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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洲》2024年第1期|趙琳:我與德爾先生
來源:《綠洲》2024年第1期 | 趙琳  2024年02月01日08:37

1

“我的眼睛是被熊抓瞎了?!?/p>

我和德爾先生坐在水電站閥門旁邊的臺階上,他談起那段遭遇。熊下山的那天,瓢潑大雨,他穿著雨衣順河道逆流而上,獨自找尋那條丟失的黑色獵犬。犬是他從老家?guī)淼?,渾身通透的黑,一條純正的陽山細犬,在這座荒山深處的水電站陪伴了他好多年。

他害怕狗不慎落入獵人的陷阱,陽山溝深林茂,幾百里的原始森林連綿在一起,很少有人走進,只有獵人一年之中偶爾上山打獵一些兔子、山雞等野味。他們不僅打獵,而且布置鋼繩鎖套、方形竹簽陷坑、機關暗弩……這些危險潛藏在未知的陷阱,人們會在旁邊標記出印記,而狗無法辨別。

德爾先生住在水電站三十多年,年底要搬離去鎮(zhèn)上生活,這是兒子給的最后期限。

他戴一頂黑褐色貝雷帽,穿脫落外殼的灰皮夾克,長長的絡腮胡如同枯黃的雜草長滿下巴和雙鬢,有一撮白胡子十分醒目,嘴巴凸起的干皮掛在嘴唇上,口一張,濃郁煙草味從蠟黃色的牙齒縫隙呼出。他褲腰帶拴著棉布縫的煙袋,一根青銅色的煙鍋桿露出來,和我說話間,他用長指甲捏一點煙絲,放進銅色的煙斗,劃亮火柴,煙的顏色是白色的,與清晨的霧氣區(qū)別不大。

德爾先生右手吸煙時,習慣用左手的中指撐一下右眼皮。他右眼患著白內(nèi)障,上眼皮下垂得厲害,像瀑布一樣遮蓋著眼睛。而左眼睛因為被熊抓瞎,干癟結(jié)痂,像涂著一層黃蠟,眼眶的疤痕和肉皺皺巴巴地長在一起,有些嚇人,我甚至都不敢直視他的左眼。

他正給我說的就是這只丟失的左眼。他絮絮回憶起尋狗路上遇到棕熊的過程,水電站背后的山林,樹木參天,他走在雨中的小路上,除了水電站瀑布的咆哮,什么也聽不見。人越往里走,后背越發(fā)麻,等他看到一處山洞要避雨時,一只棕熊就四爪著地地從洞里躥出來,他嚇傻了,從來沒有見過一只二百多公斤的熊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它站在不足五米的地方,身體魁梧,與單薄消瘦的他在雨中對峙,而他手里只有一把被風折斷的雨傘。熊第一次撲上來,他躲進旁邊林子;熊轉(zhuǎn)身再撲,他就轉(zhuǎn)身,跑出沒幾步,后背被一掌拍到,仿佛渾身的骨頭斷裂,清晰地聽見咔嚓聲,第二掌從頭的左側(cè)劃過,眼睛疼得什么也看不到,差點暈過去。

說到這,德爾先生猛吸一口煙。他記不起后面的事情,那時,他疼得連滾帶爬跌落在下方谷地,這才保住一條命。

“那你怎么獲救的?”

“哪里獲救啊,整個水電站就我一個人,還是黑子叫醒我的。找狗的人被狗舔醒,你說笑人不?”

我知道,黑子指的是那條狗。

“那后來呢?”

“我強忍疼痛去衛(wèi)生院,十公里的路走了多半天?!?/p>

這時,他剛才的憂郁感消失,淡淡地吸了一口煙,醫(yī)生告知他因受傷時間太長,情況嚴重,眼睛保不住,還斷了三根肋骨。

我察覺到他的右眼流下渾濁的淚水,滴在夾克上,“德爾先生,比起其他的野生動物傷人,熊口逃生是你最大的福氣?!?/p>

德爾先生的煙熄滅了,空氣的味道漸漸被水電站瀑布的水汽取代,一層層細微的小水珠飄落在衣服上,潮濕陰冷。瀑布連接下方兩排鋸齒形狀的水車,把水分流到山下的引流渠,再往下就是遺棄的發(fā)電設施,這些電已經(jīng)無法再次點燃到來的黃昏。

我跟隨德爾先生起身,我們走向住所,一排八九間低矮的平房,靠近路口的一間窗戶伸出一截漆黑的煙筒。那根被水汽腐蝕的煙筒下面有一攤黑色的焦油,一種當?shù)亓淤|(zhì)煤燃燒的殘留物。我看到淡藍色方格玻璃下面的臺階,擺放著黑乎乎的五六排煤球,旁邊還有一堆散落袋子外的煤,也不用油布遮蓋,煤塊表面濕漉漉的,像被雨淋濕了。

他的房子干凈,餐桌放著一盆未吃完的排骨肉,幾塊土豆塊浸在白色豬油里。床頭掛著一把木質(zhì)的槍托,還有牛皮縫的火藥袋,很久未用,灰塵掩蓋了原本的顏色。一床秋被疊得整整齊齊,床頭一個長柜子,用竹框分割出柜臺不同的區(qū)域,放著新鮮的土豆、豆角以及風干的臘肉等食材。

他讓我坐下,把餐桌上尚未吃完的肉倒進鍋里,鍋架在火爐上,反手在爐子上倒騰幾下,扔進幾塊煤,窗外的煙筒冒了煙出來。他說,別人叫我德爾先生,但我的生活如此簡單,一點沒有先生的樣子。

屋子很干凈,家具擺放整齊,像先生的房間。我用目光掃了一遍屋子。

“這是你在水電站的第幾個年頭?”

“三十九年吧?!?/p>

這座五十年代修建的深山水電站,十年前在政府改網(wǎng)并線后漸漸荒廢了。我們深信鎮(zhèn)子上的人們需要電,但不會需要遺忘在歷史煙塵里的老式發(fā)電站。他屋里的電燈亮著,電線從鎮(zhèn)上牽來的,水電站只有兩盞燈,屋外的太陽能路燈聚集著數(shù)不清的蚊子和飛蛾,它們擁擠、依偎在有限的光亮里。

德爾先生介紹說:“一年之中幾乎沒人到這里,原來幾個砍柴的老伙計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到這里喝喝茶、打牌、侃大山。他們陸續(xù)死了,現(xiàn)在沒有人愿意來這里了。每年夏天熱鬧點,進山野炊的年輕人路過,我都和他們打招呼,我有時候喜歡與年輕人待在一起,有時候喜歡獨處,待在屋子一天不出門。”

“夏天,瀑布下的青蛙唱歌。深夜的蛙鳴仿佛是隱秘的,明明有如此多的聲音,而第二天去瀑布邊,什么都看不到?!?/p>

我們圍坐在爐邊吃飯,德爾先生吃東西很慢,一塊軟乎的肉要在嘴里嚼好多次,有時右邊牙齒使勁,臉上的肉向右邊收緊;有時左邊牙齒使勁,臉上的肉又偏向左邊。我能理解牙口不好的人吃飯是多么艱難。此刻的德爾先生坐在我對面,注意力全部在這頓晚飯上,剩下的一只眼睛被上眼皮完全遮蓋,不確定他能否看見碗里的米粒。

我見到德爾先生前,已經(jīng)見過他的兒子。

德爾先生的兒子住在鎮(zhèn)上,是一名電器修理工,經(jīng)營著一家海爾電器店,妻子是陜西人。他曾好幾次勸說德爾先生搬到鎮(zhèn)子居住,二樓房子一直留著,里面家電衛(wèi)生間都有,德爾先生堅決不同意回來。自從水電站其他人搬走之后,深山老林中只有德爾先生,現(xiàn)在很少有熊出沒的場景,不怕野獸襲擊,他擔心父親住在水電站,位置低,環(huán)境潮濕,導致德爾先生的關節(jié)病越來越嚴重。誰也說服不了他,前幾年被聘為護林員的德爾先生,利用閑暇時間養(yǎng)了幾只山羊,別人養(yǎng)羊不是為了賣錢就是為了吃肉。他倒好,宰羊竟然為研究羊皮卷紙,肉都賤賣給鎮(zhèn)上的人。

德爾先生的兒子越說越來氣,這年頭,誰還要幾張破羊皮紙,一只羊可以在文具店買一箱子紙。

兩三年前,德爾先生白內(nèi)障嚴重,他被帶到縣醫(yī)院做手術(shù),康復回家后,又一個人住到水電站。術(shù)后的德爾先生不再養(yǎng)羊,卻又癡迷制作羊皮鼓,羊皮在屠宰場買的,“你不知道,水電站兩邊都是大山,每天見小半天太陽,一張羊皮要曬兩個月才能用。”

那天中午,我聽了德爾先生的很多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比如在那條“黑子”死后,他不再養(yǎng)狗,并希望世界的狗全部死完,聽見狗叫聲就咒罵所有人。他痛恨那些關閉水電站的人,覺得一座好好的水電站荒廢了多可惜,每月跑去村上問別人什么時候恢復發(fā)電,哪怕全鎮(zhèn)的人不缺電,也要水電站運行起來。他不需要幫手,一個人就足夠維持水電站運轉(zhuǎn)。他只能在水電站待到今年下半年,當?shù)匾_發(fā)探險旅游項目,年底水電站要統(tǒng)一規(guī)劃后拆除。

我出發(fā)前,他兒子叮囑我,晚上最好回鎮(zhèn)上住,那里太靠近林子,挺陰森的,鬼都不愿意多待一晚。那座水電站修建完成后,曾經(jīng)溺死過人。他每月給父親送去煤和生活用品,放下就走了,不想在那鬼地方逗留一分鐘。

他兒子告訴我,父親年底必須回來,他不能再當向?qū)Я?。他肯定地說完這些,在桌倉里抽出兩條香煙,讓我?guī)Ыo他父親。

我把煙放進背包,包里還有筆記本、相機、錄音筆等隨身物品。

德爾先生飯后去外面臺階來回踱步,他不想讓我打擾他散步,這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消食方式,讓我多理解。

我覺得他兒子說得一點沒錯:德爾先生是個古怪的老頭。

2

我在清晨的水聲中醒來。

昨晚,德爾先生從隔壁儲藏室搬來一張行軍床,軍綠色的鋼管花紋,上面寫著“1988”字樣,是他當兵退伍的時間。人躺上去,鏈條式的床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鼻子只能朝上仰著,側(cè)面入睡受不了強烈的鐵銹味。睡前,我耳邊隱約聽見瀑布聲,水花濺落一地,聲音漸漸隱沒在放空一切的腦海里。

早上天氣晴朗,德爾先生生完爐子里的火,在餐桌上切著土豆丁。他從煙筒上懸掛的臘肉腿上旋下一小塊肉,蔥姜切碎,起鍋燒油,把備好的食材倒進鍋里,最后打四顆雞蛋不停地翻炒,鍋里散發(fā)香味。他從柜子里拿出饅頭,用刀切開,遞給我的還有一把勺子。我學著他的樣子,切開饅頭,用勺子將炒好的料夾在饅頭里,涂上一層辣椒,一頓像自制漢堡的早餐結(jié)束。我要跟他進山。

我這次與德爾先生進山,任務是拍下深山水電站森林里的猴子。

這些年,隨著獵槍上交,獵人退出森林,生態(tài)條件有了極大改善,野豬泛濫,不時有毀壞莊稼、野豬進村的消息傳來,令我感興趣的是,有人看到野生金絲猴、野生白鷺。吸引了一些戶外探險者涉足深山,有人拍到兩只大熊貓下山飲水的畫面。他們之所以能拍到這些影像,只因向?qū)Ь褪堑聽栂壬?/p>

上山途中,太陽爬上云層,微風輕柔拂面,雙腳走起來覺得步履輕松。他走在前面,需要走一會歇歇腳,他說這條路走了快四十年了,每條路上會碰到什么都心知肚明?,F(xiàn)在唯獨不好的是眼睛,白內(nèi)障術(shù)后復發(fā)率較高,眼睛不太好使了,干啥都麻煩。聽他說,不遠處就是熊襲擊他的地方,我不由好奇起來,想去看看山洞里是否仍居住著熊或者別的動物。我沿著他的指引前去,或許因聽到德爾先生被熊襲擊的故事,身體緊張起來,心跳加快,鼻孔里的粗氣一股接著一股,我深呼吸調(diào)整心態(tài),在心里反復打氣:那不過一只熊瞎子,沒什么可怕的。我只是遠遠拍照,又不是占領它的巢穴,它大可不必對我趕盡殺絕。我年輕,常年參加山地越野賽,成績名列前茅,它再快也追不上我。我看見前面岔路盡頭石壁中有個不規(guī)則圓形的黑洞,想必就是德爾先生丟失左眼的地方。

我遠遠向里面扔去幾塊石子,里面除了石頭碰到石頭的回音,任何別的聲音都沒有。我取出強光手電,洞內(nèi)大約能容四五個人,稍微平整的中心有塊石板,旁邊有幾截木柴,石板四周三個石塊,像是有人坐過。我把這些告訴德爾先生,展示在洞口拍到的照片,他摸摸胡子,笑著端詳著我。

他說,活了這么久,第一次見熊就被抓瞎眼,這輩子不想看到熊了。

“這里沒有熊?那猴子呢?”我對熊沒有多大興趣,只想拍到猴子。

“這個得看緣分,我見過十多次猴子,有成群結(jié)隊的,有落單的,有公的,有母的,還有猴崽子……”他停頓了,從褲腰帶解下煙袋裝上煙絲,用火柴點燃,繼續(xù)說,“這些都是看緣分,看緣分?!?/p>

他說這些話像重復過無數(shù)次,語氣平和,讓人信以為真。

我們到達一處山頂,俯瞰山下所有的風景,模糊看到遠處,小鎮(zhèn)一角的樓房佇立在兩條山脈的交會處。我拍完一些風景照片,準備吃午餐,我從背包拿出自熱米飯,他問我有沒有多余的,他想多要兩份。他起身走向山頂南邊,幾塊石頭壘砌的土堆出現(xiàn)在那里,周圍的草擁擠地向上生長,他折斷樹枝用鐮刀削成筷子,地上鋪上報紙,筷子插在米飯上,隨手用鐮刀刮掉雜草。這座墳墓在群山之尖,荒草萋萋,要不是清理完雜草以及幾塊石頭下帶有灰燼的泥土,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座墳墓。再仔細看,還有一座比較小的墓隱藏在第一座墓的后方。

“這是我老伴,”他指著前面的說,“后面那個是我女兒?!彼褍煞葑詿崦罪埛旁趦勺骨?。他自顧吃著米飯,吃得很慢,說得也很慢,“老伴大前年去世的,人死在家里,我從山里回家,餐桌的飯菜還熱乎,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我以為她可能睡著了,叫兩聲沒答應,也就沒理她。等我吃完飯過去拍她肩膀的時候,身體涼涼的,我一看真的睡去了?!彼⑽催^多地提到女兒,只是說,找不到女兒該多好啊。

我觀察到他下垂的眼皮整個蓋住眼睛,臉上看不到任何悲傷的表情,嘴里只嚼著一塊青菜,兩粒米粒粘在胡須上,跟隨咀嚼的動作抖動。

我提起我的祖父也是這樣睡過去的,祖母晚年多次告訴我,祖父是睡死的,睡在地里醒不來了,再也叫不醒了。

“我將來也會睡過去,那樣最好,沒有任何傷痛,人也不會遭罪。”他對死亡輕描淡寫。

“德爾先生,你的身體不錯,白內(nèi)障不會致命,你要活到一百歲哩?!?/p>

他放下飯盒,扳著手指頭數(shù)到七十六,“有句話,老而不死是為賊,我之所以活得這么久,那大概是因為我偷走其他人的命數(shù)?!?/p>

我一時無法回答,低頭扒拉幾下米飯。德爾先生在山頂點燃煙絲,他吸煙很用力,兩腮伴同鼻孔吸氣收縮,煙絲在火焰中滋滋作響再從口中呼出煙霧。他摘下貝雷帽,說給我講講他老伴。他老伴比他小三歲,兩人在鎮(zhèn)子里最早的銅礦相識,結(jié)婚后才到水電站上班。他是技術(shù)工,老伴在勤務處工作。其間,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為枯燥的深山生活增添歡樂,人生的意義與命運的饋贈結(jié)合,覺得一輩子活在這里就好。但一次山洪暴發(fā),山體滑坡沖毀引流渠,人們都去搶險,等他們回到住所,才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有人懷疑掉到水電站的蓄水池,平房外的小路下去就是深二十多米的蓄水池。她哭倒在院子里,嘴唇發(fā)白,同事們把池子里的水放完,他們把淤泥翻了無數(shù)次,也沒找到孩子的痕跡,只在閘口看到之前孩子穿的紫色涼鞋。事發(fā)后的半年里,他們從未放棄任何尋找孩子的線索,方圓幾百里,所有的山,所有的河,所有的林子都找過,骨頭都沒找到。她傷心地搬離去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家超市,走的那天,發(fā)誓不會回到水電站。

我有些疑問:“那你怎么還一直待到現(xiàn)在?”

“那是我不想離開這里,哪怕水電站撤并直到荒廢,我覺得我得等到孩子回到出生地。她那么喜歡水,我釣魚她就會捉蚯蚓,我清理引流渠,她就在山坡上采摘野花,我修理電線,她就乖乖蹲在地上數(shù)螞蟻。”他不往下說了,又點燃煙斗里的煙絲。

再后來,德爾先生夫妻倆有了第二個孩子——鎮(zhèn)上開電器專賣店的兒子。“他十歲之前都沒來過水電站,老伴第一次帶他來時已經(jīng)是大小伙。兒子成家立業(yè)后,老伴也許覺得他孤身一人,眼睛不好使,不放心我一個人死在水電站,每年春天到秋天,她會搬過來陪我,冬天回到小鎮(zhèn)。哦,她五行屬水,卻受不了這里的濕冷,你說怪不怪。”

我指著下面陰森森,深不可測的山谷——那里就是水電站的位置。這樣的環(huán)境容易得關節(jié)病,陰天渾身酸痛,我見過很多老人飽受風濕的折磨。

“這里可以看到水電站和鎮(zhèn)子,聽得見水流聲,主要接近天空。人死后會變成星星看著我們活著的人。”德爾先生告訴我,他死以后,也要埋葬在這里,哪怕再好的墓地,也比不上這塊寶地。

我們要趕路,要尋找猴子的身影。林間遇到很多野兔,這種灰兔不同于家養(yǎng)的白兔,耳朵更尖,后腿更細,眼睛轉(zhuǎn)得更快。它們穿梭在灌木叢中,耳朵極為靈敏,只能用長焦鏡頭拍攝。還拍到三只紅腹錦雞,披著與老虎紋一般的外衣在覓食。

德爾先生笑稱,放在二十多歲時,我會在這兒下套,明天就能吃到它們。

他之前養(yǎng)過三條細犬,都是捕獵的好手,追著兔子野雞滿山跑。每月吃野味解饞,他老伴做的麻辣兔子一點不比酒店的差。

那天下午,我們在山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個小時,沒有看見猴子,更別提大熊貓了。返回途中,德爾先生看我表情凝重,略有失望,他讓我多住兩天,碰碰運氣,興許碰到猴子。這些猴子通靈,要多一份耐心。

3

德爾先生告知我,他這幾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進山的事暫時耽擱。

我跟隨德爾先生先去了一趟鎮(zhèn)子。在一家牛羊屠宰場,他買了五張羊皮。他說快要入秋了,秋高氣爽,氣候慢慢變得干燥,最適宜制作羊皮紙。如果感興趣,我可以幫他記錄一下羊皮紙的制作工藝。他還強調(diào),如今掌握這門手藝的人不多了,機會很難得。

他把買來的羊皮搬進水電站的作坊,這間房子原本為職工洗澡間,有兩個水泥池,可以用來浸泡羊皮。這些羊皮選取的是黑山羊皮,毛發(fā)深黑,掛在鐵絲上反射著亮光。把生石灰倒進注滿水的池子里,羊皮扔進去,水里冒著化學反應的泡沫與氣泡,一股嗆人的味道彌漫在水電站。那晚的瀑布都是安靜的,青蛙集體啞語,月光冷酷無色。我看著水中沉下去的羊皮,想象著這些天在林間奔跑的羊,幾乎沒有來得及喊一聲疼痛,已經(jīng)被剝皮剔骨,沉落池中。

“羊皮紙屬于古老的物件,現(xiàn)在很少見人用了?!?我試探性地問德爾先生,“我聽說你兒子不能理解你的做法?!?/p>

“他知道啥!羊皮紙歷經(jīng)千年,沒用怎么能流傳下來的?!痹诘谌谓莺箝_始給羊皮脫毛,他用竹刷子和笨重的彎刀清理羊毛,“我做事不理解的人很多,也不差他一個。那小子,除了身體里流著我的血,其他的地方跟我一點也不像?!?/p>

他清理羊毛很認真,一遍遍用水沖,用刀一點點刮掉羊毛,因為眼睛的緣故,他需要用手背摩擦羊皮,對殘留的羊毛精準除完。他的手指纏滿膠帶,手掌布滿粗糙的沙礫,指頭的關節(jié)處被石灰腐蝕腫脹得白乎乎。我看著他一次次把羊皮從石灰水中撈出,反復清理,漂洗干凈的羊皮不再帶有血色與污垢,潔白如雪,柔軟得像海洋上起伏的波浪。

我用相機拍攝晾曬的過程:幾十個夾子拉扯一張羊皮,懸掛在木架上,失去頭顱與四肢的羊皮被一點點拉扯放大,接受風吹日曬。遠遠望去,羊皮沒有一點油脂,晶瑩剔透,美麗極了。德爾先生只要閑下來,他就盯著羊皮看,直到把所有羊皮掛上木架才欣慰地喝兩口酒。

這是他最后一次制作羊皮紙,他老了,這段時間加大了喝魚肝油的量,單只眼睛仍舊吃力得很,不時有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溢出。他在制作的過程中一言不發(fā),靠經(jīng)驗去把握每張羊皮的力度,仿佛工藝嫻熟的匠人靜默地操持著某個世界。我清晰地看到每道工序煩瑣,要耗費大量精力。每晚他都拖著疲憊的身體躺在床上,那幾晚他通常一覺到天明,沉睡消除勞累,又在天明重新投入到新的工作。

他撫摸著失去水分,半干的羊皮和我說:“你知道這些羊皮紙的作用嗎?”

“用來畫畫,也可能寫字吧?!蔽也患偎妓鞯鼗貜?,他的眼睛緊緊看著羊皮,“也可能是某個畫師定制的,這個東西應該挺值錢的。”

他的兩根無名指和小拇指夾著羊皮,其他指頭的膠帶和指縫中的結(jié)痂似乎失去了知覺?!拔矣盟抻喿遄V?!彼f出的話很舒緩,卻似一顆顆石子丟進水里。

德爾先生解釋,他在臨死之前,要完成修訂族譜的任務。他說,這十多年來,宗族的人變化太大,很多晚輩的名字全部亂套了,他們父親輩是“清”字輩,他們一輩是“德”字輩,兒子一輩“忠”字輩,孫子這一代,名字稀奇古怪,兩個字的,三個字的,居然還有四個字的,祖宗傳下來的輩分全亂了,一個家族沒有傳承的族譜怎么行。別看我住在水電站,對族里的事情門兒清,原有的族譜僅僅剩下最后三行,一行二十八人,用不了幾年就填完了。老一輩人留下來的話語,族譜最好的就是羊皮紙。他見過明朝傳承下來的羊皮紙族譜,人死了一茬一茬,族譜保存如初,那些名字仿佛活在昨天。

他的心里,只有那些羊皮縫制的族譜才是永恒的,那些羊的眼睛就在星空注視著后世子孫,并保佑他們。

德爾先生覺得水電站是個不錯的選擇,水汽多,太陽曬得少,適合制作紙張。

羊皮紙在鎮(zhèn)上制作,氣候干燥,容易太脆,不牢固,時間長久會風化;而在這里,天地陰陽相合,多好的一塊地方,制作的東西都皮實耐用。他意味深長地回憶起水電站的第一選址不是這里,而是鎮(zhèn)子下面的燕子河交匯口,兩條河流像燕子尾巴匯聚在一起,水量大,本來已經(jīng)定在那里了,但是奇怪的是每年會有斷流現(xiàn)象。這里就不存在這些問題,干旱、暴雨的影響不大,水電站沒有撤并廢棄前,每年的供電夠幾個鄉(xiāng)鎮(zhèn)用。

他沒想到居然在這里待了一輩子。他側(cè)著身子走出門,摸摸胡子,仰頭看著晚霞映在天邊。瀑布聲從臺階下方傳來,漂浮的水汽使人渾身清爽,扭扭脖子,伸展腰,不由覺得住在這里并沒有什么不好。

往后兩天,德爾先生把羊皮紙再次定型,他要帶我重新進入林子。這次我走在前面,他走在我后面,一邊給我指路,一邊說肯定會遇到猴子。我對野生金絲猴抱有幻想,不過這幾天住在這里,心中覺得隨緣去吧,像德爾先生念叨的:“時間很漫長,有些驚喜來得早去得快,意思不大?!?/p>

“有一年,兩個外國人自告奮勇地來陽山尋找野生熊貓,也是沿著我們腳下的路線,愣是在山里轉(zhuǎn)了半個月什么也沒看到。那幾年,水電站還來過開蕨根粉廠的四川老板,租了兩間屋子收購春天的蕨菜根,機器把蕨菜根打碎然后倒入池子沉淀,沉淀出來粗劣的淀粉。新挖的蕨菜根十元一斤,好多人天一亮就扛著鋤頭進山挖蕨根,山上到處挖得坑坑洼洼。那短暫的熱鬧退場后,還是我一個人守在這里。”

“你知道嗎,這里要建旅游體驗景區(qū)了。這是好消息?!?/p>

“我大概知道一些,我住的房子今年十二月到期,賣給一家旅游公司了,估計拆除重新修建更大的房子?!彼穆曇艉艽嗳?,語氣斷斷續(xù)續(xù),“這不好,我太熟悉這里了,幾十年間,我認為水電站只允許住個別人,不適合所有人都來這里。”

我聽出他有點不舍這里的一切。

“我快要死了,想在活著的時間多陪陪他們?!蔽抑溃f的是妻子和女兒。

他停下來,指著對面的山林對我說:“那片林子前幾年沒有任何動靜,死氣沉沉,這兩年里面的鳥兒可活躍了。”

我們聽見對面林子的鳥叫,麻雀、布谷鳥、啄木鳥……他點燃煙斗,隔了一會回答。

山路兩旁上次砍掉的荊棘已經(jīng)開始復合,路邊掉落佛塔狀的松果,踩在腳下發(fā)出木器斷裂的聲音。我們比上次走得更深,在一塊稍微平整的山腰選擇休息,這地方是拍攝猴子的最佳地點,下面是一潭深綠色的湖水。他讓我把家伙什準備好,現(xiàn)在只能等,如果運氣好這個點肯定有猴子下山。

德爾先生躺在松針鋪好的地面上,把臟兮兮的貝雷帽扣在臉上,手放在胸口就睡去了。我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對面的動靜,寂靜讓人聽見彼此的心跳,證明我們還在山間。

我看到對面樹林里的樹冠動了,呼呼啦啦的動了一大片,聲音吵醒了德爾先生。他取下帽子,也沒看對面,說,猴子即將下山喝水,要抓緊多拍幾張,估計眨眼工夫就不見了。

他恢復到原來的姿勢,周圍的聲音中開始夾雜著打鼾聲。

時間一秒秒過去,精靈一般的猴子還是未曾出現(xiàn)。我用長焦鏡頭放大,除了林子里樹枝搖擺的雜亂場景,不見猴子的影子。大約過了十多分鐘,那些晃動的樹冠靜止了,樹枝也靜止了,偶爾飛出幾只麻雀,世界回到我們等待驚喜到來的狀態(tài)。我不由擔心起來,隔了一道深淵,它們應該不會察覺到我們。

這時,德爾先生起身了。

他拍拍身上的松枝和細土,點燃煙絲叼在口里。

他湊近拍拍我的肩膀:“走吧,這些家伙已經(jīng)走遠了?!?/p>

“我快要看到了,要不再等等?”我心有不甘。

“走吧,今天拍不到了?!?/p>

他轉(zhuǎn)身把剛剛睡下的地方用樹枝消除痕跡,那里像沒有人睡過一樣。

4

我按照和德爾先生的約定,在一個月后第二次回到小鎮(zhèn)。他在鎮(zhèn)子廣場接我,像一尊石塑佇立在廣場的涼亭,旱煙的濃霧彌漫在亭中不一會就散去了。

他帶我去他兒子家,給我展示他修訂的族譜。一本紅色牛皮紙包裹的冊子,尼龍繩裝訂,每一個孔都打得很圓很規(guī)則,手摸上去敦厚瓷實,更像一塊木磚。他弓著腰在桌子上給我翻看里面的內(nèi)容,每一排都有固定的字輩,包括出生日期、死亡日期、簡要生平事跡都設置有對應的空格。

他的手指指著一行“德”字輩的空格,這些可都是羊皮紙制作的,這年頭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紙。

我摸著族譜的厚度,這都是德爾先生的最滿意的勞動成果。

“大概三十只羊吧?!彼约阂膊恢谰唧w多少張,“一張羊皮最多裁八頁紙,這一本很厚呢?!?/p>

我們說著話的工夫,他兒子從門外進來,笑著對我說:“我食言了。我爸又要給你當向?qū)Я恕!彼谒母赣H,“這次真正是最后一次。”

我們那晚還是住在水電站,而一切仿佛換了模樣:屋后坡地的玉米掛在地里,稀疏的六行,玉米都撐破包衣展現(xiàn)出它金黃色的玉米粒;屋內(nèi)一籮筐土豆是玉米地套種的,不大,淀粉較多,我烤熟蘸著辣椒醬連吃了四個;臺階晾曬羊皮的木架子全部被搬到儲物室,連夜晚也少了幾分熱鬧,聽不見蛙鳴,夜里只能聽見林子里貓頭鷹的叫聲。半夜起床,我看到兩只老鼠從門縫溜走,水缸旁的白菜被啃掉一個洞。

天亮后,我們出發(fā)。德爾先生走得很慢,他邁出的前腳落地很小心,身體晃動幅度很大,雖然努力控制走得姿態(tài)穩(wěn)重點,但可能隨時一腳走不穩(wěn)就跌倒。他喘息換氣,大口呼吸,和城里工地上的倒渣土車一樣,有可能隨時熄火。

我們在兩棵大樹下歇腳,樹下陰涼濕潤,樹尖的白云飄蕩在藍天。秋天的云眼睛永遠望不到盡頭。他背靠大樹坐下,渾身出汗,脫掉貝雷帽有熱氣散去,不多的白發(fā)黏著汗液,抹一把甩在地上,順手抓起枯葉搓搓手,點燃煙絲。走過幾次,路就倍感親切,風吹拂樹林,一些葉子在空中旋轉(zhuǎn)下墜,落到腳下。

德爾先生記得,他在山谷里發(fā)現(xiàn)一具腐爛的尸體——一頭雄性梅花鹿,殘缺的鹿頭身首異處,鹿角扔在不遠處的溪流,身體被狗或者別的動物啃食,皮肉一半連著骨架,一半空空蕩蕩,地上血紅色的泥土發(fā)出刺鼻的臭味。他說活了這么久,遇見鹿的次數(shù)很少,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獵人,在這片林子狩獵,一把自制的火槍裝上鋼珠,帶幾只獵犬就能縱橫林間。他早年的狩獵技巧就是從父親那里承襲的,到水電站工作后便很少打獵。他不曾遇到梅花鹿,父親說過,有鹿群出沒的地方一定是祥瑞之地,會給人帶來好運。但這些話不曾在他身上應驗,他的孩子說被淹死了,但尸體至今下落不明,“你知道嗎?她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多少次夢中看見她就站在山梁向我招手,我爬到電桿上就能看到。”

我開導他想開點,很多事我們知曉結(jié)局,不愿意相信那是最終的歸宿。“這座山里不僅僅是水電站讓人放心不下,我害怕回到鎮(zhèn)子,我十六歲時親眼目睹父親被鎮(zhèn)子的一場大火吞噬。他死的時候連個尸體都沒有,棺材里裝的是白楊樹柱子的灰燼,估計也夾雜一小部分他的骨灰?!彼秸f話越多,像一個絮絮叨叨的商販,說著家族史,說著婚姻,說著兒子的生意,說著他人的是非長短……這些不是他不想離開水電站的理由。

他問我:“你是記者,你有辦法不讓水電站拆除是不是?”他有些復雜地看著我,他不想離開這里,哪怕老死,也要死在水電站的房子里。

我無法撒謊:“德爾先生,我拍照采訪可以,這些事我決定不了。”

“我如果永遠住在這里,就不會死,我的命和水一樣永遠流不盡。”他眼巴巴地望著我。

但是我們什么也改變不了,他也無奈地嘆氣。

空氣在此刻的嘆息中凝固,他不想離開水電站,他心里不解的問題有很多,每個問題對應著否定的答案,我對此無法解釋。我無法辨別他復雜的表情,他像一口寺廟里年久的銅鐘,幾乎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呆滯的眼睛閉著,煙絲燃燒的煙霧讓他更加衰老,黑黝黝的面龐深深的皺紋分外顯眼,那只失明的左眼讓人因為某種畏懼而不敢直視。好一會,他起身對我低聲說:“上山,你一定可以看到猴子?!?/p>

山麓的風輕撫林間,陽光透過樹冠的空隙落在山路上,我為腳下爬行的甲蟲、蛐蛐拍照,它們的身影很小,忙碌地穿梭在林子里。到上次我們差點拍到猴子的地方,我問他還是這個地方嗎?他說這次往前走走,前面是林子最茂密的地方。直到在一棵柿子樹下,我們才停下來。他望著柿子樹,問我見過荒山野嶺的柿子樹嗎?我搖搖頭,他說這棵樹是他第一年到水電站栽的,現(xiàn)在兩個人都抱不住,這兩年冬天下雪后,樹上爬滿了猴子,它們偷摘柿子,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棵樹的一顆紅柿子。

猴子真有口福,這柿子夠吃一冬了。我一邊說話,一邊架設好攝影器材,鏡頭對準的地方正是深綠色的湖水。

德爾先生不說話,和上次一樣躺在地上睡覺,我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山坡。

“這次你肯定能拍到猴子,多拍點,拍好點,把我們水電站的猴子推向世界展覽?!彼上?,取下帽子說。

“這是我最后一次進山了?!?/p>

我的眼睛注視著對面,覺得他在水電站應該可以再住一段時間。

他好像想通了,只是低頭說一句,住在鎮(zhèn)子上也挺好。

德爾先生不再說話,對面的林子里又出現(xiàn)樹冠搖曳的影子,不斷有石頭和野果落入湖泊,驚起一圈圈漣漪。

有天,德爾先生的兒子打來電話,說他父親快不行了,只剩下一口氣。我趕緊去看望德爾先生,但他說,德爾先生這樣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人清醒著,只是一口氣一直咽不下去,估計還得一段時間。他告訴我,德爾先生想讓他去即將開發(fā)成的景區(qū)做護林員,他雖然不愿意,但還是答應父親了。因為,陽山埋著他的母親,以及未曾謀面的姐姐。他說父親一輩子不愿意離開水電站,就是希望能多陪伴已故的家人。其實,當年,妻子因為女兒丟失傷心過度,身體一直不好,長期在隔壁縣娘家住院,德爾先生在找到女兒后,就悄悄和工友把女兒埋葬在陽山。那一刻,德爾先生為了騙妻子,才說找不到女兒的尸體,漸漸地仿佛自己也信了,仿佛只要水電站在,女兒終歸會回來。

我終于明白德爾先生為什么不愿意離開水電站,除了一生的奉獻,還有他心中至死都不曾放下的牽掛的人。

我想,他死后一定也會葬在陽山,我也會從外地趕來,爬上水電站,爬上陽山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