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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4年第1期|智啊威:功夫
來源:《牡丹》2024年第1期 | 智啊威  2024年02月06日08:33

多年后,我躺在床上,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聽,我曾信以為真的東西坍塌了,心也被砸得七零八碎。

我用棉花塞著耳朵,用被子蒙住頭,仍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闖進來,有時是螞蟻的竊竊私語,有時是蚊子在吃飯放屁,有時則是從遙遠的深海水底傳來的類似呼救的聲音,那聲音匯聚在一起,像亂石一樣擠壓著我。我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吱作響,視線震蕩不休。與此同時,看到那個叫“我”的孩子,拄著拐棍,雙腿呈外八字,走在童年狼煙四起的土路上。

我一邊走一邊倒吸涼氣,有時一不小心就會“哎呦,哎呦”叫上幾聲,待疼痛緩解一些后再繼續(xù)走,這時就會有同學(xué)主動幫我背書包,并關(guān)切地問,你父親是不是又扯你的蛋了?

我總是一遍遍糾正他們那不叫扯蛋,是在幫我練鐵襠功,于是又添油加醋給他們講述我父親的鐵襠功已經(jīng)到了何等境界,他們聽得目瞪口呆,繼而又問,什么時候能帶他們?nèi)ヒ娮R見識。我沒有給他們承諾具體時間,因為父親經(jīng)常帶著劉叔和老段天南海北到處跑,在家里待的日子并不多,且一回來又忙著教我功夫,哪還有時間給他們表演。

他們一個個很失落。

等我的鐵襠功練成了,天天給你們演!

聽我這么說,他們又興高采烈了起來,然后眾星拱月一樣攙著我往學(xué)校走。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儼然成了一個明星,走在校園,或羊莊的街上,身后的跟屁蟲總是一大堆,我可以隨意要求、指揮、或訓(xùn)斥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那感覺真好,很長一段時間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但我內(nèi)心清楚,這一切都是拜父親所賜,我很慶幸自己能擁有一個如此了不起的爹。

那陣子《少林寺》在羊莊露天電影的熒幕上接連播放,我和同學(xué)看得如癡如醉,并一直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擁有那樣的神功。每天,我走在路上,或蹲在溝里拉屎的時候,目光總是在地上搜尋,希望能在某處草叢里,或廢棄的房屋中,撿到一本落滿灰塵的書,吹去上面的浮土,是一本武功秘籍,然后一個人躲起來廢勤學(xué)苦練。

而那本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籍我一直沒找到,直到有一天放學(xué)回到家,看到父親在院子里走梅花步,然后運氣,再接著一聲“哈”,馬步扎穩(wěn),雙手前推,繼而收回,背到身后。這時,劉叔走上來,朝他褲襠里一頓狂踢,爸爸的身體每次都被踢得飛離地面幾厘米,但臉上依舊看不出一絲痛苦的神情。

表演結(jié)束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收勢,站直,看著目瞪口呆的我,笑著問,知道這叫啥嗎?還沒等我開口,他就走上來,伏在我耳邊悄聲說,這就是失傳已久的中國功夫,少林絕學(xué):鐵襠功。

父親的話令我大為震撼,我嘴唇哆嗦著發(fā)不出聲。他又趁機問,想學(xué)嗎?我心跳加速,頭點的像小雞啄米。他反而哈哈大笑進了屋,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再提這茬事兒。

然而,父親的那句話卻像一顆珍貴的種子撒在了我幼小的心中,連上課都開始走神,放學(xué)回到家也不再去找朋友玩了,而是坐在凳子上發(fā)呆,幻想自己某天也練成了父親那樣的功夫,在學(xué)校里給同學(xué)們表演,場面蔚為壯觀,周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滿足于被踢褲襠了,為了顯示我比我父親的功夫更高,就用繩子從樹上吊下來一塊大石頭,指揮劉叔和老段把石頭使勁往后拉,然后一起松手,石頭帶著呼嘯,朝我撞來,哐當(dāng)一聲巨響,石頭的碎屑紛紛墜落,而我依舊紋絲不動,馬步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

大家都看傻了,現(xiàn)場一片沉寂,過了足足兩分鐘,眾人才緩過神來,響起排山倒海般驚呼與尖叫。那聲音經(jīng)久不息,連學(xué)校的老師都像猴子一樣興奮地跳起來拍手稱奇,校長更是屁顛屁顛地跑上臺一把握住我的手,為我頒發(fā)獎狀與證書,并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說,龍二真是個百年不遇的練武奇才,如今的鐵襠功已經(jīng)出神入化,過不了多久就會沖出中國,走向世界,讓那些藍眼睛、白皮膚的外國人見識見識咱們真正的中國功夫!

校長的講話滿懷激情,夸得口沫四濺。

每次想到這,我都會從癡想中咯咯笑醒,看到老師的粉筆頭正朝我臉上飛。

而每當(dāng)我鼓起勇氣,想問問我父親啥時候教我功夫時,他已經(jīng)又背著膏藥領(lǐng)著劉叔和老段出遠門了,一走就是一兩個月,而父親出去做的什么生意,我并不知道,媽媽也不讓我打聽,只記得他每次回來都是光頭,像個和尚,而原本裝膏藥的黑色書包里都是錢,倒在床上,媽媽的臉上掛著笑在燈下數(shù)。

那時候,我一直想不明白,父親出去一趟怎么會賺那么多錢,可我也僅僅只是好奇,并不真關(guān)心,心里想的盼的都是他什么時候開始教我鐵襠功,我想快點學(xué)會那項絕技,去朋友和同學(xué)面前顯擺??擅慨?dāng)我提起這事,他總是不急不慢,領(lǐng)我走到院子里,拿起一塊磚頭,或拎著錘子,二話不說,哐當(dāng)哐當(dāng)朝自己褲襠里一頓猛砸,看得我頭皮發(fā)麻,不由自主地夾緊雙腿,捂住了褲襠。

父親表演完畢,拍了拍手問我,厲害不?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轉(zhuǎn)身往堂屋走,我對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再次問,你準(zhǔn)備啥時候教我鐵襠功?

我也不知道為啥,每次只要我一提及想學(xué)鐵襠功,一向溫和慈愛的媽媽就會突然嚴(yán)厲起來,大聲制止,你敢!年紀(jì)輕輕學(xué)啥鐵襠功?好好讀你的書才是正事兒!

媽媽的態(tài)度令我大為沮喪,于是整天耷拉著腦袋,干啥都沒精神。有一次父親回來,冷不丁踹了我一腳,說,給老子支棱起來,別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熊樣,叫我還咋教你鐵襠功。

我媽不讓你教我。

你媽的話算個屁!

父親的話又讓我精神振奮了起來,為了讓他早日教我鐵襠功,從那之后我對他言聽計從,再也沒有跟他頂過嘴,且他每次回來,為了討他歡心,我表現(xiàn)得乖巧又懂事,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那時候,經(jīng)常會有一些所謂的親戚和熟人,提著雞蛋、罐頭或方便面帶著孩子來我家,卑躬屈膝,好言說盡,希望父親能收下他們的孩子:你吃肉,讓孩子跟著你喝口湯。

父親臉上帶著笑,指著我說,喏,我親兒子這么大了,我都還沒教他。

來人紛紛碰上一鼻子灰,出門轉(zhuǎn)身后,一個個都翻著白眼或咬著牙,有的輩分高的,就指桑罵槐,故意讓父親聽到,但他也不惱,反而笑著留對方吃過飯再走。直到對方頭也不回走遠后,父親才冷著臉對我說,看到了吧,人就這個鳥樣子,能用上你的時候你比他親爹都親,一旦發(fā)現(xiàn)用不上,你就連根鳥毛都不是。以后你長大了,可要防著這一點,不然會吃大虧!

說罷,父親爽朗的笑聲蕩漾開來,在秋日明晃晃的陽光下,一點點朝遠處飄。

他牽著我的手往院子里走的時候,我忍不住再次問他,什么時候教我鐵襠功。他捏了捏我的皮肉,用手拍了拍我的頭說,想學(xué)會那一招可要吃不少苦啊,你要先做好心里準(zhǔn)備。

我恨不得跪下來,向他保證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快教我吧!

父親微微一笑,說,快了。然后就進了屋,把我一個人晾在那。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在村頭站著,望向通往村外那條干巴巴的土路,盼著他的身影能夠突然出現(xiàn),然后大喊著跑過去,抱住他的腿。但大多時候,路上空空蕩蕩,連麻雀都不在那停留,只有偶爾風(fēng)掀起的土霧,以及土霧或暮色中,浮出一兩張熟人的臉,飄過來,又蕩過去,像平原上的鬼。

那陣子,因為我腦子里一直想鐵襠功的事,整天都睡不好,白天上課也總是恍惚,有時候耳朵里突然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偶爾又聽到極為細小和遙遠的聲音,像雷鳴一樣振聾發(fā)聵。

就在我感覺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父親終于開了口,說要教我鐵襠功。

那一年,我十歲,讀小學(xué)三年級,聽到這個消息,激動得差點沒暈過去。那天傍晚,我興奮地跑出家門,挨家挨戶,向我的好朋友和同學(xué)們報告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但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媽媽跟父親大吵了一架,她一邊吵一邊哭著質(zhì)問,孩子那么小,你干嘛要毀掉他?你的心真夠狠呀你干嘛要毀掉他?

那時候,家里的事還容不上我插嘴,我躺在床上,一片漆黑之中,聽到隔壁傳來咆哮和摔打東西的聲音,那聲音讓我害怕,我一直捏著自己的心,直到媽媽尖銳而絕望的哭聲響起,我知道是父親勝了,懸著的心才落下來。

后來我曾悄悄問父親,那一晚他是怎么贏的。他一邊剔牙,一邊用手指做出數(shù)錢的動作說,人活在世上,誰的這個多誰說了算。

父親說這話時一臉傲慢,我很不喜歡,但還是裝出一副很崇拜的樣子,因為他會少林絕學(xué)鐵襠功。

在正式學(xué)鐵襠功之前,父親不止一遍告訴我會遭很多罪,要受很大的苦,但是,當(dāng)他冷不丁讓我脫下褲子,用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一下子攥住我的蛋,使勁扯的時候,疼得我眼淚刷一下就掉了下來,繼而號叫著捂住褲襠,在地上打滾兒。這時媽媽從屋子里向我跑來,又迅速被我父親的聲音給綁住了腳,她立在我身邊幾米開外,一臉擔(dān)憂和焦急,又不敢再往前走半步,望著疼得滿地打滾的我又望著父親,撲通一聲跪下來,哀求道,建國,我求求你,你放過孩子吧,他還那么小,你不要毀了他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父親一臉不耐煩,把媽媽拽進了屋,鎖門的時候說,我教孩子功夫的時候你最好不要再跑出來耽誤事!

我躺在地上,從褲襠里傳來的疼朝周身擴散,像電流一樣忽高忽低,那一刻,我以為父親把我的蛋給捏碎了,后來發(fā)現(xiàn)并沒有。

十幾分鐘后,疼痛感弱了很多,但我還是不敢起,怕一站起來,又被他猛扯一下。

你現(xiàn)在要是不想學(xué),后悔還來得及。父親走過來,蹲下身。

我趕緊從地上站起,雖然已經(jīng)不怎么疼了,但渾身卻一直發(fā)抖,雙手也下意識交叉護在褲襠處。我怕父親不教我,我所有的夢都會在頃刻間成為一團泡影,于是用近乎大喊的聲音說,我不怕疼,我要接著學(xué)鐵襠功!

這時,屋里驟然響起媽媽的哭聲。我不明白她為啥突然大哭不止,直到多年后,才恍然意識到,那哭聲意味著某種不可更改的災(zāi)難正向我襲來,而我還傻乎乎地站在那,被自己對未來的幻想沖得頭暈眼花。

父親摸著我的臉,問,疼嗎?

不疼!我斬釘截鐵地說。

父親哈哈笑了,說,我知道很疼,但是,你要記住,不是我讓你疼的,是那項絕學(xué)讓你疼的,或者說,是你對功夫的渴望讓你疼的。那一招為啥會成為絕學(xué),就是因為很多人吃不下這份苦,忍不了這個疼。別人忍不了,你能忍住,就能成功!

爸爸說的有點繞,我也沒聽懂,但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就是我看的武俠電影里,每一個絕世高手的修煉之路都充滿了坎坷與荊棘,有的還九死一生,跟他們一比,我這點疼壓根算不得什么。

從那一天起,父親為了教我功夫,外出的時間變少了,劉叔和老段便隔三差五來我家,問父親什么時候出去,父親擺擺手說,咋,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p>

兩個人訕笑著,站在一旁觀摩我練功。

來,跟著練唄?父親說完,他倆后退幾步,彎著腰,夾著腿,手護住褲襠,嘿嘿笑著,說,大哥,我倆都不是那塊兒材料子。說著,兩人趕緊轉(zhuǎn)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烈日下,院子里的陽光滋滋冒火,我光著身,扎著馬步,蛋皮上綁著一根布繩子,另一端則綁了兩個秤砣,蛋皮被扯得足足有二十厘米,那感覺很難受,說疼也不是很疼,說不疼又扯得心慌,墜得難受。

這時,父親則坐在堂屋里的風(fēng)扇下監(jiān)督我,三兩只蒼蠅圍著他手邊的西瓜嗡嗡叫。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強撐著不讓秤砣碰到地面,因為哪怕無意間輕碰一下,似睡非睡的父親就會突然瞪大眼,飛奔過來,用手里的荊條朝我屁股上猛抽,然后時間作廢,重新再來。

這招一學(xué)就學(xué)了一年多,在這期間,我不知道為什么要一直扯蛋皮,我想學(xué)的是鐵襠功,又不是扯蛋功。每當(dāng)我向父親問出心中的疑惑,他總是厲聲打斷我說,咋恁多廢話,你教我還是我教你?如此整得我挺不好意思,于是便又一頭扎到了練功里,再也沒有多過嘴。

雖然我心存疑惑,但練功的熱情始終高漲不衰,每天一放學(xué),就跑回家,扔下書包,沖進屋里,脫掉褲子,把父親給我制作的那套裝備整上。期間,連媽媽喊我吃飯,我都嫌浪費時間,故意不吭聲,實在餓得不行了,才走出房間,看到什么吃的就往嘴里塞,塞滿后趕緊回屋接著練。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確實瘋狂,數(shù)九寒天的晚上,光著屁股亮著燈,在屋里扎馬步,褲襠里掛著秤砣,練習(xí)扯蛋皮,不到困得實在睜不開眼,或雙腿發(fā)麻撐不住,我絕對不會取下秤砣上床睡覺。

媽媽不止一次,用絕望的拳頭砸著飯桌發(fā)出警告,你早晚要死在那個混蛋父親的手里!

而對鐵襠功如饑似渴的我,根本聽不進去媽媽的話,每次她剛一張嘴,我就借故趕緊離開,留下她一個人坐在那兒抹眼淚。我知道,她一直想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考個好大學(xué),找個正經(jīng)工作,老婆孩子熱炕頭,柴米油鹽過日子??勺詮奈抑栏赣H會鐵襠功,并答應(yīng)教我之后,就意識到,我已經(jīng)不可能去過那樣庸常的人生了,我要像電影里的那些功夫高手一樣,身懷絕技,成為一代武學(xué)奇才,才不枉來這世上走一趟。

當(dāng)然這些我自始至終也沒跟媽媽講過,那時候我們之間根本交流不了,她一張嘴我就心煩,總感覺他是想拖我的后腿,不想讓我學(xué)會父親身上的功夫,而具體為什么她又欲言又止,我也說不清。

那時候我一心都在學(xué)功夫上,因為太過刻苦和勤奮,扯蛋皮的時間遠遠超過父親的要求,這導(dǎo)致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蛋一直都是腫的,很疼,白天的時候只能叉著腿走路,像一個荒誕滑稽的日本兵。

在一邊刻苦修煉,一邊對未來的幻想中,緩慢而艱難的第一年過去了,由于不要命地刻苦訓(xùn)練,我的蛋皮拽起來已足夠松弛,像皮筋一樣具有彈性。

父親望著他的成果,笑瞇瞇地走過來,一把抓住,猛一扯,蛋皮被扯得足足有半米長,松手的同時,發(fā)出“啪”地一聲脆響,而我的臉上,一點疼痛的波紋都沒有。父親滿意地點著頭,向我豎起了大拇指,說不愧是他的種,果然是吃這碗飯的材料子!

父親的夸獎令我激動不已,那感覺仿佛我已經(jīng)練成了鐵襠功,全校師生和羊莊的老老少少都翹首以盼,掌聲震天,呼喚著我快點登臺表演。

也別太驕傲,萬里長征,你這才邁出去第一步。父親的話像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澆了下來。

我趁機問父親,什么時候教我第二招。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學(xué)功夫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先跟著我和你劉叔,老段一起出去走走吧,俗話講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跟著我們一塊上路走,也是修煉鐵襠功的第二個階段,當(dāng)然,也是最為關(guān)鍵的一個階段。

我聽后耷拉著腦袋,父親問我是不是不想去,我搖搖頭,說,我還得上學(xué)啊。

上個屁的學(xué)???你上學(xué)為了啥,不還是為了考個好大學(xué)?考個好大學(xué)還不是為了找份好工作,多掙點錢?而一旦你學(xué)會了鐵襠功,那錢就會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往你口袋里淌,這是啥,這就是人生的捷徑!

不上學(xué),我媽會同意嗎?

你媽說的屁都不算。

那誰說了算。

誰這個多誰說了算!父親的兩根指頭又做出數(shù)錢的動作,同時露出猥瑣的笑容。

劉叔負(fù)責(zé)開車,父親坐在副駕上打瞌睡,老段和我坐在后排,長這么大,這還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既激動又興奮,尤其是想到這一趟走下來,等我回到家時,已經(jīng)練成了鐵襠功,學(xué)校的同學(xué)和老師以及羊莊里的男女老少都站在回村的那條路上,人群密密麻麻,現(xiàn)場鑼鼓喧天,像在歡迎一位凱旋的將軍。

想到這,我忍不住把頭伸出窗外,對著連綿起伏的群山大叫不止。

這時已是秋天,山坡上點綴著黃色的花,紅色的樹,黃色的草,遠遠望去,色彩相間,特別好看,尤其是在汽車的飛馳中,風(fēng)景像罩著一層薄霧。

我折騰累了,把臉貼在玻璃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車在山里一座廢棄的廟前停住,我剛下車,一股寒意就迎面撲了上來。

老段和劉叔正在往廟里搬帳篷和被褥,我跟著走進去,廟里很破很空,屋檐的瓦片像被狗啃過一樣參差不齊,石板的縫中,枯草到我腰那么高,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發(fā)出類似腳步的颯颯聲。

大殿里的幾尊泥塑神像,一個個也都齜牙咧嘴,看不出來是啥神。老段和劉叔跳到擺神像的臺子上,抱起來就往角落里扔,有的神像的頭被撞得稀爛,有的腿折了,搭在另一個神像的胸口,有的神像的屁股壓著另一個神像的臉……我看得心驚肉跳,而他倆倒像沒事人,一邊扔,還一邊笑著說,天冷了,我們行行好,把你們堆一起暖和暖和。

劉叔和老段把原本放神像的平臺收拾干凈后,就開始在那上面撐帳篷。

那一晚,我們四個人睡在一個大帳篷里,我一直貼著父親,半夜總是隱隱聽到那一堆缺胳膊斷腿的神像因痛苦而發(fā)出的哽咽聲。那聲音高低不平,忽大忽小,此后的好多年里,都一直在我耳邊回響。

第二天一早,老段拿著推子在我眼前晃,我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和劉叔的腦袋明晃晃的,像兩個燈泡。我正要笑時,就被父親一把摁在凳子上,老段拎起推子,三五下,又一個小光頭誕生了。這時,父親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件黃色的衣服扔給我,說今天你要穿這個,我打開一看,是一套僧人的行頭。

穿這干啥?

少多嘴。

待我們都穿好衣服后,老段拿出一個新車牌,把原本的車牌換了下來,開著車朝山海鎮(zhèn)走。

山海鎮(zhèn)位于太行山的深處,道路狹窄,兩旁高山聳立,直插云天,我坐在車?yán)铮粗窈蜕幸粯拥乃麄冐?,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發(fā)出聲。

快到山海鎮(zhèn)的時候,我們把車停在一片松林邊上,老段率先敲著銅鑼,去鎮(zhèn)子里散布消息,說少林寺的高僧來了,要在鎮(zhèn)子上表演少林絕技。老段走后約半小時,父親領(lǐng)著我,老劉背著膏藥,扛著兩個旗,用紅布兜著一個功德箱,開始往鎮(zhèn)子里出發(fā)。山海鎮(zhèn)并不是鎮(zhèn)子,更像幾個稀稀拉拉的山村連綴在一起。村子安靜得很,家家戶戶都是石頭房,門前古樹參天,雞鴨在下面覓食。

我和爸爸走到的時候,村頭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老人和孩子,還有一些正彼此攙扶著,陸陸續(xù)續(xù)往這邊走。

村頭殘破的戲樓上,老段擺好桌子,鋪上黃布,劉叔把兩面錦旗分別插在戲臺兩邊,上面幾個黃色大字分外清晰:但求天下無疾苦,福滿人間享安寧。

父親登臺之前,由劉叔先對其做一番介紹,說他是少林寺的大和尚,某某人的大弟子,得什么什么真?zhèn)髦惖南乖挕=榻B完后,父親便開始表演少林絕學(xué)鐵襠功。有時是老段上去,有時是劉叔,有時則是兩個人配合,用腳朝父親褲襠里狠踢,或用碗口粗的木棍朝父親褲襠里撞,令圍觀的群眾發(fā)出陣陣驚呼。

表演完后,父親舉著膏藥,說話不急不緩,問,有誰,或自己的家人,平日有頸肩腰腿痛的嗎,有的請舉手,可以上來免費領(lǐng)取少林膏藥,此膏藥乃是采用六十三種中草藥,運用古法,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天,熬制而成,對頸肩腰腿痛具有奇效。

雖然身處深山野村,但由于《少林寺》那部電影的熱映,大家對少林寺并不陌生,因此看到那里的僧人來了,不僅給大家表演絕技開了眼,還免費發(fā)膏藥治病,不禁心生感動,有的老人上來一把握住父親的手,說,善人吶!父親則回復(fù)一句,阿彌陀佛。而人群中有時也會有一些居士,看到僧人來了,很激動,主動掏錢往父親手里塞,說是供養(yǎng)一點香火錢。父親則趕緊擺手拒絕,說,不不不,阿彌陀佛,萬萬不可。

然后父親一副很感動的樣子,走到臺子的正中央,說,阿彌陀佛,感恩諸位,剛才有人要供養(yǎng)一些香火錢,我是萬萬不能接的,出家人的雙手不能碰錢,而我們這次出山,來到貴地,也沒有別的目的,主要是廣結(jié)善緣,為大家送藥治病,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最近寺里在重修藏經(jīng)閣,費用上比較吃緊,如果大家手頭寬綽,同時也想結(jié)此善緣,可以為寺院捐一些修建藏經(jīng)閣的香火錢,十塊八塊,五十一百都可以,捐多捐少全憑心意,凡是今天捐了錢的,到時候你們的名字都會被刻在功德碑上,立在藏經(jīng)閣的一旁,讓后人銘記的同時也等于在時時刻刻在為家人祈福,希望家人健康長壽、兒女事業(yè)順利、學(xué)業(yè)有成的,可以捐一些,到我們的功德箱里。

說著,老段就抱出那個功德箱,劉叔拿著紙和筆準(zhǔn)備記名字。而那些看了神功,領(lǐng)了膏藥,又聽說捐了錢名字會刻到功德碑上,能為家人祈福保平安時,一個個便爭先恐后,舉著錢,擠著往箱子里塞。

那天,我站在臺上,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一句話也說不出。

晚上回到荒廟里,他們幾個把錢倒在地上,一邊數(shù)錢,一邊笑著談?wù)摻裉焐胶f?zhèn)上那些捐錢的人有多傻,有的人竟然還大為感動,臨走的時候拉著他們的手流下眼淚來。這在父親他們看來,是如此的愚蠢又可笑。數(shù)完錢,父親說今晚帶大家去縣城大撮一頓,酒肉管飽!劉叔和老段很開心,而我則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陰沉著臉,坐在那堆缺胳膊斷腿的神像邊。

父親瞪著我,說你坐那干啥,還不快上車?

我不抬頭,也不說話,父親走上來,用腳踢了我一下,你死了嗎?

這時候,我內(nèi)心的委屈翻江倒海,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刷一下就流了出來,用手指著父親,吼道,騙子!

父親頓時愣住了,表情既詫異又震驚,就連一旁的劉叔和老段也突然定格在那里,滿臉驚愕地望著我。

啥?

騙子!

聽到這,父親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后,一臉嚴(yán)肅地望著我,質(zhì)問道,騙子?誰他媽是騙子?老子是個手藝人,老子是靠手藝吃飯的!要說騙,你這個狗崽子才是騙子呢!還沒開始學(xué)鐵襠功,就四處吹噓,等你練成了鐵襠功會有多么多么厲害,以此騙你的朋友和同學(xué)對你心生崇拜,言聽計從,整天像哈巴狗一樣圍著你!你自己呢?嘴上不說,心里倒比誰都喜歡被眾人圍著,抬著,巴結(jié)著的感覺???,你的淚為啥越流越多,肯定是因為被我揭穿了老底兒,就像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扯掉了內(nèi)褲,既氣憤又羞愧,那羞愧和氣憤就像沼氣池里的糞水,越憋越漲,最后終于憋不住了,才噴濺而出,就跟你現(xiàn)在止不住的眼淚一個鳥樣!

父親的嘴像機槍,對著我一陣掃射,我中彈后一轉(zhuǎn)身趴在那堆殘破的神像上大哭了起來。劉叔和老段見狀趕緊上來勸我,可無論他們怎么勸,都不能阻止我的眼淚。只有我知道,我突然大哭并不是因為父親吵了我,而是經(jīng)他那么一說,我才恍然意識到,好像我跟我所不恥的父親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貨色,父親騙別人的錢,而我是騙了別人另外的東西。

父親把我狠狠地羞辱一番后,就帶著劉叔和老段去縣城喝酒吃肉去了。我一直趴在那里哭,想哭到他們回來,可哭著哭著,就感覺眼淚哭完了,情緒也平靜了一些,于是站起來,走到荒廟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去。

那一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像一個明晃晃的玉盤子,懸在山頂上,我一直托下巴仰著頭,看到月光像一根根光柱,直直地朝我射來,我突然想起身,順著那些光柱爬到月亮上去,那里荒涼,遙遠,沒有欺騙,我也不再騙人。想到騙子,我突然心頭一酸,又想哭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風(fēng),黑云在天上疾走,不一會兒就把月亮吞了下去,山中漆黑一團,從林中傳來的風(fēng)聲似鬼哭狼叫,我突然有點害怕,趕緊回廟里,鉆進帳篷,用被子蒙住頭,既盼望父親能快點回來,又永遠都不想再看到他。

深更半夜之際,我聽到父親回來的聲音,他給我?guī)Я四滩?,漢堡還有雞肉卷,都是我最愛吃的。我不接,劉叔說,快拿著吧,肯定餓了,這么晚了,你爸帶著我們轉(zhuǎn)了好幾個地方才買到的。

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想接,又覺得不能,吃了就等于服軟了。我想說我不餓,剛一張嘴口水就流了出來,我趕緊去擦,尷尬得很。

這時,劉叔撥開雞肉卷的包裝紙后,遞給我,那香味熏得我再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接過來就開始狼吞虎咽。

吃飽喝足后我又困了,但就是睡不著,耳邊總是想起父親下午的那番話,想到自己和他們一樣,也是騙子的時候,心里就像貓抓雞撓一樣難受又說不出。

接下來的幾天我悶悶不樂,跟著父親他們又在山里轉(zhuǎn)了幾個村子,他們騙人的手法還是那一套,屢試不爽。有時候我真是不想再跟他們一起了,有好幾次我都想悄悄離開他們,獨自回家,可放眼望去,人生地不熟,又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那幾天我過得很煎熬,一直被父親的那番話折磨著。某個失眠的夜里,我突然意識到,要想摘掉“騙子”這頂能把人壓死的鐵帽子,不僅不應(yīng)該瞧不起父親,反而要繼續(xù)跟他搞好關(guān)系,早日學(xué)會鐵襠功,然后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悟性,爭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樣,到時候我把這項失傳已久的少林絕學(xué)展示給我那些朋友和同學(xué)們看,以此證明我并沒有吹噓,也不是騙子,這項功夫確實在我手中能達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的地步!

想到這一點后我的心情大為舒暢,在車上竟唱起了歌,他們?nèi)齻€紛紛側(cè)目,劉叔說,呦,龍二,心情不錯噢。

我嘿嘿笑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那天表演結(jié)束,回到旅店,我主動找父親道歉,希望他能原諒我。

父親瞥了我一眼,沒搭理我,這時劉叔趕緊過來敲邊鼓,說孩子小,難免會犯錯誤,一個人不怕犯錯誤,就怕認(rèn)識不到自己的錯誤,你看,龍二覺悟多高,才屁大一點,就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孔子說過一句話,知錯能改,孺子方可教也!

孔子沒說過這句話。我小聲糾正劉叔。

父親突然提高嗓門,孔子沒說過,莊子總說過吧,莊子沒說過,孟子總說過吧?孟子沒說過,你劉叔總說過吧?你劉叔為啥要說?還不是為你好?你還糾正你劉叔呢?別以為自己讀了幾天書就不是你了,我告訴你,要論真本事,你連你劉叔的一個腳趾頭都比不上!

父親劈頭蓋臉把我訓(xùn)一頓,然后示意劉叔和老段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再單獨教育教育我。

他們走后,父親的脾氣突然緩和了下來,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啊,你知道嗎,我其實對你一直都寄予厚望的,剛才的話,以及前幾天的話,你也不要當(dāng)真,有時候我看似在對你說話,其實也不全是對你說的,而是裝出個姿態(tài)給別人看,你懂嗎?

我點點頭,說,懂。

父親說,你懂個屁,你要真懂了,我叫你一聲爹。不過話說回來,你現(xiàn)在不懂也很正常,往后你啥也別多想,啥也別多問,我咋教你你咋學(xué),就夠了,有時候,面對一個高人,你越動腦子,就顯得越蠢!明白了嗎?

我光點頭,沒吭聲。

那天晚上,父親興致盎然,又開始教我鐵襠功了,他先是把我的上衣?lián)饋?,把一個松緊帶從我頭上套進去,繃在肚臍上方,然后命令我脫掉褲子,手從那個松緊帶上方穿過去,抓住我的蛋,連蛋皮一起往上一拉,兩顆蛋子就留在了皮筋上方,同時蛋皮像一層肉墊子,擋在我的小鳥前面。

父親操作完這一套流程后,說,現(xiàn)在知道第一招為啥先教你扯蛋了吧?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蛋子和小鳥,只要把這兩個東西保護好,再加上你劉叔和老段的精準(zhǔn)控制,就會萬無一失。

這時,他命令我扎好馬步,并喊來劉叔,讓他朝我褲襠里踢一腳。

父親的這句話頓時讓我緊張了起來,別啊,你光教了我扯蛋,可還沒教我真正的鐵襠功??!

我的聲音顫抖著,帶著求饒,父親跟沒聽到一樣,給劉叔使了一個眼神,劉叔一臉壞笑,走上來,他穿著尖頭皮鞋,在燈光下,明晃晃的,像一把尖銳而鋒利的武器。他二話不說,朝我褲襠里就是一腳。那一瞬間,我感到屁股一緊,小鳥也像受驚的烏龜一樣迅速縮到了殼子里,在他的腳碰到我褲子的一瞬,我心想完了,這一下不把我踢死也把我踢殘廢。

一腳踢完,我嚇得雙腿打顫,而一旁的他們仨卻哈哈大笑,我這才意識到,一點也不疼。我撓著腦袋,想不明白為啥劉叔明明踢了我卻一點也不疼,難道我已經(jīng)練成了鐵襠功?

遠著呢?父親說著,把我的蛋皮放了下來,把那個松緊帶收走后說,看你那個慫樣,還得多練膽,但眼下關(guān)鍵的是要學(xué)好腹語,鐵襠功講究的是上下左右,前后配合。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啥叫腹語,結(jié)果父親說,老劉,你來踢我一下。劉叔上前,一腳下去,父親的身體往上一顛,同時發(fā)出“嘭”地一聲。然后父親問,聽到了嗎?我點點頭,父親又問,為啥踢你沒有聲音?我搖搖頭。因為你還不會腹語。

經(jīng)過父親的反復(fù)講解,我才隱隱約約弄明白,腹語是咋回事兒,但與此同時我更疑惑了,心想,這學(xué)個鐵襠功咋恁麻煩呢?一會兒扎馬步,一會兒扯蛋皮,一會兒還要學(xué)腹語,而學(xué)完腹語,指不定還有啥稀奇古怪的花招要學(xué)呢!每當(dāng)這時,我又總會不自主地想起父親說過的那番話:啥也別多想,啥也別多問,我咋教你你咋學(xué),就夠了,有時候,面對一個高人,你越動腦子,就顯得越蠢!

是呀,我真不該想太多,只須按照父親的方式,早日學(xué)會鐵襠功,然后回到羊莊去證明我并不是一個騙子,才是大事。

意識到這一點后我很開心,然后就開始按照父親的方法學(xué)習(xí)腹語。

那天陽光明媚,我和父親他們開車來到木子溝,這里懸崖壁立,山峰高聳,非常幽靜,我們在村里健身器材的廣場上開始卸東西,由于劉叔前天扭傷了腳,我和老段身上的活就更重了,卸好東西插上旗,老段就拎著銅鑼去村子里喚人了,走了幾分鐘后又回來,說是忘記了帶鑼棍兒。父親把他罵了一頓,他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那天,父親在廣場上扎好馬步,喊老段上來踢,結(jié)果喊了幾聲老段都沒人吭聲,后來還是我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他才如夢初醒走了上去,抬腿就是一腳,父親的臉頓時縮成了核桃皮,身體像中電了一樣不停地抖。當(dāng)時劉叔站在我旁邊,他一拍大腿,說,壞事啦!

劉叔一瘸一拐來到人群中央,攙著我父親,低聲說,要不算了吧,今天不演了,收攤子?這時候老段也意識到情況不妙,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父親伸手推開劉叔,故作輕松,聲音洪亮道,老段,使點勁兒啊,繼續(xù)踢!

老段雖然叫老段,但今年也不過二十多歲,以前他爹跟著我父親跑江湖,后來年齡大了,讓兒子頂了他的班,因為叫順嘴了,一時不好改,所以就繼續(xù)把他當(dāng)老段叫了。劉叔后來告訴我,當(dāng)時我父親本來不想收他,后來想到劉叔也老了,以后把我培養(yǎng)起來后,總需要一個搭幫的,所以就留下了老段。

老段渾身發(fā)抖,不敢再踢了,但父親的命令他又不能違抗,于是牙一咬,眼一閉,又哐當(dāng)哐當(dāng)踢了幾腳,因為太過緊張,準(zhǔn)頭堪憂,我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臉又像核桃一樣皺了幾次。一旁的劉叔一臉痛苦,倒吸冷氣,仿佛每一腳都踢在了他的褲襠里。

那天的表演結(jié)束的比較倉促,父親神情凝重,艱難地走回到了車?yán)铮樦难澩韧铝?,劉叔把膏藥撒在了人群中,讓大家去搶,然后連旗和桌子都沒來得及收,就開著車,加足油門往醫(yī)院沖去。

車子駛離木子溝,父親再也忍不住了,開始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叫和哭聲,聽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旁的老段被這場面嚇傻了,跟著我父親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面對劉叔的責(zé)罵,他一個勁兒道歉,說自己今天不在狀態(tài),走神了,第一腳沒控制好距離,真踢上了,后面踢的時候心里害怕又緊張,一不小心又踢上了幾腳。

車子朝醫(yī)院飛馳的時候,我看到父親一直尿血,蛋也腫得像一個紅氣球。那一刻我腦袋發(fā)懵,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在醫(yī)院,醫(yī)生看了我父親那紅腫碩大的蛋后,很是納悶和震驚,說自己行醫(yī)多年,還沒見過能腫這么大的蛋,于是又叫來幾個同事,圍著父親,一邊感嘆一遍研究。那幾天,也有的科室的醫(yī)生滿懷好奇跑過來,對著父親的褲襠一陣觀摩后,說父親的蛋得深入研究,認(rèn)真對待,如果能就此寫成論文,發(fā)表在醫(yī)學(xué)界上的核心期刊,肯定能震驚醫(yī)學(xué)界!

父親感到他們是在羞辱自己,終于忍不住了,劈頭蓋臉把他們罵了一番,醫(yī)生見我們幾個都是光頭,還穿著僧服,一時搞不清來路,也沒敢還嘴,就散了。

住院期間,父親很狼狽,因為傷勢嚴(yán)重不能穿褲子,尿尿的時候鉆心地疼,而最令他尷尬的是,也不知是被老段踢壞了哪個閥門,大小便也不再受控制,有時候正說話或吃飯呢,感覺屁股下一熱,就知道又壞了事。

每次,都是老段負(fù)責(zé)清理和擦拭父親的屁股,洗床單。剛開始父親有點不好意思,總是用手遮著臉,但很快,也就釋然了,并在老段幫他清理屁股和床單的時候問,臭嗎老段?

老段說臭。

媽的!臭也得給我忍著,別忘了,可是你把老子踢成這樣的,要是好不了,你就得給老子擦一輩子屁股!

老段一直點頭稱是是是。過了兩天,老段再幫父親清理屎尿的時候,他又冷不丁地問,臭嗎老段?

老段挨了幾次罵,也機靈了,說,不臭不臭,一點都不臭。

父親很高興,哈哈笑了,說,不臭我就多創(chuàng)造機會讓你多收拾幾回。

老段一臉苦相,拿著床單走出病房后長嘆一聲。

眼看著,父親的傷勢一天天好轉(zhuǎn)了起來,有時候還能下床走兩步,但大小便依舊在床上解決,他背著老段告訴我和劉叔,剛開始是真控制不住,后來沒幾天就控制住了,但能控制了的時候,反而又不想控制了,就想通過這個,好好惡心惡心老段,讓他長點記性。

父親說這話時一臉竊喜,仿佛在做一件極為好玩的游戲。

那天,劉叔和老段出去買飯,病房里就剩下我和父親。我走過去,坐在床頭,說,有個事兒,這幾天一直憋在心里,再不問就要把我憋死了。

啥事兒?

你不是會鐵襠功嗎?怎么會傷這么重?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大意了。

什么意思?

就是藝高人膽大,最近幾次表演的時候我都沒扯蛋。

父親看我還是沒聽明白,就繼續(xù)說,鐵襠功的第一步不是扯蛋嗎?就是把蛋扯到肚臍上,用松緊帶繃住,如此一來,既給小鳥前面加了一層墊子,又通過移位,很好地保護了蛋子,這樣弄好后,即便對方真的踢到了褲襠,也不會有什么大礙。但是,這次,我大意了。父親長嘆一聲,連連搖頭。

什么叫真踢到褲襠?你到底會不會鐵襠功?

當(dāng)然會!

會鐵襠功怎么還會傷這么重?

但鐵襠功屬于一種表演。

啥叫表演?

就是演戲,每次踢的時候,看似踢到了,但其實距離皮肉還有幾毫米,然后我身子往上一顛,再通過腹語發(fā)出一聲類似真踢到褲襠的聲音,以此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

父親說這話時嘴巴貼在我的耳朵上,聲音極低,但于我而言簡直猶如晴天霹靂。一時間,我張口結(jié)舌,呆愣在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那番話又是如此清晰,一直在我耳邊回蕩。這一次,我沒有再大喊大叫著質(zhì)問父親,而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穿過隧道一樣陰冷漆黑的走廊,來到人群熙攘的大街,腦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里去。

智啊威,1991年生于河南。小說刊發(fā)于《中國作家》《天涯》《青年文學(xué)》《山花》《牡丹》等刊,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解放動物園》。2023年參學(xué)于嵩山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