,但是你已經(jīng)不想聽她啰嗦,吩咐女人趕緊燒水,你想洗個熱水澡,去去寒氣。女人立即進了廚房,一邊往鍋里舀水一邊說:我今天的一段布快織好了,明天一早就系到肚子上。哦,原來這就是你那天關(guān)于生育的計策,謀劃的竟是一次“詐孕”——你讓妻子每晚織好一段布,第二天系到肚子上,就這么織上三百天,等完成了“十月懷胎”,你再悄悄去鄉(xiāng)下買回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人的一張臉真的如此要緊嗎?要臉難,不要臉也難,你不禁嘆了口氣。

織布的活計給妻子帶來了興奮,更帶來了希望。這些日子,女人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面,也就無法留意到你有什么變化。這是個好女人,這輩子都欠她的。你提醒妻子要記好日子,記著每天只能在肚子上增加一段布,你說:女人的肚子是一天天變大的。

妻子一笑:我又不傻。

女人說得沒錯,犯傻的是自己。

果然病倒了。后半夜你就開始發(fā)熱,渾身酸脹,頭也疼得厲害。喝過姜湯,捂上棉被,想盡快逼出體內(nèi)的寒氣。你想沉沉地睡上一覺,卻又擔心神志不清信口胡說,透露了心思。于是這個晚上你就讓妻子臨時去了客房,這才放松了身心。沒過多久,你又回到了那個幽靜的中庭小園,回到了那張香氣四溢的大床上,然后就聽見一個急迫的聲音在呼喚著你——

嬰……嬰……嬰齊……

你一下就驚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已經(jīng)發(fā)白了,四野的雞鳴聲此起彼伏。隔壁的妻子還在酣睡,你沒有驚動她。挪動身子下床,你站到了窗前,望著院子里的那兩盆梔子花,空洞的眼神顯出了莫名的憂傷。大雨過后,這好看的花已經(jīng)徹底敗落了,無精打采,那奇異的香氣也蕩然無存,其實離花謝的日子還早吧?

你披上衣服,飄飄然走到院子,有些憐惜地摸著發(fā)蔫的花瓣,暗暗下了決心,不再趟那灘渾水,現(xiàn)在煞住腳或許還來得及。然后,你就把這花給連根拔掉了,扔到馬棚里。

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有去趙府探望了,盡管這期間那丫鬟又來過兩次,你都稱病不出,讓妻子客氣地擋回去了。妻子說你一直臥病在床,行動不便,還望公主海涵。于是少夫人很快又派人送來了一只羊羔,說是讓你補補身子,盡早恢復元氣。那會兒你就覺得,這女人太高明了,想擺脫她的控制并非輕而易舉。當然,你也未必想擺脫,因為你也享受了這種控制帶來的愜意,這算骨子里的賤性嗎?你不禁自問。不過,這只羊羔第二天就讓妻子送到集市上賣了,好像價錢還不低。那天女人興高采烈的回到家,進門就催你去趙府看看,像這樣的大戶,一般人是高攀不上的。女人說,那丫鬟都來幾回了,人家又送了羊,不去怕是不合適的。

公主的病其實不在脾胃……

不是脾胃?

她得的是心病。心病難除。

程家屋后的荷塘里,一只紅蜻蜓停在花蕾上,抖動著雙翼。

程嬰站在柳蔭里,轉(zhuǎn)暖的天氣也一定程度上調(diào)整了他抑郁的心情,氣色也有所改變。這個上午他已經(jīng)在這荷塘邊上轉(zhuǎn)悠很久了,他舒展了一下身體,在想著是否該去趙家看看了。

這時,他聽見了自屋前傳來的馬車聲,心下一緊,知道趙府又來人了。這一次他不打算回避,于是就轉(zhuǎn)過身來,向前院走去——那個熟悉而親切的身影立即映入眼簾,他趕緊疾步上前,躬身拱手道:在下不知公主駕到,有失遠迎,多有得罪……

少夫人莞爾一笑:先生客氣了。

說著,就讓丫鬟把帶來的一匣點心遞到了程妻手里。女人便欠身:多謝公主……

少夫人說:自家做的,未必合你們的胃口。

妻子說:那也是好吃。

少夫人看著程嬰,親切地問:先生身體可有好轉(zhuǎn)?

不等程嬰回答,妻子立即接過話頭:自從吃了公主送來的羊羔,印堂就發(fā)亮了,眼也有光,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程嬰打斷說:還不去給公主上茶?

少夫人擺擺手:不用了,我出門一向沒有吃茶的習慣。不如陪我走走吧……

于是,程嬰便陪著少夫人從前院到了后院,邊走邊看,女人感嘆道:雖然有些簡陋,但這房前的柳樹,屋后的荷塘,還有這滿院的雞雛,都是那么生機勃勃,怎么瞧都是一份溫馨啊。

程嬰說:貧賤人家無非平常日子,不足掛齒。

趙府少夫人的不期而至是這個上午最亮麗的風景,但對于主客雙方而言,則是一次計劃外的公開表演,分明是一次突襲問罪,卻又被甜美的笑容、溫和的語氣所包裹;明面上的噓寒問暖,卻讓你感到莫名的慌亂。少夫人舉止得體、落落大方,你卻一時間手足無措,口齒也變得極不流利。你明顯地感到體內(nèi)升起了一股寒氣,那個模糊的身影,那聲清晰的呻吟,還有那突然扔到面前的匕首,這些都讓你放松不下……

少夫人忽然站住了,回頭用詫異的眼神看你:怎么沒見到我的那兩盆梔子花???

讓,讓那場大雨……

你給扔了?

豈敢!是……敗了……

也難怪,那花本就不該插在這塊土上。

在下該死……

看你,又出汗了……我可沒怪你。

多謝公主寬?。?/p>

替我把把脈吧。

在下遵命。

于是你趕緊進屋搬出那只藤編藥箱,利索地拿出墊枕,少夫人便把手輕巧地放在上面,眼睛卻轉(zhuǎn)向了你的妻子——這女人剛才沒有隨你們四下轉(zhuǎn)悠,一直怯怯地站在門邊。你的手指剛剛觸及少夫人的脈搏,就意識到一件大事發(fā)生了。你屏住氣,很快就作出了進一步的確認。然后,你恭敬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再次對少夫人躬身拱手:恭喜公主!喜脈……

少夫人仿佛還沒有回過神來,竟一時無話。直到你妻子也上前欠身,說“恭喜夫人有喜了”,趙家的女人才慢慢站起來。

先生……可確切?

千真萬確!公主有喜了……

少夫人一笑,接著就笑出了眼淚。

趙府少夫人有喜的消息這年夏天開始就傳開了。與此同時,你的妻子也每天挺著可笑的肚子招搖過市,集市上的人大都認識你們兩口子,所以每次她買菜回家,儼然是挎著一籃子的祝福。今天你沒有讓女人出門,你說要去后山看看那位老石匠公孫先生,畢竟有些日子沒見了,想陪老人吃茶。妻子也想和你一起去,這幾年風不調(diào)雨不順,鄉(xiāng)下人窮得叮當響,她早就聽說后山那一帶有做買賣娃營生的,想先去探探路,問問行情。你說這事不急,日子還早著呢。女人卻執(zhí)意要去,說只要找到肚子和她一般大的孕婦,價格合適,就提前號上。你臉一沉,厲聲警告女人,這事不得泄露一點風聲,也沒有提前的必要。妻子無奈地點點頭,又進機房專心織布去了。

如你一樣,關(guān)于這位公孫杵臼,史書上基本沒有什么蹤跡,即使有,也都是不著邊際的演義。意外的是,你們的形象卻扎根在演義里開出了奇異的花,在后來的各類作品里顯得十分飽滿,雖然說法各有不同。為了維護那場義舉,我只能保留這個人物。我深知,廢除一個傳說比摧毀一支勁旅還要艱難。我必須作出讓步,盡可能延續(xù)你們這場珠聯(lián)璧合的演出,這個歷史悠久,卻又疑點重重的故事一出籠便具有濃烈的傳奇色彩,經(jīng)過不斷地加工和潤色,距離神話僅是一步之遙。這樣的傳奇往往具有頑強的生命力,虛構(gòu)顯得比史實還有分量,實在是不可思議。不過,有一點先得說清楚。你已經(jīng)知道,在本人筆下,這位公孫先生已經(jīng)消除了顯赫的身份,他就是個石匠,而且還是光棍,年近古稀,稀疏的白發(fā)和須髯讓他看上去仙風道骨,顯得德高望重,使人幾分敬畏。你們算得上是忘年交。有人說,那年晉靈公借桃園打鳥欺辱百姓,遂與相國趙盾鬧掰,公孫杵臼便決計離開都城來后山隱居,他前去趙府向趙盾辭行,據(jù)說告別之際兩人還抱頭大哭了一場。

所謂的后山屬于太行山的余脈,山勢不高,林木也不算茂盛。倒是山腳下的那條河一年四季盡顯秀色。這條河至今沒有名字,發(fā)源于哪里又流向哪里,都沒有人說得清楚。這又是一條不凍的河,無論什么季節(jié)都是奔流湍急。很長時間過去后,你突然明白過來,這原來是一條生命之河。

公孫老漢的房子是石頭壘起的,屹立在半坡上。那間逼仄的的屋子里堆積著不同成色的竹簡,院子里也放滿了顏色各異的石頭。老石匠如今手腳不大靈便了,只有在不讀書的時候,才會想起擺弄這些石頭。你牽著馬走進院子,我的鏡頭會一直追隨著你,還是順著你的視線向前方看過去,那棵粗大的老榆樹下,老人坐在一截樹樁上,在專注地鑿著一塊青石——那是一尊剛顯出輪廓的石像,從去年冬天到現(xiàn)在,你沒有看出有多大的進展。

未來的電影里將有如下的一段對話,看似可有可無,但我以為很有必要——

程嬰撫摸著那尊尚未完工的石像,思忖著,這尊仿佛永遠也不會完工的雕像主人是誰。于是便問:一直沒好意思問你,這石像的主人……是誰啊?

老人說:重耳。

晉文公?程嬰有點意外,怎么想起來給他雕像?

老人一時沒有回答,神色卻變得有些凝重了。

程嬰繼續(xù)問道:還是有人雇了你?

公孫杵臼不禁一聲嘆息,順手給程嬰倒上茶:就當我喜歡這個人吧。

程嬰還是有些納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少頃,放下茶盞問道:是因為從前的老丞相趙衰嗎?坊間都知道他們是發(fā)小。

老人說:不全是。

程嬰再問:這么說還有別的理由?

老人躺在一張竹靠椅上,捋著胡須,感嘆道:我就覺得,那會兒是晉國最好的時光……

哦,原來這老人在緬懷從前呢!

公孫杵臼這番話讓你想起了一些往事。對于晉國,晉文公姬重耳的大名也是如雷貫耳。他的勵精圖治、文治武功至今還在民間廣泛流傳,仿佛已經(jīng)不是晉國的歷史了,儼然一部輝煌的神話。那算得上是晉國歷史上最為強盛的時期嗎?這位晉文公當權(quán)時已年過花甲,前后不過九年。那會兒你還是個孩子,聽父親說,至少從公子重耳那時起,君家與趙家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驪姬之亂發(fā)生后,公子重耳擔心自己會遭到暗算,便開始了流亡生涯。他身邊有五個鐵桿哥們陪伴,居功至偉的就是趙衰。

趙衰,嬴姓,趙氏,字子余,史稱趙成子。當年他跟隨公子流亡到了翟國,這對發(fā)小分別迎娶了翟君家的一對姊妹花叔隗和季隗,由此成為連襟。十九年后重返晉地,公子搖身一變?yōu)閲?,一時間晉國大地氣象萬千。實際上,重耳返國主政,依靠的還是秦穆公,只是君家和趙家都向民間掩蓋了這個事實,從而也夸大了重耳的功勛。這種默契令晉文公非常滿意,竟作出了一個荒唐的決定——把剛滿十六歲的女兒嫁給了趙衰,于是連襟又成了翁婿……多奇葩!他和原配叔隗生下趙盾,又與二夫人生下了趙同、趙括和那個趙嬰齊。現(xiàn)如今,趙盾之子趙朔迎娶了公主,這種復雜的聯(lián)姻看上去是那么的混亂不堪!這混亂是一代代積累起來的,說是傳承也毫不過分。這一點你與公孫杵臼或許很不一致——程嬰先生,你以為呢?

外面都在傳,趙府的少夫人有喜了,有這回事嗎?

我替公主,不,少夫人把過脈,確實喜脈。

趙朔可回來了嗎?

我很長時間沒有踏過趙府的門檻了。我想,趙將軍得知這樣的喜訊,是不會怠慢的……

萬一,那后生不肯回來呢?

這個,不至于吧……

說話間有幾片落葉飄過窗前。逆光下,葉子看著透明,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起風了。山里的天氣總是變幻莫測,這難得的外景我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我也許會用不小的篇幅來拍攝風過時的落葉,雖然每一片葉子都是青的。

你放下茶盞,偷偷擦去了額頭上的細汗。老人倒是躺在竹靠椅上,悠悠捋著胡須,臉上掛著似笑非笑,從他那副半睜半閉的眼神里,你無法猜出他這一刻的心思。但你早就覺得這老人的表情有些詭異,頓時心下就虛了,兩耳發(fā)熱。你回想起那一次在汾水邊和這老人的交談,當時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句“她男人在家嗎”,現(xiàn)在看來,那就是一次試探……

你沉默了,專心吃茶,你在以這種方式等待公孫杵臼的進一步追問。果然,老人從竹靠椅上直起了身體,看著你的眼睛,突兀地問道:趙朔有一個叔叔叫趙嬰齊,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手里的茶碗晃了晃,茶水也濺到了身上。你放下茶盞,避開了老人的眼光,點點頭回答道:是老相國趙盾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有三個這樣的弟弟,都是晉國的大臣。

知道就好……

這是一次倉促的談話,前后還不到一個時辰。老人的閃爍其詞讓你越發(fā)感到不安。于是起身告辭,你說,妻子這些日子身子略有不適,得回去照看。公孫杵臼卻哈哈大笑起來:老夫差點忘了給你道喜了!

在得知懷孕后,趙府的少夫人霎時就流淚了,都以為是喜極而泣,卻沒有人知道這一瞬女人復雜的心思。才入夏季,女人卻覺得已身處秋天,心里納滿了蒼涼。懷孕已是即成的事實,卻脫離了她的計劃。她原以為這輩子是不大可能做母親的,所以意外的受孕讓她一時手足無措——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本人沒有把握。如果這個孩子順利產(chǎn)下,趙家人會怎么看待?正是在這樣的煩躁中,丫鬟傳話來了:程先生求見。

女人頓時眼睛一亮。

如往常一樣,每次只要走進這個中庭小園,程嬰都顯得格外的小心,他提著衣襟,生怕弄出不該有的聲響,驚擾了少夫人。

小園里的那片梔子花凋謝了。這本是意料中的,卻還是讓他有些惋惜。

茶已經(jīng)預先放好,女人也端坐著,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望便知。

程嬰走進門,上前躬身拱手:少夫人……

少夫人還是一笑:你總算改口了。

程嬰就有些慌張,一時不知該怎么說話了。

少夫人翹起手指:先生請坐,請用茶。

程嬰忐忑不安地坐下,卻不敢看女人:在下不請自來,多有冒昧……

少夫人: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也一直在等。

程嬰:不知道少夫人近來口味如何?

少夫人:倒不挑食,也不大嘔吐,有時想吃點酸辣的東西。

程嬰這才抬頭看著女人:有勞公主把手遞給我……

少夫人:還是叫我少夫人吧,聽著順耳一些。說著,就把手伸過去,放到了墊枕上。

程嬰開始把脈,顯得十分專注。少頃,他對女人笑了笑:恭喜少夫人,懷的是個男孩!

少夫人也笑了:這你也號得出?

程嬰:當然,也不是萬無一失……

少夫人話里有話:依先生的能耐,肯定百發(fā)百中??!

女人開心地笑著,兩顆小虎牙是那么的明顯。丫鬟說,自從夫人有喜以來,還沒有過像今天這樣開心呢。那會兒窗外的陽光正透過窗紗照進了屋子,只有你依舊落在陰影里。你在推算著女人受孕的日子,其實是在猜測女人腹中孩子的父親,顯然不是趙朔,他離家的時間太久了,那么,趙嬰齊呢?似乎也不是。如此看來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丫鬟在側(cè),少夫人便提起了一個話頭,說丈夫離家時曾留下一句話,如果日后生下的是女嬰,取名叫“文”;男嬰則叫“武”。說著,還回頭看了那丫鬟一眼:是這樣嗎?

丫鬟說是,那天她在邊上為少爺整理行裝,聽得真真的。

女人這番表演,無非是想通過丫鬟作為見證人把消息傳出去,讓都城所有的人都知道趙家這個孩子來路分明??梢娺@女人的心思多么縝密。

忽然,少夫人想起了什么,說她得馬上回宮,有事情和哥哥商量,就不好多留你了。這會兒女人顯露出了罕見的慌亂,你頗感意外,便就湯下面地起身告辭。很快你就來到了大門,突然發(fā)現(xiàn)看門的家丁換了,來時還是那個一臉胡子的漢子,現(xiàn)在卻是一個陌生的面孔,表情平淡,倚著門對你嘟囔了一句:先生慢走。

這一路上你都在想少夫人剛才的表現(xiàn),覺得一定是因為要緊的事,女人才顯得如此驚慌——會與懷孕有關(guān)嗎?不至于??!女人不說進宮而說回宮,感覺她還沒有嫁到趙家,一直住在宮里似的。女人不稱景公而叫哥哥,似乎暗示著自己公主的身份不可動搖。這真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啊!現(xiàn)在看來,自己是孩子的父親,已經(jīng)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倘若真相大白,君家會是怎樣的態(tài)度?趙家又將如何?是治你的罪還是要你的命?按日子推算,瓜熟蒂落應(yīng)該是在冬季,其實并不遙遠……

你越發(fā)感到不安了。

揣著這份忐忑,你到家了。進門就看見妻子正忙著把一塊布捆在肚子上,蓋上衣服,倒是顯得無比真實,和少夫人的肚子一般大。你不禁嘆了口氣,這場“詐孕”的戲碼也將在同一時刻收場。等到晉地漫天飛雪的時候,你將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程嬰先生,我都為你捏把汗呢!

這時,妻子又說起想盡早去一趟后山,看看那一帶可有賣娃的,這事總讓她放心不下。

女人說:你就不能上點心嗎?要是遲了……

你有點急躁地打斷:這事不急!

妻子頓時就不再說了,默默流著淚。你坐到女人身邊,給她倒了碗茶水,算是道歉。女人抽泣著,說那天看著你給少夫人號出喜脈,她是又羨慕又嫉恨,折騰得一宿未眠。她感嘆自己命苦,這輩子也無望了,如果這次的計劃再有閃失……

你安慰著妻子,說:不能怪你,沒用的或許是我呢。

后來你知道,那天少夫人急著趕回宮里,險些與晉景公鬧翻了。至于兄妹倆為何事爭吵,女人卻始終沒有解釋,你當然也不便問。從這時起,你發(fā)現(xiàn)女人的神情和態(tài)度都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幾乎再沒有見到過她的笑容,顯然有很重的心事。對你有意無意的身體觸碰,也表現(xiàn)出厭煩和拒絕。這或許是女人妊娠期正常的反應(yīng)吧。等到這年天空飄下第一場雪時,你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理解是多么膚淺!當然,那種幽暗的深奧也并非一個行醫(yī)人所能理解。

未來的影片到此,會有一個暗場的處理,以表現(xiàn)時間又過去了一段。等幾秒鐘后銀幕再度亮起,觀眾會發(fā)現(xiàn)已置身于一個朔風呼嘯、雪花飄舞的世界。劇本是這樣寫的——

雪落無聲,這場沒有預兆的雪于昨夜最黑暗的時候悄然落下,都城的早晨已是白皚皚一片。

那時候程嬰還在睡夢中,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程嬰給鬧醒了,不禁欠起身。

黑暗中妻子迷糊地問了一句:誰呀,這一大早的……

程嬰披衣下床,這才看到窗外正在飄雪,院子里已被雪覆蓋,立即就有了一種預感,趕緊打開門——

趙府那個看門的家丁一身是雪,站在面前,不等程嬰開口,那人就說話了:程先生,公主臨盆在即,想請先生盡快過去一趟!

程嬰連忙問:穩(wěn)婆可在身邊?

家丁說:在忙。

程嬰哦了聲,便趕緊收拾好自己,提起了那只藤匣子,他聽見身后的妻子在問:誰家病了?

程嬰沒有回答,牽出馬,隨那家丁而去。

兩匹馬在疾馳,很快就消失在視野中……

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馬蹄印……

那丫鬟早在趙府大門口等候了,縮著腦袋,不停地搓著手,跳著腳。見你下馬,她便跑上前帶著哭腔說:先生你可來了!少夫人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呢!

你來不及多問什么,就撩起棉袍掖在腰間,提著藤匣子跟隨丫鬟往里跑去,很快就來到了中庭小園,正想喘口氣,忽然檀木屏風后面就傳出一聲嬰兒清脆的啼哭。你眼前一黑,跌坐到雪地上,天啊,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

你沒有跟隨丫鬟跑進屋子,而是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坐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大口喘息著,一臉是汗。不一會兒,你聽見了開門聲,接著就看見一個微胖的、嘴角有一顆綠豆大黑痣的穩(wěn)婆,端著一只碩大的銅盆自少夫人屋里走出,搖搖晃晃的像只快樂的鴨子。那半盆的血水和一把閃亮的剪刀讓你很不舒服。正準備詢問,穩(wěn)婆卻笑嘻嘻地先開了口。

先生,你脈象號準了,夫人生了個大胖小子!

恭喜恭喜……

這會兒你多想進去看看啊,但是又擔心與禮儀不合,盡管你也有過替人助產(chǎn)的經(jīng)歷。母子平安就好,過些日子再來探望也不遲。

于是,你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臉,悄然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一眼,總感覺身后有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在注視著。

這場雪雖然來勢兇猛,骨子卻相當脆弱,不到三天就融化得差不多了,是暖雪。天放晴了,大地的寒氣被陽光吸收,陡然間就覺得冷了起來。但是你今天你還有進山的安排,一來你要把少夫人得子的事情告訴老石匠;二來也想順路打聽那一帶可有人家有娃可賣,當然是月子里的娃。這兩天妻子一直在偷著哭泣,埋怨你不做準備,都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再不行動那就露餡了。其實女人是被少夫人得子給激了。為此昨夜你也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沒有睡好。

就這樣西風瘦馬地一路走著,過了城南郊外的那座小石橋,忽然,一個鄉(xiāng)下媳婦模樣的女人從稀疏的槐樹林中走出來,懷里抱了一個看上去尚未滿月的嬰兒,眼巴巴地看著你,于是你翻身下馬。

先生,求你買下這娃吧,是個男娃??!

你男人呢?

男人上個月死了,實在是養(yǎng)不活了,家里還有兩個娃呢……

你看了那襁褓里的嬰兒一眼,小臉凍得發(fā)紫,印堂也有些暗,鼻孔顯大。這樣的娃不好養(yǎng)??!不急,明天再來這一帶仔細尋尋,一定能找到。于是,你從口袋里摸出幾枚銅錢給了那女人:外面冷,趕緊回家吧。

那鄉(xiāng)下媳婦倒也沒多糾纏,對你欠了欠身,就抱著孩子過橋了。那分明是進城的路,顯然女人并不打算回家,看來她今天非得進城去,把娃再賣上一回。你不禁搖了搖頭,感嘆道:這狗年月,城里都不安生,何況鄉(xiāng)下?

你抽了一鞭,馬奔了起來。

當程嬰向公孫杵臼通報了趙府少夫人得子的消息后,老人的眼睛就現(xiàn)出了疑惑,似乎還不敢信以為真:你說啥,少夫人生了?

程嬰點點頭:生了個小子,取名趙武。

公孫杵臼:誰給取的名?

程嬰:趙朔將軍……

公孫杵臼仿佛松了口氣:他總算回來了!

程嬰搖頭:是他臨行前吩咐下來的,生女叫文,生男叫武。

公孫杵臼:太簡單了!

程嬰自己倒上茶:無非就是個名字吧,倒也好記。再說了,也含有子承父志的意思……

公孫杵臼鼻子哼了哼:但愿如此吧!

程嬰有著摸不著頭腦,老人這是何意呢?

公孫杵臼在程嬰面前來回走動著。從老人凝重的表情里,程嬰也感受到了一份壓力。果然,老人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又往下說了。

公孫杵臼:這樣的喜事,趙府的少爺卻沒有回來,合乎情理嗎?

程嬰:這個,我不便說的……

公孫杵臼踱了幾步,仿佛自語:是少夫人沒有給出信報,還是趙家少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程嬰霍地站了起來!

接著,公孫杵臼就說到了那次在汾水邊上遇見屠岸賈的馬隊,這事過去很久了,經(jīng)老人再次提起,就覺得是剛剛發(fā)生,一切都看得真切。如此看來,晉景公委任屠岸賈做大司寇,且又調(diào)回都城,應(yīng)該不是例行的安排,而是在精心布一個局。在這晉國,君家和趙、韓、魏三大家族之間的關(guān)系歷來微妙,也相當復雜,但這回針對的可能就是趙家。根子還是晉靈公和趙盾那時埋下的,君臣失和,反目成仇……

但你卻不這么認為。你說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這兩個人都已作古,否則君家怎么還會把公主嫁給趙家呢?

事情的詭異也就在這里啊!

此話怎講?

趙家世代良相,一門不乏重臣,景公怎么可能輕易放心?又怎么可能讓其坐大?如此看來,兩年前的那場婚禮,也是一碗迷魂湯了,為了迷惑趙家……

公孫先生,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說,我是不是該向公主提個醒???

她早已不是公主了,你得記著改口。

實在是叫習慣了。

習慣有時候會闖禍的。

多謝先生指點。

從后山回來的路上,天更嫌冷了。十幾里的山路,馬倒不累,你倒是一臉的疲憊,直到黃昏時分才臨近了自己的家門,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微胖,嘴角邊有顆綠豆大的黑痣,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只鴨子,笑嘻嘻地一路數(shù)著銅錢。你大為驚訝——那件不堪的事終于還是發(fā)生了!于是你立即避開了穩(wěn)婆,繞到了后院。屋里已經(jīng)掌燈了,你湊近窗戶往里看,妻子的額頭上竟也包著一塊頭巾,正抱著一個嬰兒在喂著米湯。那孩子,小臉發(fā)紫,印堂發(fā)暗,鼻孔顯大……天吶!

你硬著頭皮走進了家門,妻子立即就對你作了一個十分得意的鬼臉:你看,我總算是坐上月子了……

你沒好氣地說:學會自己拿主意了!

別怪我,這不是著急嘛……快來看看娃吧。

我已經(jīng)見過了……

你見過了?幾時見過的?

白天剛出城就見過……

那個瞬間妻子的表情有些詫異。你背著身,還是輕輕嘆了口氣。不能怨女人,這場“詐孕”的游戲本是自己的計策,無非為了個顏面。但是有一件事女人是做錯了,不該讓穩(wěn)婆上門。妻子說這街坊四鄰但凡女人臨盆都離不開穩(wěn)婆,她心虛,就想出一份錢好讓穩(wěn)婆日后當個見證。你不禁抬高了聲音:你難道就不知道這等于是不打自招嗎?多了雙眼睛,指不定日后會惹出什么麻煩……

這下,妻子真的給嚇住了,眼淚汪汪,哽咽著:早知這樣,你還不如把娃直接買下,我還省了一筆錢……

從程嬰進家到現(xiàn)在,就沒聽見那娃哭過一聲,就這么靜靜地躺在搖籃里。這也是妻子早就備好的,自從“懷孕”,她就開始為娃張羅。

程嬰從搖籃里抱起嬰兒,輕輕放到了大床上,看著那張發(fā)皺的小臉,然后就卷起衣袖,小心觸摸著嬰兒的脈搏……

突然,程嬰的手像被燙了一樣猛地往上一提。

妻子嚇了一跳:咋了?

程嬰:這娃的脈象好弱啊!

妻子:啊?

程嬰:心跳也亂……

妻子慌張地說:那,那咋辦呢?要不你開個方子,我現(xiàn)在就去街上抓藥?

程嬰橫了妻子一眼:吃奶的娃你讓他喝藥?

妻子六神無主:那,那咋辦???

程嬰嘆息:這娃,沒幾天好活的……

妻子立即就跪倒在丈夫面前:求求你!救救我這娃吧!

程嬰扶起了妻子,嘆息:是人,就都有個命數(shù)。

窗外,一時間狂風大作,呼嘯而過,屋里的油燈在搖曳著,四壁都是影子。夜黑風高,這是殺人的氣氛,也是滅門的前兆。

……

全文見《天涯》2024年第1期

【潘軍,作家,現(xiàn)居安徽安慶。主要著作有《獨白與手勢》《海口日記》《潘軍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