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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龔萬瑩:從“厝”出發(fā),我第一次寫下整座島和海
來源:文學報 |  袁歡  2024年02月02日07:43

青年作家龔萬瑩

青年作家龔萬瑩

“18歲離家,36歲出版這本書。” 成長于鼓浪嶼的青年作家龔萬瑩在第一本小說集《島嶼的厝》里,用九個溫潤帶有南方感的故事述說她對故鄉(xiāng)的情愫。對她而言,島嶼是她漫長的獨自一人的童年里,幾乎唯一的朋友。她感受著時間流逝中島的萬千變化,曾經(jīng)很親密的共同體也得面臨離別,但總有無聲卻不變的東西,就像那石頭,在海浪的沖刷下,熠熠發(fā)著光。她想為島嶼書寫,終于有一天,她看到了一座從鼓浪嶼里長出來的島,“它召喚我,我便跟隨。然后我探頭,看見人物,有阿禾、阿嬤和一座閩南老宅,于是故事開始了?!?/p>

在總是火燒眉毛,充斥著數(shù)字的市場營銷崗位,做了6年,即將升職前,龔萬瑩選擇辭職,是因為明白了什么對她才是更好的。寫作是一個相對安靜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她和自己對話,也把輾轉各地的經(jīng)歷變成一顆顆種子,妥帖地保存在口袋里,總有一天,它們會如她所說的帶來“平凡人世的奇跡,說不定,弱者就能顯得剛強,烈火就結出金子”。

“厝”在閩南語中意為“房子”  龔萬瑩/著  大方丨中信出版集團

“厝”在閩南語中意為“房子”

龔萬瑩/著

大方丨中信出版集團

01

島對我來說是一位很照顧我的長者

與玩伴,故事從這里生長

記者:對于新人作家,如果讀者需要通過一些關鍵詞來認識你,你希望是哪些詞?

龔萬瑩:這個問題好難,把我卡住了……我可以放棄嗎?原因請見接下來的回答……

記者:這本小說集是個島嶼故事集,與你的家鄉(xiāng)鼓浪嶼有關,我想先了解一下,現(xiàn)在你和她的關系是?你是什么時候意識到家鄉(xiāng)和兒時的不一樣了?又是什么時候決定為她書寫?

龔萬瑩:我初中的時候就感覺到我熟悉的島嶼在消失,本來晚上7點就安靜無人的島嶼,開始崩落一些微小的碎片。臺風天過后,總會有倒塌的房子。即使不倒塌,房子也會被藤蔓占領,慢慢吸干它的生命。然后,柔軟的藤蔓就粉碎了堅硬的磚石。不知道別的小孩如何,我是把老房子當朋友的那種怪女孩,我把手貼在房子或者老樹的身上時,我就覺得能跟他們交流。島對我來說是一位很照顧我的長者與玩伴。

在我那漫長的獨自一人的童年里,島幾乎是我唯一的朋友。島上的天空,海,植物,動物,包括風,都在跟我說話,時不時翻出一個新奇的東西讓我看。榕樹把籽粒扔我頭上,木棉花高空跳傘彈到我腳前,鸚鵡上下亂飛飄下羽毛,我都會領會到訊息,你們這些家伙,在跟我玩,我知道的。

變化來之前我已經(jīng)預感到了。那時候還是小孩,大概小學六年級。我在夢里追著跑著想保護這座島不受破壞,失敗,大哭,醒過來。然后島嶼的拆遷和改造就開始了,接著人潮不受控制地洗刷這座島。然后我自己也搬出去了。都怪那個夢。我一直痛苦了很多年,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直到2020年,我在上海,一天夜里去買珍奶棒冰,猛然落雨時,我聞到了一股氣味。氣味里我看見了一座島嶼,不是鼓浪嶼,但是從鼓浪嶼上長出來的。它召喚我,我便跟隨。然后我探頭,看見人物,有阿禾、阿嬤和一座閩南老宅,于是故事開始了,有了《大厝雨暝》。隨后以這座房子蔓延開來,我看見整座島和海,整本書慢慢寫了出來。

記者:你覺得自小在島上長大,對你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龔萬瑩:這座島對我的影響是十八歲之前的一切在此形成,不論是我的形體,還是我的愛好,我的感知,我看世界的方式。

記者:可能因為島的離群性,人們對它總有一種想象,比如人跡罕至的島嶼是氤氳著神秘氣息的,你怎么看這樣的想象?

龔萬瑩:哈哈我不知道大家會覺得島神秘耶。你要是看到那些阿嬸曬被子時跟人吵架的樣子,或者阿叔在KTV里大唱《有影無》時,大概會覺得神秘什么嘛。當你說他們神秘,他們會很開心的,肯定會忍不住理一下頭發(fā)。

人對未知之處有想象是好事,是故事的開端。我小時候經(jīng)??吹綆е蟛菝奔哟蠡ㄈ沟拇蠼?,還有看到大海撲過去大喝一口被嗆到的大哥,他們是帶著自己的想象來到這里的。很多人即使來過鼓浪嶼,他們依然是在自己的想象中暢游。

02

寫作者是一個器皿,

現(xiàn)實是一個毛絨絨的活物

記者:回到你的書寫,“整座島嶼上的人,曾以淳樸親密的情感凝結成一種共同體,卻又逐漸被時間沖得渙散?!蔽宜坪蹩梢园涯銓懙倪@句話看作小說集的主題。下一本會延續(xù)這樣的主題嗎?

龔萬瑩:《島嶼的厝》這個小說集我并不是定了主題再去寫,也不會去考察我的目的是否達成,只是想把那個虛構的島嶼傾吐出來。我覺得寫作者是一個器皿,每次都是竭盡心血倒空內里,然后把自己擦得透亮去承接新的一杯。

下一本是個長篇,不知道能不能寫成,之前寫過兩個長篇都以失敗告終,所以我不敢說大家能看到。目前在寫的故事主要發(fā)生在江浙滬,其他的無法多說,可能是因為我也不知道會寫成什么。

記者:雖然是短篇小說集,但是卻看到了長篇的伏筆,比如分成了三篇的《夜?;实埕~》《濃霧戲臺》和《菜市鐘聲》,其實講的是同一個故事——因為一次出軌而被命運拉到一起的兩家人。但你選擇用故事里不同的人的視角來呈現(xiàn),為什么會這樣寫呢?

龔萬瑩:是因為不同的起因,《濃霧戲臺》是最先出現(xiàn)的,因為我寫的時候剛好經(jīng)過一個歌仔戲班,看見他們在卸妝,我看到一個男孩和一朵花?!兑购;实埕~》是因為我先在腦海里看見了穿越島嶼去沙灘邊抽煙游水的媽媽,所以我很想搞明白她怎么了,她怎么辦,我才明白她叫阿霞,別看她在這一刻脆弱,其他時候非常不好惹?!恫耸戌娐暋穭t是一個抽象的原因,我想寫出時鐘轉啊轉,就寫了,結果兩代人就出現(xiàn),糾纏到一起。我是被碎片引向整體,而不是在整體里切分碎片。

這種視角也跟我們島嶼的結構有關,自然而然就發(fā)生了人物互相串門這樣的結構。我后來想,有可能跟我在小島上長大有關。島上的人的生命就是纏繞在一起的,這就是原來的樣態(tài)。寫出來的小說是放置在島嶼上的故事,那人物自然就交錯了。

記者:接上個提問,不同的人的視角對于所發(fā)生的事的理解,當然是不同的。就像小說里寫的:“女兒玉兔在回想起不同時候父親和母親的敘述時,會陷入迷惑,反正那是一個不在場的現(xiàn)場,擁有著過去記憶被現(xiàn)在記憶攪亂的證人?!表樦适麻喿x后,會發(fā)現(xiàn)這兩代人的事情很難去判定對錯,人自然也是。而身為作者的你,其實也沒有去下判斷。

龔萬瑩:我自己是腦海中這座虛構島嶼的游客,一邊看一邊發(fā)現(xiàn),一邊就寫下來了。我沒有論斷他們的權力。而且我覺得幾句判斷反而會離事實更遠,現(xiàn)實是一個毛絨絨的活物,只拔三根毛就說這是一只貓,我怕不太準確。

03

寫作者創(chuàng)造的文學人格也是需要長大的

記者:一本與閩南有關的小說集,我首先會好奇的是,你會如何使用方言?一種方式當然是在對話中使用,因為這是最直接的。我注意到除了對話,你也會在描述中運用,而且多會選一些相對俏皮活潑的詞?

龔萬瑩:我寫好后會給各地的朋友看一下,不希望造成太大的障礙。

對話使用方言,是因為上世紀90年代的廈門人都是說閩南語,突然講普通話會顯得很做作,一般就是我爸媽去參加家長會,被老師約談的時候,會硬來個幾句。

描述中我也會用,是因為方言就是一個活潑的詞庫,有好看的詞我就采下來用。最近在寫杭州,學了個詞“疲疲塌塌”,好用得很。上海話里“拿伊做特”不是也特別棒嗎,哈哈!只要好用,不影響理解,適合情節(jié),就給它勇敢用下去!

記者:除了方言外,小說集里也融入了帶有閩南特色的植物,歌仔戲等,評論家楊慶祥將你的小說歸為“新南方寫作”,你怎么看?

龔萬瑩:我從大學、研究生再到工作、辭職后單干,做的都是市場營銷。我知道在浩瀚的信息里,要讓人看到某些東西,就必須給人群打標簽,給商品打標簽,畫出范圍來。我猜大概如此。能有一只聚光燈是好事,把一些作品照亮。

記者:實際上,我覺得作家笛安的推薦語切中了我的閱讀感受,“人生太苦,所以需要輕輕地說……‘痛苦’就像金粉,不經(jīng)意間在這浮世繪畫卷的某處輕盈地一閃。”她準確地形容了你的語言敘述風格——用輕盈抵抗沉重,所以即使死亡到最后也閃著希望,就像《鯨路》。這與你個人的人生觀相關嗎?你覺得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嗎?

龔萬瑩:是啊,不愧是笛安,評得又美又準!

我寫作的時候不太會想自己的人生觀,或許我自己所相信的,堅持的,就像是暗巷里舉一只燈籠,那光是無可隱藏的。我不用去寫這只燈籠,但只要寫被照亮的路和磚墻,別人也會看到燈的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想主義者,我大概不在乎什么主義。我覺得自己沒有那么重要,我更愿意追隨、等候那比我更大的存在。

記者:又想到一個關于寫作視角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你似乎偏愛用孩童視角講故事,小說集中好幾篇都是,這可能也是小說讀起來會有童話風的原因之一。那么是有意還是巧合呢?

龔萬瑩:我自己有一個新鮮感受趁熱說。畢竟這也是我的第一本書,我的感覺是寫作者創(chuàng)造的文學人格也是需要長大的。從兒童慢慢寫到青年、中年、老年,我感覺到自己能駕馭的文學人格在這本書里得到成長和鍛煉。

04

明白寫作是更適合自己的世界,

當然要辭職,要沖

記者:想分享一個偏個人的閱讀感受,看這本小說集我想到了電視劇《俗女養(yǎng)成記》,就是那種鄰里之間的生活日常,還包括看待人事的方式等等,特別有親切感。

龔萬瑩:我剛開始寫的時候就有人跟我推薦這部劇。我寫完了才敢看,第二部至今都還沒敢看。因為我看第一部的時候整個爆哭不止,感動之余又有怨嘆。感動的是,這部劇太準確地展現(xiàn)出閩南小孩的童年了!有些事情跟我經(jīng)歷的幾乎一模一樣,這也是我的怨嘆,我的人生怎么被人早一步拍攝出來了!好多閩南朋友跟我是同樣的感受哈哈。

當然我也有慶幸,幸好我沒敢看,不然看完或許內心的思鄉(xiāng)憂愁被排解掉了,也就不會去寫了。但現(xiàn)在我必須高喊一聲,我愛陳嘉玲?。。。▌∽髋鹘牵┑诙窟€是不敢看,等我手頭的長篇寫完了再獎勵自己,我還蠻能忍的是不是?

記者:很能忍了?,F(xiàn)在,我們來聊一聊你。你在學習寫作之前,是做市場營銷的,但你在升職前期選擇離職,是怎樣的一個契機呢?如果要你回憶你當時的工作狀態(tài),你會怎么描述?

龔萬瑩:那時的狀態(tài)就是夭壽的。當時是覺得繼續(xù)在外企干活可能會死得很快。從外企到寫作,我是從一個身不由己,急忙的,數(shù)字的世界里自救,進入到一個新的,相對沉靜的,更適合自己的世界。

當時忙得身體都壞掉,但有一份安穩(wěn)光鮮的前程“大餅”。我只是終于領悟過來,什么才是真正“上好”的,什么才是自己被造的目的,那當然要辭職,要沖。雖然在“理性”的層面,知道會有困難。

記者:而且你是工作以后又出國讀書又工作,感覺是大家口中精力充沛、“愛折騰”的人。你覺得鼓浪嶼、上海、海外、北京,這些地方對你的寫作或人生有什么影響?

龔萬瑩:你誤會了,我是精力嚴重不足的弱雞,我從來不喜歡折騰,只是被生活的水流推動著。我是在國外讀了研究生后到上海工作,然后被公司外派到英國和荷蘭工作之后回到上海,辭職后又在河南生活了五六年,中間去北京上學一年。這些地方對我來說就是不同的口袋,里面裝了很多好東西,一點、一點地挑選、發(fā)酵,一小顆種子就可以種出一篇文章。

記者:最后的提問,你有什么愛好嗎?最近比較關注什么呢?

龔萬瑩:我的愛好就是走路。每天大概一個小時吧。寫作的工傷就是發(fā)胖,這三年胖了20斤。我又不擅長運動,走路是一個兼顧心靈和運動的方式。獨自散步這件事,在古典時代也是一種美德。

最近比較關注各個奶茶品牌的新品,少搞點無效聯(lián)名,多出點好喝又不胖的品種行不行啊!

記者:這也是我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