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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1期|崔玉松:衣錦離鄉(xiāng)
來源:《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1期 | 崔玉松  2024年01月31日08:37

崔玉松,女,云南曲靖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dāng)代》《十月》《北京文學(xué)》《青年作家》《廣西文學(xué)》《散文選刊·選刊版》《大家》《滇池》《邊疆文學(xué)》等刊物,出版非虛構(gòu)作品《跟著乳房去流浪 —— 我的病中日記》,文化散文《蝶舞金平》。有作品入選《大地上的燈盞—中國作家網(wǎng)精品文選·2018》《2022年中國年度精短散文》等年度選本。獲云南省2021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云南省“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散文詩歌征文”獎,“洪峰文學(xué)獎”等。

衣錦離鄉(xiāng)

崔玉松

當(dāng)陽光翻過山坡,率領(lǐng)所有的云彩朝格以頭村趕過來的時候,劉大福對劉小福說,發(fā)。

那天早上,格以頭村喜氣洋洋,連三爺爺家那頭老牛都高興得笑起來,像是劉大福給它發(fā)了頭老母牛,找了個老伴。四奶奶家的狗高興得連四奶奶都懶得理,追著幾只野貓低三下四打招呼。那些貓才不理,高興得連老鼠也不抓,在秀梅嬸家的雞面前跳來跳去,就像秀梅嬸領(lǐng)著格以頭的婆娘在核桃樹下跳來跳去。秀梅嬸家的雞高興得就像領(lǐng)舞的音響被按開來,跟著拍子掙著翅膀想往天上飛。大家順著雞翅膀望過去,飛上天的是一群一群的喜鵲,它們像是要把天上的云彩喊回家來吃飯擺宴席。

劉大??匆娺@些,一下子就顛三倒四起來。捂了好一陣胸口,才說,劉小福,給你三爺爺發(fā)三百。劉小福說,爹,怕是少了,發(fā)九百。劉大福好像沒有聽見,盯著家門口那只臉喪垮垮的大黃狗,覺得小苦兒心里肯定比自己還顛三倒四呢。劉大福在心里罵了一句,說,天天跟著四奶奶家的狗瘋嘛,天天追著他秀梅嬸家的雞鬧嘛,天天在那些野貓面前神抖抖的嘛,這回老子叫你進(jìn)城去,連根雞毛毛都見不著。

一點都不吹牛,劉大福進(jìn)城那天,格以頭村每個人都高興得上了天。你們信不信?劉大福喊劉小福發(fā)的,是紅包呢。

劉小福說,爹,我給三爺爺發(fā)了九百了。劉大??粗T前把堂屋圍得黑糊糊的人,說,也給你四奶奶發(fā)九百。話音剛落,大黃狗就“汪汪汪”叫了三聲,像是表示反對。劉大福指著大黃狗說,你叫個毛啊,你給認(rèn)得,四奶奶給劉小福吃過雞大腿呢。

說完,抬眼朝人群望去,像是在朝眾人宣布著什么,說,我們家劉小福小時候,有一年過年想吃個雞腿,我硬是找不著一只雞殺殺。到了下午,我就帶著他去四奶奶家圍墻外,聞了聞雞湯的香味,跟劉小福說,兒子,我們現(xiàn)在就算過年了。劉小福憨,還高興呢,雪地里一蹦一跳的,像個沖天炮,把尺把厚的雪都蹦出幾個大窩窩來。我在后面看著,這個心啊,是又疼又冷,冷到身上的每根汗毛眼眼里去了。

大家就跟著劉大福的口氣打了個寒顫,仿佛都經(jīng)歷了那晚的冷。劉大福狠狠朝地上咳了兩聲,接著說,人家四奶奶晚上,送了一只雞腿一只雞翅膀過來,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不通,為哪樣她手上的那碗雞湯,進(jìn)了我家的門還熱乎乎的。劉小福憨,啃一嘴又要我啃一嘴,啃一嘴又要我啃一嘴,把老子啃得老命都要啃脫掉。

大家聽了,都說是劉小福孝順攢下了福,不然怎么成了大老板?四奶奶像是想起來了,忙著問,大福大福,那晚那只雞翅膀是哪個吃?劉大福想了想,說,大人哪個舍得吃?第二天熱熱,劉小福一個人啃。四奶奶松了口氣,說,怪不得,會飛呢。四奶奶說話神叨叨的,又惹得大家一陣笑。劉大福也笑,說,是是是,要不是你給了只翅膀,我家劉小福怎么飛得起來嘛。劉小福,加,給你四奶奶發(fā)三千。

四奶奶指著劉大福,一聲就罵過去,說,你個背時兒子,要是一只雞翅膀就值這么多錢,我現(xiàn)在給你搜一背籮去。劉小福的錢又不是刮旋渦風(fēng)刮來的,哪個都不容易。要是照你背時兒子這樣造,門口的石磨山都要被你造成牛泥塘。

劉小福忙把錢塞進(jìn)四奶奶口袋里,又妥妥抹了抹,說,四奶奶四奶奶,我爹高興我爹高興。我到現(xiàn)在都還想吃你過年煮的雞大腿呢。四奶奶一巴掌朝劉小福拍過去,然后捂著只剩下幾顆癟牙齒的嘴,笑得像冬天掉了葉子的樹,枯枝亂顫。

這時,門口擠著的人忽然閃出一條縫,一道亮光透進(jìn)來,就像門被誰“吱呀”一聲扒開,秀梅嬸端著一碗羊雜碎擠了進(jìn)來,說,你們只會高興,見著錢了,大福哥要走了,你們給會難過難過。大家就笑,說,人家是進(jìn)城享福,又不是逃荒要飯,難哪樣過?秀梅嬸說,人家劉小福殺了六只羊,六六大順。你們還不快點跟我過去幫忙,找碗筷,擺桌子,只認(rèn)得錢了。

劉大福笑起來,說,哎喲,我還以為是哪個呢?原來是他秀梅嬸。我咋個瞧著今天亮閃閃的。劉小福,發(fā)個紅包。秀梅嬸邊搖頭邊往門外跑,說,不要不要,人都要走了,還拿錢來氣我們呢。人群“轟隆”一聲,跟著秀梅嬸散開來,像對面石磨山上滾下來一堆石頭。

劉大福的老房子頓時變得亮堂堂的,劉小福一不小心,瞧見他爹的眼睛忽然暗了下來,像是這屋里最后一支蠟燭被他吹滅了。

宴席擺在村西的月亮田里,月亮田圓圓的,大家也就依著田埂一桌一桌團(tuán)團(tuán)坐。劉小福把手里的一疊紅包塞給他的副總,也就是他表弟小勇,說,你拿去,一桌一桌發(fā),我今天陪我爹好好喝兩杯。他轉(zhuǎn)頭望望自己的新媳婦小芬芳,小芬芳也不好說什么,點點頭,讓他去。

小芬芳叫劉芬芳,是劉小福的新媳婦,結(jié)婚才兩個月,就是為了要把老公公劉大福弄進(jìn)城的事,蜜月都還沒有出去度,連定下來的海景房都還沒有忙得去住,沙灘和海浪都還沒有忙得去欣賞,專門定下來的一桌海鮮大餐也左推右推。

劉小福是她自己看上的,大學(xué)生,建筑設(shè)計專業(yè),在她爹的建筑公司里樣樣都肯干。她爹也滿意,有一天喝醉酒,對著一桌子的人指著劉小福說,以后這個書呆子就是我家姑爺了,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嘛,哈哈哈哈。大家就明白了,劉芬芳她爹劉世貴是要招上門姑爺呢。

劉小福也愿意,他心里想,都這年頭了,還有什么上門不上門的,一個農(nóng)村來的,就不要提著磨盤打飛機(jī),認(rèn)不得高低輕重,只要劉芬芳不嫌棄就行。訂了婚,劉小福越干越來勁。又過了兩年,劉世貴居然把公司都交給了他,自己一個人享清福去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劉世貴放心得很。劉芬芳也滿意,大事小事都聽劉小福的,畢竟人家是大學(xué)生嘛。劉小福反過來,大事小事也要喊劉芬芳拿拿主意。一點都不吹牛,兩個人好得很,就因為拿主意這事,才會拌兩句嘴,紅一陣臉。

這臺酒從天亮吃到天黑,星星和月亮都等不得,跑到山背后歇稍去了。劉大福喝得臉紅脖子粗,抓著三爺爺?shù)氖?,根本不愿意走。劉小福望望劉芬芳,小聲說,怕是再給我爹住一晚吧?劉芬芳不搖頭也不點頭,眼睛直勾勾望著黑漆漆的天,說,怕是該走了。這個時候,秀梅嬸端著碗酒唱起來 —— 一山望著一山高,一處更比一處好;大哥大哥放心走,小妹會把火塘燒……

跳舞的火堆燒起來了,撩人的弦子響起來了,格以頭村的美酒,在格以頭村的這個晚上,喝也喝不醉,喝也喝不夠。

劉大福酒醒的時候,劉小福的大面包車已經(jīng)要下山了。

歪頭一看,城市就在腳下,像一個巨大的火塘,“騰”的一下在劉大福眼里點燃了。

劉大福不是醉,劉大福根本喝不醉。他是在生兒子的氣呢。劉小福這個砍腦殼的,連喊他再瞧瞧院門家門鎖好了沒有也不讓瞧,一把就把老子掙上車來,大黃狗也不讓帶,說是請秀梅嬸養(yǎng)著,死不掉死不掉。

大黃狗是死不掉的道理嗎?劉小福你是有了城里的爹,忘了你鄉(xiāng)下的親爹,你根本認(rèn)不得,大黃狗是老子的命。

七拐八拐,就拐到了一個小區(qū),劉小福說,爹,這個小區(qū)是我蓋的呢。劉大福閉著眼睛,不吭聲,心想,哼,牛哄哄的,這個小區(qū)一看就安逸敞亮,怎么可能是你這種格以頭來的人蓋的?我看你是吃了幾天自來水,就認(rèn)不得小龍?zhí)读?。劉小福接著說,你兒子我……話還沒有說完,劉芬芳朝劉小?!皣u”了一聲,輕聲說,睡著了。劉小??戳藙⒋蟾R谎?,說,小勇,慢點。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劉大福找了半天,不見自己的鞋,就赤了腳,樓上樓下到處走。一樓特別高特別大,一組皮沙發(fā)像大黃狗一樣,安安靜靜趴在房屋中間。劉大福一屁股歪上去,伸手在上面摸,就像每天都要摸大黃狗一樣。又拍了拍,說,大黃啊,你是越來越懶了,頭都懶得抬一下。

說著說著,笑了起來。一轉(zhuǎn)眼,天哪,到處是明晃晃亮堂堂的。一條白紗從屋頂飄下來,就像石磨山的云,飄忽忽白生生的。同樣從屋頂飄下來的,還有燈。一朵巨大的白花,半開半合,一顆一顆的水晶像一顆一顆的露珠。露珠從花瓣墜落,又綴成一條一條珠鏈,微風(fēng)一起,輕輕顫動,像格以頭隨風(fēng)飄落的雨滴。陽光從飄舞的白紗透了進(jìn)來,一晃一晃有些刺眼,他看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哦,他媽的那么大的窗簾呀。

劉大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想,劉小福這個小苦兒的,還真有本事呢。往后一靠,嘆道,還真舒坦呢。這一句感嘆的話,還真的讓他想到劉小福他媽了,唉,要是他媽還在就好了。突然間又坐起來,想,劉小福不會真的給他家做了上門姑爺吧?

他有些傷感。劉小福他媽,劉小福都還不滿六歲,生了場病,還沒有查出到底是什么病,人就沒了。忽然間,劉大福眼淚淌得滿臉都是,趕緊朝四周看了看,陽光輕柔柔的,似乎正要撫慰他的心。他搖搖頭,嘆了一聲,就想朝樓上去。

忽然“咣鐺”一聲,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冒了出來,把劉大福嚇了一跳,這才瞧見,那女人慌腳亂手撿起被他碰倒在地的拖把,又抬眼招呼他,又使力往樓梯上拖。那女人瞧瞧劉大福的腳,劉大福也瞧瞧自己的腳,問,你是誰?我的鞋子呢?那女人也不答話,丟下拖把就把劉大福的鞋子拎了過來,緊接著又從廚房端了杯牛奶端了盤餅,又端了一個荷包蛋一盤黃瓜。劉大福坐在這些吃食面前,拘謹(jǐn)起來,搓著手說,親家,你也來吃……

女人一聽,更是慌,拿起拖把跑得不見人影。一股甜香味不停往劉大福鼻子里串,肚子就響了起來。昨天晚上盡喝酒了,什么東西都沒有吃,被那香味一勾,餓得不行。

女人一直拖地,后來幾乎就是跟著他灰撲撲的腳印走,他走到哪兒,她拖到哪兒,弄得劉大福渾身不自在,不敢走,又不敢坐,只好抓塊餅塞進(jìn)嘴里,訕訕走出門去。

小區(qū)人不多,上午的陽光輕靈得像一群早起的鳥,一會兒停在樹上,一會兒落在花間,好像是尾隨著劉大福,怕他出什么事。劉大福拿著小區(qū)里的樹木花草細(xì)細(xì)看,沒有一棵是自己認(rèn)識的,有些奇怪,想,格以頭離城也就四五十里,怎么連棵樹都認(rèn)不得了?怎么連根草都沒有見過了?走著走著,忽然看到幾棵杏樹,圓圓的葉子隨意朝路邊斜著,像一個在地里干活崴到腳的老人,顫巍巍站不穩(wěn)的樣子。劉大福忽然有一種見到老朋友的感覺,摸了摸樹干,說,你也老了,跟著兒子進(jìn)城享福來了。一個穿著橘色馬褂的人正在掃地,一掃把都是粉白色的落花,見他這樣,盯著看了好久。

劉大福被盯得心慌,轉(zhuǎn)身朝另一個路口走。邊走邊想,城里都是高房子,這個小區(qū)卻全是矮房子,房前房后全是樹,除了干凈整潔,路平花多,跟老家差不多嘛。我兒子說這個房子是他蓋的,看來也不怎么樣嘛。他抬頭看看遠(yuǎn)處那些插進(jìn)云里的高樓,想,劉小福哪天能蓋一個高樓的小區(qū),那才叫牛,晚上睡覺就像睡在石磨山上一樣,那才舒坦。

走著走著,又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一路走來,根本沒有遇到一輛車,看來買這個小區(qū)房子的人條件不好,都買不起車。唉,我們格以頭村好多人家都有車了。他走到一個水池邊,幾個半大娃娃對著一排管子大叫,管子里忽然噴出幾股水柱,隨著娃娃們的叫聲不停往上竄。劉大??吹么袅耍南?,這城里的水柱都成精了。

再往前走,是塊平地,又寬又圓,一塊一塊的青石板鑲著,周圍是一圈條凳,坐著兩三個老人,面前都是嬰兒車,車上還蓋著一塊薄薄的紗。劉大福想,這些城里娃娃金貴啊,當(dāng)年小福他媽背著小福去地里挖洋芋薅苞谷,哪天不是丟在地埂邊,別說太陽,蟲蟲螞蟻不知道爬過多少,還不是照樣長大成人,還不是不比哪個差。他走過去,低頭看了看嬰兒車?yán)锏耐尥?,剛想跟娃娃家爺爺奶奶攀搭攀搭,聊上幾句,不想人家不理他,防賊一樣,起身就走,把他晾在一邊。

走了好一陣,感覺整個小區(qū)的房子都長成雙胞一樣的,分也分不清。

路也分不清,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走來走去,怎么也找不到家了。就不服氣,想,這個小區(qū)也不大嘛,石磨山那么大我都找得著路,屁股大的地方,怎么就找不到了呢?又回頭瞧,小區(qū)里的人好像天上下下來的雨,一出太陽,就全都不見了,連個問處都沒有。

遇到幾個保安,劉大福有些怯,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到大,從大到老,就是改不掉怕他們的毛病。

劉小福他媽病了半個月,好容易借到點錢,送到醫(yī)院。醫(yī)院開了一大疊單子,說,先檢查。一會兒這個B,一會兒那個超,檢查結(jié)果都還沒有下來,人就死了。劉大福想不通,沖到醫(yī)生辦公室,想問問,為什么在家好好的,來到醫(yī)院人就沒了。還沒有說幾句話,就被保安趕了出來。

劉大福想到這兒,盯著那幾個保安看。看著看著,幾個人有些發(fā)毛,個個掏出警棍,問,看什么看?從哪里摸進(jìn)來的?劉大福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說,老子從哪里來,要你管?老子就是不告訴你。另一個保安態(tài)度好一點,說大爺,我們小區(qū)是刷臉進(jìn)門,所以,問問你是從哪里來的?劉大福一看那態(tài)度,氣一下消了,說,老子從格以頭來的。

幾個人忍不住捂著嘴,輕輕笑起來。說,我們是說,您從哪道門進(jìn)來的?東門、西門、南門?劉大福說,認(rèn)不得,我睡著了。保安們不信,露出懷疑的神色。劉大??吹枚?,又補(bǔ)充說,我真睡著了,我兒子帶我來的,小勇開車。說到兒子,劉大福忽然硬氣起來,癟下去那股氣又重新脹得鼓鼓的。他說,我又不是三歲娃娃,還要你們問?保安說,好吧好吧,不說就算。那你總得告訴我,你兒子家在幾棟?我們好送你過去。劉大福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惹得態(tài)度好的那個保安臉也鐵青起來,問,什么路總該知道吧?或者說,路邊有什么樹?什么花?

劉大福有些茫然,一個勁搖頭。忽然,想起那幾棵跟他一樣老的杏樹,說,杏樹。保安緩了口氣,說,杏花路,走,我們帶你一家一家找。

劉小福到公司交代完工作,帶著小勇往家趕。他爹第一天來,可不敢怠慢,老爺子倔,不高興鐵定往格以頭跑。他想陪他習(xí)慣習(xí)慣,然后帶劉芬芳去度蜜月。這事再耽擱,劉芬芳那小嘴怕是要頂?shù)教旎ò辶恕?/p>

怎么說呢,劉芬芳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偶爾喜歡耍個小性子。家里大物小事他總會讓劉芬芳拿主意,其實,她哪有什么主意?每次不都是劉小福說了算。女人嘛,就這樣,喜歡聽好聽的。接劉大福進(jìn)城的事,還不是劉小福提前想好了,讓她拿的主意。劉小福想到劉芬芳,就忍不住笑起來,這丫頭單純、心好,娶到她還真是自己的福氣。劉芬芳她爹讓他跟劉大福商量商量,做上門姑爺,他沒有反對,也沒有跟爹說。反正就像劉芬芳她爹說的,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以后有了孩子,兩家家譜都上,還分你家的我家的?

劉小福一進(jìn)門就喊,爹,我回來了。他忽然有一種小時候放學(xué)回家的感覺。媽死后,每天放學(xué),他也是這樣大呼小叫的。有了爹答應(yīng)的聲音,他的心就不會慌,才覺得這是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他記得,有一次回家,剛走到家門口,就聽見村里的媒婆對爹說,大坪子村有個女人死了男人,帶著兩個兒子,婆家不想讓她改嫁,怕自己孫子跟著外人姓,斷了自家香火,讓她找一個人上門。媒婆說,大福兄弟,你一個寡漢子帶著一個男娃娃,冷一把熱一把,哪像個家?不如帶小福上門,她家也是男娃娃,小福也有伴。

小福沒有聽見爹說話,忙悄悄踮起腳,往門縫里看,就聽見爹說,日子嘛,飽一頓餓一頓,沒什么,死不了。我可不想我兒子被晚媽欺負(fù)。媒婆說,不會不會,人家可是出了名的賢惠,不然,婆家也不會不放她改嫁。爹好像有些不耐煩,說,行了行了,以后出出進(jìn)進(jìn),我把你當(dāng)上賓。討媳婦上門這類事,永遠(yuǎn)不要再開口。老子就是一個人也要把我家小福養(yǎng)大成人,考大學(xué)。

劉小福想到這里,趕忙又叫一聲,爹,我回來了。李嬸剛買菜回來,聽到劉小福找他爹,也趕緊到處找。

劉大福跟著那幾個保安,左轉(zhuǎn)右拐,還沒有看到老杏樹。他有點著急,問,不會找不到吧?保安沒有理他,往右一拐,用手一指,說,那不是?

嗨,老杏樹彎著老腰,還杵在那兒呢。見了那幾棵樹,有個保安突然想起來,問,大爺,你是格以頭的,認(rèn)不認(rèn)識我們劉總?他們家也是你們村的。劉大福想了一會兒,使了個壞,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

這句話一說出來,劉大福就有點得意,接著問,這個小區(qū)是哪個蓋的?保安說,世豪房地產(chǎn),就是我們劉總。劉大福聽了,哈哈大笑,轉(zhuǎn)身就朝那幾棵老杏樹走去。

還是找不著,走來走去,每道門都是一樣的,每道窗戶都長著一樣的臉。他忽然覺得累,比從石磨山背兩背籮柴還累。氣不打一處來,一屁股就坐在草坪上。

像坐到扳機(jī)一樣,大黃“砰”地一聲就竄了出來,又跳又舔,在他面前興奮得像一個久別重逢的娃娃。劉大福一下心疼起來,說,哎喲,瞧瞧瞧瞧,把你能耐的,你秀梅嬸給你吃了些哪樣?你才有本事找得著我?大黃狗笑瞇瞇的,使力搖尾巴,搖得劉大福眼淚都要出來了,忙看看那幾個保安,使力忍住,拍了拍大黃狗,說,走,回家。

這回順利了,大黃狗嗅嗅他,又嗅嗅路,就把他帶到家門前。幾個保安一看,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劉大福不饒,沖著那幾個飛奔的屁股喊了一句,喂,吃飯嘛,跑什么跑。

劉小福聽見他爹的聲音,拉開門,好像汗才淌了出來,喊,爹,你去哪里了?咋就一個人跑出去?丟了咋整?劉大福得意洋洋,一副占山為王的樣子,狠狠瞪了劉小福一眼,說,屁大點地方,丟什么丟?石磨山那么大,我都沒有丟過。再說,還有大黃呢。說完,看了大黃狗一眼,大黃狗這會兒乖得很,低著頭搖著尾巴,也許在想它這一路找來的辛苦。劉大福一把把大黃狗摟在懷里,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酸酸的。

買衣服真是個累人的活,對于劉大福來說,應(yīng)該是個累死人的活。

劉小福要給劉大福買衣服,這是雷打不動的安排。小勇不敢怠慢,只好死皮賴臉求著劉大福一個商場一個商場逛。逛了多少個,劉大福根本記不住,只覺得自己就像上了戲臺,畫了一遍又一遍的臉,換了一套又一套的戲服。反正,鏡子里那個人怎么看都像裝出來的。劉大福盡是搖頭,說,不要不要,衣服多得很,買了浪費。

小勇也買得不耐煩,就趁機(jī)湊合,說,對對對,買那么多衣服干什么,走,吃酒去。劉大福倒意外起來,反身望望小勇,說,小伙子,跟我老頭子整得成。

這天晚上的酒有點特別,是親家請客,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棟三層小樓,樓口也沒有個牌子。劉大福不敢怠慢,跟著進(jìn)了門,繞過一道照壁,只見青磚碧瓦,假山竹林,小橋流水,花香柔柔。看著這些,劉大福竟有一絲說不出的清爽舒服,有些呆了。

頂樓一層就是一個大包間,劉世貴一家早就到了,但只聽得見聲音看不見人。又轉(zhuǎn)了個回廊,才看見他們在茶桌前喝茶呢。劉大福早就聽說,他這個親家福氣好,一兒一女,兒子厲害,出國留學(xué),娶了個洋人,不回來了。劉芬芳乖,聽話,劉世貴吸取教訓(xùn),再也不讓她出國,在省城讀了個??凭突貋砹耍敲创蟮墓?,總得有人管嘛。

所以,劉大福想,劉世貴遇到劉小福,就是把一匹小馬拴在了他這棵大樹上,公司交給劉小福,就是鑰匙掛在胸口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搹氐追判牧?。劉小福他還認(rèn)不得?只要答應(yīng)下來的事,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個悶著腦殼朝前抵的貨。

見劉大福來了,劉世貴一家忙站起來,迎到飯桌前,分起了座位。在格以頭吃飯,座位怎么坐?哪個坐哪點?肯定是劉大福說了算。從劉小福考上大學(xué)那天,村里人的態(tài)度就更是變了樣,見了他總是客客氣氣。紅事白事,一定請他坐主桌。習(xí)慣了,不等劉世貴說話,劉大福一屁股坐了上去。

劉小福一看劉大福坐的是主座,忙招呼,說,爹,快來坐我這邊。這句話劉大福聽見了,但屁股就是不挪窩。劉世貴也聽見了,笑笑,說,小福呀,親家年紀(jì)比我大,就別讓他動了。

推讓半天,終于坐了下來。劉大福坐主位,劉世貴坐他右邊,劉小福坐左邊,劉世貴旁邊是劉芬芳她媽,劉芬芳想坐劉小福旁邊,忍了忍,乖乖在她媽身邊坐了下來。

菜上得差不多了,劉世貴端起酒杯,說,都是自家人,就不去外面了,在自家食堂隨便吃點。來來來,歡迎我親家。以后,劉小福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一杯酒下去,劉大福想,劉小福是我兒子呀,我兒子在哪里我肯定在哪里,老子就是死了也要他抬。

劉大福盯著那些菜,看花了眼,心想,天老爺,電視里面皇帝吃的菜怕也是這樣了,還說自家食堂?怎么聽著劉世貴這話就像皇帝在他家御花園隨隨便便逛一樣的,每走一步都是成千上萬的銀子。有一道菜,像個被掰開的毛栗子,周身是刺,中間是黃生生的雞蛋,又飄著些綠油油的蔥花,劉大福見了,不知道從哪里下嘴。小勇悄悄遞了把亮晶晶的小勺,跟他咬耳朵,說,姨爹姨爹,這是海膽蒸雞蛋。劉大福捏著那把勺,在空中揮了揮,就停住,想了想,還是朝旁邊做得像洋芋的東西戳去。

一頓飯就這樣吃得別別扭扭,不安逸。還好,這親家總算是順順利利見過了。劉大福就像桌上那只大閘蟹一樣,掰開來、敲碎了,腮呀腸呀挑出來,也挑不出人家什么毛病來了。

劉小福見他爹漸漸安分了,也就放了心,帶著劉芬芳出去旅行結(jié)婚度蜜月了。

說什么什么代夫,什么什么島,什么什么沙灘,什么什么海,不能再拖了。劉大福想問問他上門的事,一聽這些詞,大口大氣的。就又想,算球,等他們回來再說,我劉大福也不是那種不懂道理的人。

劉小福還不放心,安排小勇這段時間專門過來陪著老爺子。還讓小勇給劉大福買了個智能手機(jī),專門教他怎么用。劉大福接過手機(jī),推了小勇一把,說,村里的老人別的沒有,手機(jī)個個都有,哪個不會玩?不信,我刷個抖音給你瞧瞧。

兒子和兒媳婦走后,日子突然就變得長起來。一天到晚,盯著那盞叮叮吊吊的大吊燈,瞧著李嬸拖出拖進(jìn)擦天抹地的樣子,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心里空得很,跟劉小福的大房子一樣空,怎么也填不滿。

在格以頭,是不興吃早點的。一大早爬起來,就蹲在火塘邊吸煙筒,等火燒旺水燒漲,就拿個小罐罐,抖幾個老茶頭丟在火上炕,等炕得火焰冒,漲水往罐罐里一澆,“刺啦”一聲,一個早晨就開始了,舒服得很。接下來,滾燙的茶讓腳后跟都熱乎起來,就開始出門,點苞谷、排洋芋、割豬草。劉大福一年要養(yǎng)四五頭豬,劉小福的學(xué)費全靠那幾頭看上去天天都吃不飽餓嘮嘮的豬了。一個火塘根本不夠用,還要在側(cè)房打一個鍋洞,專門用大鍋來煮。

而如今,豬也沒有了,苞谷也不用點了,洋芋也不用排了。劉大福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覺得自己倒變成頭豬了。

早點要吃,而且按劉小福的指示,要吃得好,四五樣,煎炸煮燉,干干稀稀,一桌子端上來,吃得要吐,連雞蛋都吃出豬食味來了。完了,還不讓動,收碗洗涮是李嬸的事,拿煙點火是小勇的事。劉大福想了幾天,好像就只剩下動嘴了。

日子過得太安逸,空閑就多,空閑一多,心就覺得不踏實。起床的時候一邊穿衣一邊想,今天干點啥?喝水的時候一邊喝一邊想,今天干點啥?小勇告訴他,一樣都不用干。見他盯著燈看,又告訴他,客廳里那盞燈叫水晶燈,臥室里的燈叫吸頂燈,飯廳里的燈叫筒燈……劉大福一聽,總總共共怕有一百來盞。太無聊,就想去數(shù),就想數(shù)數(shù)客廳里那盞燈掛了多少亮晶晶的水晶片。可李嬸把窗一開,風(fēng)跟著跳腳抹手?jǐn)D進(jìn)來,那些水晶片就跟著跳腳抹手晃起來,頭都是暈的,根本數(shù)不成。

煙筒也吸不成。只要他一摸煙筒,李嬸就拎拖把。劉大福搖手,說,不用不用,吸完再拖。李嬸不說話,轉(zhuǎn)身從門口提了個垃圾桶,上面套著塑料袋,遞給他,說,那你把煙筒放里面,煙筒水會出來,地板又會臟。劉大福斜眼瞪了李嬸一大眼,無趣得很,就丟了煙筒,走出門去。

其實,有時候他也想跟李嬸攀幾句,說說話??衫顙鹬回?fù)責(zé)家務(wù)不負(fù)責(zé)說話,在他眼睛里就是一只石磨山上飛來飛去的母蜂子。

門外的院子很大,種滿了各種花草樹木。劉大福拿著那些樹一棵一棵看,看完又盯著那些花一朵一朵瞧。突然就看見了他家大黃狗,大黃朝他沖過來,不停搖尾巴,一會兒在草地上打滾,一會兒沖著樹蔭跳起老高。劉大福這才想起來,我怎么把我家大黃忘記了?這個時候,李嬸還跑過來,對著大黃吼。劉大福就鬼火起來,對著李嬸吼,說,地板不讓人踩,草也不讓人踩,你管得了人,你還管得了一條狗嗎?你怕是管得太寬了。又轉(zhuǎn)身喊了聲,我們走。大黃聽懂了,翹起尾巴,不理李嬸,牛哄哄領(lǐng)著劉大福出了門。

其實,小區(qū)是這座城里最好的小區(qū),花花草草讓劉大福眼花繚亂,坡頂有一個睡倒的破壇罐,那些花沿坡而下,就像是從那個罐罐里流出來一樣,淌得滿坡都是。坡腳有一彎清水,緩緩繞著小區(qū)流。劉大??戳耍瑩u搖頭,覺得不合適,對大黃說,走,再找。

這個時候,怕是只有大黃才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又找到小區(qū)中間那塊草坪上,那是這個小區(qū)最熱鬧的地方了。老人們推著孩子在這里曬太陽、聊天,女人們在這里放音響、跳廣場舞。也就是秀梅那幫婆娘經(jīng)常在大核桃樹下跳的那種舞。在格以頭,春天栽種前、秋天收割后,都要在曬場上燒堆火,又唱又跳。尤其是六月二十四,火堆要大、火要旺,從天黑燒到天亮,全村人圍著火塘又打歌、又跳舞。想到這兒,劉大福搖搖頭,心里說,你們這,叫跳什么舞?又對大黃說,不合適,走球。

其實,劉大福是想給大黃蓋個窩。

眾生萬物,蟲鳥花草,不管什么,只要是天生出來的,在劉大福的眼里,就該有個窩,有片瓦,有個睡處。阿彌陀佛,更何況是他養(yǎng)了五六年的大黃,幾十里路都山山水水找來了,算個大功臣,還不該有個窩?劉小福的大房子都該敲鑼打鼓披紅掛綠獎它一套,才行呢。

想到這里,突然就知道大黃的窩該建在哪里了。忙給小勇打電話,讓他過來一趟。

李嬸一看劉大福要在劉小?;▓@里建狗窩,急得要哭。又看看大黃,兇巴巴瞪著她的樣子,又不敢作聲,聲音就委屈起來,說,使不得使不得,花園是園林公司專門設(shè)計的,草坪是園林公司專門種的,貴得很,使不得使不得。劉大福才不管,笑呵呵盯著墻根角,說,啥子使不得?坐北朝南,風(fēng)水又好,旁邊還有兩棵海棠樹,花一開,又好瞧又貴氣。老子掐指一算,使得使得。

小勇是帶著幾個工人,抬著幾包水泥趕過來的。劉大福一見滿臉不高興,說,水泥撂下,人回去。大黃的臥室老子親自蓋。給你打電話是等蓋好了讓你給它吊個水晶燈。

小勇一聽,忙把李嬸拉到一旁,說,李嬸,惹不起我們躲著點。由他整由他整。

就由劉大福瘋起來。先是一大片草坪被他幾鋤頭下去就挖得翻起來,接著,接著就朝手心里吐了泡吐沫,使小勇拉來兩拖車磚,稀里嘩啦倒出來,又把草坪壓塌一片。劉大福背著手圍著那堆磚轉(zhuǎn)圈圈,一圈一圈就威風(fēng)起來。

說起蓋房子,劉大福在村里是把好手。年年村里夯地基、砌房子,家家都請他,尤其是堂屋里的火塘,十家有九家,火塘石都是他打的。龍生龍鳳生鳳,泥水匠他爹會砌磚縫。劉大福聽見這句話,總是牛哄哄笑起來,說,老子才不是泥水匠,老子是石匠。泥水匠玩稀泥巴,老子干的是硬活計,一鏨子一鏨子鏨出來的,技術(shù)都不講了,主要是耐性磨性,不是三兩天就干得出來的。

小勇就知道,這個狗窩不是兩三天就蓋得好的。看著面前的兩車磚,就發(fā)愁,想,老爺子不會給大黃蓋個樓房吧?

劉大福還真的在院子里蓋出個二層小樓,雖然大黃是趴著的,用不了那么多,可劉大福說,劉小福住樓房,我家大黃也要住樓房。我進(jìn)城享福了,我家大黃也要享享福。就讓小勇買來新沙發(fā),擺在一樓,從二樓真的吊了盞燈,還買來嶄新的小冰箱,里面擺滿了新鮮的牛奶、吃剩下的骨頭、喝剩的肉湯,奢靡至極。走在路上,劉大福都能感覺到小區(qū)那些狗投來頂禮膜拜的目光。

還不夠,劉大福要學(xué)著那些狗們,給大黃穿幾套名牌服裝。好馬配好鞍,又給大黃買了兩個夜光脖套,兩根金晃晃的狗鏈子。

每天,劉大福兩條鏈子換著拉,晃晃悠悠神抖抖帶著大黃往公園走。

公園就在小區(qū)正對門,隔著一條街,不大不小,人也不多不少。只要劉大福一出現(xiàn),那些遛鳥的人,打牌下棋的人,吹牛聊天的人,圍著一棵樹,太極八卦的人,就都來圍著他瞧,大家羨慕得很,“嘖嘖”贊嘆。一陣過后,就瞧出毛病來,都說,鏈子和衣裳倒是牛,狗不怎么樣。

劉大福甚覺無趣,沒啥意思,就放開狗,走到棋攤旁看兩個老頭下。觀棋勢,明擺著胖老頭把瘦老頭將死了,可瘦老頭還在對著一只蹩腳馬冥思苦想。劉大福看不下去,想,這城里人下棋怕是跟吃親家桌上的大閘蟹一樣的,玩?zhèn)€味道,講究倒是講究,就是吃不飽。

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忙轉(zhuǎn)身去找大黃,發(fā)現(xiàn)大黃好好跟在他屁股后面呢,仔細(xì)一瞧,像是它也聞到了那股味道。兩個互相瞧瞧,就邁開步,朝遠(yuǎn)處的燒洋芋攤走。

賣燒洋芋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劉大福說,來斤洋芋。老頭剛戴上線手套,準(zhǔn)備在烤好的洋芋里翻,大黃就跟著叫了兩聲。劉大福拍了大黃一巴掌,對老頭說,對對對,白洋芋不好吃,燒洋芋就要老品種,又面又甜。大黃又叫了兩聲,像是在肯定劉大福的話,劉大福轉(zhuǎn)身對大黃揚了揚手,沒有拍下去,只說,你叫什么叫?你進(jìn)城住二層小樓喝牛奶,老子一輩子都在地里滾,進(jìn)城了還不是就好這一口。

老頭把刮干凈的洋芋遞給劉大福,回頭從蛇皮口袋里拿出幾塊焦炭,彎著腰往火洞里塞。劉大??创袅?,徑直走過去,抓起火鉤,說,這火得捅一下,透透氣。老頭說,先不通,捂著,等紅薯洋芋賣得差不多,再捅?;鹛螅锩娴目眷蔚?。劉大福放下火鉤,又拿起火鉗,夾了塊碳往火里放,說,再加塊碳。賣紅薯的老頭一把搶過火鉗,說,你這人怎么回事啊?碳不要錢?我每天出來就帶一口袋,得省著用。

回家路上,劉大福突然發(fā)現(xiàn),嗨,原來,這心里頭,差著一籠火啊。

這天一大早,劉大福正在想火的事,三爺爺就來了。

三爺爺是給劉大福送條臘肉過來的,劉大福一見歡喜得煙筒水都灑了一地,哈哈笑著,說,他三爺爺,昨晚我剛剛才夢見你呢,你咋就來了?

三爺爺也笑,說,認(rèn)得你嘴饞嘛,給你送塊肉來。劉大福更是笑,說,你咋個不給我送點老醬來,我蘸了下燒洋芋吃。三爺爺搖頭,說,路遠(yuǎn)路遠(yuǎn),帶不動帶不動,秀梅還給你帶了苞谷餌塊呢。

劉大福聽見這些話,覺得窗外的柳條也在迎風(fēng)搖動,窗外的海棠花也落滿了小溪。就一拍大腿,笑哈哈道,這兩天,面蒿發(fā)芽打骨朵了,你怎么不從家里拿幾個面蒿粑粑來?這面蒿粑粑逗我的口水呀。糯苞谷搓掉皮,碾成面面,和面蒿一起用大蒸籠蒸,那個香啊。

三爺爺又哈哈大笑起來,說,四奶奶帶,四奶奶帶。瞧你這樣子,也是山坡坡上的牛鈴鐺出不了圈門見不了世面??煜认胂耄疫@塊上好的老臘肉放哪里?

劉大福一把接過來,丟在地板上,說,忙不得想忙不得想。你告訴我,怎么一村子的人都來了?

三爺爺一下神秘起來,說,哼哼,我?guī)闳デ啤?/p>

兩個老人往門外走的時候,李嬸不知道從哪里沖了出來,她好像看見地板上的煙筒水和老臘肉,一聲慘叫。劉大福喊起來,說,李嬸,把那塊肉煮了,我喊人回來吃。

搬遷小區(qū)離劉大福家不遠(yuǎn),公把里,扯起腳就到。剛站穩(wěn),就見他秀梅嬸抬著一大盆衣服往外走,劉大福興奮得亂喊亂叫,說,站住,跑哪樣跑,個婆娘,也不在家煮飯給我們吃。秀梅嬸聽見是劉大福的聲音,高興得盆都差點掉在地上,喊,大福哥,你來了。劉大福抓抓腦殼,問,大盆小盆的,干什么?秀梅嬸指指劉大福身后,說,洗衣裳呢。劉大福一轉(zhuǎn)身,才看見小區(qū)對面,隔條街的距離是一條小河。很多人都在里面“嘩啦嘩啦”洗衣服,水響得很。

劉大福哈哈笑,說,洗嘛洗嘛。你家史老侃呢?秀梅嬸說,不洗了不洗了,史老侃在扶貧車間里干活呢,我?guī)闳デ啤?/p>

又同他們轉(zhuǎn)了個彎,就瞧見了四奶奶。四奶奶很悠閑,坐在一群婆娘中間,頭仰扛著,瞧對面的一群老頭吹拉彈唱呢。人看上去年輕了一大截,像個厚臉皮的留級生。這會兒,劉大福還沒有喊,大黃就躥了上去,圍著四奶奶“汪汪汪”地喊。聽上去把人家調(diào)調(diào)都喊歪了,只好停下來,朝著他們瞧過來。

見到了四奶奶,劉大福才搞懂,原來,因為扶貧搬遷,他們一個村都搬進(jìn)來了。還不說,還住一棟樓呢。起了個名字,叫格以頭樓,難聽死了。

樓長就是三爺爺,一天到晚沒有事干,拿個小馬扎,端杯茶,幾個老倌老奶就圍著格以頭樓,跟著太陽轉(zhuǎn),太陽轉(zhuǎn)到哪里他們就轉(zhuǎn)到哪里。

劉大福聽了這些,問三爺爺,說,也不找個事做?三爺爺看上去有點愁又有點悶,說,老了,無用了,哼哼,混吃等死呢。

劉大福就知道不該問,剛好秀梅嬸接上話來,說,走,史老侃回家了,去我家煮飯吃。劉大福趁機(jī)轉(zhuǎn)了話,說,走走走,瞧瞧史老侃去。

這一次,格以頭村搬進(jìn)來的人不多,屬第一批,樓道里空空的,見不著幾個人。秀梅嬸開門的時候,劉大福還急慌慌又朝身后搜著尋了一遍。

史老侃果真回來了。瞧見他,大家又笑作一團(tuán)。見他手里拿著針線,正在一針一針往個球身上縫一層厚厚的皮。劉大福奇怪,問,大兄弟,幾天不見,學(xué)會使針線活計了?史老侃突然犟起嘴來,說,老哥哥,你怕是一大早起來喝著酒了。我這不叫針線活,跟廠里做棒球呢,一塊六一個。劉大福聽見工廠兩個字就不敢作聲,口氣緩和下來,問,棒球是什么球?史老侃說,認(rèn)不得,怕是用棒棒打的球吧。

大家一愣,隨即笑得山響。秀梅嬸趁機(jī)喊,管它什么球,煮飯吃煮飯吃。

酒才喝了三杯,小勇的電話就追過來了,急得跳,問,老爺子,你和大黃去哪兒了?劉大福不耐煩,說,什么老爺子?老子在格以頭呢。小勇不相信,突然聽見了三爺爺?shù)穆曇?,就說,你把電話拿給三爺爺,我問他。

劉大福哈哈哈哈就笑起來,調(diào)皮得很。小勇一下就明白了,說,你在格以頭樓吧?我來接你。劉大福奇怪,問,你找得著?

小勇說,找得著找得著,那個小區(qū)都是我們蓋的。

劉大福聽到這句話,突然間覺得劉小福這個小苦兒長大了,悄悄感慨起來,又同三爺爺喝了三杯。

樣樣都滿意,村子里的人正一戶一戶搬上來,格以頭樓的燈光也一家一家亮起來。只是沒有了山,沒有了樹,這平泱泱的日子讓劉大福心里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三爺爺也不舒服,每天坐在小馬扎上捶腰桿,像是跟著太陽把大筋扭到了屁股上,臉喪垮垮的,像是石磨山塌了半截,唉聲嘆氣,快要笑不出來了。

就天天來找劉大福,劉大福也天天想找三爺爺,兩個人碰在一起,就像是大石頭滾在地埂上,又穩(wěn)當(dāng)又實在。

到底缺點什么呢?兩個人眼睛一望,熱辣辣的陽光就在腳邊繞,一起說出聲來,怕是差酒吧?

劉大福眼睛一亮,跟三爺爺說,走,上樓。

劉小福的大房子一共有三層,劉大福住一樓,因為怕李嬸的大拖把,很少上來。這會兒帶著三爺爺反倒肆無忌憚起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推開來,神氣得很。就碰上了劉小福和小芬芳的結(jié)婚照。

掛結(jié)婚照那間房間真大,床也大,夠在上面翻跟斗,沙發(fā)也大,瞧著夠兩個在上面跳搓腳舞。結(jié)婚照大小跟真人樣的,劉小福這小子穿西裝打領(lǐng)帶,劉芬芳裹一身白紗裙子,尾巴長長的,拖在一片綠草地上。兩個人頭靠頭手拉手,把三爺爺看得直羨慕,一聲喊出來,說,劉小福這小苦兒的有福氣呢。

劉大福撇撇嘴,拉著三爺爺上了三樓。三樓稍微窄點,到處都是講究的擺設(shè)。劉大福不管,抹起袖子,翻箱倒柜好一陣,還是找不著酒。

李嬸聽見響動,追了上來,一見兩個人的架勢,眉頭都皺得歪到后腦勺去,問,老爺子,你干什么?

劉大福頭也不抬,說,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劉小福這酒放在哪里了?李嬸看了看才拖亮的地板,心疼得像是打翻了一瓶酒,“咣當(dāng)”一聲,說,快點走快點走,我?guī)銈內(nèi)ァ?/p>

就一直跟著李嬸往地底下走,黑漆漆的,只瞧得見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劉大福感覺快鉆到地縫縫的肚臍眼了。李嬸才一頭按開了燈,說,老爺子,酒嘛,在地下室。以后要找哪樣,問我就行。

眼前一亮,金光閃閃的,晃得劉大福差點站不穩(wěn),忙拉緊三爺爺喊,說,快看快看,哦喲喲,不得了了。

全是酒。只認(rèn)得包著殼殼的茅臺和五糧液,那些沒有殼殼的,一瓶一瓶搭在架架上,大部分都寫著外國字,亮晶晶的,瞧不懂。這回輪到三爺爺慌起來,手心里都是汗,問劉大福,說,咋個整咋個整?

劉大福說,咋個整,管他呢,拿,一樣拿一瓶。

一口氣拿了二十多瓶,讓李嬸弄個小車推著,又慢慢原路爬了上來。兩個人舍不得喝茅臺,就喝帶外國字的。拎出一瓶卻怎么也打不開,左看右看連個下手使力處都沒有。劉大福不耐煩起來,喊李嬸,說是拿把菜刀來,老子給它齊脖子宰開。李嬸在幫他們炸花生米和牛干巴,進(jìn)來一瞧,輕輕笑笑,一臉的蔑視,抽屜里找出了一把開瓶器,三兩下就把瓶塞拔了出來,像從魚嘴里褪出個釣魚鉤一樣的,輕松得很,把老兩個看得呆嚯嚯的。就滿滿倒了兩杯,一碰,干了下去。那酒甜不甜寡不寡的,卻辣烈,好像順著肚腸子往外冒火星子呢。老兩個伸著舌頭哈著嘴,說,么么三,怕是喝著酒精了。

劉大福不信,說,多爆的酒我哥兩個沒有喝過?才怪,再喝一杯瞧瞧。就又滿上兩杯,又一碰,干了下去。

頭就暈了,這回不僅肚腸子里在冒火星子,眼睛里也在冒呢。想站起來,手一杵桌子,發(fā)覺到處都在轉(zhuǎn),又一屁股坐下去,動彈不得。

還不服,老兩個又試了三杯,就徹底睡了過去。

等醒過來,已是傍晚,四周陰森森的,劉大福第一眼瞧見的是小勇,忙問,我這是在哪里?石磨山?還是陰曹地府?小勇笑起來,說,老爺子,洋酒哪有你們那種喝法?呵呵,要加冰塊呢,要小口小口地嘬,講究著呢。

劉大福聽了,才想起來,忙瞧瞧睡在旁邊的三爺爺,笑起來,喊了一聲,說,我才不相信,這點酒就能麻翻我哥兩個。酒壯英雄膽,接著喝。

這一聲把小勇嚇?biāo)?,說,老爺子老爺子,喝不得了喝不得了,走走走,我?guī)銈兒三埼r粥去。

等坐在海鮮酒樓紅漆亮革的大包房里,兩個老頭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醉得連粥都喝不下去了。

看樣子,不缺酒。俗話說,酒肉不分家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那么,肯定是缺肉了。

想到這兒,劉大福的眼睛變得油亮油亮的,說,是啊,他三爺爺,我們小時候,哪里過過痛痛快快喝酒吃肉的日子?這一回,一定吃個夠。三爺爺?shù)难劬σ沧兊糜突位蔚?,說,對對對,吃個夠吃個夠。

第二天一早,就讓小勇帶著,去菜市場逛。買回來一大坨五花肉,足足十斤的樣子,“咚”一聲丟在李嬸面前的案板上,喊,我們整肉吃整肉吃,我們要整白糖拌肥肉吃。

李嬸瞧著那堆肉,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欲哭無淚,小聲罵了一句,這兩個死娃娃。

除了白糖拌肥肉,李嬸還做了紅燒肉、千張肉、回鍋肉、粉蒸肉、蒜泥白肉……端桌來,滿滿一大桌。老兩個興高采烈心花怒放,歡天喜地坐下來,劃拉得桌子“呼嚕呼?!鞭D(zhuǎn),喊,喝酒吃肉喝酒吃肉。

酒是帶著中國字的酒,酒杯也換成了小的,一杯酒就是一口。三杯下肚,三爺爺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說大福啊,還記得不?村里有個憨老六,每年過年,三十晚上都要讓他媽給他煉碗油,熱不熱冷不冷喝下去,從此一年到頭不沾一滴油。劉大福說,記得記得,憨老六喝油,饞死一頭牛。三爺爺點點頭,皺緊了眉頭,說,有個問題我到現(xiàn)在還想不通,這個憨老六,那么大一碗油喝下去,怎么不會拉肚子?

說到這兒,劉大福突然想起李嬸也煉了一鍋油,正放在廚房冷著呢。眼睛一翻,說他三爺爺,我們試試?

三爺爺一聽,笑了起來,說,日子好了日子好了,整兩小碗來,試試就試試。

兩碗油喝下去,老兩個在醫(yī)院里上吐下瀉折騰了整整一晚。劉大福邊吐邊說,他三爺爺,看這個樣子,憨老六當(dāng)年的肚子里,是真的沒有油啊。三爺爺吐完拉干凈了,捂著肚子朝床上一躺,說大福啊,老子們現(xiàn)在站在橋頭撒泡尿,小碗大的油珠子怕是都在小河里滾。

看樣子,也不缺肉。

這一天,三爺爺突然要回村,說是想羊了,想回去遇兩只瞧瞧。劉大??纯刺欤挚纯磁赃叺臉?,一下調(diào)皮得笑起來,說,你怕不是想羊了,你怕是想山上的箐雞了。三爺爺更是笑得“哈哈哈”的,說,你不想?

劉大福說,不想才怪,逮箐雞你技術(shù)最差。三爺爺說,你最饞,箐雞都敢吃。劉大福說,我不吃,吃什么?三爺爺一聲長嘆,說,現(xiàn)在不準(zhǔn)打了,吃球去。我就想不通,一只小憨箐雞比一只羊還貴重?

劉大福也跟著嘆了一聲,說,買點黃紙香燭,走我們一起去。

其實,老兩個不是想箐雞了,而是想媳婦了。劉大福說,還打個球的箐雞呀,我們走了,那些箐雞有事無事還可以陪陪她們呢。

說走就走,坐上班車就去了。顛得暈頭暈?zāi)X,才一下車就遇見了副鄉(xiāng)長大奎,大奎是負(fù)責(zé)他們搬遷進(jìn)城的,一見又回來了,很緊張,說話舌頭都是抖的,說,你你你們是是是怎么回來的?日子不過了?劉大福一聽,扯著三爺爺就走。三爺爺還想解釋兩句,劉大福說,說球,聽不懂他在講哪樣,快走快走。

石磨山是他們經(jīng)常來的,熟得就像老兩個一伸手就端起的酒杯,就連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抬頭不見月亮,聽著風(fēng)聲都能摸下山來。

年輕的時候,在密不見縫的林子里蹲著,箐雞一叫,都能小豹子一樣撲上去,一彈弓射出去,保準(zhǔn)能打下一只來。如果拎著個手電筒,那就是七八只了。

賊精精摸黑拎回來,連夜殺了剁了,吹醒火塘里旺旺的火,放上小蔥、辣子、花椒、姜,再滴上兩滴苞谷酒,火火爆爆炒出來,一大盆端上桌,幾杯小酒就喝起來。那個時候,狗也叫,豬也嚎,婆娘罵,娃娃鬧,日子的味道家家戶戶都聞見了。

現(xiàn)在不準(zhǔn)打箐雞了,人也都搬進(jìn)城了,村子里空落落的,倒像是給箐雞騰地盤一樣。老兩個的媳婦是埋在一個坡上的,天氣干,又不準(zhǔn)燒紙,又不準(zhǔn)點香,只好悄悄找個石頭壓在墳頭,就靠著兩棵樹一直坐到天黑。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像四個人在火塘邊沖殼子。

快十五了,月亮又大又圓,亮堂堂掛在樹梢上的時候,就聽見箐雞叫,東邊叫一聲西邊叫兩聲,劉大福的嘴就動起來,說,啪,打著一只,啪,打著兩只。三爺爺飛一般跟上,說,撿著了撿著了,準(zhǔn)得很準(zhǔn)得很。老兩個“哈哈哈”笑起來,像是今晚又可以大吃一臺,醉醺醺的。

第二天,舍不得走,就在鄉(xiāng)上閑逛。剛好遇街子天,紅紅綠綠,翠翠鮮鮮,擠滿了鄉(xiāng)政府門口的那條街。老兩個高興得很,覺得連喘口氣都是順當(dāng)?shù)?,就大口大口喘起來,跟唱山歌一樣。遇著個涼粉攤就一使眼色坐下來,望著賣涼粉的婆娘笑。婆娘也笑,罵,說,兩個老瘋子,又來吃涼粉啦。聽見這聲罵,仿佛在涼粉里又加了勺胡辣子。老兩個“呼啦呼啦”吃了兩三碗。又遇著個賣酸湯苞谷飯的,苞谷飯香啊,酸湯也香啊,老兩個忍不住,又吃了兩碗。剩下最后兩嘴,實在吃不下,兩個就眼瞪眼守著,說,一個都不準(zhǔn)走,吃掉。直到日上三竿,兩個人吃得兩眼冒金星,站不起來,站起來又坐不下去,只好晃晃悠悠,一只手扶著一只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見著熟人就使力笑笑,半熟不熟的人也使力笑笑。高興,跟小時候背著一捆柴,街子上賣了,過年買肉一樣的,根本不愿意走。

還是副鄉(xiāng)長的車迎頭遇著了他們,大奎伸出頭來,問,你們還不回去?兩個人就說,馬上回馬上回。小奎就問,給有車?兩個人說,坐班車坐班車。大奎說,走,我剛好要進(jìn)城,拉你們回。

只好上了車,“嗚”一聲離開了,像是被大奎攆走一樣。

這一趟回來,小勇發(fā)現(xiàn)老爺子性子變得有點古怪,經(jīng)常盯著一個地方就不會動,要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才回頭望他們一眼,說,我發(fā)覺,差個火塘。小勇沒有聽清,忙又側(cè)過耳朵對著,問,差個什么?

劉大福轉(zhuǎn)身就朝院子里走,小勇忙跟著問,火塘?什么火塘?劉大福朝院子掃了一圈,又轉(zhuǎn)身掃掃小勇,就進(jìn)了客廳,拿著客廳那盞大吊燈望。望著望著,心里似乎透亮了起來,又望望小勇,說,就是這兒了。

小勇問,什么?

劉大福說,火塘。

小勇驚得一屁股就坐在地板上,問,什么火塘?

火塘就是火塘,還有什么火塘。劉大福決定要在客廳的大吊燈下挖個火塘,原因很簡單,劉大福跟小勇說,我瞧這盞燈嘛,可以掛臘肉嘛。

李嬸也嚇得半死,當(dāng)天就要辭了這冤大頭一樣的工作。小勇死勸活勸,才算勉強(qiáng)攔下來,小勇沒有辦法,最后一咬牙,說李嬸,你怕什么?老爺子是劉總的爹,爹在兒子的地盤上,做什么都是天經(jīng)地義。李嬸想了想,還是臉色煞白,說,你說得輕巧,我就沒有見過這樣的爹。小勇說,是是是,有創(chuàng)意有創(chuàng)意。

第二天就要挖。

劉大福知道,自己不是說著玩的,石磨山的男人說話,一口吐沫一個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自己說了要挖,還能怕了面前這個喪嘴垮臉的李嬸不成。

再說了,這個想法一起,“火塘”這兩個字從嘴巴里一冒出來,劉大福的心里就像著了火,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燒得比火塘還旺。

立刻打電話喊小勇。

小勇肯定是跑去哪兒躲著,能拖則拖,惹不起躲得起的樣子。太陽都快燎著腦門心了,才像一匹瘸了后腿的馬,一歪一歪撅著屁股來了。一進(jìn)門,就被老爺子的問題逼得站在墻根腳。

劉大福問,這個地板下面是灰漿吧?劉大福那時正背著手在客廳里轉(zhuǎn)圈圈,興奮得像頭遇到一大片草地的老黃牛。小勇忙打岔,說老爺子,你不是早就說你要去公司瞧瞧嗎?走,我?guī)闳タ纯葱「8绲暮廊A辦公室。劉大福說,瞧什么辦公室?哪有時間啊。我問你話呢。

小勇沒有辦法,只好說,是,是水泥拌石頭,混凝土。想了想,還增加了難度,說,比灰漿硬。劉大福說小勇,你別哄老子,老子做泥瓦匠的時候,你爹都還在穿開襠褲呢。小勇說,不是,我說的是真的。劉大福說,什么真的,不就是個挖嘛,誰怕了一樣,難得倒我?小勇說不是,說老爺子,灰漿是灰漿,混凝土是混凝土,兩碼事?;覞{是沙多,混凝土是水泥多,硬得很,要挖開不容易,要用電錘啊,切割機(jī)啊。

劉大福聽了小勇的話,面帶憂色,又背著手圍著大吊燈轉(zhuǎn)。李嬸被他轉(zhuǎn)得頭暈,“哐當(dāng)”一聲,連鍋鏟都從手里掉了下來。劉大福說,走,去工地。小勇問,什么工地?劉大福說,我兒子的工地,我聽你們不是經(jīng)常說工地工地的。小勇說,那地方有什么去的,到處是水泥灰,我?guī)闳⒖偟霓k公室坐坐,大板桌,老板椅,靠背高高的,牛皮厚厚的,坐上去又軟又威風(fēng),攢勁得很。要不然,我?guī)闳ス鋫€公園?瞧個電影喝個早酒?

劉大福說,吹牛皮,不去不去不去。

果真,工地上到處都是灰,工人們站在腳手架上看著他們,一個個也像剛從灰里爬出來一樣。劉大福嘴上嘆著,說掙點錢不容易啊。心里卻是癢癢的,真巴不得自己也同他們一樣,鉆進(jìn)那灰里去。

小勇指著停在那里的兩臺挖機(jī)說,老爺子,你看,這就是挖水泥地板的挖掘機(jī),那邊那個,叫地面切割機(jī),還有這個,這個叫履帶式單頭巖石破碎機(jī)。你再望望你再望望,這小的是用手拿的,叫風(fēng)動鑿巖機(jī),也就是我們經(jīng)常說的風(fēng)鎬。劉大福一聽,有點急,說,這么復(fù)雜啊,機(jī)器都要這么多,那得要多少錢?我還以為,直接用鋤頭、鏨子就行了呢。小勇露出很蔑視的樣子,說,混凝土,混凝土呢,幾十公分厚,用鏨子鏨不動,鋤頭?嘿嘿嘿。小勇說到鋤頭,笑得很開心,接著又說,錢嘛,算了,我就不說了,俗話說,舍不得辣子下不得醬,反正一臺挖機(jī)就得幾十萬。嘿嘿嘿。

劉大福也很輕蔑,朝小勇斜瞟了一眼,說,小勇,你笑個球啊,老子當(dāng)泥瓦匠的時候,你還在你爹大腿上轉(zhuǎn)筋呢。小勇被罵得有點懵,就不敢吭氣,伸伸舌頭站朝一邊。

劉大福嘴上占了便宜,很得意,背起手就朝灰最大的地方走。一瞟眼瞧見小勇捂著嘴皺著眉頭的樣子,心想,憋死你個小苦兒的。

又叫小勇開著工地上的一輛小貨車逛了建材市場,又逛了五金百貨,買了水泥、瓷磚、錘子、鏨子,洋鐵皮買了幾十米,讓小勇扛著,生鐵買了幾大塊,讓小勇拎著……一天下來,小勇累得像一堆摻了水的沙灰,稀癱稀癱的。還不敢停,晚上回來就忙著給劉小福打電話,說,劉總,老爺子要闖禍了。

劉小福聽清了緣由,長舒一口氣,拿著小勇罵,說,我還以為是什么事,老爺子要干什么你就讓他干什么,又不是千軍萬馬千難萬險,你這口氣要嚇?biāo)廊耍疫€在度蜜月呢。

小勇說,好好好,好好好,那芬芳嫂子那兒你就跟她說說,我怕她回來見了,我們?nèi)兆硬缓眠^。

劉小福說,滾你的蛋。

就熱火朝天干起來了,砌火塘劉大福是高手。不僅是火塘,砌墻、蓋房子,劉大福都不在話下。這天,讓小勇喊來了三四個工人,幫忙搬開沙發(fā)茶幾,自己拎著鏨子,握著錘子,圍著吊燈底下那塊大瓷磚定定入神。接著一聲輕嚎,鏨子就杵在地板的縫縫上,一錘一錘敲了下去。

神呢,只十來分鐘,那塊一米見方的地板磚就被劉大福輕輕巧巧抬了起來,一點也沒有傷著,只是客廳里露出了一塊灰撲撲的疤,難看死了。

就碰著小勇說的混凝土,劉大福拼老命敲了幾下,“嗨”一聲丟了錘,望著那幾個被敲出來的白點點,說,整不動,上切割機(jī)。

切割機(jī)劉大福不會使,喊進(jìn)來個小個子工人,機(jī)靈得很,眼睛咕嚕咕嚕轉(zhuǎn),望望小勇又望望劉大福,見老爺子執(zhí)意要干,就不管小勇捏捏諾諾勸阻的話,甩開膀子大干起來。

刺耳的聲音一響,刺眼的灰就在客廳里飛了起來,在李嬸的眼睛里,就是一隊浩浩蕩蕩的大軍開了進(jìn)來,她眼中的潔凈瞬間陷落,抹布也用不上,拖把也用不上,拿哪樣哪樣用不上。

小個子也神呢,三下五除二,混凝土被他豆腐般一塊一塊切開來,就見到了土。劉大福見到土一下子變了個人,神氣活現(xiàn),往院子里走,要拌水泥灰漿。那是一道細(xì)活,劉大福說,水不能多也不能少,水泥和砂灰也是不能多一點,少一點。為什么?劉大福很得意,說,老子拌的砂漿,火就是旺,火候就是好,想讓它大它就大,想讓它小它就小,聽話得很。

剛剛把砂漿在火塘里糊好,李嬸就擔(dān)心起來,問,火煙子怎么辦???劉大?!皣u”了一聲,說,聲音小點,別打了灶神的岔。李嬸更急,說,我才不管哪樣神,你這樣亂鬧,老板娘回來不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劉大福說,敢。又說,你瞧我這火塘,左邊是高的右邊是低的,左邊是風(fēng)神右邊是火神,有兩個神護(hù)著呢,哪個敢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李嬸哭笑不得,遠(yuǎn)遠(yuǎn)躲開。

洋鐵皮被劉大福用小洋錘細(xì)細(xì)敲了一天,手那個巧,就敲出一個小煙囪來,劉大福說,用來拔火苗。又敲了一半天,敲出個圓筒筒來,劉大福說,用來吹火。又細(xì)細(xì)順著火塘貼了道瓷磚,亮堂堂的,好看極了。劉大福才使力一拍巴掌,說,成了。就看見滿手巴掌的灰從窗戶里飛出去。

就眼巴巴等著砂漿干,抱起煙筒瞇起眼的時候,劉大福仿佛聞見了一股肉香從吊腳鍋里飄了出來。李嬸沒有辦法,慌著去市場買了箱栗炭,點火那天搬出來抽出一塊黑漆漆的在劉大福眼前晃,說,這叫無煙炭,燒起來沒有火煙子,家里會干凈些。劉大福鼻子一哼,根本瞧不上,說,你認(rèn)得個錘子,在我們老家火塘里要放個樹疙瘩,天天燒著,火點著就不準(zhǔn)熄,日子才吉利才旺,什么干凈不干凈的,我燒了一輩子,還不是干干凈凈。

還不完,火塘邊的擺設(shè)還有講究呢。一色的小板凳,不準(zhǔn)放高椅子。劉大福說,椅子高了,大咧咧坐著,是對火神的不敬。小板凳有半跪著的意思,讓小勇去買一圈?;鹛恋奈鬟呉乓粡埿∽雷樱┥虾颂一ㄉ屠辖鸸?,代表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這幾樣讓李嬸去買。東邊放壺水,水里丟幾個鎳幣,水火相融,代表一家子和和睦睦,圓圓滿滿。這東西由劉大福準(zhǔn)備。

轉(zhuǎn)了幾圈,找不著鎳幣了,實在想不出辦法,劉大福只好摸進(jìn)劉小福的大臥室,從兒媳婦的首飾盒里,抓了個金鐲頭,“哐嘡”一聲丟到盆里的時候,想,金玉滿堂,更和睦更圓滿了。

最重要的是火塘的上邊?;鹛林弦獟煲豢诘跄_鍋,要厚要大要耐得住火烤,經(jīng)得住光陰,日子一長,鍋煙子一層一層糊在上,看著黑漆漆的,其實是日子長長久久的象征。還要掛幾塊老臘肉,熏得越黑臘肉越香,日子的滋味就變得悠悠長長。

還有,火上要架一個鐵架子,炕茶吃,燒洋芋,燒苞谷,烤粑粑,那個香喲,那個甜喲。就連大黃趴在旁邊都會饞得淌口水。

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只等點火的日子,只等那心心念念的火苗神靈般在火塘里飄舞起來了。

劉小福和劉芬芳火急火燎趕回來,發(fā)現(xiàn)還是晚了一步。

這幾天,小勇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他們是提前結(jié)束了行程往回趕的。才到院子里,劉芬芳就感覺什么地方不對勁,好像自己才出去二十來天,變得不認(rèn)識自己的家了。后來大黃從它的窩里奔出來,在劉小福身上使勁撒起了歡,他們才看見,原來院子里,靠墻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狗窩。

劉小福還笑呢,說,這回,我們家大黃該神氣了。

正這樣想著,就聽見劉芬芳在家門口一聲慘叫,劉小福忙朝劉芬芳跑??墒?,等他跟著劉芬芳往里面瞧了一眼,就知道,眼前的客廳正在跟著劉芬芳,一聲一聲慘叫起來。

地板在慘叫。那個刺眼的火塘,就是一個刺在劉芬芳心上的傷口,正在一滴一滴淌著血,要劉芬芳的命呢。那些李嬸無法擦拭干凈的灰塵和砂漿的痕跡,此時正一圈一圈泛著黃黑的光亮,就是血跡了。被推到一邊立墻站著的沙發(fā)在慘叫,它們像一排正在被劉大福這個劊子手一槍一槍打倒的士兵,奄奄一息。就連那盞大吊燈也不能幸免,上面,被兇殘地掛上了一口吊腳鍋,三塊黑漆漆的老臘肉。風(fēng)一吹,輕輕搖晃,看上去,像是正在被捆綁經(jīng)歷酷刑呢。劉小福不忍再看,閉上眼睛使勁搖頭。

劉芬芳干脆連家門都不跨了,轉(zhuǎn)身就逃。劉小福去追,劉芬芳拖著一個大旅行箱子,“咔嗒咔嗒”一路響,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回家去住。說完又猛一頭站住,說,劉小福,你要么跟我一起回,讓老爺子一個人鬧夠了。要么,你留下,把家里恢復(fù)得跟以前一樣,一模一樣。

后來,見劉小福露出為難的樣子,劉芬芳更是把旅行箱拖得“咔嗒咔嗒”響,說,“你愿意住在灰窩窩里你就住,灰窩窩,這就是一個灰窩窩嘛。”

劉小福急了,到處喊小勇。小勇才把兩個箱子拎進(jìn)屋,聽見喊,又拎著跑出來。劉小福使勁瞪著他,說,誰叫你拎箱子了,你嫂子要走。小勇一聽,又拎著往屋里跑。這樣折騰一陣,劉芬芳已經(jīng)開著車,“轟隆”一聲跑出老遠(yuǎn)。

小勇說,我去追?劉小福說,還追個屁,老爺子呢?小勇說,一大早和三爺爺上山挖樹疙瘩去了。劉小福一聲嘆,搖搖頭,說,回家。

一進(jìn)屋,一腳踢在一盆水上,低頭一看,里面還水汪汪丟著一個金鐲頭,就皺眉頭,問,這是什么?李嬸忙迎上來,說,金玉滿堂,老爺子說叫金玉滿堂。小勇放好箱子回過身,一見,忙說動不得動不得,老爺子說了,這是風(fēng)水。

劉小福一聲長嘆,仰頭砸在沙發(fā)上。

小區(qū)的保安聽說劉總家出事了,驚慌失措,個個像闖了大禍,都跑來了。又不敢進(jìn)門,只好圍在門口,等著候著。這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狗窩,又都變得笑哈哈的,說劉總家的狗,都是大富大貴的命啊。

小勇聽見了,只好開門出來,說,你們來做啥?一時又鴉雀無聲,像是整個小區(qū),都噤若寒蟬。

就聽見了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劉大福和三爺爺?shù)恼f笑聲,還有秀梅嬸跟著呢。見了那群保安,劉大福先是一愣,又見了小勇,就松了口氣,聲音大起來,說你們站在屋外干什么?走走走,進(jìn)屋進(jìn)屋,瞧瞧我的火塘去。過幾天一點火,請你們吃老臘肉燉老紅豆。

有個保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說大爺,我?guī)湍憧肝規(guī)湍憧浮P∮逻@才看見,兩個老人的肩頭上,都扛著一個豬頭大小的樹疙瘩。就連秀梅嬸,都抱著一個小的,像抱著一頭小豬。

小勇忙迎了上去,說,大爹,我哥回來了。

劉大福臉一沉,肩上的樹疙瘩跟著掉了下來,問,你嫂子也在?小勇?lián)u搖頭,說,跑了。劉大福奇怪,問,跑了?咋跑了?小勇又不敢說,只好指著門,說,我哥在。

劉大福一下松下來,轉(zhuǎn)身對那群保安說,走走走,進(jìn)來坐進(jìn)來坐。小勇眼睛一橫,保安們一個都不敢動,相約著往外一哄而散。就連三爺爺和秀梅嬸也跟著走了。劉大福覺得無聊,拍拍身上的灰,跟著小勇進(jìn)了屋。

望見劉小福臉垮著坐在沙發(fā)上,劉大福知道有麻煩,心里又不服氣,就扯了腳朝前迎,一不小心還是碰著了金玉滿堂,弄得一腳的水,泥巴糊糊的,倒還沖小勇罵起來,說,我跟你們說,這是風(fēng)水,動不得動不得。是哪個瞎苦兒不聽招呼?劉小福見了劉大福,想不理,臉扭過去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妥,就迎上來,說,怕別人碰著,就收了嘛。擺在那兒,碰一下踢一腳的,還金玉滿堂?

劉大福在劉小福面前很強(qiáng)勢,一歪頭繞過去,指著火塘說,小福,你瞧瞧,你爹的手藝沒有丟吧,就等著你回來驗收工程呢,哈哈哈。日子都瞧好了,后天是十八,點火煮肉點火煮肉。

劉小福嘆了一聲,說,爹,點什么火煮什么肉啊?小芬芳回娘家去了。劉大福一翻眼睛,問,回娘家做什么?那么好的房子,住不慣?我還給你們整個了火塘呢。你小時候不是這樣長大的?劉小福搖搖頭,知道再這樣扯下去,他爹能把牛角都給你扯直了,能把牛尾巴都給你掙斷了,只好笑笑,一個人上樓去。

累得很,躺在床上就睡著了,等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下午。花園里的鳥正在對著大黃叫,大黃好像也正在對著它們叫。心很靜,就想起了小時候,想起了劉大福在火塘邊給他剝燒洋芋的情景,燙呼呼香噴噴的,劉大福掰下一塊用嘴吹吹,往他嘴里喂。劉小福嘴小,經(jīng)常感覺到他爹連著洋芋塞在嘴邊的那根手指頭,粗糲,有時候像把刀會劃破他的嘴。

劉小福猛一頭坐起來,開了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往嗓子眼里灌,一股清涼,他猛一頭想,他爹怕是真的離不開火塘了。

忙披衣,喊小勇,說,走,公司開個會。

會上,劉小福說,要在小區(qū)的廣場上建個大火塘,每個搬遷小區(qū),把物業(yè)的辦公室騰幾間出來,補(bǔ)建鄉(xiāng)愁館。劉小福解釋,說,我們建的小區(qū)樣樣都有了,就是沒有大家一聽見就饞得掉口水的火塘,一點都不親熱。說完,就走了。叫大家討論著,自己去找劉芬芳。

他想,他一定能給老爺子建個火塘的,跟家里面的那個一模一樣。

劉大福變得悶悶不樂起來,不鬧了,身上也沒了活力,就老了下來,天天呆呆坐著,連眼睛都懶得動一下,兒媳婦不回來,他就明白自己闖禍了,火,怕是點球不成了。

就不點。十八那天,劉大福突然不見了。個個慌著出去找,連保安都發(fā)動了,半天工夫還是不見人。小勇聰明,去了大黃狗的窩,圍著小樓轉(zhuǎn)一圈,發(fā)現(xiàn)大黃也不見了。

大家反倒松了口氣,大概知道這個鬼老頭子去哪兒了。

果真,去三爺爺那兒找,三爺爺?shù)膬合眿D才告訴他們,兩個老人回老家去了,說是去吃誰家誰家的喜酒了。

緊跟著找了去,哪有什么喜酒啊,那酒,是兩個老頭自己給自己擺的,三爺爺?shù)钠莆葑永铮鹊脰|倒西歪,酩酊大醉。被叫醒過來,還拿著劉小福怪,說攪了他們的興致,說好端端的一臺酒,就是要在老家的山旮旯里,才喝得順暢。哪里有酒哪里醉,哪里醉了哪里睡。

劉小福見了,心疼得很。忙一貓腰坐下來,陪著喝。

喝到月亮升起來,喝到星星亮起來,風(fēng)一吹,能感覺山上的樹和山上的精靈都在他們面前跳起舞來,婀娜妖嬈,歡歌四起。

點火的日子,比劉大福說的農(nóng)歷十八晚了二十多天。

小勇怎么想辦法,都沒能把劉大福和三爺爺接回城。公司事多,小苦兒兩邊跑,三天兩頭給劉大福買菜送吃食,羊肉湯鍋、紅燒肉、醬爆黃鱔、老鴨湯……轉(zhuǎn)著圈地討好老爺子。偏生劉大福嘴賊,挑,說這個醬根本不是格以頭的醬,黃鱔也不是格以頭田里的黃鱔,是人工養(yǎng)的,不好吃。小勇總是不好意思,使力抓腦殼,說,城里買的,城里買的。

劉大福趁機(jī)攆他,說,不要一天到晚像只憨斑鳩,在我眼前晃,小心哪天一不小心,被我拿皮槍打。小勇哭喪著臉,說,姨爹,你就當(dāng)可憐可憐我,你老人家要是再不回去,我怕是也要回老家種苞谷去了。劉大福哼了聲,又說,哪個敢?

格以頭村都搬空了,一眼望出去,盡是滿山滿坡的草,靜悄悄的,能聽得見歪歪倒倒的房屋在大地上的嘆息。山上的馬纓花被熱烘烘的太陽曬得幾乎要謝了,紅彤彤滿地都是??瓷先?,松樹倒是越長越高,松針是墨綠的、挺拔的,山風(fēng)一過,竟是一陣齊刷刷綿延不絕的翻騰。

沒有了秀梅嬸她們廣場舞的熱鬧和腳步,草也在腳下放心地長,蒲公英也放心揚起嫩黃色的小臉,像是追逐著太陽。鳥兒們一群一群在村子里飛,膽子大了,它們落在屋頂和那些廢棄的院子中的樣子,就像它們落在樹上一樣,自在得很,得意得很。對面的墻縫里長出一蓬皤蟠,還有一棵栽秧果,在陽光下,像一串串亮晶晶的寶石,綠著、紅著,綠中透紅,紅中沁綠,一顆一顆掉在草地上,就被鳥兒叼走了……

劉大福和三爺爺一動不動,任由懶洋洋的陽光從頭到腳摸個夠。忽然,劉大??匆娨恢话啉F,就瞇著眼,左手伸出兩個指頭,右手拉滿了弓,說,“叭”,斑鳩回頭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xù)在草叢里啄。三爺爺偷偷笑出聲來,拍著手,說,打偏了打偏了。

小勇又來了,剛進(jìn)村就把喇叭按得“嘟嘟嘟”響,一起來的還有劉小福和大奎副鄉(xiāng)長。劉大福根本不理,給三爺爺?shù)沽吮习赘?,說,來,喝杯酒解解渴,中午的剁炒斑鳩鹽放多了。三爺爺接過酒杯,兩人碰了一下,仰頭就干。劉小福忙拉,說,喝寡酒傷胃。劉大福也不看他,對三爺爺說,走,我們?nèi)ナ防腺┘?,我記得他家有石磨,我們今晚推豆?jié){,點豆腐。

劉小福說,爹,我接你回家,今晚上點火。劉大福白了他一眼,說,我們有火。劉小福瞟了大奎鄉(xiāng)長一眼,大奎搓搓手,走上前,說,大爹,這個規(guī)矩,規(guī)矩是,格以頭屬于整體搬遷,村里再不準(zhǔn)住人了。劉大福瞪了他一眼,說,我家祖祖輩輩都住得,我就住不得?又朝三爺爺喊,說走,我們走,把村里的火塘全都點著。小勇忙上前攔住,說,秀梅嬸三奶奶她們等著呢,今晚,廣場上的大火塘點火,鄉(xiāng)音館揭牌,我們還要搞篝火晚會,跳大三弦呢。

劉大福把小勇從頭到腳看了個遍,撇撇嘴,說,就你那樣,還大三弦?我看啊,你才像把爛朽朽的大三弦。小勇就縮起脖子,再不敢吭聲。

三爺爺不一樣,三爺爺一聽有篝火,一把掙住劉大福,說,走嘛走嘛,我看你個死老倌,還是別死犟了,回家?guī)洗祷鹜?,晚上就給大伙吹個火,吹個火。

稀里糊涂,就又被拉上了劉小福的大面包車。

進(jìn)城的感覺是一樣的,劉大福酒醒的時候,歪頭一看,城市就在腳下,像一個巨大的火塘,“騰”地一下,這一回,是在格以頭村所有人的眼里燃了起來。

篝火晚會,就定在復(fù)興小區(qū)的廣場上。

一挨近廣場的邊邊,劉小福像是心虛,忙指著廣場兩邊的火塘說,爹,你看你看,一邊六個,跟你挖的一模一樣,平時嘛,討媳婦嫁姑娘,生娃娃請竹米酒,老人做壽都可以用起來,跟村里一樣,是一個地方紅火興旺的象征。小勇意猶未盡,湊熱鬧,說,還可以燒洋芋燒包谷,還可以烤面蒿粑粑烤餌塊烤臘肉……

劉大福聽了,終于歪著嘴,笑得垮了半邊肩膀,像牽著一頭老水牛。

說話間,來到一個地方,小勇說是原來的物業(yè)辦公室,現(xiàn)在騰空了,專門給大家伙留起來的。

打眼一瞧,一共四間,第一間是老表堂屋,里面十來張八仙桌,一條條木凳子,一群人早坐在木凳上抽煙擺白做鞋墊,三爺爺也在,笑呵呵對劉大福說,死老倌,大家伙早就換好衣服等著了。

第二間和第三第四間連在一起,一道木門,貼著一幅對聯(lián),上面寫著“六畜興旺財盈門,五谷豐登糧滿倉?!睂β?lián)的兩邊,掛著一串串苞谷、辣椒,屋里供桌、碗柜、碗籮、荒耙、水缸……樣樣都有。三爺爺指著一副牛犁頭問,這個都能找到???小勇說,當(dāng)然,這是鄉(xiāng)音館,我們連舂碓的碓嘴碓窩都找來了。劉小福笑笑,補(bǔ)充道,鄉(xiāng)音鄉(xiāng)情館,鄉(xiāng)音鄉(xiāng)情館。

劉大福瞧見這些,漸漸興奮起來,接了劉小福的話,說,你說的不對,什么啊,酸溜溜的,叫我說,還不如叫吃酒擺白館,對對對,吃酒擺白館。大家“哄”一聲笑起來。

秀梅嬸說,你們說這些,好像沒有我們女人啥子事樣的,叫我說,叫個千針萬線館,每天閑下來,我們就來這里做做針線,打打毛衣。三奶奶一拍巴掌,笑道,還不如叫個納鞋底館呢。一個小年輕伸出頭來,說,我覺得叫個老家更合適。劉大福瞅了他一眼,說,家就是家,哪有什么老家新家?小年輕又補(bǔ)了一句,說,那就叫鄉(xiāng)愁館。劉大福又瞅了他一眼,說,愁什么愁?這么好的日子,還愁?你瞧瞧你瞧瞧,犁彎不用扶,小石磨不用推,睜開眼睛就有大米飯吃,到了月底就拿工資,晚上還可以跳舞唱歌燒洋芋烤粑粑,這樣的日子還過不得?

“騰”地一聲,火真的點起來了,廣場上的火塘真的一個一個亮起來了,那是劉大福記憶中的樣子,那也是劉小福記憶中的樣子。

他們知道,火一起,鄉(xiāng)親們的腳步就要舞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