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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綠江》2024年第1期|伊爾根:東坡肉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1期 | 伊爾根  2024年02月05日08:47

這先說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父親非常好客,記得小時候家里來客人了,不管有沒有必要,父親都會揚起臉來笑呵呵地說,孩兒他媽,好好掂對兩個菜,一會兒誰誰在這吃飯。每每母親會瞥父親一眼,雖然心中老大不情愿,但仍會強作歡顏,趕緊起身燒火做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作為長子,我特別能理解母親,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誰家生活都不寬裕,因此先別提幾葷幾素,就是怎么想方設法湊上盤來,都會傷透家中女主人的腦筋。

上什么菜是第一道難題,大魚大肉壓根兒別想,別說沒錢,有錢供銷社也不賣。好在母親過日子能算計,這時埋在柴火灰里的雞蛋、腌在壇子里的鴨蛋便出來給主人“抬臉”了。如果招待“上等客”,母親會狠下心來做公雞肉燉榛蘑。什么人夠“上等客”呢?打個比方,比如求大隊長(現(xiàn)在叫村委會主任)批房場,大隊長就是上等客。或者簡單一句話,求誰辦事,誰就是“上等客”,否則即使是親爹親媽也不夠資格。

吃什么主食是第二道難題。我家是農(nóng)業(yè)戶,那時農(nóng)業(yè)戶家基本沒有細糧,待客吃粗糧顯得不體面,來客人了,沒有辦法,只能到非農(nóng)戶家借。母親要強了一輩子,不愿出去張嘴借糧,父親也不愿丟面子,兩人經(jīng)常你推我、我推你,因為出去借糧的事拌了不少嘴。

上不上酒是第三道難題。父親一生嗜酒,那時供銷社倒是賣酒,只可惜家中錢不湊手,所以父親總是望酒興嘆。要是家中來客人,喝酒就理所當然了。父親平常少言寡語,但只要端起酒杯就變成了話癆。天下酒話都差不多,無非車轱轆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陳芝麻爛谷子翻來翻去,東扯葫蘆西扯瓢扯來扯去。父親卻有他的“必修科目”,就是在酒酣耳熱之際,他會指著盤子中的土豆絲,特別懇切地說,你別看這盤土豆絲不起眼兒,這要是在飯店里恐怕得花不少錢呢!然后目光灼灼地看著對方,期待客人的回應。大抵是吃人家的嘴短,所以客人一般會隨聲附和,那當然了,恐怕一元錢都下不來呢!

于是繼續(xù)喝酒。過了沒多大一會兒,父親又會指著韭菜炒雞蛋說,你別看這盤菜不起眼兒,這要是在飯店里恐怕得花不少錢呢!客人聽了多半發(fā)愣,但會很快反應過來,應和道,是啊,這在飯店里得一元多呢。沒用多大一會兒,父親又會指著桌上的什么菜說,你別看這盤菜不起眼兒,這在飯店里恐怕得不少錢呢!酒下得越來越多,父親越來越啰唆,反正父親不把桌子的菜指一遍不會罷休,有些菜可能指一遍還不止??腿酥凶匀挥羞h有近,一次喝酒,父親又啰里啰唆沒個完,客人有些不耐煩了,便問,大哥,聽你話的意思,你平常經(jīng)常下飯店吧?

那時農(nóng)民誰能下得起飯店呢?所以客人這話有暗諷的意思。父親雖然酒喝多了,但好賴話還能分辨出來,便實打?qū)嵉卣f,拉倒吧,就咱這身價,要是下飯店不讓人笑話?

一次也沒下過?客人不懷好意地追問。

下過一次,別人請的,父親先是吞吞吐吐,驀然語氣變得自豪起來,絕對不吹牛,就那飯店,你再活十輩子也下不起!

客人輕撇了一下嘴角,問,什么好嚼物,那么貴?

什么好嚼物?父親眉毛劇烈跳動幾下,聲音豪放如大江奔流,別說那好嚼物你沒吃過,我敢打包票,就是連菜名你也沒聽過!

什么菜名?說來聽聽??腿吮砬槭煮@愕。

東坡肉,聽說過嗎?父親說話時一臉得意之色。

東坡肉?客人沒聽說過,目光一片茫然。

沒聽過是吧?父親越發(fā)得意了,還有,你猜誰請我下的飯店?

誰請的?客人問。

馬鄉(xiāng)長,想不到吧!父親更加揚揚得意了。

你說馬鄉(xiāng)長請你下飯店?客人不禁瞪大了眼睛。

那當然!父親說,別看他是鄉(xiāng)長了,還照樣不忘舊情。

你和馬鄉(xiāng)長有舊情?客人看父親酒喝大了,借機刨根問底。

都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人家當那么大官,可不好隨便亂說。父親目光閃閃爍爍,說話支支吾吾,之后不管客人怎么想方設法套瓷,只要關聯(lián)到馬鄉(xiāng)長,父親無論如何不肯多說一句。

嘿,關于馬鄉(xiāng)長,我該怎么說呢?我們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叫村民組)的人都知道。馬鄉(xiāng)長小名鎖柱子,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生,兩人打小好得像一對連體嬰兒。那年,兩人一起下河摸魚,鎖柱子不知怎么小鬼附體似的進入了深水,要不是父親水性好,鎖柱子就被龍王爺收為門童了。中學畢業(yè)后,父親和鎖柱子“分道揚鑣”了:父親接我爺爺?shù)陌?,面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鎖柱子接他爸爸的班,到糧庫上班當收款員。三年后鎖柱子結婚了,他把小家搬到鄉(xiāng)政府旁邊,和鄉(xiāng)長比鄰而居。他不遺余力把鄉(xiāng)長家的大事小情全給包圓了,同事因此看不起他。等他當上鄉(xiāng)長,同事才品過味兒來,敢情人家比自己高明多了。

看鎖柱子活得人五人六的,父親有時會發(fā)感嘆,念中學那會兒,我學習成績能甩他幾條街,可現(xiàn)在人家竟然當上鄉(xiāng)長了。哎,人這輩子真是沒法說。母親說,你別總拿老眼光看人,我聽人說鎖柱子現(xiàn)在講話一套一套的,可有水平了。父親冷笑一聲,他除了講“狗啃骨頭”,還有什么水平?父親說的“狗啃骨頭”包含一個故事:鎖柱子——不,馬鄉(xiāng)長,特別重視教育,他當鄉(xiāng)長后到中學聽課,那天數(shù)學老師講“兩點之間線段最短”,老師強調(diào)這是公理,公理無須證明。學生聽得似懂非懂,但馬鄉(xiāng)長聽明白了。他問學生,要是你扔一塊骨頭,狗會繞彎兒去啃骨頭嗎?馬鄉(xiāng)長這么一啟發(fā),學生們一下子全聽明白了,異口同聲響亮地回答,狗會直接跑去啃骨頭!馬鄉(xiāng)長講得妙趣橫生,校長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如此深奧的數(shù)學公理,被馬鄉(xiāng)長簡簡單單一比喻,就通俗易懂了。之后,馬鄉(xiāng)長又聽語文課,那天語文老師講陳勝吳廣起義,馬鄉(xiāng)長聽到“茍富貴,無相忘”,又來靈感了,他說,同學們,連狗富貴了都不能忘本,我們做人更不能忘本,否則連狗都不如!校長先是目瞪口呆,然而他很快校正情緒,泰然自若地帶頭鼓掌,鼓掌完畢發(fā)出諄諄教誨:“同學們,你們一定要牢記馬鄉(xiāng)長的囑托,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等將來誰學業(yè)有成了,一定要以馬鄉(xiāng)長為榜樣,造福鄉(xiāng)梓,為學校爭光!”遺憾的是校長把話說早了,馬鄉(xiāng)長后來因為貪污受賄鋃鐺入獄了。

以上插敘有點長,可能也不新鮮,所以還是回來吧??刺撞怀鍪裁丛拋?,客人便轉(zhuǎn)移話題,你剛才說吃什么肉?

東坡肉?。「赣H說。

東坡肉?沒聽說過,東坡肉是什么肉?客人問。

就是豬肉,別看是豬肉,吃起來味道可香了!香到什么程度呢?父親擰緊眉毛,苦大仇深似的思考了半天,說,這么說吧,你只要吃一小口,立馬魂兒就沒了。

聽說是豬肉,客人不禁大失所望,大哥,你這牛吹大了吧?你要說是驢肉我還信——“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嘛??赡阋f是豬肉我就不信了,豬肉就是再香,又能香到哪里去?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個東坡肉,咱家老娘們兒根本做不出來。父親一臉高深莫測地說。

那是沒有調(diào)料,要是有調(diào)料,誰都能做出來??腿搜灾忚彙?/p>

說得太對了!父親往飯桌上重重地蹾了一下酒碗,幾滴酒震出碗,灑在了桌面上,父親迅速埋下頭來,刺溜刺溜舔了幾舌頭,覺得過足癮了,才抬頭說,也不知廚師放了什么調(diào)料,反正那肉一端上桌,整個屋里都香噴噴的。香到什么程度呢?父親忘了先前的比喻,又開始苦思冥想了。有了,父親忽然一拍大腿,就是你一聞那味道,就會把姥姥家姓什么忘了!

我在旁邊聽了暗笑,父親雖然酒喝大了,但吹牛還挺講究分寸——你忘了姥姥家姓什么還可以,你要是忘了爺爺家姓什么,他老人家會從墳堆里鉆出來掀翻你的酒桌!

大哥,你在哪兒吃的東坡肉啊?我印象中,好像咱們公社(那時已改為鄉(xiāng)鎮(zhèn),但客人順嘴了,依然這么說)的飯店里沒有東坡肉這道菜??腿诉@么說,好像他下過飯店似的,但其實他這是在“詐財”。那時全公社只有一家飯店,供銷社開的,只有吃商品糧的國家干部才敢走進去??腿撕透赣H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腿子,一年到頭即使汗珠子摔八瓣,所掙的仨瓜倆棗也就剛好能塞滿牙縫的水平,他若不管不顧下飯店過嘴癮,那他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風去。

飯店里沒有,公社的食堂也沒有?父親反問。

你是說,你在公社食堂里吃的東坡肉?客人一聽傻眼了。

那當然!父親看客人木呆呆的表情,愈發(fā)飄飄然起來。

大哥,不對吧,客人忽然提出懷疑,公社食堂能做出那么好的飯菜?

這你就不知道了,父親神秘兮兮地說,老弟,你聽我說,公社食堂里面說道可多了。

什么說道?說來聽聽??腿擞l(fā)好奇起來。仿佛周圍有人似的,父親左右環(huán)顧一眼,壓低聲音說,怎么說呢?就是食堂里面還有食堂,專門用來招待特殊客人,我聽馬鄉(xiāng)長說,那里面的飯菜可比飯店高檔多了。

大哥,你這輩子真沒白活。客人羨慕地說,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說,大哥,我多問一嘴,好好的豬肉,為什么叫東坡肉呢?

這可讓你給問倒了,父親老老實實地回答,誰知道怎么起了這么個怪名?

說不定有個地方叫東坡,那個地方的豬肉比我們這里的好。客人猜測。

也許吧。父親不敢確定,轉(zhuǎn)頭問我,老大,你給爸說說,東坡肉是怎么回事?

那時我正念小學五年級,蘇東坡我倒是知道,不過東坡肉怎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即便我在年級里考試從來都是第一,我也沒法把蘇東坡和豬肉聯(lián)系起來。

聽說我不知道,父親很失望,說,老大,好好學,等你將來考上大學,好告訴爸爸東坡肉是怎么回事。

客人大驚,連口中的菜都噴了出來,問,大哥,你說你家老大能考上大學?

當然,父親說話時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家老大,天生就是上大學的料!

你家老大要是考上大學,我隨十元禮??腿搜哉Z中不無奚落的意味。

你說準了?父親聽出了客人的話外音,瞪圓了眼睛。

說準了,誰說話不算數(shù),誰是王八蛋!客人也瞪圓了眼睛。

父親的話讓我緊張。父親不只是在酒后說這話,他和鄰居聊天也經(jīng)常吹噓,我家老大將來百分之百能考上大學。他說這話時,鄰居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像看一個外星人,不,更像看一個大傻子。那個年代,大學生是天之驕子,我們大隊從來沒考上一個,甚至全鄉(xiāng)“擼禿”也是家常便飯,所以客人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學很正常??筛赣H不管這些,但凡家里來了客人,他每次酒后都會大吹大擂,我家老大早晚能考上大學,不信走著瞧!

等到父親酒醒了,我小心翼翼地勸父親,爸,咱以后別喝那么多酒,行不行?

父親哪里聽得進去,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喝點酒怎么了?

我不敢頂撞父親,但仗膽說,你喝酒可以,但不要再念叨我考大學的事了。

父親便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苦口婆心地說,孩子,爸啥活兒也不用你干,你就一門心思好好學習,將來給爸爭口氣,考上大學!

我問,念大學得花很多錢,咱家供得起嗎?

父親說,你要能考上大學,爸砸鍋賣鐵也供你!父親說話的語氣,好像我真考上了大學似的。

我小聲嘟囔,大學哪有那么好考?起碼咱們大隊從來沒考上一個。

父親驀然眼睛冒火,語氣變得嚴厲起來,罵道,大學難考,不也是人考的嗎?我還就不相信了,你要是拿出我起五更爬半夜干活兒的勁頭,還能考不上大學?過了一會兒,父親的態(tài)度又軟和下來,孩子,不是爸逼你,你要是考不上大學,就得和爸媽一樣,憋在這窮山溝里撓地壟溝子,但你要是考上大學,那就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和爸媽一樣遭這份死罪了。

我那時還小,不能理解父親望子成龍的心情,竟然懟父親,鎖柱子沒考大學,現(xiàn)在照樣當上鄉(xiāng)長了。

父親深深嘆了口氣,說,孩子,鎖柱子那套把戲,咱爺們兒八輩子也學不來。又說,孩子,你別看他現(xiàn)在活得人模狗樣的,可照我看,他那一套不是正道,他也不一定是長把葫蘆。我那時確實太小了,居然以為父親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現(xiàn)在看來,父親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可他觀察社會的眼光,直到今天都值得我學習。

父親的酒話激勵了我,我想我要是考不上大學,父親就會在親戚朋友間丟人現(xiàn)眼,左鄰右舍都會看父親的笑話。那時我真的是太嫩了,還不曉得把考大學和前途命運聯(lián)系起來。

后來通過努力,我真的于1987年考上了大學。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父親高興得跟什么似的,晚上自己喝了一頓大酒。一碗酒下肚的時候,父親不無得意地說,孩子,你能考上大學,有一半功勞應該記在爸爸喝酒上!

母親奪過父親的酒碗,臭損道,你又說胡話了,孩子考上大學和你喝酒有什么關系?

父親欻地一把搶回酒碗,說,你老娘們兒家家懂什么?然后笑瞇瞇地問我,孩子,你實話實說,你是不是最煩我酒后嘮叨你考大學的事?

我點頭。

這就對了,父親說,你越是煩,我越要嘮叨,爸知道我兒子要臉,爸知道我兒子明白,你要是考不上大學,那你老爸比光腚在村子里跑一圈還丟人!

聽了父親的話,我落淚了。我才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我原以為父親酒不醉人人自醉,卻沒想到父親原來在用激將法。我必須承認,如果沒有父親持之以恒的激勵,我能否考上大學真不好說。

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縣農(nóng)業(yè)局工作。上班頭一天,父親激勵我,老大,現(xiàn)在你是有紅卡片的國家干部了,你一定要好好干,將來出息成人樣兒,至少要當比鎖柱子更大的官。

所謂紅卡片,就是非農(nóng)戶的糧本。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教育我“你要是有紅卡片,就不用頂著露水下地干活兒了”“你要是有紅卡片,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你要是有紅卡片,你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國家干部了”……遺憾的是,我大學畢業(yè)時糧食市場已經(jīng)放開,紅卡片失去了用武之地。至于鎖柱子,那時已經(jīng)當上副縣長了,父親要我超過他,這個藍圖似乎過于宏偉,至少從眼下看是如此。

爸,你和鎖柱子還有聯(lián)系嗎?我問。

肩膀頭不一般齊,我聯(lián)系人家干什么?不過人家還是很講究的,每次回來上墳,都會主動到咱家坐一會兒。父親冷著臉說。父親說得不錯,鎖柱子沒有一點官架子,他當上縣里某局局長那年春節(jié),回組里給每家送了一袋大米和一袋白面。平時回來不管見到誰,哪怕是組里誰也不愛搭理的二流子,走碰頭兒了他會跟對方親切握手、噓寒問暖。他對村民好,對自家人更好。侄男外女都被他像拔蘿卜一樣一個個拔到縣城里當差去了;還有他的父母,也被他接到縣城里享清福去了。

爸,聽人說,鎖柱子下步要當縣長了。你說他要是當縣長了,我能不能借上光呢?我問。

你這腦袋想什么呢?父親毫無征兆地急眼了,我警告你,能借咱也不借!

為什么?不借白不借??!我疑惑地說。

你敢背著我討好鎖柱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打小到大,我還沒有看到父親發(fā)這么大的火,我猜父親可能和鎖柱子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看父親氣得臉色鐵青,便不敢再往下追問。

爸,你還記得東坡肉嗎?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提了這么一嘴。

那能不記得嗎?提到東坡肉,父親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怎么說呢?你老爸我活了一大把年紀,從來沒有吃過那么香的豬肉。

要我看,和擺席的扣肉差不多,我說。我們當?shù)仫L俗,紅白事情要擺席,擺席要上扣肉。早先扣肉是婚宴上的四碟菜之一,只有娘家客才能享用到。我認真考證過,所謂的東坡肉和扣肉做法差不多,味道也差不多。

孩子,那不一樣。父親嘆息著說。

都是豬肉做的,怎么能不一樣呢?我奇怪地問。

你現(xiàn)在不明白,等將來你就明白了。父親說,表情中充滿無限遺憾。

我那會兒年少輕狂,沒把父親的話放在心上。我也沒有父親那么有骨氣,有次因為一個職位——那個職位本來屬于我,但因為某位重要人物說話而給了別人——我這才意識到后臺太重要了。我為此找過馬副縣長一次。他聽了我的訴求,語重心長地教育我,大侄啊,凡事不能只看一時,而要看一世。

可一時不能抓住機會,一世也就白費了。我不知輕重地說。

你要相信馬叔,社會從來不埋沒人才,只要是金子,到哪里都會發(fā)光!馬副縣長瀟灑地揮了一下手,那架勢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度。我瞬間被他的氣度感染了,并為自己的小肚雞腸而羞愧,但很快我便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因為我壓根兒不該踏進他的辦公室。

自那以后,我對仕途就心灰意冷了。特別是馬副縣長出事后,我更加意識到“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是天理也是正義,于是徹底打消了當官的念頭。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機會,便下海經(jīng)商了。父親聽說我辭職下海了,把我罵了個體無完膚——渾蛋玩意兒,下海也不跟我說一聲,老子白供你這么些年大學了。

我不敢頂撞父親,只好耐心解釋,只要能掙錢,干什么都一樣。

一樣?父親鼻腔噴出一記冷笑,你之前是國家干部,現(xiàn)在是個體戶,怎么可能一樣?

只要掙錢就行唄,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輕描淡寫地說。

渾蛋玩意兒,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父親氣得大罵,別看同樣是錢,但你的錢沒有人家的錢好使。

爸,別管好不好使,等兒子掙到大錢了,請你吃正宗的東坡肉,好嗎?我掂量好話語,安慰父親。

仿佛傳家寶丟失了,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孩子,正宗的東坡肉,爸這輩子恐怕再也吃不上了。父親垂下花白的頭顱,之后無論我再說什么,父親都不吭聲了。

我知道父親什么意思,但并沒有把他的話太當回事。在“海水”里撲騰了幾年,尤其是被狠狠地嗆了幾次后,我才深切體會到某些社會游戲規(guī)則的殺傷力。不過我堅決克服了父親的小農(nóng)意識,漸漸學會了怎么在社會的夾縫中左右逢源。經(jīng)過艱苦的打拼,我終于取得了成功,連過去的馬副縣長——他從監(jiān)獄出來后重塑金身,當上了某收藏協(xié)會會長——都對我另眼看待了。那次,在一個收藏年會上,馬會長當著很多企業(yè)家的面表揚我,說這是從我們村子里走出去的青年才俊,當年我要不下海經(jīng)商,現(xiàn)在沒準兒已經(jīng)干到縣長的位置了。

我聽了,心頭潮水般漫過一陣快感,有點邪惡。是的,要想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比他活得更好。于是我拿出勝利者的風度來,半真半假地說,馬叔過獎了,當年若不是您指導有方,我不可能走到今天。

可別臊皮叔了,馬會長用家鄉(xiāng)話說,當年沒能幫忙,現(xiàn)在叔和你見面都不好意思,其實那才多大點兒事啊,都怪叔當時太死心眼兒了。

我繼續(xù)打哈哈,馬叔,您言重了,不是您死心眼兒,是我當時太死心眼兒了。

馬會長目光閃爍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tài)。他臉上掛著以不變應萬變的笑容,言語間習慣性地擺出了領導派頭兒,萬分感慨地說,是啊,我們這些從深山溝里走出來的人都死心眼兒,不過叔一直認為,死心眼兒不是壞事。我們社會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死心眼兒的人太少了。嗯,對了,聽說你父親進城了?

是的,進城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那叔可得批評你幾句,大哥進城,你怎么不和叔知會一聲?這樣吧,哪天我做東,請大哥出來喝幾杯。這可真是的,我們老哥兒倆有多少年沒在一起喝酒了。

行啊,不過你知道,我爸從來不下飯店,要不哪天我請,地點在我公司食堂如何?

那不行,要不改在我家吧?馬會長一錘定音,聽馬叔的,事情就這樣定了。對了,你爸進城后也不下飯店?

一次不下,連漿子油條都不到飯店吃一口。

你爸這還是老觀念。記得多少年前,我在集市上遇到他,我想請他到飯店吃飯,他說什么也不去,后來還是我硬把他拽到公社食堂吃的。

這我知道,你請他吃了東坡肉,這事爸對我嘟嚷多少回了。

東坡肉?馬會長愣了,很快又反應過來,笑著說,哪里是什么東坡肉,其實就是扣肉,只不過公社食堂的廚師為了顯擺自己見識多,非說東山坡上陽光足,豬曬太陽多肉好吃……我也懶得去管他。

周圍的企業(yè)家一聽都驚呆了,有人在底下小聲嘀咕,原來東坡肉是這么回事,今天真是長見識了。我大腦也停擺了。馬會長看周遭錯愕的表情,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趕緊改口,都是廚師瞎掰,其實只要是豬肉,味道都差不多。

我跟父親說了請客的事,父親一聽來了興致,問,鎖柱子在哪兒請客?

我說,在家請客。

父親大失所望,說,在家請客,那我不去。

我問,在家不去,那在哪兒你去呢?

父親說,如果在萬贏酒店,我就去。

我說,鎖柱子是自己買單,他恐怕請不起。萬贏酒店是縣城內(nèi)最高檔的酒店,飯店裝修得金碧輝煌,在那兒就是清湯寡水吃頓飯也得五六千。說白了,在那兒吃的不是飯菜,而是名氣。

父親不信,說,他不是會長嗎?怎么會請不起?

我說,他是會長不假,可他那個收藏協(xié)會沒錢。

父親說,協(xié)會沒錢,那當會長有什么意思?

我說,爸,協(xié)會就是有錢,你也吃不到萬贏酒店的飯菜了,因為萬贏酒店已經(jīng)關門一個多月了。

父親大吃一驚,問,好好的酒店,為什么關門了?

我說,那里面消費太高,一般人吃不起,不關門不行。

父親問,以前不也消費高嗎?怎么就有人吃得起?

我說,以前吃飯是公款消費,現(xiàn)在不行了。

父親說,你不用多說了,爸明白現(xiàn)在世道變了。

我試探問,爸,那你說說,這世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父親說,當然是變好了,要不你們一天到晚大魚大肉,我們一天到晚吃糠咽菜,你說這事誰能沒有怨言?

我說,爸,別你們我們的,我可是你親兒子。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卻依然強硬,兒子,別管怎么說,理兒都是這么個理兒,爸沒說錯吧?

我說,對。爸,那咱還去鎖柱子家吃飯嗎?

父親斬釘截鐵地說,不去!

真不去?人家鎖柱子還說要請你吃東坡肉呢!

西坡肉也不去,吃不出味道來,去干什么?

我給馬會長打電話,說父親最近因為腸胃不好戒酒了,等哪天開戒了再吃。馬會長聽了哈哈大笑,大侄子,大哥要是能戒酒,我就能戒飯!

那天我陪母親嘮嗑兒,不知怎么嘮到了鎖柱子。我問,媽,我記得爸原來和鎖柱子挺好的,后來因為什么鬧掰了?

母親嘆口氣說,要說原因,根兒上還在于你爸救過鎖柱子的命。

看我迷惑,母親進一步解釋,你爸是救過鎖柱子,但鎖柱子不承認,他說你爸就是不下水,他也能自己從水里劃拉上岸。

我說,不對吧,當年現(xiàn)場還有別人,他們可都看見是我爸把鎖柱子從深汀里撈出來的。還有,鎖柱子之前也說爸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后來改口了呢?

母親說,這還不簡單,鎖柱子當官了唄,他一旦承認了,那就得欠咱家一輩子人情,底細也讓別人知道了。

我說,這么說,鎖柱子幫誰也不幫咱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母親說,正是。其實鎖柱子不是一點兒沒幫咱家,他剛當鄉(xiāng)長時對咱家還行,只是后來不行了,你考上大學之后就更不行了。

母親識字不多,平時少言寡語、逆來順受,沒見過什么世面,卻對世事認識如此深刻,這是我之前沒想到的。

父親進城后還是那么好客。有段時間,父親喜歡到車站溜達,遇到老家的人,就硬拉人家到家里吃飯。我對父親說,你別回家吃飯,太麻煩了,我在飯店給你存一些錢,你可以在飯店招待他們。父親說在飯店吃費錢,我說你兒子現(xiàn)在不差那點錢。父親板著臉說,那也不行,做人得有原則,做人如果失去原則,非下道不可。在老家時,父親一天到晚地里來山上去的,忙活得很。進城了,什么活兒也沒有,心便空蕩蕩的沒有著落,有時免不了借酒解悶,母親怎么勸他都不聽。后來我在郊區(qū)給他租了一塊地,有地伺候了,他的心情好了許多。看父親沒事就往地里跑,母親氣得直罵,死老頭子,有活兒干嫌累,沒活兒干又像丟了魂似的。

父親咧嘴嘿嘿一笑,我就是一個土人,土人哪能離開土地呢?

我知道父母進城感覺孤單,便說,爸,媽,要不我領你們二老出去散散心吧?

母親扭頭看父親的反應。父親悶聲說,要去就去北京。

去北京你想看哪里呢?

看天安門,還有毛主席紀念堂。

于是我領父母到北京旅游,坐飛機去的。下了飛機,我看父親眉頭緊鎖,便問,爸,哪兒不舒服?

父親把我拽到一邊,小聲說,兒子,我在飛機上看下那么老大雪,可下飛機后怎么一點兒雪看不到了?

母親聽著笑出了眼淚,說,老頭子,那不是雪,那是云彩。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說,飛機旁邊一堆一堆的,我真以為那是雪。

朋友聽說我?guī)Ц改竵肀本┞糜瘟耍欢ㄒ雒嬲写?。我知道父親的個性,說,爸,今晚咱得上飯店吃飯。

父親爽快地說,出門在外,不上飯店吃上哪兒吃?但必須簡單,吃點兒面條什么的就行了。

我說,我朋友招待,今晚恐怕簡單不了。

父親問,什么朋友?

我說,大學同學,住宿舍時睡我上鋪。

父親問,你朋友干什么的?

我說,現(xiàn)在干什么你別管,人家以前可是司級干部。

父親一聽來了興致,問,司級干部是多大干部?

我說,要在地方,是市長級別;要在軍隊,是師長級別。

父親的臉笑成了一朵干枯的菊花,說,要這么說的話,那咱得去。

朋友很講究,把晚宴安排在他的私人會所里。會所隱藏在后海的一處四合院內(nèi),是一處三進院落的四合院,前身是清朝某王爺?shù)母。笥殉饩拶Y買來改造成私人會所。會所內(nèi)古玩、字畫、瓷器、玉器等一應俱全,據(jù)說那面檀木屏風便價值過億。我也是頭一次來這里,聞著幽幽隱隱的檀香,看著一派古色古香,疑入幻境。

母親沒到過這么高檔的地方,心情特別緊張,每走一步都緊拉著我的手,掌心濕漉漉的。父親卻目不斜視,走路背手挺胸昂頭,那派頭仿佛領導到下面視察工作,可惜虛飄的腳步出賣了父親。看父母誠惶誠恐的神情,我既自豪又心酸,并暗暗譴責自己,應該早點兒領父母出來見見世面。

落座后,朋友問父親,叔,白酒喝什么?

父親說,隨便。

朋友說,隨便可不行,轉(zhuǎn)而問我,茅臺行不?

我說行。

先上的菜品是海鮮,什么阿拉斯加帝王蟹、北海道海參、澳州龍蝦、大連鮑魚都上來了。父親只管低頭吃,并不抬頭說話。待到服務員端上挪威三文魚來,父親才抬頭。他眼睛定定地瞄著冰山上一片片肥嫩鮮紅的三文魚魚肉,奇怪地問,丫頭,這什么肉?怎么還是生的?

服務員身著荷綠色真絲旗袍,面孔清秀,個子高挑,聽后嫣然一笑說,大爺,這是挪威三文魚肉,它就是生吃的。

父親聽了有些難為情。服務員不再說什么,她一手扶胸,一手小心翼翼往冰山上的某個位置倒了一股熱水,便有白霧朦朦朧朧地彌漫開來,久久不散。父親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兒子,這真像我在飛機上看到的云彩。

朋友一聽笑了,說,大叔,你真會比喻。

父親幽默地說,比喻我不會,要說吃我還行。

朋友說,那咱今天就可勁兒吃。叔,您還想吃點什么?

父親說,有沒有青菜來點兒?

朋友說,有啊。于是又上了爆炒甘藍、蒜蓉菠菜。朋友介紹,這兩盤菜是會所的招牌菜。

我吃了一口,沒吃出什么特殊來,便問,這里面有什么門道?

朋友說,這菜是酒店自己種植的,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澆菜不用水而用牛奶。

父親大驚,問,你說這菜是喝牛奶長大的?

朋友說,沒錯。

父親喃喃自語,牛奶澆菜,聽都沒聽說過。母親捅了父親一下,小聲叮囑,少說話,多吃菜。

之后又涮神戶牛肉,朋友提前做了安排。服務員打開餐廳電視,電視屏幕上,綠色的草地平坦如氈,幾頭神戶牛紳士一樣在上面悠閑地散步,伴隨舒緩的音樂,關于神戶牛肉的前世今生,電視里解說得清清楚楚。聽完解說,父親說,喝啤酒、聽音樂、按摩,這養(yǎng)牛比養(yǎng)孩子還講究。

朋友說,光講究不行,關鍵是血統(tǒng),神戶牛不允許雜交,總共也就三千來頭,所以牛肉產(chǎn)量也有限……叔,您嘗一口。

我?guī)透赣H涮了一片,父親夾起紋理紅白相間、紅多白少、薄如蟬翼的肉片,瞪圓眼睛,左看右看半天,沒看出什么特殊門道來,便小心翼翼地把牛肉放入口中。先是慢慢咀嚼,然后閉上眼睛深深回味,過了半晌,父親深沉地說,這牛肉味道確實不一般。

最后上的是東坡肉。我特意點的。東坡肉是用藏香豬做的,和前面一樣,服務員打開電視,畫面上便呈現(xiàn)了藏香豬的養(yǎng)育過程。

父親問,這不就是野豬嗎?

朋友說,這不是野豬,這是藏香豬,野豬能長到幾百斤,藏香豬最大也就百十來斤。

父親說,和一個大豬崽子差不多,那么大點兒能吃?

朋友說,叔,你別看豬小,養(yǎng)的年頭可不短。小才是精華?。?/p>

等到東坡肉端上來,父親先不吃。他細細端量盤子里的肉,見每塊肉都用一根稻草繩綁著,說,這肉和我之前吃的不一樣。

朋友問,哪里不一樣?

父親說,我吃的東坡肉沒有用草繩綁。

服務員解釋,綁稻草繩是為了不讓豬肉塊松散,并且豬肉煮的時間長了,肉里會融入稻草的清香,這樣不但可以消除肉的油膩感,看起來還有美感。

盤子里,東坡肉碼得整整齊齊,底部湯色清亮油潤,在燈光映照下,肉塊折射著瑪瑙般高貴的色澤。搛一塊含在嘴里,肉質(zhì)軟而不爛,肥而不膩,肉香把整個人都要化掉了。

朋友問父親,這肉味道如何?

父親板著臉說,這肉不好。

朋友很意外,問,這肉哪里不好?

父親依舊板著臉說,吃完這肉,再吃別的肉就沒有味道了。

朋友笑了,說,大叔,您真幽默。來,我敬二老一杯。

父親用手捂住酒杯,說,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要出洋相了。

朋友勸道,酒已經(jīng)打開,不喝就浪費了。

父親猶豫了一會兒,說,說到浪費,我還真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母親立刻緊張起來,她掃了父親一眼,偏頭對我說,大兒,你爸又要說胡話了,趕緊散席吧。

父親氣哼哼地瞪了母親一眼,說,我三兩酒都沒喝上,怎么會多?

朋友善解人意地說,叔,您有話就說。

父親想了想說,看今晚的意思,你是我兒子的好朋友,那我就有什么說什么了。就是你這雖說是花公家的錢,但也不能這么浪費,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的。

朋友困惑不已,問,花公家的錢?

我趕忙解釋,爸,人家這是花自己的錢。

父親愣了,說,你不說他是國家干部嗎?

我說,怪我沒說明白,多少年前他是國家干部,但他現(xiàn)在和我一樣下海經(jīng)商了,所以花的全是自己的錢。

父親沒話找話,自己的錢也不能亂花。

朋友說,叔說得對,自己的錢也不能亂花??稍捰终f回來,我當年就是為了今后能隨便花錢,才下海經(jīng)商的。

父親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回到住宿房間,父親問,兒子,老爸今晚沒給你丟臉吧?

我說沒有,父親咂咂嘴唇說,真可惜那些茅臺酒了,我怕掉價,沒敢多喝。

我心里疼了一下,說,爸,沒事,咱回家可勁兒喝。

父親淡然說,兒子,爸再饞酒,也不能拿茅臺撒氣。對了,你朋友那個四合院很值錢吧?

我說,大約五個億吧。

父親嚇了一大跳,問,照這么說,今晚的飯菜得花老鼻子錢了,對嗎?

我說,恐怕得一萬多。實際三萬也下不來,我怕嚇著父親,不敢照實說。

父親臉色大變,問,兒子,你現(xiàn)在經(jīng)常這么花錢?

我說,偶爾會,經(jīng)常做不到。

父親沉默了好長時間,問,鎖柱子現(xiàn)在敢這么花錢嗎?

我說,那肯定不行,他判刑后沒有工資了,只能靠吃老本兒過日子。

聽我這么說,父親的眼睛透出異樣的光彩,臉色也變得分外柔和,說,爸當初怪你辭職,還把你臭罵了一頓,現(xiàn)在看來是爸錯怪你了。

臨睡前,父親特意叮囑我,兒子,今晚的菜譜,你去給我要一份來。

我奇怪地問,要菜譜干什么?

父親神神秘秘地說,別問為什么,反正我有用。

從北京回來后,父親改變了不上飯店吃飯的生活信條,在城里但凡遇到老家人,他就會生拉硬扯對方到飯店吃飯,每次必點一個好菜,只點一個,多了不行。白酒自己帶,啤酒挑差不多的喝。母親埋怨父親亂花錢,父親大咧咧地說,你老娘們兒家懂什么?兒子出息成大款了,老子也得嘚瑟嘚瑟,不然誰能知道你兒子出息了?母親讓我管管父親,我說,媽,別管了,父親這是在向老家人顯擺呢。母親笑笑說,這死老頭子可真是的,之后便不說什么了。

父親還讓我在大眾飯店(原來的萬贏酒店)擺了一桌,說要和馬會長敘舊。

馬會長爽快赴約。席間,馬會長問,大哥,聽說侄子帶你去北京旅游了?

是啊。

侄子沒請你下大飯店?

我以為父親會大肆炫耀一番,不料父親輕描淡寫地說,飯店倒是下了不少,但新鮮玩意兒太多了,我吃不來。接著從兜里掏出一張菜單,遞給馬會長,你看凈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誰能吃得來?

馬會長看完菜單,面如止水,問,大哥,到北京吃全聚德烤鴨沒?

去了,烤鴨肉挺好吃,但烤鴨醬甜兮兮的,一點兒不好吃。

大哥,你這胃口越來越高級了。

我一個泥腿子,高又能高到哪里去?

大哥,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這輩子吃過的最有味的飯菜是什么?

你當真想聽?

當真想聽。

父親坐直身子,表情嚴肅,一字一句地說,要說我這輩子吃過的最有味的飯菜,就是那年在公社食堂,你請我吃的東坡肉。

【作者簡介:伊爾根,原名趙德軍,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廣西文學》《安徽文學》《滿族文學》《牡丹》等文學期刊,有作品被選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