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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虹影:電影是一場洪流
來源:《中國作家》 | 虹影 楊勁松  2024年01月09日08:33

2002年秋,在北京三里屯南街的金谷倉,我第一次見到虹影。她在古樸茶香中慵懶坐在中式沙發(fā)上,曉陵導演介紹這是寫《饑餓的女兒》的作家,他們正在談《上海王》的電視劇改編,在場的還有正熱播的《像霧像雨又像風》的編劇張永琛老師。到了晚飯時間,虹影活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家茶社還有地道的川菜,川渝一家,虹影與曉陵是重慶老鄉(xiāng),飯桌上他們有了關于家鄉(xiāng)菜發(fā)言的權威。川菜是當年我與虹影交往的媒介,我從家走路到她在望京的住所,是她將我?guī)нM了606室“當代孟嘗君”黃珂老師的流水席,虹影偶爾客串廚娘。在下廚前,她已把即將出鍋的菜隆重介紹,我們都被她的自信催眠,晚到的朋友只能望著兩三個空菜盤一聲嘆息。

還是在黃珂流水席上,聽說了虹影婚姻的變故。她從望京搬到了陽光上東,那時我也從四環(huán)外遷到了三環(huán)邊,與虹影新家十分鐘車程。走進她的新生活,是她女兒周歲的生日宴,喜樂滿屋。我們端著盤子站到了門外的消防通道里,西餐冷盤配合所有久別重逢的熱烈儀式,虹影就在那里拌一盤一盤的沙拉,掌握著餐臺上餐盤更替與大廳里客人來往的節(jié)奏。那天,她在餐廳里的那種控制力,讓我堅信她不僅會寫出關于美食的暢銷書,當她第一次告訴我她要做電影導演時,我更相信她會成功。

八年前,韓寒、郭敬明、張嘉佳等男作家紛紛轉(zhuǎn)行電影導演,我的一位作家老師提議我組織女作家們做電影導演,每人拍一部短片。當我聯(lián)系到虹影時,她哈哈大笑,說:“她們都做不了電影導演,只有我可以,因為我吃過苦,我曾經(jīng)是饑餓的女兒?!逼鋵?,養(yǎng)尊處優(yōu)者未必不能勝任電影導演,但電影導演確實需要強大的控制力與面對未知困難并迎刃而解的刻苦精神,更要有對藝術表達的強烈渴望。后來,這個女作家電影導演計劃未果,洽談過的五位女作家里,確實只有虹影如今拍出了電影導演處女作。

虹影最早選擇的電影導演項目并非是發(fā)生在重慶的家鄉(xiāng)故事,為此她做了大量細致工作,我曾幫她做過一些參謀工作。有天在她家開完會,她告訴我說,她明天約了醫(yī)生去做激光矯正視力手術,為了即將開機的導演工作,她覺得戴著眼鏡看鏡頭太麻煩了。我說任何手術都有風險,虹影說:“我做好了手術失敗的準備,所以只做一只眼睛的手術矯正,若有萬一,我還有另一只眼睛看鏡頭?!?/p>

虹影那一只眼的視力矯正手術很成功,但那年說好的電影投資卻沒了蹤影。隨之而來的2020年春節(jié),我們分別困在了北京之外的其他城市。那三年,我收到了她的新書《月光武士》,在朋友圈看到了她回重慶拍導演處女作的消息?;蛟S只有虹影,能在中國電影最艱難的三年,完成自己的電影導演夢。

我看到《月光武士》樣片是在今年六月的上海,同時擠在那家8K放映室先睹為快的還有張力奮、殷健靈、萬燕教授、魏心宏主編等海上文化名流。次日,孫孟晉主持,毛尖、張力奮做嘉賓,在蘭心大戲院旁的朵云書院戲劇空間與虹影暢談,張力奮教授帶來了1993年的《花城》雜志,刊發(fā)有虹影短篇小說處女作《岔路上消失的女人》。雜志已泛黃,那是虹影從詩人到小說家的轉(zhuǎn)型。在今天,虹影完成了作家到電影導演的轉(zhuǎn)型,電影處女作畫面的新活顏色會被數(shù)字技術永存。

饑餓的女兒,從顏色易褪的詩歌年代走向了色彩永新的影像時代。

@楊勁松:

我們這代人都有露天電影院的童年記憶。

@虹影:

有記憶的第一部電影是《地道戰(zhàn)》。我五歲時候,全國在宣傳“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電影不是無意識在放,電影是普及國防教育。我記得看的是南岸的露天電影,我跟著大人們走了很遠的路,從南岸彈子石江邊,走到了上新街。來的時候,我拿著小板凳走到了電影場,你要是坐在板凳上其實根本看不見前面的銀幕,只有站著看,被劇情所吸引,站兩個小時,也不覺得累。記得有一次是看《地道戰(zhàn)》,很刺激,日本鬼子進村,被老百姓收拾得落荒而去,最后被打敗了。電影散場,回去的路上,看到同行的觀眾在坡上形成了一股洪流,我就在洪流中,跟著大人們往夜幕深處里走,知道步履的終點是我們各自的家。

@楊勁松:

2017年夏天,在北京七棵樹的婁燁導演工作室,我遇到過你帶著自己剛做好的麻辣涼面,給婁燁導演夫婦送過來。

@虹影:

那段時間,我和婁燁、馬英力夫婦常見面,已經(jīng)在談《上海之死》改編。三十多年前,我就分別認識他倆,和婁燁是九十年代初在北京電影學院附近認識的,和馬英力是在德國認識的,他倆都分別是我的好友,后來他倆成了夫妻。婁燁人很謙虛,很nice,我很喜歡他的電影,他也很喜歡《K:英國情人》這部小說,他特別喜歡這個封閉空間的故事。《上海之死》也是封閉空間的故事,國際飯店和蘭心大戲院,婁燁對這個故事同樣充滿興趣,他的父親是上海著名話劇表演藝術家,他隨著父親從小在蘭心大劇院這樣的封閉空間里長大,他對劇院空間有興趣、有情感。他拍過幾部上海題材電影,可能有些遺憾,他想拍一個不同以往的上海。電影導演都很重視故事的空間感。因為是老朋友,又有了投資方,我和婁燁夫婦組了個火鍋局就談定了。編劇是馬英力,她有很強的文學改編能力,我就完全交給她了,沒有過問劇本的改編。后來影片完成后,快去威尼斯電影節(jié)時我才知道,《蘭心大劇院》同時選取了日本著名作家橫光利一小說的《上?!愤M行了改編。

@楊勁松:

橫光利一先生生于1898年日本福島縣,中學時開始創(chuàng)作,1923年加入《文藝春秋》社,躍入文壇。1924年與川端康成等創(chuàng)辦《文藝時代》,掀起“新感覺派”運動,發(fā)表了《春天乘著馬車來了》等作品。后來傾向于心理主義,1931年發(fā)表了《上?!罚匀毡緝S民視角,反映了上海五卅運動的時代風云。因為《蘭心大劇院》,我輾轉(zhuǎn)在南京大學圖書館里找到了《上海》的中國譯本,確實這部小說有作者在場的歷史真實度,對人物心理描寫很見功底,給婁燁、馬英力等主創(chuàng)帶來了豐富的歷史現(xiàn)場借鑒,他們能發(fā)現(xiàn)這部與歷史同脈的日本小說,說明他們的文學閱讀視野很廣。

@虹影:

橫光利一是文學前輩,選取他原著中的內(nèi)容加強影片的時代背景刻畫,哪怕就一分鐘的內(nèi)容,這對影片創(chuàng)作錦上添花。婁燁夫婦不忘為他及其作品署名,說明婁燁夫婦對文學版權的尊重;能與這位前輩作品共同出現(xiàn)在一部電影中,也是我的一種榮幸,其他人可能不理解這點,但我看完《蘭心大劇院》后更加釋然,因為鞏俐的于堇還是來自我的《上海之死》。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首映那天,我看了三遍,那天一早八點半就有第一場媒體放映,我七點就坐輪渡去島上的電影宮??赐陜杀槊襟w場后,當晚參加首映禮,鞏俐坐在我前面。影片放映結(jié)束,場燈亮起,婁燁導演轉(zhuǎn)身給我一個擁抱。

@楊勁松:

你作為《蘭心大劇院》主創(chuàng)出席2019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現(xiàn)在很多朋友說你是在威尼斯受了刺激才決定開始做電影導演的。

@虹影:

哈哈!在你之前也有人直接對我這樣說過,我就回答:“對啊,那么好的電影我也想拍啊?!逼鋵崳闶侵赖?,我早在《蘭心大劇院》之前就在籌備我的導演處女作,那是一個發(fā)生在重慶和羅馬兩座城市的故事。電影,也是一種作者寫作,特別是數(shù)碼技術應用相對成熟的數(shù)字經(jīng)濟時代,影像寫作成為普通人的日常,電影導演、作家都在一個大的娛樂時代。你知道我是怎么認識賈樟柯導演的嗎?是到湖南衛(wèi)視當綜藝節(jié)目的評委,賈樟柯和我都是評委,坐同一航班同一輛車去頒獎,我們在長沙那些天一起吃吃喝喝,在一起的還有費翔、蘇芮等嘉賓,作家也在大眾娛樂的激流中。其實,威尼斯對我不陌生,但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看了很多參賽片后,我堅定了電影是導演的文本,是作者的影像寫作。我最早的電影導演計劃是重慶女孩在羅馬的很喜劇的電影,誰不喜歡喜劇電影。但隨著我對電影進一步認識,我完全放棄了那個喜劇故事,選擇了《月光武士》。

@楊勁松:

你最初是拒絕當電影導演的。

@虹影:

當年的萬達集團買了我五部小說的電影改編版權,包括《綠袖子》《上海之死》等,宋歌先生和我見面時說:“虹影,你自己的小說你自己當導演拍吧?!蔽一卮鹫f:“這是天方夜譚,我干嗎要做電影導演?”特別搞笑。后來,那些版權在萬達都過期了。當年不想做電影導演,首先是我們這批從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來的作家的生活秉性,喜歡單純的生活,都知道電影是受眾更廣的熱門,但碰不得,有一種敬畏。我第一次到電影拍攝現(xiàn)場,是陪王朔到故宮附近看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看上去很美》的拍攝。發(fā)現(xiàn)一個電影劇組那么多人,他們在與天爭光影,又在虛擬空間里雕刻時光,為的是王朔筆下的那一個個文字。我覺得還是當作家簡單卻神圣,文學就是電影的藝術源泉。

@楊勁松:

2014年開始,韓寒、郭敬明、張嘉佳等都做了商業(yè)片的電影導演,之前,尹麗川也從詩人轉(zhuǎn)行做電影導演。

@虹影:

尹麗川不算,她在巴黎學的就是電影導演專業(yè),留學后回國開始寫詩、寫小說,然后再導演了《公園》《牛郎織女》等影片。我做電影導演確實在一念之間。除了你在多年前和我聊起的那個女作家電影短片計劃的激勵外,直接萌發(fā)這個念頭的是我陪一個導演一起去某電影公司談《上海王》的發(fā)行、《羅馬》的投資時,導演在門口突然對我說,《羅馬》你自己就可以導演。那時候,我已經(jīng)寫過包括《上海王》在內(nèi)的電影劇本,當年這部小說的電視劇劇本也是我寫的。最后導演改來改去,你寫了等于零,你所有腦洞人家(導演)是不會尊重的,即便你是原著作者。為了電影發(fā)行與投資,我陪導演走遍了北京的各大電影公司,那種疲憊中突然爆發(fā)出了當電影導演的執(zhí)念。

@楊勁松:

你最早選擇的是《羅馬》,你的原創(chuàng)電影劇本,發(fā)生在意大利的愛情奇遇,致敬意大利電影大師費德里科?費里尼。后來這個電影項目暫停后,你出版了源自這個劇本的小說《羅馬》。你北京家的客廳里就掛著費里尼的電影《大路》的一幀畫面,妻子瑪希娜戴著小丑帽。

@虹影:

我很喜歡費里尼,偏愛他晚年的《月亮之聲》《八又二分之一》。他的《阿瑪柯德》的拍攝地,離我在意大利的家不遠,因為2016年地震,那座房子成了危樓。我第一次到那里時特別意外,周圍還跟當年費里尼的鏡頭里一樣,時光未曾來過,卻被電影留住了時光。后來我才知道,這里是費里尼的出生地。從作家到電影導演,我有自信但仍有自我的不篤定,費里尼的電影和他的自傳是在我彷徨時刻的陪伴。我很想在這個意大利古城拍我的電影處女作,但費里尼在他電影里展露的對故土的熱愛也深深影響著我,所以后來,我還是被我的重慶拉回到了嘉陵江畔。

@楊勁松:

《月光武士》在重慶開機的那天,你覺得電影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虹影:

那天,我看見自己和父親坐在長江邊,注視江上行駛的船,全是定焦的,一幀幀,向我涌來,它們就是世界,這個世界不像我在南岸那么灰暗、貧困、無望,這個世界在彼岸有鮮亮的色彩和希望,無盡的激情和愛,那是女神的世界。那天,我突然明白,為什么電影開機時,大家要恭敬地做儀式,哪怕是根據(jù)真實事件改編的故事,我們也是在創(chuàng)造這世上已消失了、不曾有的影像,必須給先祖和上天一個照會、一個致敬。

@楊勁松:

你很喜歡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那句話:“我的電影不是讓你的靈魂感到安逸,而是要讓你和你的靈魂戰(zhàn)斗?!?/span>

@虹影:

從小說到影片,“月光武士”的意象來自一個我創(chuàng)造的日本民謠,日本母親講給女兒惠子聽,惠子講給丈夫鋼哥聽,也講給小朋友竇小明聽,小明講給自己的母親聽。月光武士,在全片所有人物關系中成為觀照,是與無常生活抗爭的愛的守護神,一種誓言。我33 歲寫了《饑餓的女兒》,一條長河濃縮在這本自傳體的書中:一個少女的成長、從抗戰(zhàn)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重慶歷史、一個民族經(jīng)過的苦難?!对鹿馕涫俊吠瑯邮菍懠瘟杲吰胀ㄈ撕统鞘械淖冞w,從1976 年開始跨越20 年,電影集中在原著小說的五六個人物的命運線上,少年的純愛于城市變革中無處安放。秦佳惠的生活原型來自出現(xiàn)在我童年中的美麗的中日混血蔣家三姐妹,她們后來去了日本。母親經(jīng)常講起這家的悲情往事,我見過的蔣姐姐也曾對我說過關于我母親的美好。蔣姐姐從《小小紅騎士》走到了《月光武士》,變成了銀幕上的秦佳惠。寫作是為了什么?為了講述真相、保持尊嚴,為了人內(nèi)心那最寶貴的情感和一生中最珍貴的記憶?!对鹿馕涫俊沸≌f與電影的兩次寫作,是因為情感與記憶。時間的流逝,豐富我,掠奪我,構造我。這幾十年,雖然我有意轉(zhuǎn)移寫作注視點,書寫武漢、北京、香港、布拉格、羅馬、倫敦、紐約和瓦拉那西,試圖遠離重慶,但我發(fā)現(xiàn),她卻更深入到了我心深處,讓我心疼。不管我如何背離,重慶一直就在那兒,當我?guī)е娪皩а輭魪漠悋l(xiāng)轉(zhuǎn)身向她而來,重慶就在江邊對我說話,依舊萬語千言。

@楊勁松:

看電影《月光武士》,發(fā)現(xiàn)你對演員的控制很好,每個角色個性很鮮明,表演風格又統(tǒng)一在特定年代跨度中。有的導演喜歡給演員示范表演,所以電影圈有句笑話,說一位有實力的演員在不同導演片中演的都是導演示范的神情。

@虹影:

《月光武士》的角色是我寫出來的,我最了解角色的內(nèi)心,我不給演員示范,我給他們自由,看著他們呈現(xiàn)出的形象,我判斷他們是否和我的角色成為一體。女演員進劇組的第一天就拍和丈夫重逢的重場戲,她的狀態(tài)整個都不對,兩位演員一看就不像夫妻,我說停住,先別拍,你們不是夫妻,你們各自的身體上沒有彼此熟悉的味道,包括肢體的、頭發(fā)的、衣服的,這樣拍出來沒有觀眾相信你們的關系,更無法感受到你們的情感。女演員剛到劇組,怎么都到不了情緒里,可情緒要一氣呵成。這個場景,我要求一鏡到底。我就拉她到無人的角落,我說要不要我狠狠說你,甚至有意說難聽的。她說:“導演,我看過你的《饑餓的女兒》特別尊重你,你說傷害我的話(罵我),我立刻就會哭。但我不要這樣,我要自己融入角色?!钡倥囊粭l,還不是我想要的。我對她說:“親愛的,我們需要再聊聊。”然后,我走到她面前,緊緊抱住她,對她說了好多話,關于她的過去,關于她的內(nèi)心,其實我并不了解她的過往,但我這個年齡閱人無數(shù),我說著,說著,再開拍時,她一下子進入到角色的情緒里,終于完成了影片需要的優(yōu)秀表演。

@楊勁松:

現(xiàn)在拍攝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影片,難度最大的是美術場景設計。

@虹影:

《月光武士》有20年的時間跨度,對色彩有要求,綠藍是七十年代,九十年代重慶的江水壓根都不是綠的,到處是近年的各種建筑。還好,有些地方三十年沒太大變化,比如“概念九八”,是重慶最早的西餐館,1996年前開業(yè)的。影片中的酒店是市政府的城市廣場賓館,地毯都沒變過,對面就是市政府。這些都被我作為影片九十年代戲的主場景,我想忠實表現(xiàn)九十年代,突然那么浮華,那么富有,重慶當年就是那樣。當然,重慶城市面貌巨變是有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就把吊腳樓給全拆了,要是想拍當年吊腳樓的場景,需要重新花大制作費搭建了。我的這部低成本影片,只能就地取景,幸好重慶是我的故鄉(xiāng),有大量的老友,幫助我、支持我、陪伴我,去找到那些記憶中的地方。比如涂強村,是以前蘇聯(lián)專家來發(fā)電廠的廠房宿舍群,我們改造它們,便成了當年那番氣象,讓它們永遠存在于我們的電影里。

@楊勁松:

《月光武士》是2021年12月5日殺青,后期制作用一年多。聽說你剪了兩個版本。

@虹影:

殺青后,我的兩位剪輯師讓我不要碰這部片子的后期,2022年4月剪出了一版多線性敘事的,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老老實實的故事,關于少年成長,到青年時期,他的回憶。從第一個鏡頭開始,所有都是回憶,眼睛之外的事情都是他想象的,最后落到他眼睛上。小說做元小說,電影當然也可以如此,從結(jié)束時回到最先開始的地方。后來剪輯師在臺灣,我便剪輯了導演版,也是現(xiàn)在公映版。這個版本后期的聲音制作是莫惠嘉做的,她給刁亦男導演也做過后期,又懂聲音又懂剪輯。小說是一個人的藝術,電影是眾人的藝術。導演必須是全方位的通才,前期現(xiàn)場溝通與決策,所有人盯著你,直到最后剪輯臺上的取舍。在后期棚里,看著大銀幕上鮮活的一幅影像,我沒有欣喜,電影《月光武士》就是我的孩子,孩子出生后完全脫離母親的身體,它有福祉與否,自有命數(shù)。

@楊勁松:

可你不是信命的人。對《月光武士》的國內(nèi)院線發(fā)行,你傾注了大量心血。今年6月你還在找發(fā)行公司幫助墊付發(fā)行費,到了8月就決定自己籌款做發(fā)行,9月舉辦了自己的攝影展,拍賣展品籌集發(fā)行資金。

@虹影:

我是一位作家,電影《月光武士》又是一個年代故事,片中沒有大明星出演,只有左航這位少年演員有很多受眾,他們在督促我盡快將影片推進影院。但這樣的低成本藝術片談何容易?目前,中國電影市場的體量很大,一部院線電影的發(fā)行成本有個五六千萬都是正常的,這不是《月光武士》的命。今年,為了這個孩子,我深入了解了國內(nèi)院線發(fā)行的各種規(guī)則,明的、暗的。決定自籌資金做發(fā)行,可能就是我能自主可走的唯一道路。在電影發(fā)行商之間周旋,我突然想起我五歲去看《地道戰(zhàn)》的那個夜晚,散場后的夜幕里的觀眾洪流,就像如今的無形的市場狂潮,我已身在其中。我是河流的女兒,我必須活,這就是支撐我往下走的精神,也是解釋所有我的行為和作品的鑰匙。做了電影導演,拍完電影,讓這部電影能與更多觀眾見面,成了我近年的又一個全身心付出的藝術作品。對于《月光武士》這樣低成本的故事片而言,傲慢的院線發(fā)行市場是場浩劫,但愿我的孩子能劫后重生,相逢知音。讓我欣慰的是,我因《月光武士》獲得了10月底在洛杉磯舉辦的“美國好萊塢下一代獨立電影獎”最佳影片劇本獎。從洛杉磯領完獎,我趕到廈門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國產(chǎn)新片展的《月光武士》首映現(xiàn)場,第一批中國觀眾的肯定給我的喜悅超越了好萊塢獎杯從天而降的意外。

@楊勁松:

你現(xiàn)在是你這部電影《月光武士》的“月光武士”啊。相對商業(yè)大片而言,這部影片是弱者,卻被你呵護,試圖改變其市場命運。

@虹影:

每寫完一個小說,我都不舍離開書中人物;而拍完一部電影,更是與這部電影的未來難以分離。月光武士,是一部文學、一部電影的象征,是弱者對強者的一種敬意。我們是弱者,所以需要這樣的強者,他們善良正義,為我們開天辟地、除奸打惡。在我成長背景中,我希望我是他們,一種強者的好夢。當我在現(xiàn)實中不能成為這樣的勇士,我可以在小說中、電影里讓夢想成真,他們踏浪而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幸運的一個人,生長在長江邊上,把我虛構的小說穩(wěn)穩(wěn)地安放在江邊,把我真實的電影妥妥地呈現(xiàn)給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