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正全，男，1998年生，云南宣威人。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野草文學(xué)獎（2020）、邯鄲大學(xué)生詩歌節(jié)二等獎（2021）、逸仙青年文學(xué)獎詩歌獎（2022）、第五屆求實(shí)杯詩歌二等獎（2023）。有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星星》《江南詩》《飛天》等。

其一

月光給小小少女，穿上白色的裙子時

雪花落到了瓦片上，房梁上，河中游蕩的魚兒且行著

柏樹上的松鼠，咧嘴齜牙。懷里揣著心事

記憶裂隙里生長出空洞的村莊、河流與山丘

由遠(yuǎn)及近，春天的顏色，延伸開來。一天一個樣子的少年

奔跑在原野上。鋒利虎牙的大黑狗，成為攔路虎，陣陣犬吠聲中

我能發(fā)現(xiàn)，蘊(yùn)藏著雞鳴狗盜、狐朋狗友

多少人的秘密，被曝光去河床上。有多少人的心事

被河床上的細(xì)石所掩埋，伸手抓一抹月光給我的小女孩

在空蕪的時間里，種上雜草，日出而作

坐在河床上，我有短暫的幸福

她蒲公英般的笑容，淡淡地在腦海里開放

清清白白的河水，左岸是綠葉青青，右岸也綠葉青青

其二

當(dāng)青山老去時，我乘著公交從縣城返鄉(xiāng)

沉醉的夕陽紅了眼眶，公交車上，窸窸窣窣的人群

用地道的方言談?wù)摯彘g的往事，此刻人間的奔波和羈旅有了歸處

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春風(fēng)吹響梧桐葉，吹響高樓樓頂?shù)乃?/p>

二十五年風(fēng)吹雨打，這是一生難得的靜謐的時光啊

玻璃上，母親的音容倒映在瞳孔之中，她安詳?shù)乜粗h(huán)西路

奔馳的列車，垂暮的楊柳。她變得越來越安靜

安靜地在世間，典藏著被人深深愛著的日子

你也在成長，在歲月的棱角中，深深地去學(xué)會愛別人

其三

又落了一場大雪。罕見的大雪埋沒了母親墳頭的野草

在雪夜，你酒酣胸膽。在路燈下陳述著褪色的往事

你深知這場雪不是生命中唯一一場，但下得鋪天蓋地

新修的水泥路上，一串串的腳印，兩條碾壓出的車輪印

相似卻不同。清水河嘩啦嘩啦，向下游流去

它們不斷地將記憶推遠(yuǎn)，把遠(yuǎn)方推得更遠(yuǎn)。你看到清水河上

嬉戲的魚蝦。杉木林中抱團(tuán)取暖的雀鳥，曠野里剛抽穗的冬小麥

它們呼喚起暫存內(nèi)心的刻板印象。故鄉(xiāng)真的變了

歲月侵蝕，不敗美人容顏。新修的房子，拓寬的河道

嶄新的路燈，山川異域，抹去了她的蒼老和荒莽

雪下得越來越密，落在國家高速公路上

落到背井離鄉(xiāng)十幾年的土地上，火爐邊臃腫的貍貓，揚(yáng)起尾巴

蹭了蹭我的腿，安然入睡

其四

寫到清水河時，我正在瀾滄江水域

典當(dāng)一枚孤單的月亮。沙沙來的晚風(fēng)，從山林涌入軀體

大地打了一個寒顫

那些年，清水河里堤壩漲滿河水，沿著灌溉渠，淌進(jìn)農(nóng)田

一株禾苗在晚風(fēng)中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百多天后

他們會彎下腰，對著泥土，恭敬地叫上一聲老爺。這是生活教會的妥協(xié)

農(nóng)婦爭吵的聲音，會傳到學(xué)堂里。代課的老師

安撫好滿月的女兒，在木質(zhì)的黑板上寫下，生活能夠自證清白

我們需要虔誠的耐心

我脫下鞋子，卷起褲腳，蹚過時間的河水。往家里趕去

只見磚瓦建造的煙囪，冒出一縷炊煙，縮短著半生的距離

我是星辰的集合體，我是走出半生的月亮

其五

南高原的孩子，總是鐘情于大江大河

橫斷、哀牢、無量山……限制了思想里游蕩的鯨魚

故鄉(xiāng)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下，是簇?fù)淼陌自?，眾飛的鳥

接著才是小家碧玉的小溪。沒有咆哮的江水，沒有飛滾的砂石

甚至它們的軀干里的血液，在旱季會干枯。和朋友談起路過湘江

橘子洲頭的湘江。浩蕩的江水淌進(jìn)了一個青年男子的心坎

它宛如大家閨秀，落落大方。在祖國的心臟上，傳輸著綠色的血液

此刻，任憑故鄉(xiāng)的清水河在高原流淌，我沉默地愛上了

這奔騰的旋律和黯淡無光的日子

其六

匍匐于樓頂?shù)?，不再是雀鳥，是巨大的水箱

夕陽如蛋黃，在江面寬闊處落了下去

五層的樓房里。我踱步，和喪失巢穴的蟻群蠕動

樓下的收銀員，瘸著腳，清點(diǎn)命運(yùn)的清單

快餐店里，數(shù)以十計(jì)的農(nóng)工，完成白日的活計(jì)

享受著片刻歡愉。他們用來自五湖四海的方言

談?wù)撈鸺抑械钠拮?、父母、子?/p>

最后舉著筷子，夾住空氣里潮濕的部分，寫下家書

我體內(nèi)也有封家書，一封沒有地址的家書

我顫栗、惶恐。在世間的經(jīng)書上

努力找尋活下去的意義。旅館前的霓虹燈

閃爍不定，婆娑的樹影在起舞。江畔碼頭的父親

給我來電，告訴我雨季來臨，老家的犁頭生了銹

清水河漲了水。潮濕的氣息，讓他的腰疼痛不已

我聽著他嘮叨著生活瑣碎，淚流不止

其七

忽聞雨聲，忽聞雷聲，忽聞窗外花開聲

不再偽裝的舊事，敲打著竹節(jié)，噼噼啪啪

年少時的村小，人去樓空。唯有穿著白色裙子的女孩

坐在記憶的草坪上，一顰一笑。如夢中的蒲公英

一觸碰，就開放到了整個天空。它們載著小小的心事

講臺上，代課的女教師，安撫著滿月的女兒

我們窸窸窣窣，向往著窗外的西嶺、千秋雪、清水河

如今我坐在屋內(nèi)，看著燈光下一只飛蛾赴死

我深知，那些過去的，遺忘的，并不能真正地回來

可我再也無法平靜地去寫下一些變化

清水河漲水了，在歲月中改道。劉姓短命的閨女

葬在了荒野。后來的孩子們，去了完小

走在堅(jiān)硬的水泥地上。后來的我們，只是在歲月中

默默地走完兒時泥濘的土路

其八

夕陽落在了籮筐中

背籮筐的女人，在水泥石板鋪的街道上

緊緊地攥著少年的手。買回鹽、買回茶、買回油

裝滿籮筐，沿著鐵路回家，路過小溪

大鵝撲騰起來，嘴巴里是一條小溪的甘甜

農(nóng)家剛出嫁了女兒，喜慶殘留在門楣上

親愛的小鎮(zhèn)時光在倒置、停留

新的房子、新的旅人、新的新娘……出現(xiàn)又消失

欲說還休傷疤也逐漸地揭開

流逝的河水，把少年的母親帶走了

還回青草，還回骨頭。流逝的光陰，把少年帶走了

還回落日、星辰，少年的女嬌娘

一句詩，卻容不下

游走的少年郎

其九

每次出遠(yuǎn)門，故鄉(xiāng)燕雀、山地里的玉米

谷地里的稻谷，同挽馬徐行的少女，送我十五里

內(nèi)心向陽處，簌簌地生長出蕎麥花。在瀾滄江邊

蘆葦蕩上飛舞的彩蝶，挽留過我。恬淡的月光巧如發(fā)絲

串聯(lián)起軀體里流淌著的血液

在瀾滄江邊，我把見到過的意象移植入體內(nèi)

譬如江灘上裸露的巖石、折翼的白鶴、日夜不息的水電站

一輪落日斜打浪花，驚醒亂云飛石

離我遠(yuǎn)去的燕雀、玉米、稻谷、蕎麥花浮現(xiàn)眼前

一十八年，我學(xué)著燕雀、玉米、稻谷，挽馬徐行

送走自己的幼稚，二十五年，我挽馬徐行，生活的無力

讓我送父親去往，沿海的碼頭和工地

看著消失的列車，才識人間無清閑事

此刻，一株綠蘿順勢爬上了案桌，為我剛寫下的文字送別

其十

那年在長江邊，我覺得

我是高原的囚徒。山川逆向拔高著認(rèn)知

我變得偏隘，清水河之外，沒有滾滾東去的江河

我唯一見到的是，沙灘中浮沉著祖先的白骨

它們無端地被月亮勾釣起。為餌、為食

讓麻木的人，持續(xù)性地麻木下去

讓苦難的人，接著苦難下去。于是，我用干癟的詩稿

去為我死去的先祖、我的親人、討一個公道

喔，我狀告著故鄉(xiāng)，清風(fēng)、山川、明月

喔，我狀告著故鄉(xiāng)，清水河上的悲憫、動蕩

喔，我還要狀告自己的無能，在時代的浪潮中

無法完成身份的轉(zhuǎn)變。我依舊是農(nóng)民的兒子

是夾縫里，無根的野草，無根的浮萍。別夢依稀咒逝川

我又回到故鄉(xiāng)，重復(fù)祖輩、父輩們的命運(yùn)

這世間的荒謬，我無以言說

十一

瀾滄江邊，曉月溫柔

江上，漁舟上零星幾盞燈，把黎明燙穿

我抬頭，江水深千尺，不遠(yuǎn)的時代里

馬幫的鈴鐺淹沒江水中，不遠(yuǎn)的時代里

友人曾游學(xué)于此

她典藏著塵埃中，厚重的、銷匿的習(xí)俗

她告訴我完整的事物被沉沙淹沒

再低頭時，有一人靜坐同我對弈

以山川為盤，以草木為子。兩人同命運(yùn)下著一盤棋

無論我落子何處，都擺脫不了人世間的寂寥

總有一條江河化作裂縫，橫亙在我的腳趾間

十二

二十四載了，我仍惶恐清水河灘頭

石頭堆積著白骨，泥沙掩蓋著泥沙

我在干枯的河床上靜坐著，思索一些詞語

來浣洗，一個家族百年的榮辱和內(nèi)心的荒蕪

祖父的祖父，地主家放牛的娃，傍晚時分會飲馬于清水河

祖父，新舊時代交替的苦命兒，在泥沙石上，磨礪過鐮刀

收割過滿天的晚霞

出生于饑餓年代的父親，在河埂邊，有了一塊自留地

年少時，不知種什么。他種過愛情、婚姻，子女。

暮年后

他種上了重樓，重樓花開五年。等待著母親從南山歸來

我是小康社會出生的幸運(yùn)兒，在清水河邊撈起過童年的月光

同撈起先祖的累累白骨、家族百年興衰的歷史

春風(fēng)吹過，逝去的事物，被大浪淘沙。沉默的事物在燃燒

水中，一條鯉魚溯洄從之，斑駁的記憶鋪滿案桌

世間道義、真相的輪回，落在了幾代人身上。

我無法理解歷史的荒誕性

十三

我偏愛泥土中長出的事物

它們從泥土中冒出，不染塵世污垢

泥土里生長的道義是，一歲一枯榮

它們貪婪的欲望，被壓制到體內(nèi)的零點(diǎn)

祖母是泥土哲學(xué)家，春天栽種下玉米

夏季在水田里插下秧苗，秋天在平整的土地上

種上過冬的白菜、香菜、大蒜、小蔥

一顆至死不渝的心，在與泥土較真、搏斗

死亡的加速度，壓垮了農(nóng)村老嫗

又一年春，我在清水河邊

挑水種玉米，學(xué)著祖母在土地上

把玉米放入泥土之中

把天生的自卑放入泥土之中，這一刻

我是泥土中長出來的事物

它有了死亡的溫度。一種生長在巖石上的痛

突出的痛，破裂。被泥土中的酶分解

十四

普倉，彝語演化而來的

意為豐收。在普倉，南北走向的河流

穿過其中，灌溉了整個壩子的農(nóng)田

明媚的天氣里，浣洗衣物的婦女們

會把歲月中的塵埃洗盡

她們的男人們，會往家里運(yùn)送山腳下

開采出的石頭，堆疊成先祖?zhèn)冞w徙的史書

石頭建造的木房里，子女們正趴火塘石上

用歪斜的字體，寫滿對世界的憧憬

二十年了，我仍注解著一條河流

與一個名詞

十五

每逢雨天，內(nèi)心的地基就會被水淹沒

清水河上的石橋，河水也會漫過護(hù)欄

壩子里，水稻貼近泥土，玉米會高過白云

半山而居的先祖?zhèn)儯安輹^它們的頭顱

半山而居的奶奶，靜靜地在門檻邊，用傳統(tǒng)的技藝

把雜亂的麻捻成線，串聯(lián)起所有古老的事物

她輕捻麻時，我看到了，她百年之后

腳上的鞋，用麻線納底。孝子們，披麻戴孝

把她的肉身移動到山頂。太陽從南山的杉木林中落下

她說：她看到了，死于礦難的兒子

在山頂?shù)膲瀴L里，向她訴說，另一個世界的苦寒

十六

年幼時，詢問過母親關(guān)于清水河的流向、歸處

母親說：它從不遠(yuǎn)處的大山里來，淌進(jìn)大海里

我又問：大海里水裝滿了，它們會去哪里

母親答：又會回到天上，變成雨，生生世世地循環(huán)

長大后，我才明白，世間的萬物不過是一個輪回

月亮滿了以后，會回到缺。人滿之日，就是大限之期

東風(fēng)吹逝十八年，碗狀的小壩子里，日落南山

閑暇時間，她會典藏著和妯娌們，在清水河浣衣的日子

遙遠(yuǎn)的記憶成為今夜的淚珠。我想家祭時

她會告訴子女、丈夫。每一滴雨水都匯入了清水河

每一滴雨水，都淌進(jìn)了珠江。另一個世界里

她沒有病痛，卻思念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