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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三家漫談
來源:《黃河》 | 曾建梅 羅南 葉淺韻  2024年01月22日13:08

編者按:一臺戲為什么是三個人?兩個人不行嗎?這里恐怕涉及的還是心理穩(wěn)定性的問題??v然是兩個人,也會期待和預設(shè)出“第三者”。所以在本次對話中,我們便滿足了“三”的迂回理想,況且還是三位在散文地帶深耕向作的女性。女性本身與標簽無關(guān),但卻能將各色標簽裹起來,“磨”成一根針、一枚刺,戳進散文的核里。曾建梅、羅南、葉淺韻三位做的正是這件事;而且我認為,她們最終的目的是從中抽離自己,留給我們一份關(guān)于散文的鮮艷面向。

關(guān)于散文的篇幅

曾建梅(作家,以下簡稱“曾”):二位都是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非常豐富的散文作家,葉淺韻的作品獲得過十月文學獎、冰心散文獎、《收獲》雜志無界漫游計劃入畫散文獎等重要獎項,羅南剛剛獲得了三毛散文獎以及方志敏文學獎。我們曾有幸在魯迅文學院共同學習四個月。記得在魯院的時候羅南曾經(jīng)向《散文》的主編汪惠仁老師提出一個她自己散文創(chuàng)作的困惑:“一寫就收不住,越寫越長”。我當時還有點不太理解,因為我一向是短制。就散文篇幅而言,你怎么看待其與表達主題之間的關(guān)系?

葉淺韻(作家,以下簡稱“葉”):我覺得散文的長短應該根據(jù)要表達的內(nèi)容來決定體量。我有的散文也很短,甚至才幾百字。比如有個征文帖子,還不足一千字,獲了特等獎,這大概是我最值錢的文字了。但大多數(shù)人記住的可能是我的長散文,比如《生生之門》《贅物記》《生生之土》這一類作品。其實,我一直覺得我的小短文還不錯。

曾:葉淺韻可以說是兩者兼擅長,我看你發(fā)表在一些刊物上的寫自己親人的大多是長篇,公眾號上也發(fā)一些短小的,你在寫之前會對篇幅和選題做考量嗎?

葉:寫作之前必須考慮篇幅長短的問題,就好像你種植了一棵果樹,你希望它枝繁葉茂,但如果你只在一個枝上嫁接了一個芽,這種期待是不一樣的。小短文需一個小切口進入,相當于在枝上嫁接的一個芽。其實在下筆的那一時刻就決定了篇幅的長短,不管是意識還是潛意識,都已經(jīng)存在。

曾:那你自己會有偏愛嗎?

葉:我并沒有偏愛長或短,我覺得它們都是我的羽毛。

曾:對于你來說,寫長的愉快還是短的?

葉:我覺得寫作過程都是愉快的,寫作必定是有話要說,不吐不快。當然這個過程也可能是痛苦的,尤其當面對生活的沉重、死亡、離別等話題時,但痛苦的結(jié)果往往會有破繭成蝶或是浴火重生之感。對我來說,寫文章的長短有點類似于跑步,當跑完長馬后就覺得半馬容易多了,當跑完半馬后就覺得三千米就是小菜一碟。我一直很佩服寫長篇的人。

羅南(作家,以下簡稱“羅”):關(guān)于散文篇幅的長短,我同意葉淺韻的說法,按表達的內(nèi)容來決定體量,但我覺得這是作者的有意為之。散文現(xiàn)在已漸漸打破文體界限,常常借鑒、糅合小說等文體的敘述手法,所以散文的表達更豐富,體量也更大。但我覺得,現(xiàn)在散文越寫越長,越寫越失去邊界,這是值得寫作者警惕的。

葉:所謂文無定法,如果有人創(chuàng)造了新法,那應該是一樁喜事。我寫我心,解我憂,長我樂,便已載我的道。如果還有同道者,那也是幸事。

曾:但現(xiàn)在的散文有一個趨勢,尤其是期刊發(fā)出來的散文作品,大多是六七千字以上,有人甚至說文章寫不長是才華不夠。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也中了這個邪,跟自己較勁,也要寫長,挖深,將所有細節(jié)事無巨細地翻出來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最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過程其實不是必須的,而且也不愉快。

寫作者應該有各自的風格和特征,如果你的思維方式是簡約的、歸納性的,真的不太適合鋪陳太多。我喜歡短小的、即時的、靈光乍現(xiàn)的、輕松趣味性的東西。作為讀者,有時候也會追求一種酣暢淋漓的閱讀體驗,但是因為很少有大塊的時間,如果有隨手抓著就能讀完,然后會心一笑的短小的文章也是不錯的選擇。事實上,有限的篇幅里更需智慧的閃光,幽默的智趣。我突然有一個想法,接下來寫本短文集子,這其實也是對我自己之前的一些矛盾心理的解脫。現(xiàn)在稍有影響力的刊物發(fā)散文至少六千字起,我覺得這是一個有點奇怪的標準。當然有的人適合寫長篇,比如李娟的大長篇,但這是她的特征,再如我非常喜歡的黎紫書,長篇小說《流俗地》非常引人入勝,但是她的短篇散文集我反而覺得不如長篇。

事實上,傳統(tǒng)散文還是以短文為主的。短小散文寫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如明代歸有光、張岱等等,近代的周作人,現(xiàn)代的蔡瀾,大陸的王小波等,他們的短文很好看,也不失啟發(fā)性。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要刻意地去追求長散文,但也不能太浮光掠影,還是要根據(jù)你真正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以內(nèi)容為核心。

羅:是的,散文不必刻意寫長或短,還是根據(jù)個人所擅長,或者說是個人的個性而定。好散文不在于長短,而在于其精神內(nèi)核,在于其抵達的世界。不管怎么說,我十分期待建梅的短小集子盡快出世。

葉:期待建梅的集子,要及時分享美好。

關(guān)于時間性

曾:另外我想提一個關(guān)于散文時間性的問題,散文是否都在回憶過去?很多散文讀起來都是有一種挽歌式的基調(diào)。比如二位的作品當中,似乎大多也是回憶性的。散文是只屬于過去生活的嗎?如果不是,當下的在場感、時代感又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

葉:談到時間性,散文并不是只屬于過去的生活,因為過去存在的生活變成我們的積累,就像高樓大廈的地基一樣,你不可能不顧及它的存在。時代感和在場感可以通過一些道具的方式來實現(xiàn)他們的鏈接,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是緊密聯(lián)系的,我們可以找到很多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比如電影的蒙太奇手法,或是在某一場展覽、演出中得到一些啟示。

曾:我覺得這是寫作慣性,一寫就容易傾向于回憶。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感受,有時候我會懷疑這樣回憶的東西會不會陷入一種陳舊的腔調(diào)。

葉:許多回憶難免陷入陳舊的腔調(diào),但寫作不是語言的藝術(shù)嗎?陳舊的東西用新鮮的語言表達的時候,陳舊也就不再是問題了。

我覺得寫作很享受,在寫的過程中自己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修改的過程比寫的過程痛苦多了,我特別不喜歡讀自己已經(jīng)寫完的作品,但又不得不面對冗雜的修改。我一直堅信好文章都是修改出來的,好不容易寫出的文字不愿意把它們拿掉,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個減肥的過程,去掉贅肉確實好看多了。我現(xiàn)在去掉很多字數(shù),也不覺得可惜,只要它們礙我的眼睛。而且在修改中還找到一點小心得:在可去掉與可不去掉之間猶豫的時候,就果斷去掉。

羅:我理解這個問題是在說散文與生活距離的關(guān)系。很多散文的確離當下很遠,離現(xiàn)實生活很遠,給人的感覺是陳舊的、挽歌式的,不論在內(nèi)容或是表達方式上,都遠不及小說鮮活。我覺得,散文當然能表達當下的在場感、時代感。彼得·海斯勒的《江城》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寫90年代末的江城,你能感受到一種很真實的記錄的態(tài)度,一個時代的細節(jié)以及精神。

曾:《江城》其實寫的不僅僅是江城,而是整個中國,九十年代中國人的個性和精神面貌被他寫出來了?!督恰房吹阶詈竽銜浅8袆樱麑@些人這個地方投注的情感和思考,容易引起讀者共鳴。所以寫作最后還是要體現(xiàn)作者的風格與品格,作品才能真正地打動人感染人。但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的散文還是過時的,不僅在形式上,還體現(xiàn)在內(nèi)容和精神上。

羅:我寫過很多回憶式的親情散文,的確是挽歌式的基調(diào),離現(xiàn)實生活比較遠。從長篇紀實散文《后龍村扶貧記》開始,我嘗試著去用散文表達當下。對我個人來說,從親情題材寫作,到《后龍村扶貧記》,其實是我個人對散文寫作的一種嘗試和思考。以散文的形式來表達當下,表達時代,也許散文比其他文體更具優(yōu)勢。散文特有的真實性,讓作者的在場感更強更鮮明,與現(xiàn)實生活貼得更近。就這點來說,它比小說、詩歌更有優(yōu)勢。這其實也是雙刃劍,正因為離現(xiàn)實生活太近,在場感太強,也成了它的桎梏,寫作者往往舒展不開,將自己捆綁。這也許是很多表達當下的散文寫得不夠好的原因。我覺得,營造散文的在場感、時代感,需要作者對時代有足夠的洞察力和思考力,以及對書寫題材的有意識的選擇。

很多散文作者追著時代熱點寫,往往時過境遷,文章很快也跟著過時了。我覺得,這樣寫作是功利的,也是無效的。我們讀梭羅的《瓦爾登湖》、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歷》、沈從文的《湘行散記》等經(jīng)典散文,他們寫的也是他們當時生活的時代,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過去,如今讀來,仍能感受到那種鮮活的時代感和在場感。好散文是能打通時光的,雋永的永遠是那些人性之光,永遠是情懷、胸襟、思想等。

曾:我覺得除了題材的選擇,形式上也可以更鮮活一點。

其實我想說的是散文要怎么跟上生活。事實上,現(xiàn)實感很好的散文是稀缺的。有時候我在創(chuàng)作中會有一種困惑,覺得想說的話都是陳詞濫調(diào),寫的這些生活也許別人都經(jīng)歷過,已經(jīng)沒有寫的必要了。

葉:雖然總在說親情的散文難以超越,但總也有一些好的冒出來,比如野夫的《江上的母親》、彭學明的《娘》、塞壬的《雪落滿倉》。很多人寫親情不外乎都是慈祥的母親、嚴厲的父親,或者反過來,仿佛天下所有的父親和母親都高度雷同,讓人覺得親情都是沒有缺陷的,是天生的美。但生活往往不是這樣的,上面我說的這些散文帶著異質(zhì)的光芒,穿破我們的閱讀視野。

數(shù)年前我寫過一篇《母愛的硬度》,后來成為遼寧省營口市某年的中考現(xiàn)代閱讀題,最近我查了一下,幾乎每個省區(qū)都考過這篇文章。我當時寫這篇文章很忐忑,因為我的母親跟別人不一樣,很多人想起母愛都是善良的、溫暖的。但我的母親是堅硬的、帶著刺的、讓我一直恐懼的。我試著把這種東西表達出來,我基本做到了。用硬度來表達母愛,是我真真切切的感受,我想對自己真誠,對別人真誠。

曾:所以,散文第一要義還是真誠,或者說真實。

葉:是的,如果連自己都不能打動,你又怎么去打動別人呢?

曾:那你在寫身邊人的時候會顧及他們的感受嗎?比如寫到一些負面的東西,會不會擔心他們看后不理解。

葉:當然會擔心。比如我寫我母親的一些東西,我特別擔心她看見。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看見了,她可能覺得我說的是真話吧。我也因為寫東西惹過一些事情,我一個堂姐,因為我寫她父親喝酒的事情,她很不高興,但另外的堂姐們覺得我說的全都是真話,且已經(jīng)很顧全面子了。她們說,等到有一天我們都死掉了,別人可能還會因為這個小文章記住這樣一個人,多好呀。

補充一下,說到散文該寫什么,很多人有個觀點:當個人經(jīng)驗寫完時,就沒有寫的了。我從來不認同這種觀點, 小說也是一樣,一個題材寫完肯定就要寫另一個題材了。世上每天都有那么多新鮮的故事發(fā)生,我只要身在其中,怎么就說沒有了呢。

曾:你的意思是說,不能只寫自己的生活,要關(guān)注客觀世界、社會議題,諸如此類等等。但是,即便一輩子只寫自己的生活,也是寫不完的,關(guān)鍵有兩個層面,一是怎么寫,二是怎樣寫深寫透。畢竟從古至今,一些主題是永恒的,逃不開的,會一直寫下去的,只是需要琢磨如何才能寫出獨特性。

羅:說到這兒,我覺得需要給“真實”下個定義。關(guān)于散文的真實性這個問題,我想到兩件有意思的事。有一次我和我姐談起童年時我們鎮(zhèn)上的一個女人,為情所困喝毒藥自殺了,這件事發(fā)生時我們都在場,那時候我們大概八九歲,正是對成年人世界,特別是男女私情有著強烈窺探欲的年齡。多年后我們對這件事的記憶竟然是不同的,當時的場景細節(jié),我姐說的是另一種,可我記憶里的卻又是另一種,我們?yōu)榇藸幷摬恍?,誰也說服不了誰。還有一件事是我在村里做扶貧工作時,為弄清一件事的始末,我分別詢問了七八個當事人,可每個人描述的情節(jié)細節(jié)都不太一樣,甚至就連當時天氣是下雨,還是天晴,都有出入。這讓我有了一種思考,人的眼睛看到的其實是片面的,特別是隔一段時光之后,人的記憶會自動過濾或產(chǎn)生錯位,描述出來的事件在細節(jié)上已經(jīng)摻雜有虛構(gòu)成分了。所以我覺得,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會有虛構(gòu),沒有虛構(gòu)就不會成為文學作品,但散文的虛構(gòu)是有底線的,事件的真實,現(xiàn)實的真實,情感的真實,這些都是必須的。虛構(gòu)從某一種角度來說,更是作者構(gòu)建和想象的能力?;氐缴⑽膶懽?,散文的真實更多的是一種藝術(shù)上的真實,和其他文體一樣,從原有素材到成為散文,它其實已完成了一次重建,它源自原素材,卻也掙脫了原素材,構(gòu)建出一個新的精神空間。文學來自生活而高于生活,我想這句話對散文也是適用的。當然,散文與小說最鮮明的界就是真實與否,如果失去了這道界,那也就失去了散文存在的意義。我是反對散文無底線虛構(gòu)的。

曾:真實可能無法衡量,但至少要求作者是誠實的。

葉:是的。有了個人經(jīng)驗的集合,才有了這個豐富的世界。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多少的未知才能到老呀。不知道如何出生,更不知道如何死亡。這種不確定性,帶給文學創(chuàng)作的就是一個富礦。在抵達內(nèi)心的豐盈方面,我覺得沒有什么比文學藝術(shù)更好的了。

曾:創(chuàng)作首先是面對和解決作家自身的問題。

葉:是的,人的欲望被滿足的剎那,幸福感就來了,但是馬上又會削弱,人都是在各種欲望的交織中走完一生。而這種欲望,對于寫作者來說,就是訴諸筆端的敏感區(qū)域。

關(guān)于散文書寫的私密性

曾:如何看待當下的日記體散文,好像從作家安妮·埃爾諾開始,越來越多的作者或刊物直接將日記作為散文作品,不知道二位如何看,或者從另一個角度,如何看待散文書寫的私密性與典型性問題,是否越個人越私密就越有看頭呢?關(guān)于隱私,作者要在文中自我窺視自我挖掘到何種深度,如何把握?

葉:倒不是說越私密的東西越有看點,而是因為很多人都不敢面對太真實的自我。

面對寫作,我不想保留,因為我們都要死掉,如果我的經(jīng)驗可以成為別人的一些借鑒,也是有意義的。

曾:所以寫作是一個面對自己的過程。

羅:是的,面對自己。但我覺得作為一個作家,首先就該完成面對自己這一關(guān),說到底,最終面對的是人性。從“小我”抵達“大我”,這是一種格局,也是一種境界。關(guān)于散文書寫的私密性與典型性的問題,我覺得首先看“價值”,如果其私密性只滿足人的獵奇或偷窺欲,我覺得這樣的書寫是無價值的?!暗湫托浴边@個詞很好,我覺得,它指向的就是散文寫作的價值和意義。

葉:首先是面對自己,然后才是面對別人,并不矛盾。如果所有的人都捂著自己的內(nèi)心,那就不可能成為公共的經(jīng)驗,并不能為這個社會提供任何價值。尤其是作家。

比如我寫《生生之門》。在從前的感覺中,在電視劇里或者是書本里能見到的描寫女性生育時,都是叫幾聲喊幾聲,孩子就生出來了。以我在農(nóng)村所看見的,在生死鬼門關(guān)上經(jīng)過的無數(shù)女性,完全是兩重天,到了我自己經(jīng)歷的時候,我想如果我不把這些真實的感受寫出來,我就愧對自己這一身的傷口。

曾經(jīng)有人這么問我,你寫的那些東西會不會太過了,在一些男人的思維里,生孩子真的就像擠蠶豆米。

曾:我覺得散文作品的書寫近年來似乎有個趨勢,真實就要無限制地袒露,寫得越私密越有看頭,但私密和真實并不能畫等號。

葉:事實上很多血淋淋的事情我都沒多寫,我害怕這樣的文章會成為反面教材,一些沒有生育過的人看了就不再想生了。無限制的袒露,有些就是丑陋了。要看你怎樣表達。

我沒有生出二胎,才生了這篇文章,我想也許是老天賞賜給我的另一個孩子吧,這是我寫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長散文。后來就像打開閥門的水,一直流淌不斷。那篇初稿約有45 000字,后來修改到約25 000字的。準確地說,寫完這么長的篇幅后,再寫短的就覺得輕松。我把這個理解為寫作的韌性。

曾:第一篇長文章就被認可,你當時寫的時候預料到了嗎?

葉:完全沒有想到,我寫完那一篇文章的時候,撲在桌子上痛哭了一場,為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為所有成為母親的人。是的,由自己的痛,想到所有女性的痛。

曾:來自生命中最深刻的體驗,最能打動人。

葉:是的,要寫一篇文章,總是要有一個進入的路徑。我覺得寫作就像水流,遇見水草和石頭,成景成趣,遇見高山,摔打成瀑布。潺潺湲湲或者是浩浩湯湯,各有看頭。不必全是一瀉千里,它可以有抑揚頓挫,就像寫書法一樣,點豎橫撇捺各有規(guī)矩,才能夠結(jié)字成精。

關(guān)于散文與其他體裁之間的區(qū)隔與聯(lián)結(jié)

葉:一直覺得散文是真誠的藝術(shù),小說是撒謊的藝術(shù),但它們也不完全是相悖的,可以互相借鑒。其實也沒有誰規(guī)定,小說必須怎么寫,散文必須怎么寫,任何規(guī)矩都是可以被打破的,我一直這么認為。

曾:我反倒覺得小說以虛構(gòu)為前提,可以無所顧忌,可以接近一種本質(zhì)的真實。散文恰恰要回避現(xiàn)實的一些東西,而不那么真實,或者說是經(jīng)過選擇的部分真實。

最近在看的一部人類學著作《金翼》,我有一個體會,寫作也許還是唯心唯我的事情,不去管世人如何界定這個東西,把我內(nèi)心想要寫的東西寫出來再說。一部20世紀三十年代的人類學著作,像小說一般耐讀,又令人無限回味,這么多年一直再版,超過他其他的學術(shù)著作,這大概是作者沒想到的。反過來,從文學的角度推導,它為什么就具有了那么高的文學價值和感染力呢?第一,也許正在于它的真!無限接近真實。因為作者的初衷是要寫一部反映家族關(guān)系的人類學成果,當然是希望還原真實的;第二,里面的人物原型本身鮮活有個性;第三,社會背景夠豐富,那個背景幕布上的所有的細節(jié)都會讓人覺得仿佛回到那個時代,給人一種紀錄片一般的影像感,身臨其境,這不就是一部文學作品所要達到的最高的氛圍感嗎?第四,是其中述及的事件,一個家族內(nèi)部所發(fā)生的,人與人之間的糾葛,愛恨、妒忌、傷害、縱容等等,都有了,非常令人動容。整個作品在結(jié)構(gòu)與層次上也錯落有致,渾然天成。這真是一部會令文學創(chuàng)作者妒忌的作品。我覺得如果不是一直將之歸類到人類學社會學的類別,會有更多讀者愿意去看。其文學性不亞于李劼人寫成都民國時期的社會生活的經(jīng)典著作《死水微瀾》《大波》等。

羅:所以我們落筆,其實真的不用去想寫出的是什么,寫好就行了。散文和小說肯定是有界的,界是真實與否,但散文和小說又是沒界的,在敘述上根本無界。真實其實非常難界定,因為如果一個作家寫得很高明,你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真不真實,所以散文真正的界也許就在作家心里。比如讀《呼蘭河傳》,你說他是散文,一點沒錯,還有《追憶逝水年華》,我總是當散文去看的。雜取種種人合為一人,是魯迅說的小說的寫法。

比如《瓦爾登湖》應該算是非虛構(gòu)吧,而不是散文,從他們的分類來說。日記體什么的,關(guān)鍵還是看她怎么寫,如果她只是以日記體的形式,但在敘述時仍是小說式敘述,那也和小說沒兩樣呀。日記體如果像流水賬似的記錄,肯定是沒藝術(shù)性可言的,但如果作者也是精心布局,那也不過是換一種新方式,新瓶裝舊酒罷了。也許我們根本不用去糾結(jié),散文是以日記體或什么體的形式表達,我們能感受到散文的好,接收到有價值的信息,也就可以了。正是散文書寫的形式多樣,讓散文打破了陳舊,變得更鮮活豐富。

曾:我看一些地方史的書籍看得很過癮,有干貨,有信息量。反而看文學作品,覺得這些套路這些手法太繞,甚至有點本能地反感一些過度的渲染和烘托,就像看魔術(shù)看多了,一下子就知道了套路,反而無趣?;貧w寫作:就是要打破框架和套路,不要將自己束縛,尤其在頭腦里不要設(shè)限。先寫,先表達,這是最重要的。文章什么體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真正新鮮的,夠分量的核心內(nèi)容。作者的精神實質(zhì)、思維也很重要。作品能否給予讀者情緒或思想上的啟發(fā)也是重要的。所以這要求寫作者的思考要多于和高于一般讀者,寫作者應該是思想上的苦力,別人不愿意去想的,我們要花點時間去想,去干點真正的苦活兒累活兒,以此賦予作品獨特的價值。

葉:我們一起好好生活,好好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