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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4年第1期|王文鵬:蘋果
來源:《綠洲》2024年第1期 | 王文鵬  2024年02月02日08:26

1

大清早,我跑到堵街東頭兒的雜貨店買了黃表紙,一大捆,十塊。往杜丘家里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盤算,一會兒該說些啥。盤算一路,腦子里沒結(jié)出一個完整句子,這事兒我沒經(jīng)驗。還沒走到杜丘家,嗩吶的聲音就往臉上撞,接著是笙和梆子,細分辨,能聽出還有鈸和镲,頻率極低,蜻蜓點水。杜丘家門口人墻極厚,我努力擠進去,手中的黃表紙亂撞,不知撞了幾條大腿、挨了幾個白眼。進院,靈堂不小,白色的布搭在鋼筋架子上,四角有石墩子壓著,風一吹,整個靈堂鼓囊囊的,像是有人回來了。靈堂兩邊豎著一對黑色的挽聯(lián):“英靈已作蓬萊客,德范猶薰政鄉(xiāng)人?!睓M批:“永垂不朽?!边@四個字之前我只在烈士陵園見過。

“不用看,租的,沒得選,這句我隨便挑的?!倍徘鸫┲簧砺?,膝蓋上粘著蒲草。

“我鞠個躬吧!”我把黃表紙遞給知客,杜丘走進靈堂跪下,知客三聲過去,我鞠了三躬,杜丘跪在那兒,頭貼著蒲團,動作嫻熟。

禮畢,杜丘站起來,領(lǐng)著我往屋里走。他爸的遺像就在堂屋放著,這照片看著別扭,像是從哪張照片上截的。

“我爸猝死的,來不及準備,照片隨便找的,我事兒太多,忙不過來。等忙完了,弄張好看的。”杜丘說。

照片后面是個骨灰盒子,三十公分見方,木質(zhì),刷桐油,挺亮堂。正面鑲著一個圓形肖像,與遺像不是同一張,這張看著更精神一點,我多瞄了一眼,挺年輕。杜丘沒說啥,帶我繞過堂屋,進里屋。里屋沒人,門后擠著一堆黃表紙。床上,床下都是白布條,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多是裁剪孝帽余下的邊角料。杜丘讓我隨便坐。我說,沒隨便地兒。他說,沒事兒,坐吧。我說,站著就行。他說,我得坐會兒,跪殘廢了。我沒話說,想說你節(jié)哀,說不出口,電視劇里那些人老這么說,不知道咋說出來的。杜丘說了一句話,正好被外邊兒的響器聲音蓋住了。我說,啥?聽不見!他湊過來一點兒說,我給你的小說你看了嗎?我說,你他媽神經(jīng)病吧!他說,看沒看?我說,是你死了爹,不是我!他說,有病,這誰也沒辦法。他一句話,把我所有的火澆滅了。

我跟杜丘認識得早,高二分班之后就在一個班。我那時候文科很爛,不得不學理科。杜丘不一樣,他不偏科,他選理科是因為他爸。他爸在鐵路局上班,就想他學理科,畢業(yè)接他爸的班兒。杜丘跟我同班同寢室,平常話不多,我覺得他人行,踏實,就跟他一塊兒玩。高考的時候沒注意,考次了,結(jié)果這家伙跟我報了同一個學校,還特別跟輔導員打招呼,把我倆分在了同一寢室。這之前我不知道他還有這一手。他說他爸每年春節(jié)都帶著他四處送禮,看也看會了。高中同學加大學同學,關(guān)系好,我倆常常在一塊兒玩,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倆有龍陽之好。這事兒后來不攻自破,因為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叫程雨墨。

程雨墨是學文學的,怎么認識的,我給忘了,好像是因為一次《霸王別姬》分享會。這姑娘性格好,電話加QQ轟炸,沒幾天就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我經(jīng)常跟她跑出去約會,一沒事兒就出去看電影、吃晚飯、逛商場,最后再去酒店。有陣時間我覺得這才是大學生活。直到杜丘再度介入我的生活??赡苁俏依细逃昴岫徘?,杜丘跟我們一塊兒出去玩的時候,程雨墨并不反感,反而會經(jīng)常跟他開玩笑。時間一長,三個人還真的有點和諧的意思,彼此不覺尷尬。

有次正上課,程雨墨給我發(fā)信息,說她那邊課很無聊,讓我跟著溜出去玩。我蹲下給她打電話,說等我這邊點完名。她問,啥時候點名?我說,看老師心情。她說,老師心情不好了,你就不出來了?我說,他心情不好了最好,點名早。她說,操,尹凡登,你出來不?我說,你有點文化吧,我叫伊芃澄。她說,我愛叫啥叫啥,出來嗎?我問,你在哪?她說,文科二號樓一樓。我說,等著。我叫了杜丘,他有點猶豫,上課的老師是我們院長,最討厭別人逃課。我說,逃一節(jié)死不了。他說,我之前已經(jīng)逃了一節(jié)了,這次讓逮著就要掛科了。我問,出不出去?他說,行吧。

我拎著挎包到了文科樓,不見程雨墨蹤影。我給她打電話,她沒接。我知道,她這人不會這么沒勁,沒事兒騙我逃課。果然,她不知從哪里竄出來,從背后抱住了我。我問,你上啥課?她說,現(xiàn)代文學史。杜丘搶先搭腔,有意思嗎?她說,你真傻假傻,有意思我逃課?杜丘說,那說不好,你啥事做不出來。她對著我說,老尹,這事兒怪你,杜丘都能和我頂嘴了。我問,咱去哪兒?她說,往外邊跑唄,走到哪兒算哪兒。我說,我們倆逃的可是我們院長的課。她說,那有啥。說著她往前走,不看我倆。杜丘問,老程,你教室是在哪兒?她回頭問,你想干啥?杜丘說,我想去聽聽。她問,你一工科生聽文學課?杜丘說,能替你簽到。她說,老尹,杜丘瘋了。我說,跟他說吧,咱們兩個正好清凈。她說,401。

突然沒了杜丘,我們兩個不知道出去干啥,在校園里轉(zhuǎn)了一圈,接了幾次吻。校園里不少像我們這樣的人,一路走下來,沒話找話說,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我在說,說里城和我家族的故事。程雨墨從來不跟我說她的過去,這讓我頗為不滿。令我更為不滿的是,她質(zhì)疑我家族的歷史。

我姓伊,滿族。伊是漢化姓,于數(shù)百年前漢化,滿姓已不可考,我爺說大概是姓伊伯,我查過,地區(qū)不對,伊伯氏在東北,中原沒有分布。我家往上數(shù),屬于滿洲八旗里的鑲黃旗,旗主是皇帝,正經(jīng)的貴族??滴跄觊g,開封還是省城,我們這股八旗子弟被安置在開封里城,在擁擠的開封城,自成系統(tǒng)。因為是統(tǒng)治階級,各方面都有優(yōu)待,打小兒吃皇糧。歲月穿梭,滄海桑田,到了我這代,家里除了記得自己是鑲黃旗,啥也記不住了。家里人不看清宮戲,覺得那都是扯淡。我開始寫小說之后,查過不少資料,但關(guān)于里城的文獻實在太少,收獲不大。我曾經(jīng)做過調(diào)查,主要是調(diào)查里城里的老人。調(diào)查來調(diào)查去,年齡最大的是我爺。他沒啥好說的,因為他得了阿爾茲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

我爺是抗美援朝老兵,離休之后就一直住在光榮院,由政府照顧著,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回家里過,節(jié)過完,他又回去。他八十五歲那年,不小心摔了一下,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身體好了,腦子卻糊涂了。光榮院那邊把他送進了醫(yī)院,他看病有優(yōu)待,被安排在單人特護病房。光榮院派有專人照顧,家里人覺得這么做不行,太不孝順了,于是開始排班兒,輪流照顧。我家就我最閑,我經(jīng)常去陪著他。有次,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醒著,狀態(tài)不錯。他招招手,叫我過去。我坐下,他問,敵人沒上來吧?我說,沒,都累了,得吃飯。他說,對,他們嬌貴。我說,首長,你趁機休息一會兒吧。他說,亂叫,誰是首長。我問,吃飯不?他說,我有餅干。我問,喝水不?他問,你知道哪里有水?他伸出手拉著我的領(lǐng)子,手上的針管晃悠悠的。我說,有水,管夠。他說,那行,把水弄過來,記你頭功。我說,不要功勞。他說,思想覺悟可以,回去我介紹你入黨。我說,那我好好表現(xiàn),你休息一會兒,我看著。他搖搖頭,你年輕,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說,你不也是十幾當?shù)谋?,別瞧不起小同志。他說,好,我休息。

在排班兒之前,我小姑給全家人下了任務,把有關(guān)抗美援朝的電影全看了,多看幾遍。這是光榮院里的小何特別交代的。起初沒人當回事兒,沒兩天大家都開始補看了。我爺平常沒什么覺,一點也不累,老拉著身邊人說話。從出發(fā)到凱旋,什么都不落下。我在醫(yī)院待的時間最長,接到的信息最多。我爺跟我說話已經(jīng)超出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開始涉及他在洛一拖上班的事兒。他說洛一拖可以造坦克,要是哪天打起仗了,洛一拖馬上就變成坦克兵工廠,一輛輛坦克開出去,直接上戰(zhàn)場。我說,沒那么些仗打,發(fā)展經(jīng)濟是大事兒。他反駁,你懂啥,不打仗,國家養(yǎng)我們這些兵干啥?不打仗,我咋養(yǎng)護我那一家子。我說,爺,不打仗好,咱們都有安穩(wěn)日子。他問,你叫我啥?你不是老大嗎?我說,中,你想讓我是誰,我就是誰。我爺說的老大是我大伯,去年夏天突發(fā)心梗沒了。好在那個時候我爺已經(jīng)糊涂了,要不然他真挺不住。

2

杜丘坐在床上睡著了,蜷著身子,腰弓著,角度小得不可思議,像一只病死的老鼠。我站在那兒,聽著外邊的動靜,除了陣陣響器的聲音,就是人群的嘈雜。我很難從中獲取有用的信息。屋里沒開燈,窗簾也拉著,有點暗。我蹲下,把黃表紙擺整齊,散的也都收在一起。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外邊,再三確認,人群里沒有程雨墨。

程雨墨畢業(yè)之后就回武漢去了,據(jù)說在機關(guān)實習過一陣兒,后來改去賣房了。她干什么都干不長,這事兒我最清楚。大戶人家的小姐,干什么都只是體驗生活,和真正的生活還有一段距離。程雨墨很有錢,起先我并不知道。前幾次開房都是我掏錢。北方男人有毛病,覺得面子大于天。我家境一般,幾次下來,囊中羞澀,吃飯都得跟著杜丘混。有次出去,實在沒錢,就想去家小旅館,程雨墨愛干凈,不去,帶著我去了主題賓館。那晚我沒睡,睡不著,不知道之后的生活咋辦,老吃杜丘的也不是事兒,他也不富裕。程雨墨醒來之后,給我轉(zhuǎn)了三千塊錢。我說,你這是打我臉。她說,你都沒錢了,還要啥臉。我說,我能掙錢。她說,我有錢。我說,你的錢是你爸媽給的。她說,在我手里,我說了算。我說,把房錢付了就成。

程雨墨為什么這么有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長時間。大四那年,我忙著干各種事情,首先是選擇考研還是工作。我家里堅決支持我考研,我學的是高分子材料,考研上個一般的學校,也能混得比較有出息,就業(yè)前景好??墒俏疫@人也倔,就是不想學這玩意兒了。就算我真的考上研,我也沒興趣研究超導材料和納米材料,這東西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想在實驗室里把自己的腦袋搞禿。之前我跟著杜丘去蹭文學專業(yè)的課,我沒咋聽,都是在跟程雨墨下五子棋,在筆記本上畫線格,老師瞅見了,就把筆記本收起來,扔挎包里。我對那個老師印象挺深,長發(fā)飄逸,寫字時青筋暴起,寫完把粉筆頭隨便一拋。我們專業(yè)的老師決不會這么干,學材料的,第一要義是不浪費。

程雨墨和杜丘都準備考研,我跟著混。杜丘腦子堵住了,非得考文學,他說教當代文學的裴老師特別看好他,建議他考研考本校,就考她的研究生。我覺得他瘋了,就問他,學了當代文學之后干啥?不工作了?不生活了?就你家的生活狀況,你覺得你可以啃老?他沒正面回應,也不跟我倆一塊兒復習,我倆在圖書館,他在文科樓。

圖書館網(wǎng)絡通暢,我那陣正迷一個手機游戲,每天都打游戲。程雨墨喜歡看電視劇和綜藝,看到興起還會哈哈大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沒過多久,我倆便決定監(jiān)督對方學習,這招好用一點兒。可我對材料學的反叛勁兒再度上來,程雨墨也不想考文學,兩人一對眼,放下復習資料,跑出去玩了。十一月底,內(nèi)心的愧疚讓我們兩個再度拿起復習資料,臨時抱佛腳。

考研成績在春節(jié)前出來了,注定我不能過好年。幸運之神也沒能照拂杜丘,他的刻苦與努力只能證明一件事——跨考文學是極其愚蠢的行為。我們?nèi)嗽趯W?;斓疆厴I(yè),一陣海風吹過,各回各家。我和杜丘混在一塊兒,程雨墨被風吹走了。那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知道她是武漢人,我好像什么都沒記住。

杜丘睡了有半個多小時,知客匆匆進來把他叫醒了。杜丘說,你先在這兒待著,小說我微信發(fā)給你,得看。我說,你去忙吧。杜丘說,你得看,你寫得好,得指點我。知客上來跟我說,兄弟你就答應這祖宗吧,外邊急著用他呢!我說,行,我看。杜丘畢業(yè)之后,跟他爸一起上了火車。他爸是列車員,前陣子剛調(diào)往鄭州鐵路局,當上了小領(lǐng)導,戶口也遷了過去。本來準備時機成熟了,全家都遷到鄭州去,只是誰也沒想到,他爸在出車的路上突發(fā)心梗,還沒到站,人就不行了。杜丘趕到那邊,了解了情況之后就簽了字,帶著骨灰回來了。他是在回來的路上給我打的電話。他說,阿澄,最近忙啥呢?我說,能忙啥,賣彩票。他說,最近不出去吧?我說,出去啥,我爺那勁兒你也知道,得有人看著。他說,是得看著,老爺子不容易。我問,有事兒?他說,嗯,我爸沒了。我說,啥?他說,我爸走了,我現(xiàn)在在回來的路上,我爸就躺在我膝蓋上。我說,咋回事?他說,太累了,回來細說吧,過兩天辦事兒,你幫忙聯(lián)絡一下,我這邊有點忙。我說,好,有啥事兒吩咐我。他說,中,就這吧,我實在太累了。那時候我看了看表,夜里十二點半,我整宿都沒睡著。

我坐在床上,屋里有點暗,杜丘把小說發(fā)給了我,題目叫《蘋果》。我大學畢業(yè)之后,什么都干過,什么都干不長,一年換了四個工作,找工作的時間和工作的時間差不多一樣長,兜里比臉干凈。我爸覺得我這人不適合寄人籬下,就讓我自己開個店。選來選去,最后我選擇在里城開個彩票店,福彩、體彩都賣。前期很冷清,沒啥人,我就在店里看書。書都是程雨墨的。大學畢業(yè)了,書帶不走,她要扔,我覺得可惜,全背回家里,一直沒時間看。那陣兒突然閑了,想起來了。大概半年,我差不多全看完了,都是些小說,誰的都有。不知道是誰說過這話,書看得多了,手就癢。我沒事兒就坐在彩票店寫小說,來人就打票,熟的還能聊幾句。閑工夫多,寫了不少,寫了大半年,沒給別人看過,也沒人知道。我手寫,前期權(quán)當是練字。我大伯有幾本字帖,他去世之后有人專門來借,我才知道那叫《淳化閣帖》,價值不菲,不過不全。我沒事的時候拿著臨,各個名家的都臨。小時候有底子,也熟,寫得多了,字像樣了,我突然覺得有話憋在心里,不說出來不合適,就開始大量寫,也不管字形了,只管往外吐,像一把砂壺。我白天寫,晚上用電腦改,大半年,寫了三十多篇短篇小說。

有一天,有人來買彩票,帶了一本雜志。他是常客,經(jīng)常來買彩票,雙色球,都是隨機選的,一次五注。出完票,他還玩刮刮樂,點球大戰(zhàn),五塊錢一張,四張,輸多贏少。他玩刮刮樂的時候,把雜志放在了柜臺上,我拿起來看了看,是文學雜志。他問我,有興趣?我說,之前看過幾本書,沒看過雜志。他說,那好辦,我單位多的是。我說,不合適。他說,沒事兒,你喜歡文學,這值得鼓勵。我說,我自己也寫一些小說,想對比一下,自己啥水平。他說,那你給我看看,我認識編輯。我說,那行,下次來了給你。他說,不用,發(fā)我郵箱就行。那天之后,他有半個月沒來買彩票。這事我也就忘了,沒當回事。他再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個人,四十多歲,手里拿著一沓白紙,上面字密密麻麻的,我瞄見了,是我的小說。那人見我十分激動,說,小伙子,我們想給你發(fā)個專輯。

陸陸續(xù)續(xù),我的那些小說開始在各個刊物發(fā)表,本地雜志社聯(lián)合作協(xié)給我辦了一個作品研討會,我瞬間成了本地知名青年作家。這身份讓我無所適從,也無意間帶火了我的彩票店,但是大多數(shù)人來是討論文學的,不買彩票,這讓我很窩火。

3

杜丘還沒放棄寫小說這事兒我不知道。他跑火車,通常幾天都不著地,不知道怎么寫的。我討厭幫別人看小說,我說不出好賴,也不喜歡那些虛情假意。我寫小說,完全是消遣,要是我有別的重要的事情,絕對不會寫。

我打開杜丘的小說,第一句挺有意思:“我打開門,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抱著一個孩子,孩子哇哇叫,分不出男女。”我之前看書沒啥選擇,看見啥就是啥,寫得再差我也能硬著頭皮看完。開始寫小說之后,就挑了,一般就看第一句,行了就看,不行就扔。

我有點瞌睡,彩票站開門晚,一般快到中午才開門,一直到晚上八點。通常回到家,我會把一天寫的文字整理一下,順手改一改。這一切做完,差不多十二點了??纯词謾C,回一回消息,一點左右,睡覺。今天起得早,不適應。本來不打算這么早來的,我爸說這是規(guī)矩,趕得越早,感情越好。一早出門,還是晚了點,杜丘家門前已經(jīng)豎起了人墻。不過還好,比程雨墨早。我想好了,過一會兒趁亂溜走。有些人該避還是要避的。

我躺在床上看杜丘的小說,中間說了一大段廢話,兩個主人公就孩子的歸屬聊天,聊著聊著就跑了,說到了第三人身上。我覺得這段沒意思,直接略過去,下面那段有意思:

“初柳跟著我過了六年,那個女人其間沒有再來。初柳剛學會說話那會兒總叫我爸爸,我讓她改口叫我叔叔,她就是不聽。我查了幼兒教育書籍,一遍遍誘導,可是沒用,這孩子就叫我爸爸。沒事兒就叫,嘰嘰喳喳的,到我要煩的時候,她又不叫了。過了大半年,我也就適應了。我覺得這是老天給我的劫數(shù)。”

我開始寫小說之后,有意套我爺?shù)脑?,他腦子一天比一天糊涂,東一句西一句的,沒個系統(tǒng)。說話全靠我引導,我開個頭,他能順著溜。我很想寫一系列里城的小說,從馮玉祥遣散里城開始寫,一直寫到啥時候還沒想好。里城原來在華北體育場那兒,對著龍亭北門。一九二二年夏,馮玉祥督豫,入住雙龍巷,這位革命先驅(qū),直接革除了開封滿人的優(yōu)待,遣散了滿人,把里城給拆了,又在里城原址上建了華北體育場。那時滿人被送至鄭州的工廠,但是對于那群只會提籠遛鳥的公子哥來說,這是不現(xiàn)實的。一九二二年末,馮玉祥被調(diào)走,里城原住民陸續(xù)回來,在里城原址東邊建起了新里城。我爺就出生在新里城。據(jù)我爺說,他是新里城的第一個新生兒,這事兒有待考證,但是這話寫成小說,就一點毛病沒有。程雨墨的書里,有好幾本是福克納的,他有個“約克納帕塔法鎮(zhèn)”,他是虛構(gòu)的,里城真實存在。這想法我沒對別人說過。

外邊開始變得鬧哄哄的,我站起來,推開門,光闖進來,我恍惚了一下,感覺所有人都在天上飛。幸好,只有那么一下,人還在地上。透過靈堂的白布,我看見杜丘正在地上跪著,腦袋壓得很低,旁邊還有一個人,不知道是誰。我試圖找到嘈雜的源頭,無意間與程雨墨打了個照面。

程雨墨到開封火車站時,我正在醫(yī)院,陪我爺對暗號。夏天天長,我爺覺少,除了聽戲沒啥事兒干,扯著我對暗號成了他唯一的活動。程雨墨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我沒法接,我爺看見手機就急眼,抓起來就得摔。我爺說,戰(zhàn)場上,除了躲著,啥事兒都不能干,子彈識路,你一露頭,就死了。我說,知道,你強調(diào)很多遍了。他說,別當耳邊風,跟我一塊兒從里城出來的小李已經(jīng)沒了。我說,沒聽你說起過這人。他說,不想提。我說,現(xiàn)在閑著也是閑著。他說,小李跟我一樣,都是解放戰(zhàn)爭的時候從里城竄出來的。我出來之前識幾個字,比他升得快。有次我們被包圍了,我派他去給營部送信,才跑出十來米,就被流彈擊中了。當時四處都是槍聲,沒人敢上前看情況。我把他拖回來時,身上的子彈孔能篩糠。

后邊兒我爺說的啥我沒注意,也沒接上。我一直不停偷瞄手機,主要看時間,程雨墨時不時發(fā)語音提醒我,我只能轉(zhuǎn)換成文字看,話語越來越不堪,不知道一個女生為什么那么多臟話。我爺還在說話,不過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了。程雨墨來開封之前,專門通知了我,估計和杜丘也說了。我問,來玩?她說,玩?zhèn)€啥,去過那么多次,小破地方。我說,那你來干啥?她說,這你別管,給我找個住的地方。我說,住的地方好說。她說,磨磨嘰嘰的像個娘們兒。我說,不戧我活不下去?她說,我到了買你的彩票。我說,廟小容不下你。她說,這不是對上帝的態(tài)度。我說,我沒你這樣的客戶。

程雨墨一直給我打電話,手機在兜里亂晃。我叫來護工小何,跑出去接電話。我說,你先打車去華北體育場,站在里城那個牌坊那兒等我,車費我給你報銷。不等她回話,我就給掛了。小何說我爺尿床了,我得趕緊進去。

我到里城時,程雨墨已經(jīng)等了三個小時。剛剛?cè)敕?,街上熱得不行,程雨墨躲在不遠處的橋洞里,坐在一個水涼毯上,拿著帽子呼呼扇著。見我來,直接把帽子扔我臉上。她破口大罵,尹凡登,你把老娘害慘了,妝都熱化了。我說,罵舒服了再走。她說,我給你打了幾個電話?我說,沒數(shù),我爺糊涂了,走不開。她說,老娘在這等得手機都沒電了。我說,你該去旁邊的快捷賓館歇著。她說,沒錢,再說,老娘想得到你能晾我三個小時!我拉著她的箱子往家里走。她把帽子戴上,跟著我,嘴一直沒停。我說,讓我歇歇吧,我爺說了一天了。她問,老爺子現(xiàn)在咋樣?我說,還有點念想,暫時沒事兒。她說,有念想行,能多撐幾年。

我爺在去朝鮮之前,家里給他說了一門親,那人我爺也沒見過,就有一張照片。我爺把照片縫到帽子上,想家了,就瞅一眼照片。我爺回國之后,先在洛陽待了幾年,支援國家建設,等回到開封的時候,那人早就嫁人了。后來,我爺娶了我奶。我奶總愛把這事放在嘴邊說,說我爺心里還藏著那人。我爺說沒有,后來我奶翻到了那張照片,一把火燒了。我爺急眼了,但也沒干其他的,任火燒。我奶前幾年走了,我爺在整理遺物的時候,又找見了那張照片。我爺沒說啥,把照片擺在窗臺上,沒事看兩眼。我爺糊涂之后,看見年輕的姑娘就叫那人的名字,這名字我也漸漸熟了,白麗麗。

程雨墨的箱子很大,看來是要打持久戰(zhàn)了。我拖著箱子走在前邊。我說,我家條件一般,你將就一下,我?guī)湍銓に家惶幒萌ヌ帲业搅烁阏f。她說,不行,就住你家,我沒錢。我說,真的假的?她說,真沒錢,我又沒工作。我說,你家里的錢自己跑了?她說,跟我爸鬧翻了。我說,你從沒有跟我說過你家里的事情。她說,別揪著這事兒不放。我說,隨便你。她停下來,把箱子打開,從里面掏出幾個黃蘋果,溫溫的,塞到我手里,熱乎乎的。

箱子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嚕嚕嚕的聲音,在小胡同里飄蕩,不時有人探出頭看熱鬧。住我對門的關(guān)大爺看見我?guī)е粋€姑娘,大聲說,阿澄厲害,還帶回一個摩登女郎。我說,關(guān)大爺,這是我朋友。程雨墨咯咯咯笑著,關(guān)大爺,我是老尹的女朋友。關(guān)大爺說,阿澄的福氣。我說,別瞎說。她說,女朋友住你家不會受人閑話。我說,我連你的過去都不知道。她說,夠了,帶我進去。

我家門頭上掛著一面八卦鏡。我爺糊涂之后就一直掛在那兒,據(jù)說可以鎮(zhèn)住邪祟。不過,我爺一直也不見好。程雨墨說,貴族就住這條件?我說,不用陰陽怪調(diào),現(xiàn)在是新中國,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她問,我住哪個屋?進院里,我指著右手邊的小屋說,就這兒,地方不大。

這屋之前是我的房間,不過我很少在這邊住。我中間跟我爸鬧掰過,很長一段時間在我大伯家住。里面昨天已經(jīng)收拾干凈,換了新的床鋪。床單被罩都是新買的。程雨墨喜歡派大星,不成熟。把東西放進屋里,她讓我?guī)еD(zhuǎn)一圈兒。我說,就這么大點院子,北邊是客廳,東屋我爸住,西屋我媽住。她說,你住哪?我說,我住彩票站。她說,也行,沒事我?guī)湍憧吹辍N艺f,別偷刮我的刮刮樂。她說,你咋這么摳門。我說,我現(xiàn)在就這么一個營生手段。你趕緊找工作,彩票站里潮。她說,你多堅持幾天,我看看行情。我說,不行你考研吧,別糟蹋錢。她說,行,等我考上了,還你房租和水電。我說,用不著,你能考上比啥都強。她說,那行,不過你先帶我轉(zhuǎn)轉(zhuǎn),聽你叨叨幾年里城,這倒是第一次來。我說,等我把這幾天班排完。我得照顧我爺。她說,我?guī)湍阏疹?,這我在行。說著,她給了我三張出租車發(fā)票。三十,她說。

杜丘晚上才趕過來,昨晚跟了一夜火車,這會兒才睡醒。他說請吃飯。我說不用吃啥好的,自己在家做就行。他說,不行,老程好不容易來一次,得吃點好的。我說,你的錢留著娶媳婦吧。他說,阿澄,今天你說的不算。我說,那你倆去,在外邊吃我心慌。最后還是我在家里炒了三個菜,買了一箱啤酒,程雨墨一反常態(tài),堅決不喝。杜丘喝多了,把之前的事情一件件往外吐。他說,我該學文學。我說,學啥最后都得上火車。他說,我恨火車,我想火車脫軌,我和火車一塊兒玩完。我說,這話反動,不能亂說。程雨墨說,老杜,我支持你。不高興,世界都給他炸了。杜丘說,對,世界都給他炸了。

4

程雨墨挺著個大肚子。我從堂屋里快步走過去,扶住她,她勉強鞠了三個躬。知客臉很難看,孕婦參加喪禮,相當不吉利,他催我趕緊把她弄走。按程雨墨的脾氣,平常遇見這事兒準急,這次她卻啥事兒沒有,讓我挺驚訝,人要當媽了,就是穩(wěn)重了不少。杜丘讓我扶她進里屋,他忙完了就過去。

我跟程雨墨說了杜丘的小說。她把手機拿過去,開始看小說,坐在床上,倚著床頭,旁邊就是幾摞黃表紙,她也沒在意,右胳膊倚在上邊。她說,你知道不,杜丘之前愛吃蘋果,但是自從上了裴老師的當代文學課,他就沒再吃過了。我說,沒注意過。她說,你能知道啥。我說,我當初要是知道你來這邊是為了養(yǎng)胎,咋也不會讓你住我家。她問,給你丟人了?我說,知道你任性,想著過了兩年你能長大一點兒。她說,對不起讓您失望了。我問,孩子生了咋辦?她說,說過很多次了,走一步算一步。我說,沒爸這孩子上戶口都難。她說,這事兒您就別操心了。我說,你就不打算跟家里說清楚?她說,孩子是我的,生養(yǎng)都得我說了算。

程雨墨懷孕的事兒是我媽先發(fā)現(xiàn)的。

我們家就一個廁所,旱廁,男女共用,有個小門兒,進去開燈,閂上門,別人就知道里面有人了。再說平常就家里這幾個人上廁所,都是自家人,沒啥忌諱。雖然我跟爸媽都交代過,程雨墨不是我女朋友,但沒人信,不光我爸媽不信,里城里這些街坊都不信。誰也不會讓一個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女人住自己屋里,自己睡在門市部里。他們總這么說。所以沒人把程雨墨當外人,程雨墨也從來不把自己當外人,吃住都在我們家,當然也拉在我們家。我媽向來細心,程雨墨來家里兩個多月了,沒來例假。這事兒她跟誰也沒說,只是默默觀察著,后來又發(fā)現(xiàn)程雨墨有妊娠反應,才算是真正拍板了,趕到彩票店去罵我。

我媽沒進門就開始罵我不是東西,一推開門,發(fā)現(xiàn)有不少人圍坐在小店里,就收了聲,拿眼睛剜我。這一屋都是文學愛好者,好幾個是市作協(xié)會員,都寫小說,拿著小說讓我看,我正頭疼呢。我溜出去,留下他們繼續(xù)互相吹捧。我出了門,沒走幾步,我媽就跑過來擰我胳膊。這是她的慣用招式,像個大鵝一樣,一生氣就追著我擰。我?guī)讉€閃躲,避了過去,讓她說事兒。她說,我咋生了你這么個混蛋?!我有點急了,回了一嘴,哪有上來就罵的,你咋生的,問我爸去!她見我敢頂嘴,更是不依不饒,不想著照顧我面子了,開口大罵,我之前是咋教育你的,要對姑娘家好一點兒,誰不是父母的心頭肉啊,你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就大膽承認啊,咱家就算條件一般,也不能這么作踐人家啊!她這話一罵完,這地兒瞬間熱鬧了。彩票店里的人沒出來,個個站在單扇玻璃門旁邊,地兒不大,人擠著人,腦袋七上八下。

我跟別的女的沒啥緋聞,這里的姑娘家只有程雨墨。

頂撞我媽的話都已經(jīng)到嘴邊兒了,被我咽下了。下一刻,我眼淚下來了。程雨墨騙我總是一流,誰都不能讓她掏心掏肺。說多了,讓她從兜里掏出倆棗都難。

我媽沒想到我能流淚,之前我大伯死了我都沒流一滴淚,背后不少人說我是白眼狼。已經(jīng)伸到我跟前的手停了下來,從擰人手勢變成了安撫。我媽說,從小到大,你啥心都不操,這下好了,要當?shù)耍啦蝗菀琢?。我沒工夫搭腔,我心里還有很多苦水沒倒完。我更發(fā)愁的是這一彩票站的人,這么多張嘴,又都是寫小說的,流言轉(zhuǎn)一圈,我就徹底完蛋了。程雨墨真是我祖宗,我應該給她掛在墻上,天天三拜九叩。

程雨墨挪了挪身子,右手肘倚著的黃表紙堆微微晃動。我上前扶住她,她也沒客氣,大半個身子向右傾。我托著她站直,然后讓她再坐下。她說,手機字小,你說給我聽吧。我說,小說這東西以文字形式呈現(xiàn),就是因為它的語言,小說語言是一個小說家的DNA,從我嘴里出來的小說,就不能算成杜丘的。她說,你就是不能放下你身上那股優(yōu)越勁兒,咋了,你比杜丘寫得好就了不起啊。我說,在這事兒上,咱們就別爭了。你可以之后看,有的是時間。她說,可現(xiàn)在我正好沒事兒,不看小說我干啥?看你啊。我說,行吧,大爺,我來說小說。

這篇小說我還沒看完,只看了一半,所以我只能說上半部分。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

有一天,我突然聽到了敲門聲,弄得我很緊張,因為我很想躲起來,實際上,我也已經(jīng)躲起來了,但還是被人找到了。找到我的是個女人,她懷里抱著一個小孩兒,看樣子頂多四五個月大,分不清性別。仔細辨認這個女人,想起來是大學時女朋友的室友。她第一句就說這孩子是我的女兒,不給我反應的時間,就把孩子塞給了我。孩子到我手里,不哭不鬧,兩只眼睛盯著我看,盯得我心里發(fā)毛。因為我跟她之間確實存在血緣關(guān)系,那種微妙的感覺實在難以言表。女人沒有廢話,直接一口氣講完了這個孩子的歸屬問題,丟下了一本育兒圣經(jīng)就離去了。我被震驚死死捆住了雙腿,竟然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了。

程雨墨顯然沒有興趣聽我說這些毫無營養(yǎng)的東西,催促我講小說中的故事。我告訴她,這是必須要講的內(nèi)容,小說不是故事。她又開始調(diào)整坐姿,這次我給她找了一個寬厚的枕頭倚著,她懸空的腰腹終于有了倚靠,顯然舒服多了。

一眨眼六年過去了,當初那個小女孩已經(jīng)快七歲了,我給她取名初柳,其實沒什么意義,僅僅是那個女人將她送來那天是農(nóng)歷初六。六年間,那個女人再沒有出現(xiàn)過,也沒有其他人打聽過初柳。我已經(jīng)習慣生活中多了一個人,初柳也出奇地不顧我的糾正,始終叫我爸爸。眼看初柳到了要上學的年紀,我打算重回人類社會,讓初柳參與正常的教育,可是意外出現(xiàn)了。自稱是初柳母親的人來了。這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女人,可她卻能清晰地說出初柳的身體特征,甚至連初柳左耳后有個小傷疤都知道。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一直沒有見過生人的初柳見到女人,竟然一點排斥的反應都沒有,一如當年她被放入我懷中。可能初柳真的掌握了這種血緣之間的溝通能力。

我的行蹤是如何暴露的?這是我最大的疑問。六年前被一個女人發(fā)現(xiàn),六年后同樣被一個女人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和上個女人不一樣,至少上一個我還有點印象,上個女人的話語之間也透露出初柳是我前女友的孩子,而且是我與前女友的孩子。這點我從未懷疑過,因為我壓根就不信。

如今這個女人是有點說服力,畢竟初柳身上的有些特征我就不知道,比如初柳腦后側(cè)有個小肉瘤,我從未聽她說過,更未發(fā)現(xiàn)。初柳很獨立,每當我要為她洗頭,她都會奪過揉發(fā)的權(quán)利,自行揉搓,然后任由我持清水沖洗??墒俏乙琅f不能將初柳交給一個陌生人,即便這個人可能是她的生母。初柳還小,此時還不足以做出這樣重要的決定。我承認,我內(nèi)心之中極為渴望安靜,不,應該是寂靜,不被任何人打擾??晌也坏貌怀姓J我還是一個人,是個人,就得有點擔當。初柳目前是我的女兒。

小說我就看到這兒,下面還有一半,實在看不下去了。

程雨墨臉色有點難看,她嘆了口氣說,你講的是個什么玩意兒,就這還是著名青年作家?你們市里是沒人了嗎?拿你當門面。我說,隨便你怎么說吧,我寫小說就是想說點話,以后要是有發(fā)財?shù)臋C緣,我鐵定不寫了?;蛘哂刑煳蚁胝f的話都說完了,那也不寫了。她說,把窗簾拉開吧,太暗了,心里堵得慌。我起身,繞著床走到窗戶邊,嘈雜闖了進來。我說,算了吧,被人看到確實不好,今天是我叔的大事兒,咱們不能攪和了,咱們是客。她說,那你去給我倒杯水吧,白開水就行。我又繞著床走到門口,臨出門,我回頭瞧了她一眼,我不自覺將她與杜丘小說中尋找女兒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在心里默念,希望程雨墨別生個女兒。

5

杜丘人很老實。這句話我聽很多人說過,現(xiàn)在我姨(杜丘的母親)也這么說。她拉著我的手說,阿澄啊,你可是杜丘最好的朋友了,你們從小玩到大,可不能看著他走歪路啊。你說說,他現(xiàn)在咋變得這么犟,非要辭了火車上的工作,去寫什么小說。你說這是咱們小老百姓該干的事情嗎?你叔沒了,這個家就靠他來撐了,我還能再干幾年啊……我知道,我姨說的是真心話。杜丘一直都讓家里很省心,與我形成鮮明對比,我是正經(jīng)的紈绔子弟。我姨的心里話沒說,她是在怪我,怪我把杜丘帶壞了。要是我不寫什么小說,杜丘或許就沒這一茬了,在火車上安安穩(wěn)穩(wěn)干著,跟著火車跑遍全國,可能他會在路上邂逅很多人,其中一定有個人能跟他看對眼,然后攜手一生。沒有波瀾壯闊、驚心動魄,像個小池塘,偶爾能遇見一陣大風,水面隨之掀出些水花,只是怎么也搞不出大動靜,一是條件不允許,二是也沒什么大事兒,火車出事故的幾率太小,他杜丘沒這個運氣。

我跟我姨說,姨,這個你放心,我懂,我也不能看著杜丘走錯路。等我叔的事兒過了,我給他說清楚,明明白白告訴他,他吃不了寫作這碗飯,讓他早早死心。我姨照著我胳膊上拍了一下,抹了抹眼淚說,阿澄啊,就知道你是向著杜丘的,姨先謝謝你了。我說,姨,你別這么說,杜丘現(xiàn)在繞不過這個彎兒,我也有責任。我攪出來的事兒,我必須自己給平嘍。

杜丘起初不知道我寫小說,直到小說在本地期刊發(fā)表了,他才興沖沖地跑到我的彩票店,拿著雜志在我面前晃,不停說,老伊啊,你真牛逼啊,第一次發(fā)小說就能發(fā)頭條,還配了創(chuàng)作談,雖說你創(chuàng)作談寫得差點意思,可你這小說寫得真漂亮啊。我那時候也挺高興,準確點說是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寫小說這事兒我確實行。要不說我爸看人準,他知道我不能居于人下,寫小說也一樣,要寫得漂亮。小城這地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我寫小說這事兒上,我伊芃澄必須是號人物。我對杜丘說,我寫小說就是消磨時間,但我這人你知道,愛琢磨,寫小說這事兒禁不起琢磨。

過了八點,我?guī)е徘鹆锏揭故?,點了點烤串兒,一箱啤酒。還沒開始喝,杜丘就開始回憶裴老師我聽了十來分鐘才想起這個人,程雨墨的老師,教當代文學的,還兼著文學寫作課。當初杜丘沒事兒經(jīng)常去聽她的課,后來瘋狂到逃本專業(yè)的課去聽她的課,中毒一樣。我聽過她的課,就那樣,她說的那些作家作品我都沒看過,到現(xiàn)在也基本沒看過,因為程雨墨沒買。杜丘說,裴老師真的是我的領(lǐng)路人,她能看穿我的心。我拿著酒瓶子跟他碰了一下,說,那你應該問一下她,是不是單身,看看你還有沒有機會。他說,她離婚了,有個女兒,比我小十歲,上大學那會兒她花錢在學校對面那小區(qū)買了一套房。我說,兄弟,你冷靜,剛剛是我多嘴。他說,你這么說是不尊重理想,你知道嗎,寫小說就是我的理想,你現(xiàn)在牛逼,輕輕松松得到了我的理想。我說,這詞兒耳熟。我沒再說話,一口氣喝完了剩下的大半瓶啤酒。

圍繞我發(fā)表的三篇小說,杜丘說了不少,從技法到故事內(nèi)核,一一點評,并不斷冠以“牛逼”二字。我批評了他,你要是想寫小說,就把你的詞匯豐富一下,沒見一個寫小說的,一直只說“牛逼”的。他挺虛心,端起酒瓶子就開始吞咽,喉頭上下跳躍。

程雨墨喊我了。一出門就忘了,我出來是給她找水的。我沒找杜丘問,自己尋摸到廚房,從茶瓶里倒了一杯水,不燙,溫溫的,正合適。推開門,她已經(jīng)躺下了,隆起的肚子像一個山包。我放下水,上前將她扶起。她啥話都沒說,我還挺奇怪。她喝了水,將一次性杯子捏扁,想找垃圾桶,沒找見,隨手放在床頭。之前沒注意,她的呼吸很重,主要是呼很重,像是身體里的氣被一下子排空了。我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說,再坐一會兒就要走了。我問,你咋來的?她說,騎個小電車。我說,你還真是不怕死。她說,打小命賤。我說,咱們一塊兒走吧。她說,高攀不起,要是大清還在,我見你得下跪。我說,走吧,車在街邊,我扶著你過去。她說,你好歹是杜丘兄弟,這種大事兒不幫忙?我說,你看見了,用不到我,唯一用到我的地方就是你。杜丘早就算好了。

杜丘已經(jīng)不在靈堂里跪著了,要起靈了,響器班子已經(jīng)走出了門。杜丘此刻正在門中,他捧著我叔的骨灰盒,身邊跟著一個叔伯兄弟,替他拿著招魂幡。盆兒已經(jīng)摔過了,陶的,看起來挺結(jié)實,沒碎幾瓣。這時候我不能去打攪他了。我挺怕他問我小說看得咋樣了。這事兒他干得出來。我關(guān)上門,坐在床上。我能想象到現(xiàn)在的畫面有多詭異。自從我知道程雨墨懷孕之后,我的生活就朝著不可控的方向去了。與父母生活二十多年了,我很多次都想脫離出去,離開里城,可拴住我的不是血緣關(guān)系,而是人際關(guān)系與社會關(guān)系。說到底,還是不想。

我媽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隱瞞程雨墨懷孕的事情。幾乎只用了一夜,整個新里城都已經(jīng)知曉,伊家要有喜事了。我小姑最為積極,她已經(jīng)著手聯(lián)系婚慶公司了。她堅持認為,我爺現(xiàn)在還能撐著一口氣,就是為了等我這個長孫結(jié)婚生子,或許現(xiàn)在辦個喜事,沖一下喜,他還能清醒一點。這一切,我都是最晚知道的那一個?;蛟S只有程雨墨比我更晚。她跟我說,我原以為能在你家住三五個月,誰知道還沒倆月就露餡兒了。我說,那你往后咋辦?住哪兒?這情況,再往下發(fā)展,我家容不下你。她問,你能容下我不?我說,你啥時候都不會變,沒人能跟你交心。她說,那行,我今天下午就走,你給我打個掩護,挺舍不得你家的,我姨做飯好吃,我叔也勤快,你家就你一個廢物。

程雨墨離開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她的行李是我后來送過去的。杜丘在堵街給她找了一個房子,租金我和杜丘攤了,前車之鑒,她沒選擇去杜丘家里吃飯,沒事兒自己做。她手藝不行,時不時需要我上門服務。其間,我媽沒少罵我,說我下賤,基本不管我的我爸,也讓我別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與程雨墨保持距離。后來甚至程雨墨都覺得,我應該離她遠一點。

因為程雨墨的事兒,我差不多兩三個月沒回家,晚上就在門市部里對付一下。偶爾也去找杜丘鬼混,但他實在是著了魔,一直拉著我談文學,弄得我有點怕他。他的目標是進入當代文學史,跟我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逼著我回家的事兒,只有一件,事關(guān)我爺。他失蹤了。

6

程雨墨讓我去送我叔最后一程,她在屋里等我。實話說,我確實想去送我叔,我叔人不錯,上大學那會兒,我跟程雨墨全國各地跑,一回車票都沒正經(jīng)買過。都是我叔幫忙,直接就給塞進車廂了,有兩次還坐了高鐵。說起來挺丟人,到現(xiàn)在為止,我就坐過那么兩次高鐵。我叔老說,等我之后工作了,有錢了,就請他喝酒。我這人就嘴快,腿一點兒也不勤快,里城到堵街就那么兩步路,到我叔沒了,酒他也沒喝上。啥事兒都禁不住細琢磨,越琢磨越覺得我對不住我叔。

出殯的隊伍剛出杜丘家門,我小跑過去,從知客手上接過了一件紙房子,兩層小樓,樣式照著太和殿來的。如今的紙社火也與時俱進了。紙社火誰都能拿,到了墳地,知客會給拿社火的人分錢,小件兒一塊,大件兒兩塊,我這個兩層小樓就是大件兒。這個錢不能不拿,不拿沾晦氣,這不是封建迷信,是規(guī)矩,主家要給幫忙的錢,有雇就得有資,社會運轉(zhuǎn)不靠情面,靠經(jīng)濟規(guī)律。如今一切都與經(jīng)濟掛鉤了。

這棟房子擋住了我的視線,也擋住了杜丘尋找我的視線。一路上,響器開道,街兩邊也不少人圍觀,出殯在農(nóng)村是常事,也是難得的熱鬧,人們總能從送葬的隊伍中尋摸出一兩個熟人,嬉笑兩句,繼續(xù)保持隊伍的肅穆。我了解此時杜丘的心境,因為我給我大伯打過幡兒,看見的每一個笑臉,都是對這個隊伍的侮辱,是對死者的輕蔑。杜丘在這方面比我軸,我現(xiàn)在害怕他突然罵人。所以我搬著房子往前擠了擠,離他就幾米遠,我有義務攔住他。

到西街口,隊伍停了下來,知客領(lǐng)著管事兒的幾個長輩開始以水畫圈,人們開始把黃表紙和紙社火全都放進圈里,我也湊了過去,把兩層小樓扔進去,轉(zhuǎn)臉跟杜丘打個招呼。知客把火遞給杜丘,杜丘看也沒看,將火扔了過去,幾秒之后,火苗一躍而起,變成詭異的兇獸。在肆虐的火光面前,杜丘的臉像一個蘋果,紅艷艷的,只是他眼睛眨也沒眨一下,就盯著火光看。這事兒別人很難明白,但我知道。這是我叔教給我倆的,要是萬一哪天遇見兇獸,別怵,兩眼盯著它,動物都欺軟怕硬。

同樣的道理,我爺也跟我說過。他說,遇見啥事兒都別怕,盯著它就行,誰先軟,誰就得躺下。跟我叔不一樣,我爺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什么事兒在他面前都不是事兒。我爺說他在朝鮮那會兒,每天都在算自己什么時候死,戰(zhàn)友們都說能挺過去,結(jié)果他們那個連就活下來幾個人,他是其中之一?;貒?,到處宣揚他是戰(zhàn)斗英雄,退休之后,國家也給安排到了光榮院。我爺糊涂之后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印象挺深,他說:“老大,你給我記住,我不是英雄,英雄們都在朝鮮,沒回來?!?/p>

杜丘是送盤纏的第一棒。他捧著由黃表紙充盈起來的紙褡褳繞著火堆轉(zhuǎn)圈。這時,他臉上才出現(xiàn)了異樣的情緒。眼角下垂,眉頭上挑,眼睛有些充血,紅中又有些微黃,眨眼的頻次明顯增加。這可能跟燃燒的火堆有關(guān)系。人群里竄出很多難聽話,因為杜丘還沒有落淚。與那些哭天搶地的表演者相比,杜丘確實太過安靜了??杀瘋麖膩矶际前察o的。即便是程雨墨,悲傷起來,也安靜得可怕。

我爺?shù)牟》坷镫y得安靜,因為他有一肚子話要說??伤й欀?,病房里依舊沒能安靜下來。我趕過去的時候,我爸已經(jīng)開始抽煙了,跟他一塊兒抽的還有光榮院的領(lǐng)導,我見過幾次,我爺是他們院里最高壽的離休干部,每次評優(yōu)評先,我爺都是有力的助力,他對我爺也算上心。小何也在,她最急,眼睛通紅,明顯剛剛哭過。該說不說,小何確實是個好護工,在不知道程雨墨之前,家里人也極力撮合我倆,哪家不喜歡這樣踏實的人?可惜了,我不喜歡,不是小何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走進病房,把我爸的煙掐了。窗外馳過一架飛機,巨大的轟鳴震得玻璃直晃。之前我爺總會被這樣陣勢嚇到,以為有空襲,以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敏捷躲到床底下,往往會扯掉輸液的針頭,失去目標的液體對著空氣撒氣,時而迅疾,時而婉轉(zhuǎn),直到小何出現(xiàn),關(guān)閉閥門,換了針頭又給我爺扎上。我進來時已經(jīng)看過了,我爺不在床底下,這間特護病房里只有兩張床,一張是我爺?shù)膶黉?,一張是陪護者的流動席位,我爸正坐在上面,手里沒了煙,他還有點不習慣,主要是嘴不習慣,還想嘬幾口空氣。

我的出現(xiàn)并沒有讓浮躁的病房安靜下來。我小姑化身一只誓要度過寒冬的蒼蠅,鉆入我的耳朵,可我確實一個詞也聽不進去。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爺能去哪兒。我爺糊涂了一年半了,可以說越來越糊涂了,他正在慢慢變回一個孩子,在我沒跟家里鬧崩之前,他腦子里全是那個白麗麗的名字,如今兩三個月過去了,他應該已經(jīng)忘了白麗麗這個名字了。我曾經(jīng)托一個干戶籍民警的朋友查過,叫白麗麗的人是有幾個,老人一個都沒有,最大的一個四十四,年齡比我小姑還小幾歲。之后,我請他吃了一頓夜市,他把銷戶的老人也查了,有個符合條件的,死了十七八年了,老家農(nóng)村的,八成葬在了農(nóng)村。

我反復想了好幾遍,我爺不會去見白麗麗,他忘不了白麗麗,完全是忘不了在戰(zhàn)場上生還的希望。如果記憶里的白麗麗消失了,那戰(zhàn)爭也跟著消失了。在奔赴戰(zhàn)場之前,我爺?shù)纳钍巧稑??應該沒人知道了,知道的都死了。

我爺?shù)娜松镌瓉硪恢庇袎K空白,這像是一個巨大的謎面,他就藏在謎面之后,等著我去找到他。

我是跟著我叔的子侄輩一起送盤纏的,左一圈,右一圈,嘴里念著“叔,一路走好”。我不擅長對著空氣說話,要不然我也不會寫小說。壓在我心頭的東西,必須有抒發(fā)的對象,就算這個對象僅是一張紙,一個筆畫,那也比空氣強。兩圈走完,我沒有跟著人群往墳地走。我得回去看著程雨墨。

逆著隊伍走,很醒目。知客認出我是剛剛搬兩層小樓的,追上我給了我兩塊錢。他說,別壞了規(guī)矩。淡綠色的紙票,在晃動的空氣中顯得異常熾熱,我的腦子發(fā)出了訊號:燙,別接。接過來啥事兒也沒有,現(xiàn)在我有點心虛,沒送我叔最后一程,我知道我叔不怪我,我知道我叔不能怪我,我知道我叔再不能怪我了……

程雨墨在人群里很顯眼,坐在一輛破得不行的電動自行車上,腰背被肚子帶得有些駝。她頭朝向杜丘家,只留一半左臉給我。懷孕之后,她身材有些走樣,臉也沒有幸免,有些垮。相隔很遠,我還能看出她表情,沒人的時候,她總是那副表情,兩眼空洞,像是有人鉆進了她的瞳孔,把她的心給摘走了。別人不了解,我了解,她正在傷心。程雨墨這人有溫度,就是因為她很會傷心,她似乎總在傷心,一看她傷心,我就總能原諒她。原諒她總是瞞著我,她永遠把所有人當外人,可我自戀啊,我不能當她的外人。

我找到了我爺。到那兒去之前,我沒抱啥希望,因為我大伯去世的時候,我爺已經(jīng)糊涂了,他最不應該去公墓。我到的時候,我爺就躺在我大伯的墓旁的過道上,說是墓有點虧心,半平方都不到。我大伯剛退休不久就沒了,喪葬補償不多,收回來的人情債也不能全用在買墓地上,所以就將就了一下。將就嘛,我們?nèi)胰硕甲钍煜?,活著都能將就,死了就更能理解了。富有富過法,窮有窮出路,從馮玉祥時代,我們這一支已經(jīng)是這樣了。

我跑過去把我爺扶起來,他見我來了,先是一愣,然后似乎認出了我,說,阿澄啊,趕緊給你大伯磕一個,他比你爸疼你。我說,爺,你不糊涂了?我爺說,別廢話了,磕。我結(jié)結(jié)實實磕了三個頭,腦門有些晃,我之前聽人說過,這叫回光返照。我的眼淚唰地流了出來,不知道是因為腦門疼,還是心疼。我爺說,不容易,我們家鐵心腸的阿澄都能流淚了。我說,爺,咱們回去吧。我爺說,回,得回去?;厝ブ叭タ纯茨沱惸棠贪?。我說,她在這兒?我爺說,在,我自己去看就行,我就看一眼,看完咱們就走。

杜丘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吃飯,程雨墨不方便,他已經(jīng)打包好了,讓我給捎回去。還沒來得及跟程雨墨說,她已經(jīng)開始呼天搶地了。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腦袋上豆般大的汗珠像下鍋的餃子一樣向外淌。杜丘隔著電話,大聲詢問。我一時間不知所措。杜丘喊醒了我,他讓我趕緊打急救電話。我估算了一下,離這兒最近的醫(yī)院也有六七公里,不如自己過去。我拿了一塊毛巾讓程雨墨咬住,攙起她往樓下走。這是個老小區(qū),樓梯破爛,大多裸露了預制板,踩不好就容易撂下去。程雨墨開始慢慢靠向我,突然增加的重量讓我有些趔趄,但不至于倒。她口中的毛巾還是掉了,她的喊聲把很多門都叫開了。不少大媽探出頭,而后又消失。只有一個火急火燎跑了出來,幫我架住了程雨墨。

大媽不住地責怪我,你說你這丈夫是咋干的。程雨墨沒嘴反駁,我無心打岔。大媽的嘴卻不閑著,你小心著點,你去里面,別蹭著你媳婦兒。下了一層,又有幾個大媽出來幫忙,樓梯狹窄,她們都幫不上手,只能幫嘴。我一會兒就被說得不像個人了。

下了樓,杜丘大喘著氣出現(xiàn)。大概來得急,孝帽掉了,孝衣還穿著。大媽們炸了鍋,趕緊讓他把衣服脫了。我沒管,把車倒過來,扶著程雨墨,讓她側(cè)躺進去。杜丘衣服脫了一半,也鉆進了后排,車門一關(guān),程雨墨的喊聲就更加立體了。來不及道謝,我踩著油門就往外跑了。

該死的火車來了,堵街每天發(fā)生一次的擁堵即將就位。

我一路狂按喇叭,這種感覺很不好。買車之后,我很少按喇叭,喇叭聲只能讓人更煩躁?,F(xiàn)在我覺得我就是個喇叭,我恨不得給所有人跪下,求他們給我讓路。杜丘從車上下來之前,給家里打了電話,叫人出來幫忙攔車,空出一個車道。打完電話,他也流入了人潮。

車子駛出堵街的時候,程雨墨的聲音已經(jīng)啞了,人也累了,癱在后座,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大學時,程雨墨生過一次病,急性闌尾炎。那時候她宿舍沒人,給我打電話,我從宿管阿姨面前沖進了宿舍樓,圍觀的人很多,那時我還是個半大的小伙子,大媽怎么也追不上我。我到了程雨墨宿舍,她正疼得滿地打滾,我背起她就要走,結(jié)果她疼得更厲害,使勁捶我。宿管阿姨慢悠悠地跟了上來,看見程雨墨煞白的臉,趕緊打了120。在急救車上,程雨墨一直攥著我的手,我第一次覺得,我跟她還挺近。她那時也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臨上手術(shù)臺,她問醫(yī)生能不能交代個遺言。醫(yī)生說闌尾手術(shù)不死人。后來手術(shù)結(jié)束,醫(yī)生把這話跟我說的時候,我都忘了哭幾聲了。

我跟我爺沒回光榮院,他想回家。到家門口的時候,一大堆人圍了上來。本來最能說的小姑也啞火了,她平生就怕我爺。我爺平平靜靜地走進院里,他身后跟著一堆人,反倒把我擠在了外邊。我留意到門上的八卦鏡,釘子太銹了,估計要換。我走進院里,我爺每個屋都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回到院里,在樹下坐定,找我爸要水喝。我爸急匆匆去找水,才想起來,出去找人找了快一天了,家里沒燒水。他跑到外邊,只聽見啪嗒一聲,八卦鏡掉了下來,碎了。

7

我蹲在待產(chǎn)室門外,護士正在準備給程雨墨打催產(chǎn)針。杜丘一路小跑趕了過來,啥也沒說,挨著我蹲下來了。醫(yī)生叫產(chǎn)婦家屬,我跟杜丘都站了起來,杜丘后退一步,我稍稍靠前了一些。醫(yī)生對著我說了一堆注意事項,我一項項確認。臨最后,醫(yī)生對我說,到樓下把錢交了,有點早產(chǎn),之后還得進保溫箱,做好心理準備。我還想確認一下,醫(yī)生說,其他爹都像你這樣,沒事,現(xiàn)在生孩子不死人。話沒說完,她就開始轉(zhuǎn)身了。

走進待產(chǎn)室,程雨墨已經(jīng)恢復平靜,平躺在床上,臉色還是熟悉的煞白。我記得那時候她被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的時候,臉色也是這樣。我跟在醫(yī)生后面,聽著醫(yī)生的囑咐,那些話從左耳里進去,很快從右耳朵里流出。我盯著程雨墨,不住地掉眼淚。反反復復,醫(yī)生只會說不死人,但人會受罪啊,再小的磕碰都會受罪,人生在世,身體上的罪最直接,都明白會好的,但罪都是要受的。心疼不是罪,心疼就只是心疼。待產(chǎn)室里就只有程雨墨一個人,相比來時的痛苦,她現(xiàn)在過分安靜了。杜丘心細,帶著飯盒來的,都是清淡的菜,唯一的葷腥是蝦仁,程雨墨最喜歡吃。

我一點胃口都沒有,我從小就這樣,身體藏不住事兒,一有事身體就出現(xiàn)異常,會忘掉很多本能反應,比如現(xiàn)在的饑餓。杜丘把飯盒放在程雨墨床邊,囑咐她要好好吃飯。她沒說話,眼皮眨了眨。我白了杜丘一眼說,你眼睛是不是走丟了,她現(xiàn)在能自己吃東西?杜丘說,阿澄,你過于慌了,醫(yī)生說還有十二個小時呢。我說,我慌啥,你說我能慌啥!程雨墨說,別在我面前晃,死不了。說完她就要坐起來。我瞪了她一眼,她說,把床搖起來,吃了就躺下。杜丘站在床尾,卻沒打算動,我走過去,他很自然地讓開。選擇右邊的把手,向右搖了七圈,有點高,又回來半圈。做完這些,我心里冒出一個聲音:早晚會后悔的。

杜丘坐在椅子上睡著了,腦袋偏在右肩上,身子自然地向下沉,雙腿不受控制地向下禿嚕,腰跟著往下滑,抵在椅子邊上,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剛剛打完拳賽的袋鼠。程雨墨吃飯的聲音也小了一點兒。吃到一半,她給我發(fā)信息,讓我趕緊把杜丘的小說看完。我回復,我不能讓他的路走偏了。她沒跟我打別,回復我,那你真誠一點兒,別跟個大鵝似的。發(fā)完信息她就繼續(xù)吃飯了。已經(jīng)過了午飯點了,我的瞌睡勁兒也慢慢爬上來了,今天確實起得太早了。

我爺突然不糊涂了,這讓所有人都慌了,即便強勢慣了的小姑都蔫了。小何還是有良心,不是職業(yè)的護工,她也偷偷抹淚。我爸最沒出息,路都走不穩(wěn)了。我爺也沒多說什么,就問我大伯是怎么沒的。沒人回話,我只好搭腔,中午喝了點酒,睡了一覺,沒醒過來,晚上叫他吃飯的時候,人都快涼了。我爺喝了一口水,沒直接咽下去,漱了漱口,才慢慢順進喉嚨。他說,還行,不遭罪。他頓了頓,又說,阿澄啊,還沒成家吧?我說,還沒顧得上。他說,今年有三十沒?我說,差幾個月。他說,還行,別聽他們的,這事兒你做主。我說,爺,還是去光榮院住吧,那兒醫(yī)療條件好。他說,你有這份心就行了,別說這假客套話了。該準備什么準備什么吧,我真累了。老是最累人的事兒,比打仗都累。這些年你們都辛苦,老頭兒我往后就該走自己的路了。

杜丘的小說寫得不怎么樣,后面就有些俗套了,不像是一個人寫的,前面還壓得住,后面就一個勁兒往外倒苦水,跟暈船似的。故事最終走向了大團圓的結(jié)局——我的前女友出現(xiàn),與初柳做了親子鑒定,順便連同我也一塊兒做了,我們是正經(jīng)的一家三口。初柳的母親則表示終于將我從抑郁癥的深淵里拯救了出來——看完這個結(jié)局,我感覺像看了一出春晚小品,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惡心。

我看著此時已經(jīng)開始打呼嚕的杜丘,這孫子從來都不老實,他骨子里才是真正的叛逆。我似乎看見了他在列車上,在狹小的列車員室里拿著手機寫小說。我上學那會兒,經(jīng)常跟程雨墨擠在那個狹小的房間里,我叔總是來回巡邏,他說他是個閑不住的人。程雨墨那么沒心沒肺的人都能看出來,我叔是照顧我們倆。想到此,我又覺得愧對我叔,他現(xiàn)在什么都沒剩下了,只是一抔骨灰,放在石灰和石子筑成的混凝土棺材里。在濕漉漉的泥土下面,這層鋼筋鐵骨的防護究竟能撐上幾天,誰也打不了包票。那個刷滿桐油的骨灰盒,一看就不經(jīng)造,如果有水滲進去,怕是一天都扛不過去。

我的思緒越飄越遠,我爺?shù)墓腔沂枪鈽s院那邊安排的,跟我大伯放在一個陵園里,相隔不遠。按我爺?shù)囊?,大小和我大伯的一樣。他追悼會那天,來了不少領(lǐng)導,大家評價他是英雄,說實話,我印象里我爺就是個普通老頭兒,反倒是他糊涂了,我才漸漸了解他的不普通。他經(jīng)歷了真正的生死,生難死易的生死,活著需要不斷努力,死亡卻只是一抬頭。他在公墓祭拜白麗麗時,我看見了,那人根本不叫白麗麗,叫白麗華,一字之差,把我們一家人都騙了,這事兒就當是我和我爺之間的秘密,隨著他一起去吧,反正誰也不知道,我爺葬在了她的身邊。我爺終究還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兒,這是個值得高興的事兒。

杜丘什么時候能醒呢,我得把他寫小說的念頭給掐了,這個壞人必須要我來做,我當初手賤個啥,寫什么小說,不掙錢還落埋怨?一件件事兒逐漸在腦子細化,起初還是文字,不一會兒,性質(zhì)就變了,文字一個個碎裂,變成濃重的筆畫,疊羅漢一樣向胸腔方向堆積。這么多筆畫壓在我胸口,太過沉重了。我現(xiàn)在又想回到我那個小彩票站,不開門,我就躲在那兒,把我這一腔的石頭卸下來??勺屑毧匆幌?,這些石頭又都如此劣質(zhì),每塊上面都充滿細密的孔洞,像是充分燃燒后的煤渣,看似堅實,實則一碰就碎。

我不禁看向程雨墨,她吃得很認真,每個食材嚼多少下她似乎都算好了。她那雙眼睛,又變成了擺設,瞳孔渙散,沒人能像她這樣,把不耐煩明擺在臉上。我努力回憶我跟她第一次見面,怎么也想不起來,一定不是看《霸王別姬》那次,應該更早。我實在想不起來了。怪了,畢業(yè)那天的事兒我倒是記得挺清楚:

一大清早,我偷偷爬起來,沒驚動杜丘,這是我計劃好的。我跑到程雨墨宿舍門口堵她,她沒辦法,把行李箱遞給我,坐上校園公交出門。到了校門口,她抱了我一下,讓我回去。我沒說話,把她的箱子放在出租車后備箱,跟她一塊兒坐在后排。到車站這三十分鐘,我們誰都沒開口。到車站,我去幫她取票,順手買了一張站臺票。我在車站的超市買了泡面香腸鹵蛋和一些小零食,這些東西平常她都看不上,可那天她都放進提兜里了。我看著她檢了票、上了車,在擁擠的人潮中慢慢走向她的座位,坐定之后,她把頭扭向我看不到的對岸。我本來想給她打個電話,但想到她一定會嘲諷我,也算了?;疖嚲従弳樱涯樲D(zhuǎn)了過來。我第一次看見她淚流滿面,眼淚像兩條毒蛇,在她臉上游弋。她伸出手,沒有抹眼淚,也沒搖擺,只是指著我。我跟著火車跑,眼淚卻怎么也流不出來,一點兒都不爭氣。直到車駛出了車站,我再也攆不上它了,拿出手機,又放下了。我好累?。“芽姘系陌酌碚?,擦了擦汗。我扇了自己一嘴巴,這條毛巾是給程雨墨準備的,她愛干凈,那么多人的車廂,她肯定煩死了。打開挎包找水,里面多了兩個黃蘋果,我平生最喜歡吃黃蘋果,又粉又甜。我的眼淚終于趕上來了,它們大滴大滴地落在挎包里。

兩個蘋果都擠爛了。氧化后的蘋果,顏色很難看,我剛剛跑動幅度那么大,它們已經(jīng)在挎包里安家,要臭了。這個挎了四年的包,竟然就這么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