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聶鑫森，男，曾任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名譽主席，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散文隨筆集、文化專著七十余部。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說被譯成英、法、日、俄等國文字。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湖南文學(xué)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金盾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第十一屆和第十二屆“百花獎”、第三屆“小小說金麻雀獎”、首屆《短小說》“吳承恩文藝獎”、首屆《小說選刊》“蒲松齡小小說獎”、首屆“湖南文藝獎”“小小說創(chuàng)作終身成就獎”，小小說《朱青》獲第七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獎，短篇小說《都市眾生》獲2013年、2014年《北京文學(xué)》獎，《酒香飄裊的漢字》獲《詩刊》舉辦的首屆“茅臺杯”全球詩歌大賽二等獎。

斜陽外

《百家姓》里有這個姓：“鈄”，但在生活中卻很少碰到姓“鈄”的人。而在湘楚市遠郊外的盤龍鎮(zhèn)臥龍村，卻有一位退休的鄉(xiāng)村教師叫鈄陽外。

他曾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教語文，為人謙和，說話還風(fēng)趣，又腹笥豐盈，深受學(xué)生愛戴、同事崇敬。為新生上第一課，他的開場白必是：“我叫鈄陽外，‘鈄’與量具的‘斗’諧音，兩字形狀有點相似，千萬別念成斜陽外！”其實，父母給他起的姓名是鈄陽生，他后來改為鈄陽外，就因為“鈄”乍一見像“斜”，而古詩詞里關(guān)于“斜陽外”之類的句子很多，如“斜陽外，流水繞芳村”，就很美。同事們就干脆叫他斜陽外，還說這可以作他的號，古人有這個例證。

鈄陽外退休五年了。

鈄家小院很安靜，出出進進就兩個人：鈄陽外和他的妻子張定珠。一兒一女大學(xué)畢業(yè)后，工作、安家于湘楚市，又有了自己的兒女，都成了城里人。老兩口都很閑，水田、山地流轉(zhuǎn)入股了村辦合作社，年終可以大大方方分紅，他們也沒有去什么專業(yè)組上班領(lǐng)工資，除了侍弄自家的菜園子就沒別的事了。

張定珠覺得一身的力氣可惜了。鈄陽外說：“我有退休金，兒女們也不缺錢，再說各個專業(yè)都基本滿員了，你還去和鄉(xiāng)鄰們爭食？我們可以栽花種草，輕輕松松過日子呀。”

“就是太冷清了。唉?！?/p>

“兒孫們不是隔一段日子就開車來了？好飯好菜地款待他們，然后他們把我們準備好的蔬菜、水果帶回去，幾多開心?！?/p>

“他們一人一部手機，眼珠子都掉進屏幕里了，連跟我們說話的時間都要節(jié)約，這是得的什么病？”

“無手機恐懼癥！”

“他們有手機呀?！?/p>

“西班牙的一位學(xué)者費爾蘭德斯·安杜哈爾說，無手機恐懼癥是指一個人因沒有手機而擔(dān)心與社會、他人或工作、生活斷開聯(lián)系的非理性恐懼心理，于是，拿著手機沒完沒了地看。據(jù)這位洋人用大數(shù)據(jù)推算，人們平均每天使用手機查詢信息五十次到一百次，有的晚上睡覺也不關(guān)手機，早上醒來的頭等大事就是看手機。”

“唉——”張定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因臥龍村的各家小院，散立在風(fēng)光秀麗的臥龍崗各處，村委會又號召興辦鄉(xiāng)村假日休閑的旅游項目，讓各家的院子變成旅館、飯店。村委會建起網(wǎng)站，介紹臥龍崗的風(fēng)景、物產(chǎn)及各個農(nóng)家院的情況，游客可在網(wǎng)上預(yù)訂食宿和購物。

張定珠說：“老鈄，這個活計，我們不能放過。”

“行。院名為‘斜陽外’，廣告詞是‘斜陽外，流水繞芳村’。我家門前，不是有一條渠水嗎？”

“要得！”

“來我家食宿的客人，先與我在網(wǎng)上交談。我有條件，不是人人都可以來的。”

“明碼標價，不賒賬，不跑單？”

“俗！來此不僅是食宿，是息心養(yǎng)氣。先交手機代為保管，走時再退還?！?/p>

“兒孫們來呢？”

“也是這個條件，否則——可以不來！”

…………

仲秋的鈄家小院真的很漂亮。院門上方嵌著一塊橫額，沒有上漆，用毛筆寫了三個隸字“斜陽院”，是鈄陽外的手跡。院子里左右各有一株粗壯的桂樹，各自開著朱砂色和金黃色的花，香氣很濃郁。墻角的一個水池里，浮著幾片睡蓮葉，立著幾朵粉紅色的花。斜靠著圍墻的是一排竹籬架，一蓬一蓬的三齒綠葉間，擁擁擠擠開著猩紅、湛藍的牽?；?。院子后端的主屋是一棟兩層的磚木樓房，中有堂屋、臥室、書房、廚房、雜物間之屬。堂屋兩邊各有一座廂房，內(nèi)有臥室、衛(wèi)生間，是供客人住的。其實主屋樓上還有房間，可做客人的臥室。鈄陽外對妻子說：“一次只接待兩個或兩家客人，多了就不安靜了?！?/p>

夕陽西斜時，鈄家小院來的第一個客人是夏芒，一個三十歲還沒成家的年輕人，人長得很帥，是一家私營日用瓷廠的廠長，預(yù)訂在這里住五天。

夏芒期期艾艾交出手機，很不舍的樣子。

“小夏，我把你的手機關(guān)了，收存好，放心吧。你的小車停在村口的停車坪，絕對安全。有什么大事，你的辦公室主任會打我的手機?！?/p>

“你的手機號是我告訴他的。這段日子，手機總追著我響，煩死了。倉庫里的存貨，但愿部下能很快找到買主。欠供應(yīng)原材料單位的錢，暫時還不了。申請低利息貸款，還在走程序，唉?！?/p>

“小夏，你先去洗個澡，過會兒就晚餐了。白天你可以去看風(fēng)景，可以到堂屋里喝茶聊天，或者在臥室里看書，書架上擺的是我的一些藏書?！?/p>

夏芒忽然發(fā)現(xiàn)主屋檐下的橫木上拴著一根尺把長的繩子，繩子尾端系著一塊小木板，在細微的風(fēng)里不停地轉(zhuǎn)動。他問：“鈄老師，這是做什么用的？”

“這是一句佛家的話：繩未斷，自打轉(zhuǎn)。“

夏芒茫然地望著鈄陽外，不知是什么意思。

一眨眼就過去了三天。

夏芒覺得每個白天、每個夜晚都過得很長很慢。他想問鈄老師，廠辦主任是否有消息發(fā)到鈄陽外的手機上，但又強忍著把話咽進肚里，

夏芒發(fā)現(xiàn)鈄老師天剛破曉，就靜靜地坐在牽?；ɑh架前了。他也悄悄地站在旁邊，看一個一個的細管狀的花苞，迎著曙光緩緩地綻開。鈄陽外忽然說：“你靜下心聽，花開是有聲音的?！毕拿⒙犃擞致牐瑳]有聽到任何聲音。

夜晚的月光下，他們坐在水池邊聊天，看池中的幾尾小鯽魚，戲耍落在水面的桂花瓣。夏芒問：“它們在嚼桂花嗎？”鈄陽外怡然一笑，說：“水清魚嚼月，五臟六腑都通明透亮了?！毕拿澫卵ゼ毧?，又馬上下意識地去摸口袋，生怕手機滑溜出來掉進水里。鈄陽外說：“你心里還有一臺手機，忘不了啊。”

第四天的早餐后，夏芒鼓足勇氣對兩位老人說：“我得回去了，廠里事多哩。每天的食宿費是三十元，我按五天繳滿。謝謝你們?！?/p>

鈄陽外哈哈一笑，說：“你已經(jīng)很有耐心了，你陪了我三天，又沒用手機，這次就免單。我相信你還會來的。手機完璧歸趙，開車回去別性急，祝一路平安?！?/p>

夏芒的臉驀地紅了。

六天后，鈄陽外的手機響了，是夏芒打來的。

“鈄老師，廠里的貸款到賬了。欠的債還了，原料也馬上來了。倉庫的積貨因工商聯(lián)牽線，都賣空了。其實，我住完五天回廠，也同樣是這結(jié)果，與手機有什么關(guān)系？你屋檐下繩系的小木板，現(xiàn)在我明白它的意思了！過幾天是雙休日，我再來斜陽外！”

“歡迎！歡迎！”

壺 友

古城湘潭的老少爺們兒喜歡喝茶。而且喜歡去茶館喝茶。古人說茶須靜品，老百姓卻圖的是茶館的熱鬧。

喝茶最好的地方是雨湖八仙橋附近的“七碗茶街”。

“七碗茶”是個典故，又稱“盧仝七碗”。唐代詩人盧仝有一首詩叫《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此中寫了品飲名茶從一碗到六碗的奇妙感受，而第七碗茶就無須再喝了，“味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

“七碗茶街”的茶館大大小小有十幾家，從早到晚茶煙飄香。還有賣各種名茶、粗茶的店鋪，紅、綠、青、黃、白，品種俱全。當(dāng)然，少不了賣茶具的去處，爐、壺、碗、碟、杯，什么材質(zhì)什么器形的都有。但專賣紫砂壺的，卻只有一家，叫“把持紫砂壺店”。紫砂壺大多小巧玲瓏，用手把持著飲啜和玩賞，這個店名很有意思。紫砂壺來自江蘇陶都宜興的工廠和作坊，有珍品也有普通用品，可以各取所需。

“把持紫砂壺店”的老板，是年過半百的江井泉。平頭、窄肩、瘦長臉，臉上總浮著親和的笑，說話的聲音很溫潤。

店子的門臉不寬，店堂也不大。隸書的店名橫額和行書的木板門聯(lián)，都是深紫底色襯出的綠色字，字好，色調(diào)很古樸。聯(lián)語是江井泉所擬：“把一壺春色；持幾縷書香?！逼洳坏度肓说昝?，還有引人遐想的意味，也可見出他是一個腹笥豐厚的人。

有人說店子的格局有點像茶館。店子里不設(shè)柜臺，三面靠墻的是結(jié)構(gòu)簡約的貨架，或圓或方或扇形的格眼里，擺放著各種品類的紫砂壺。貨架邊放置著幾個大陶盆，茶水里泡著一把一把的紫砂壺。店堂中間放著兩張八仙桌和長板凳，桌上擺著茶壺、茶杯和隨時可生火煮茶的竹箍小茶爐。

來的都是壺友，他們喜歡收藏紫砂壺或酷愛用紫砂壺飲茶，有老也有少，說說笑笑，很開心。江井泉熱情款待客人，自己也把持一把古香古色的紫砂壺，坐在桌子邊，一邊認真地聽，一邊小口地啜茶。

有人問：“江老板，我愛喝紅茶，該選什么壺形？”

江井泉說：“紫砂壺的長處，是沏茶不走味，耐熱性能優(yōu)，端和提都不燙手。一般來說，沏紅茶宜用壺身偏高的壺。沏烏龍茶，可選壺身偏小的壺。沏綠茶，可用壺型偏矮的中型壺?！?/p>

又有人問：“養(yǎng)壺是好好收藏讓它不磕不碰，還是天天用它喝茶當(dāng)作一種養(yǎng)壺法呢？”

江井泉笑了，說：“一只好紫砂壺舍不得用，供在博物架上，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古玩。紫砂壺的精氣神，是靠飲者常年用，把持、拭擦、沏泡、啜飲，人壺有緣，互為欣賞與受益，壺才有了雅逸的品格與靈性。這才是真正的養(yǎng)壺之道?！?/p>

“貴店不是有代人養(yǎng)壺的項目嗎？由江老板代養(yǎng)，一天付十元，不也是一種養(yǎng)壺法嗎？陶盆里總是擠滿了壺！”

江井泉冷眼一瞥貨架邊的陶盆，淡淡地說：“壺主多是有來頭的人物，有錢卻無閑，在本店買了中意的壺，再交給我代養(yǎng)，晨起用滾水燙壺，再用溫水擦拭壺里壺外，然后清水洗壺，放入主人鐘情的茶葉沏泡。兩個小時后倒掉茶葉，置于陶盆的茶水中浸泡。養(yǎng)得稍可入眼，短的三個月，長的半年，直到壺主來取走。代養(yǎng)畢竟是代養(yǎng)，與親送是兩回事，壺與人不是零距離時時接觸，情未通，意未出，只是得個‘養(yǎng)’過的名聲罷了。”

“江老板高見，請幫我選把喝烏龍茶的壺，我回去一定好好親養(yǎng)，就不勞你費神了?！?/p>

“這話我喜歡聽?！?/p>

…………

三伏天。星期六上午。

幾個壺友聚在紫砂壺店，賞壺、購壺后，與江井泉一起坐在八仙桌邊喝茶、聊天。

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小伙子，拎著一個式樣新潮的羊皮提包走進了店堂。

江井泉趕快站起來，迎上去，說：“是小簡呵，小別有一個月了，稀客、稀客?！?/p>

“姜老板好記性。我叫簡恒?！?/p>

“你在敝店買過四只上品紫砂壺……”

簡恒打斷江井泉的話，說：“我把它們養(yǎng)了一個月，想請你過過眼。”

“愿一飽眼福。”

江井泉清楚地記得,簡恒來買壺時，店里就只他們兩人。簡恒是本地一所大學(xué)的物理系的青年教師，馬上要評職稱了，想買幾只好壺送給幾位愛喝茶的領(lǐng)導(dǎo)和導(dǎo)師，希望能由講師順利地評上副教授。

簡恒打開提包，掏出四個錦盒，再從錦盒中拿出紫砂壺擺在桌上，臉上的表情有些得意。

江井泉把四只壺輪番看過，說：“壺體光亮，好看，卻是速養(yǎng)出來的，這種光亮叫‘和尚光’?！?/p>

“我想讓壺身有歲月形成的溫潤，中看。”

“你是用沾油的手和沾油的棉紗，在壺身反復(fù)觸摸和拭擦，便快速擁有了一層浮光。而溫潤的光亮是從內(nèi)往外透，是長年累月用手摩挲用嘴啜飲茶用茶水浸泡出來的，那是歲月之光，有恒定的價值?！?/p>

“難道‘和尚光’容易褪去？請江老板讓我開開眼界。”簡恒的嘴角叼起一絲冷笑。

江井泉說：“好吧。既然你的領(lǐng)導(dǎo)和導(dǎo)師，是懂茶懂壺的內(nèi)行，不如讓我來先破局，也可免去你送壺時的尷尬?！闭f完，他尋出一塊白紗布，倒上幾滴清潔劑，把四只壺的外表拭擦一遍。壺身的浮光隨即褪去，露出一塊一塊的垢疤，難看如癩斑頭。

簡恒羞愧得臉色乍紅乍白。

“小簡，這養(yǎng)壺如同你們做學(xué)問，得慢慢來，讓學(xué)力一點一點增進，夠格了，人家肯定認可，送不送壺不是緊要的事?！?/p>

簡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壺我原價收回吧。你別擔(dān)心，我有辦法讓壺恢復(fù)原樣，然后再花時間來養(yǎng)壺就是?！?/p>

“謝謝……江老板……”

別有洞天

這個村叫洞天村，這個村民辦的家庭旅社叫洞天人家。

凌丁和華勞在國慶長假前，從網(wǎng)上搜索，再由華勞拍板，趕忙訂餐、訂房間。從株洲開車到這里，先是高速公路，繼而鄉(xiāng)村公路，花了三個小時。這里是炎陵縣的邊地，再過去就是江西省了。

凌丁問妻子為什么獨選洞天村？

華勞說：“這是個脫貧致富的村子，到處種的是黃桃、柰李、無花果、葡萄、茶葉，好山好水，吸一口空氣，肺腑皆香。我們?nèi)ムl(xiāng)村旅游，也是一種給力?！?/p>

“就這些嗎？”

“還有……還有……一位名中醫(yī)，是個老太太，退休后回老家定居，兼帶義務(wù)為人看病，開方靈驗哩?！?/p>

凌丁笑了笑，說：“我愿為夫人當(dāng)好司機和保鏢?！?/p>

凌丁三十二歲，供職于民政局的信訪辦。華勞三十歲，是長途汽車站問訊窗口的值班員。他們結(jié)婚四年了，還沒有孩子。

凌丁私下里認為華勞老懷不上孩子，其一是身體虛弱，瘦得太有骨感了，立如葦草，行如風(fēng)柳，吃啥都沒味道，還眼目含愁，多運動一下便喘。中醫(yī)、西醫(yī)看了不少，藥也沒停過，依舊是個病秧子模樣。其二，是說話太多，白天在長途汽車站的問訊窗口上班，得回答多少問題？回到家里嘴也不肯歇著，成了一種慣性。特別是上床睡覺時，她有失眠的毛病，就拿凌丁當(dāng)聽眾，天上人間、五洲十國，說到哪里是哪里，沒有兩個小時不足以盡興。凌丁總是在她的嘮叨中，不知不覺地進入夢境。說話太多，怎不損耗元氣？

華勞常自嘲：“我這姓名就決定我是‘話癆’，而夫君的姓名，諧音‘聆聽’，這輩子只能是我說你聽了?！?/p>

凌丁說：“我很樂意?！?/p>

十月一日凌晨五點，由凌丁開車，載著華勞一路東行，八點多鐘就到了目的地。

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男的姓郭，女的也姓郭，很慈祥，也很健朗。當(dāng)他們的小車駛進院子時，男主人特意放了一掛迎客爆竹，一地落紅無數(shù)；女主人端著茶盤，走上前送“洗塵茶”。華勞的眼里涌出了感動的淚水，連聲說“謝謝”。

華勞忽然發(fā)現(xiàn)，院子一側(cè)幾棵桑樹的枝杈上，棲息著一只只的雞，有公雞也有母雞，便問它們是怎么上去的？

“飛上去的。這種土雞叫上樹雞，肉香肉緊，好吃得很哩?！蹦兄魅苏f。

風(fēng)里飄來果香，華勞鼻翼翕動，像個小孩子一樣，臉上浮現(xiàn)了俏麗的笑。

“我想提個竹籃去摘果子?！?/p>

“我?guī)讉€兒子家的果園就在附近，你想怎么摘就怎么摘。”女主人說。

“摘了我付錢，晚上放在住房里聞香?！?/p>

“姑娘好興致。”

“聽說村里有個女中醫(yī)，我想下午去看看她，麻煩大媽領(lǐng)個路。”

“行！”

…………

這一天過得飛快。夕陽西下時，他們回到洞天人家。

中午用餐時，菜不錯，燉土雞、炸泥鰍、炒雞雜、小炒肉，還有紅莧菜和熘絲瓜。凌丁吃得肚子圓滾滾的，華勞只是稍微動了幾下筷子，依舊飲食不振。但下午她讓女中醫(yī)看過病后，也沒見配什么藥，精氣神忽然旺了許多，一進院子，就急急地說：“快端菜上桌，我餓了，餓得喉嚨里要伸出手來！”

給華勞看病的女中醫(yī)，一頭白發(fā)，雖年近古稀，說話卻元氣充沛。她叫凌丁在堂屋里坐著喝茶，只讓華勞進了里面的診室，并關(guān)上了門。至于怎么為華勞切脈，問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或者當(dāng)場讓華勞吃了什么藥，凌丁一概不知。

這頓晚飯，華勞吃得興致勃勃，吃了兩小碗飯，土雞湯、肉也吃了一小碗，放下筷子，贊嘆一聲：“這上樹雞真是人間美味！”

到夜里九點鐘，兩人洗漱罷，便上床去，并排斜靠在床頭。桌上放著一小籃黃桃、無花果、葡萄，香氣四溢。凌丁想，華勞該打開話匣子了，談?wù)挠鋹偅勁嗅t(yī)怎么給她看病。

華勞一直微微閉著眼，緊緊地依偎著凌丁，什么話也不說。

“我在豎起耳朵聽哩，你不說點什么？”

華勞把一個手指豎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細聲細氣地說：“聽，鳥聲、蟲聲、泉水聲，讓它們?nèi)フf吧。我累了……”

又過了一陣，華勞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凌丁卻在清涼如水的夜氣中，了無睡意。長久以來，華勞的嘮叨，就是他的催眠曲。沒有了催眠曲，他心里空落落的。他摁熄了床頭燈，靜靜地胡思亂想，直到凌晨三點鐘才勉強睡著。

一連六個夜晚，都是如此。

這個洞天村，真是洞天福地，讓華勞玩得好、吃得好、睡得好，再不是愁眉憂目，說話也變得節(jié)約起來。是不是那個女中醫(yī)，給她指點了什么養(yǎng)生的妙訣？他問過華勞，可華勞只是掩口輕笑，秘而不宣。但凌丁感到高興，這次來洞天村，值！他知道自己的失眠，不過是條件反射而已，很快就會過去的。

臨回株洲時，華勞向郭家買了許多吃的東西：十只土雞、五只土鴨、兩箱黃桃、一袋無花果、兩斤綠茶、一竹筐蔬菜。

華勞問：“吃完了，我可以在網(wǎng)上買嗎？”

郭大爹說：“村里有搞電商的，你下單，我讓他們快遞！”

半年后，華勞愛吃酸東西了，還常有嘔吐現(xiàn)象。

華勞讓凌丁陪著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告訴華勞：“你有喜了，祝賀祝賀！”

回到家里，凌丁問：“洞天村那個女中醫(yī)，到底給你開了什么方吃了什么藥？這么靈驗，我們得去好好感謝她?！?/p>

華勞雙頰飛紅，說：“她給我把了脈，又問了些情況，說我什么病也沒有，沒開方也沒給藥吃。她只是說：‘你要記住我這句話：婚后的男人，都喜歡胖女人。女人要胖，少說話蓄精神，多吃東西長肉！’”

凌丁一愣，隨即仰天大笑。

本文刊于《湘江文藝》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