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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4年第2期|李一默:對岸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2期 | 李一默  2024年02月18日08:21

第二次見面,還是在公司對面的咖啡館,呂念帶了花,抱在懷里,很大一束,大得呀,幾乎看不見他的腦袋了。他把花送到岳小云面前,笑著,不說話,兩只眼睛粘在她身上。這還是第一次有男人給岳小云送花,含義自然不同。

岳小云說:“咱倆上周才認識?!?/p>

“那有什么關系?一回生二回熟嘛?!眳文铋_門見山,“我對你的感覺太好了?!?/p>

岳小云不接受,但也沒明確拒絕。她只是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因為正事還沒說,她也不好說什么。但這似乎進一步縱容了呂念。他又掏出一個黑色盒子,打開,是一條亮晶晶的手鏈。不容岳小云多想,呂念已經把手鏈捏出來,要給岳小云戴。

“戴在你手腕上,它才好看,才更能顯出它的價值?!眳文钚Σ[瞇地說,“來來來,你得成全它呀?!?/p>

岳小云疑惑,嘴里怎么吃了蜜?頭一回見面,也就在幾天前,他彬彬有禮,跟她談合作事宜,甚至還有一點兒緊張,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岳小云對他的印象還蠻好的,她向同事丁薇交代完正事,還特別說明了這一點。丁薇是這樣回應岳小云的:“他那是熊瞎子學繡花——裝的?!睋?jù)丁薇說,她是在一個飯局上認識呂念的,此次合作正是她一手促成的?!澳闾幪幘椭懒?,用不了多久,下回,你就了解了?!倍∞庇玫氖侵椎目谖??!安贿^呀,他這種人,正好治治你?!倍∞庇盅a充。岳小云火速回擊:“快閉嘴吧你,本來就是你的事,不感謝也就罷了,還拿我取笑,下次我可不替你了?!?/p>

可這次,丁薇又“臨時有事”了。岳小云性格隨和,人特別好說話,其實是一副熱心腸,不會拒絕別人。

花和手鏈,岳小云自然不會收。雖然呂念攻勢猛烈,她對他印象也不差,但她不會快速就擒,這樣顯得她也太不矜持了。再說了,出來跟呂念見面主要還是談正事,完成丁薇托付的任務,她可不想公事私事混為一談。

也就在上個月,開完例會,公司負責人老張又補充了一個idea,“現(xiàn)在是視頻時代,我們不能落伍,找個公司,加大力度宣傳一下,從教育理念、學員素質、教師形象、辦學環(huán)境、師資力量、社會認可等多個角度切入,全面、深入、立體地呈現(xiàn)。”老張講話一套一套的,他說一句,丁薇就在筆記本上記一句。其實,他們公司規(guī)模不大,十多個人,一個財務,一個前臺,剩下的都是授課人員,因為地段好,生源一直不斷,效益并不差。岳小云覺得,其實沒必要如此宣傳,當然,她的話沒有任何分量。

“看看你們拍的視頻呀!上次就沒帶,這次不會又忘了吧?”岳小云把話題拉回來。

呂念笑著說:“那不能呀,再忘了就說不過去了?!币贿呎f著,一邊已經打開平板電腦,給岳小云介紹。樣片全景式的,就是角度和視野比較開闊的那種,還有直接講故事的,有點兒紀錄片的感覺。不管哪種,畫質沒的說,賊清晰。

岳小云不懂這些,她問呂念有沒有推薦的。

呂念指著屏幕,上半身有一點點下沉,跟岳小云挨得很近。岳小云的頭發(fā)又黑又密,之前都是散開的,為了這次見面,專門盤成了一個蝴蝶髻,看起來十分清爽,發(fā)髻中間還插著一支粉色發(fā)簪。

呂念說要看你們公司的具體情況。岳小云不說話。呂念突然又說,不過,看不看都沒關系。岳小云詫異。呂念笑著說,主要看你就好了。岳小云心想,這是哪跟哪呀?嘴上說,你這越扯越遠。呂念說,又沒什么事,那就扯吧,扯上天,還能摘顆星星送給你。岳小云說,這也太貧了吧。她很快把剛才的話又拾掇起來,還是先看看選哪個吧。呂念說,這得你決定呀。岳小云說,我也決定不了。她沒告訴呂念,主意還得丁薇拿,更準確點說,得老張定。

呂念似乎看出了端倪,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岳小云說,我只是一個小蝦米,連兵都算不上,還是被吃的那種。呂念說,岳老師你也太幽默了。岳小云用余光掃了一眼花,說沒你幽默。呂念嘿嘿地笑了,他可太喜歡這種感覺了,他可太喜歡眼前這個姑娘了,他現(xiàn)在才明白丁薇跟他說的,她骨子里可爛漫著呢。岳小云身上有一股香味,說不清是不是化妝品的味道,一個勁兒往呂念鼻孔里、嘴巴里鉆,趕都趕不走。岳小云頭上的發(fā)夾,那么小,那么可愛。呂念的心情特別愉悅,他感覺自己年輕了十歲。

當然,最后還是沒選出來。

岳小云也沒有立刻離開,呂念就知道這事又多了一分把握,就把頭一回見面藏在心里的話拿出來。岳老師沒有男朋友吧?呂念故意這樣問的,關于岳小云的基本情況,他早就從丁薇那里了解了七八成,他就想聽岳小云親口說出來。

有啊,岳小云說。呂念驚了一下,很快恢復鎮(zhèn)定,閱人無數(shù)的他從頭一次見面就知道她沒有,她只是在騙他而已。這個小丫頭片子,有點兒意思哈。當然,關系不到,這種私事是不會輕易讓外人知道的。

呂念又把花推過來,說怪不得拒絕我。岳小云又不說話了。這回,她是不知道要說什么。其實,她并不想答應,起碼不想立刻就答應,這種事,總不能見第二次面就確立關系吧,也太草率了,這與她慢吞吞的性格也不搭。但是,內心深處她似乎又不想拒絕,如果想拒絕,她都懶得出來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搞得像在相親。

呂念見她不語,很識趣地把話題岔開,七葷八素地瞎扯,還聊到了最近特別火爆的一部網(wǎng)劇。氣氛又一點兒一點兒回暖。這是岳小云沒想到的。來之前,她將自己繃成一只圓鼓鼓的氣球,注意力高度集中,她怕自己稍不留神就爆炸??傊?,她特別緊張,緊張又重視,她也不知道這種緊張又重視的心態(tài)因何而來。大概和見呂念第一面印象頗好有關?和丁薇說的話有關?和自己的年齡一點點大起來有關?一切皆有可能。

當然,她也知道,緊張的根源其實在于自卑,她怕被人家看不上、瞧不起,丟人現(xiàn)眼。她怕被剩下。她一向傳統(tǒng)保守又單純,膽子賊小,一直等別人主動,干巴巴苦等了許多年,果真無人采摘。她覺得自己都要枯萎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她可不能錯過。

而且,她慢慢也想清楚了,不光不能拒絕,自己還要適當主動一點兒,放開一點兒,勇敢一點兒,守株的結果只能等到死兔子,這個道理她還是知道的。要主動出擊,是河還是路,只有自己走過才知道。

所以,見面前,她還特意把自己捯飭了一番,照照鏡子,她很滿意,平時太懶,收拾完還能拿得出手見人。但緊接著,她就在心里罵自己太沒出息了,去給學員上課都沒這么重視。但她怎么也沒想到呂念會帶著花,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在心里還暗暗高興了一番。

眼看到飯點了,呂念建議一起吃個飯。岳小云向窗外看了一眼,殘冬的一抹夕陽,透出金黃的光,從兩幢樓之間斜斜照來。今天真是難得啊,平常這個點,岳小云還在上課呢。岳小云想了想,起身,說下次吧,晚上還有會議。呂念說,周末都不休息嗎?岳小云說,我們周末反而更忙,今天屬于特殊情況。呂念說,那以后多出來,再請你喝咖啡。岳小云說,下次該我請你了。呂念笑著說,我可記住你說的這句話了,然后用腦袋指了指花和手鏈。

岳小云看都沒看,說,不明不白,受之有愧。呂念就想說得“明白”一些、直接一些,可是轉念一想,很多事毀就毀在操之過急,又不是沒有先例。拿下岳小云,他大概已有八九成把握,這會兒著急反倒壞事,細水長流最好。

岳小云呢,自然也不喜歡閃電戰(zhàn),咋咋呼呼的,有要挾的嫌疑,很不自在。再說,她還不了解他呢,如果給她一些時間,她會考慮,或許還會答應,畢竟,她對他的印象還不錯。當然,現(xiàn)在肯定不行。呂念也是拿捏住了她的這種心理。

離開前,岳小云說:“這次好像又沒談成,下次直接去我們公司吧。”

“我都開始期待了。”呂念笑了。岳小云也跟著笑了。

果真,沒幾天,呂念又來了。不過,他直接來找丁薇談合作。呂念還帶了個攝影師,呂念喊他小李,扛著攝像機,晃來晃去,尋找拍攝場景和視角。當鏡頭對準某些授課人員時,有人看鏡頭,他就說自然一些,該干嗎干嗎,當他不存在。他不說還好,這樣一強調,大家反而不自在了。

岳小云上完課才知道呂念來了,已經快到中午了。她們吃飯是在樓下的集體食堂,打飯時,岳小云已經看見呂念和丁薇坐在一塊兒了,有說有笑。她有心過去打個招呼,最后還是獨自坐在不遠處。岳小云把目光一點兒一點兒延伸過去,穿透呂念的后背,跟丁薇的目光撞了一下,分開,又很猛烈地撞了一下。丁薇就朝她揮手,岳小云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走過去。

呂念看見岳小云,喊了一聲“岳老師”,拘謹又正式,好像第一次見面,客氣得很??蜌庖簿鸵馕吨嚯x。他比岳小云大多了,這么喊,岳小云特別不自在,這與上次見面的感覺嚴重不符。搞不懂他為啥這樣。丁薇早已笑得花枝亂顫了。

岳小云沒說話,瞪了她一眼,坐在她旁邊,跟小李面對面。小李眉目稚嫩,看上去比岳小云還小,他穿著公司統(tǒng)一的服裝,紅色短袖,胸前還印著字,龍飛鳳舞的,細細一看,是“念響”兩個字,肯定化用了“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岳小云無心吃飯,今天中午的飯難吃死了,菠蘿咕咾肉太酸了,干鍋土豆片都要煳了,青菜豆腐湯是涼的。

呂念不看岳小云,一直在跟丁薇說下午如何拍攝的事,好像他和岳小云前兩回見面是不存在的,要存在也與拍攝無關,而是他與岳小云的一次秘密約會。

這翻臉也太快了。岳小云憋著一股氣,一句話都聽不進去,覺得自己特別多余。她打開手機微信,才發(fā)現(xiàn)呂念早就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是一張她上午上課時的照片。照片是趴在后門拍出來的那種,稍微傾斜,照片邊緣帶一圈后門玻璃的方框,幾個學員的背影以及黑板都做了模糊處理,而一身正裝的岳小云則被清晰地凸顯出來,大方又優(yōu)雅,面帶微笑,正有聲有色地講解如何提高團隊協(xié)調合作能力。

呂念還在照片下面附了這樣一句。

“遠看滿山云不動,才知云在我心中。”

被呂念改得變了樣,失去了原詩的韻味,卻攜帶著新的含義,朝岳小云撲面而來。虧他想得出,矯情,做作,可笑??稍佬≡七€是有一點兒感動,沒抬頭,偷窺呂念。

自從第一次見面加了微信,呂念就沒怎么跟她聊過,呂念并不主動。加好友后,她翻呂念的微信朋友圈,三天可見,什么也看不到。而她把朋友圈設置成半年可見,故意把她的生活裸露于他,還有若干花草圖片,配以大量古詩詞,或哀傷或明麗,意境大都極美。她的意圖再明顯不過。除了花草,偶爾也有公司的照片配文字,那是在丁薇的強制要求下發(fā)的,用以招收學員。只是沒有個人照,她不喜歡發(fā)照片。岳小云不知道呂念有沒有翻看她的朋友圈,他沒留下任何點贊和評論。

呂念和丁薇還在繼續(xù),其實所談無非就是把那些話再重復一遍。

岳小云給呂念發(fā)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算作回復。然后聽到呂念的手機響了一聲。呂念沒動。岳小云就又發(fā)了一個,聽到手機響了一聲,岳小云緊接著又發(fā)了一個。連續(xù)三個。呂念終于掏出手機,看了看,卻又放回口袋,并未抬頭,余光都沒往岳小云這邊掃一下。自己一張熱臉貼上去,竟是這般下場,岳小云的心涼了一大半,怨氣越疊越高,快要從頭頂冒出來了。她連招呼都沒打,站起來就走,一路走一路想。也許因為有旁人在場有所顧忌?也可能是上次出師不利,勇氣受挫,轉變策略?也許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沒那意思?但如果沒意思,發(fā)詩干啥?前幾天那花又是怎么一回事嘛?

宿舍里有人在午休,岳小云小心翼翼爬上上鋪,回想這幾天自己的狀態(tài),越想越別扭,還有一點兒委屈。睡在她下鋪的丁薇,平常都要午休的,今天也一直沒回來。

說起來,岳小云還是在大學時有過那么一點兒戀愛的體驗,短暫得都來不及回味,每次念及,她都為之遺憾。她自己都不清楚那到底算不算戀愛。從本省一所一般的二本院校畢業(yè)后,岳小云加入考編大軍,山西老家及周邊幾個城市的事業(yè)編制考試都參加過,終究也沒能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她一邊工作,一邊復習再考,無暇亦無心顧及個人問題。

當然,其間,為了配合父母催婚,她倒也相過幾回親,都是見過一面后再無下文,或者她對人家不滿意,或者人家對她不滿意,彼此都能看對眼的幾乎沒有。但要說相貌,岳小云其實并不差,她不是那種乍一看很驚艷的女孩子,可是耐看,臉形瘦削,大眼睛,皮膚白皙,個頭雖矮了點兒,可身段勻稱,胸脯飽滿,到了腰身,突然一個陡坡,又收回去了,收得恰如其分。

“哎呀,看看這身子,多少男的饞著呢。”好幾次在澡堂洗澡,丁薇都這樣說她。

其實,岳小云的想法很簡單,二十五這個年齡,放在老家縣城,孩子都兩個了。她就想找個人,處處,覺得可以,就嫁,順順當當?shù)?,多好。不多考慮。與其他人不同,岳小云不恐婚,更不是不婚主義者,在外漂泊不定,她特別渴望婚姻,特別渴望穩(wěn)定的生活。

所以,她的相親肯定是奔著結婚去的,可工作太忙,根本抽不出時間,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相親,差就差在感覺上,其實男方條件都不差。而呂念的出現(xiàn),似乎是一個機會。雖然他有點兒貧嘴,心思也飄忽不定,可他畢竟是在乎她的,還主動跟她表白。當然了,她也私底下跟丁薇打聽過,呂念的條件并不差。她對他的感覺呢,雖沒那么強烈,但畢竟也有了一點星星之火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可現(xiàn)在,這火有點兒微弱,還不知道能不能燒起來。呂念并不主動跟她聊天,微信壓根就沒好好聊過一次,每次都是簡單的一個早安或晚安,像她手機里的鬧鐘,定時定點響一下,負責監(jiān)督她起床和睡覺。老沒意思了。別的也不說。除了幾句古詩詞,好像也沒什么可說的。但是,有總比沒有強。再者,呂念肯定忙,又不是只他們這一家生意,沒時間也正常,就像她忙起來顧不上喝水,顧不上吃飯,顧不上給遠在老家縣城的父母打個電話。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這些想法,時間像海綿里擠水,擠一擠,還是可以擠出來的,比如撒一泡尿的時間就可以發(fā)好幾條消息。他肯定對她失去興趣了,這才幾天啊。

岳小云總喜歡這樣胡思亂想,不受控制。還好工作占據(jù)了她大部分時間,也能分散注意力。她也就在閑時胡思亂想一下。

呂念等人下午就開拍。岳小云接著上午的語文課程,提到了信息收集和處理能力,還有閱讀欣賞和審美鑒賞能力,講到興致處,就多扯了一點兒。呂念帶著小李突然從后門闖進來。一進來,呂念讓小李把鏡頭全程對著她,好像要把她講課的全部內容、表情、語言、動作都拍下來,簡直就是在錄課嘛。而呂念扛著另一臺攝像機,一會兒前面,一會兒后面,在她的視線里晃來晃去。

岳小云怎么可能把他當成空氣?呂念已經在她心里放了一把火?,F(xiàn)在這把火燒起來了,卻是怒火。

“喂喂喂!”岳小云頭一回這樣喊呂念,“都沒法講了?!?/p>

這樣一喊,呂念等人,以及屋里坐的好幾個學員都怔了一下。時間靜止,氣氛有點兒尷尬。大家互相看著,一臉詫異,還以為私底下的小動作被發(fā)現(xiàn)了。岳小云捕捉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很快打破沉默。

“在剛剛的安靜中,你們是不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暗潮涌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岳小云繼續(xù)說:“古詩中的動靜結合,除了我們剛才講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所使用的以動襯靜手法,還有一種手法叫化靜為動,就是讓靜止的事物顯示出某種動態(tài)來?!比缓螅噶酥负诎迳蟿倢懴碌摹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又環(huán)顧一圈,“雖然你們沒說一句話,面無表情,但是你們的內心波濤洶涌,就像這句詩里寫的,水上疏影,不動卻又動,月下暗香,不流卻在流?!彼挚戳艘谎蹍文?,“當然,事發(fā)突然,拿你們舉例子可能不太恰當,主要是為了讓大家理解,動或者靜,都是相對的,沒有什么是絕對的。”

沒想到呂念卻鼓起了掌,還一直問小李剛才她講的拍進去沒。

晚上,呂念給岳小云發(fā)微信,約她吃飯。岳小云回復不去。她肚子里的氣還沒消呢。沒想到,呂念直接打語音電話,打了好幾次,岳小云才接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在虛擬世界里說話,呂念的聲音通過手機傳過來,輕飄飄的,失去了現(xiàn)實中的飽滿和磁性,感覺很不真實,岳小云好像在聽另一個人說話。

“來吧?!?/p>

岳小云不說話。

“快來呀,不遠,就在你們公司對面的閱香樓,咱上次見面的咖啡館旁邊。”呂念笑著說。

“不去?!?/p>

“你也不能太懶了。”

“你才懶?!?/p>

“你必須得來,你還沒請我喝咖啡呢?!?/p>

“改天吧?!?/p>

“岳老師說話不算數(shù)?!?/p>

“晚上還有事情呢?!?/p>

“哎呀,早點兒吃完就能回去了?!?/p>

“今天心情不太好。”

“你算走了大運了。我不光會看天氣,還會看心情。來吧,我給你調調,保準你開懷大笑,笑到停不下來?!眳文钚χf,“來呀,擇日不如撞日,我過去接你?!?/p>

“別呀。”岳小云喊。

岳小云的宿舍跟辦公室在同一樓層,如果沒課,大家一般待在辦公室,如果到了飯點兒,大家或者下樓吃飯,或者直接回宿舍。呂念下午拍完,早知道岳小云回了宿舍。

“那你得來,”呂念說,“你不來,我真的去找你啦?!庇悬c兒威脅和調侃的意思。

“我想一想?!痹佬≡茠炝?。

呂念不過分主動,也不放棄。可主動起來,死皮賴臉,完全不像樣子。其實,他是拿捏住了岳小云的心理。好像有一根繩子,一端在他手里,另一端已經在岳小云身上打了個小小的結。使勁拉拽吧,擔心把結拽開;不拽吧,又怕她自己解開結脫身逃掉。

岳小云猶豫著,從樓道回了宿舍,才看見腳上的一雙拖鞋穿反了,剛才跑出來接語音電話也是怕宿舍其他人聽到,著急了。

出門前,一向不化妝的岳小云,又捯飭了一下,還特意在羽絨服里套了一件雪紡剪花連衣裙,這是她在網(wǎng)上反復猶疑后拍下的,幾乎花去了她半個月的工資。可出了門,岳小云就后悔了,恨自己不猶豫,不矜持,冒冒失失就赴約,最恨自己不能自主。她感覺突然被一只巨手推入汪洋大海,先是推動,后來成了誘惑,誘惑著自己一點點往前劃。前面是什么,她為何會這樣,她均不清楚。從第一次見面好像就是如此。她其實并沒做好準備。但是,她好像著了魔,愿意受此牽引和誘惑,愿意往前游,因為她把這當成一個機會,或者,一場冒險的游戲,但是同時,她也意識到她正在喪失自我控制的能力,而成為對手的一只獵物。她甚至已經嗅到自己即將慘敗的氣息。她向來也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但很快她又安慰自己,沒關系,多年以來,她從未真正主宰過自己的命運,不差這一截。

呂念早就在閱香樓門口等著了,笑著,帶著她直接上了二樓的包廂。見面說話,兩個人反而客氣了。呂念問她有什么忌口的,她搖搖頭說沒有。呂念一口氣點了十多道菜。岳小云擔心點多了,也沒制止。菜很快上來,奇形怪狀的盤子堆滿桌子,呂念又把服務員喊來,給岳小云剝蝦拆蟹,還招呼岳小云多嘗一嘗,別跟他客氣。岳小云笑笑,心里想,他以為我真來吃飯的嗎?過了一會兒,有人推門進來,是呂念公司的拍攝人員,就在隔壁包廂,每個人都向呂念敬酒,幾杯酒下肚,紅色爬滿了呂念的整張臉。他們也向岳小云敬酒,嘴上喊著岳老師,眼神里卻是另外一層意思。她不能喝酒,婉言拒絕了好幾個人,覺得特別不好意思,不過,他們也并不介意,很快,像潮水一樣又退出去,呂念也跟著送他們出去。

原以為就她和呂念,這下,人盡皆知了,岳小云想。說他重視吧,兩個人吃飯居然還有旁人,而且還是他們公司的人,說不定約她吃飯也是捎帶的;說他不重視吧,他那么苦口婆心地單獨約她,雖然沒有當著他們的面正式介紹,卻還是有些故意要把她示眾的意思。

“我把他們都轟走了,趕緊回去給我剪片子。哈哈?!辈淮笠粫海瑓文钸M來說。

岳小云正靠在窗邊看外面。窗口對著大馬路,正是晚高峰,鳴笛聲亂響。太陽完全落下去了,天卻還沒黑透,陰沉沉的。那架連接馬路兩邊的天橋隱沒于晦暗中,有行人正從上面走來走去。

“我也回去了?!痹佬≡普f。

呂念居然沒挽留,他的眼睛紅紅的,嘴巴倒利索:“下次單獨約你,這次擠到一塊兒了。”呂念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緩緩吞吐。

“走不開就不約了嘛?!痹佬≡葡胫瑳]說出來。

兩個人很快又陷入沉默,好像上一次的見面是一個遙遠的想象,很不真實。

從二樓下來,呂念到前臺結賬。大廳中間有一個水池,一面背靠假山,不斷有水從上面落下,沖擊著池中的紅魚。另外兩個角放置了兩株植物,葉子很大,似乎是芭蕉,岳小云不由自主就想到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竟然盯著看了好久,完全沒注意站在身后的呂念。

“外面下雨了。”呂念說。

岳小云只是哦了一聲,有點兒悵然若失,好像剛從一場夢境中逃出來。

呂念的車在天橋下的停車場,岳小云站在閱香樓門口等著,不大一會兒,呂念就從車里帶過來一把傘。

“你先回去吧,等雨小會兒,我再走?!眳文畎褌銚伍_,像撐開了一個西瓜,墨綠邊緣,中間一片大紅,零星點綴了十幾顆黑籽。

岳小云想著晚上有事,可她卻又不好意思丟下他一個人。而雨,似乎更大了,門口臺階上飛濺起大片水花。

岳小云出門時特意穿了連衣裙,剛剛過膝,小腿肚子露出一截肉色打底褲,打底褲很薄,接近于透明。跟連衣裙一樣,她的一雙尖頭細跟單皮鞋也是頭一回穿,因為有點兒小,腳踝處磨得紅紅的,似乎有點兒腫脹。她如此重視和用心,哪怕委屈了自己,甚至還帶有某種主動獻身的意味。呂念看著,有一點點心疼,又不忍。他就把那些浮上來的念頭又壓下去。

岳小云拿過傘,走出去,雨滴砸落傘面,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沒幾步,岳小云回頭:“下次不能讓你請了。”

沒想到呂念突然跑了過去,鉆進傘底。

岳小云白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呂念把傘拿過來,右手撐著,左胳膊緊貼岳小云。一開始兩人還有點兒距離,上天橋的時候,呂念的左胳膊終于按捺不住,輕輕放在岳小云肩上。岳小云的身體只顫抖了一下,后來就平靜下來,任由他搭著。呂念比岳小云高出一個頭,她的腦袋剛好抵著他。呂念故意走得慢,心里一直祈禱雨再猛烈一些。就這樣,一直走過天橋,走下一級又一級臺階,到了馬路對面的樓下。

岳小云從傘里逃出去,站在樓門口,鞋子全濕了。

“腳冷不冷?”呂念問。

“不?!痹佬≡妻D身,一口氣跑進了電梯。

接下來每隔幾天,呂念就來找岳小云一次。岳小云有課的時候,呂念也來,只是不上樓,就在樓下的車里等著。等岳小云上完課,再去吃夜宵。吃完夜宵,呂念再把岳小云送回來。

每次都是呂念來找岳小云,她既感動又很不好意思。呂念的公司在東四環(huán)南路,而岳小云在西三環(huán)北路,呂念每次過來幾乎跨越了大半個北京城,路上又特別堵車。而且,每次都是呂念請客吃飯,還給她買衣服、鞋子、包包、化妝品等。

“下次我去找你。”有一次呂念把岳小云送到樓下,岳小云說。

“太遠了,不想讓你跑來跑去?!眳文钫f。

“哎呀,沒事的,”岳小云笑著說,“好多地方我還沒去過呢,正好去看看呀,老呂頭?!?/p>

才沒多久,岳小云已經給呂念取了不少昵稱,“老呂頭”是最主要的一個,因為呂念比岳小云大整整十歲。岳小云覺得喊“老呂頭”親切,而呂念也喜歡這個稱呼。呂念還說:“這個好,只要別喊成‘老驢頭’就行?!倍旱迷佬≡聘赂滦?。呂念尤其喜歡岳小云肆無忌憚地喊,她的喊里有一種特別的活潑和俏皮,無所顧忌,洋溢著年輕的氣息,讓呂念渾身舒暢,感覺春天在自己身上重新開放了。

不過,最后還是選擇在兩個人的中間位置——北海公園——碰面。說是中間位置,其實離岳小云更近一些。為了方便,呂念還給她辦了年卡,是全市所有的公園都可以免費逛的那種年卡。

呂念總要遲到,有時半小時,有時長達一個多小時。他比岳小云想象得要忙,他也并非主管那么簡單,整個公司其實就是他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他處理,而且,他與老張的關系也很好,甚至還有生意往來。這些,都是岳小云后來從丁薇那里聽來的。岳小云其實還有一些奇怪,他怎么就看上了她?她也來不及多想,因為兩個人正處于熱戀期。

呂念從來不跟她談工作上的事情,她也不問,甚至包括上次他們拍的視頻,里面有不少岳小云的個人鏡頭。他們聊的最多的就是戀人們最開始聊的那些,基本都是一些好聽的廢話,沒有什么實質內涵——當然,除了詩詞。岳小云是中文系畢業(yè),多少有點兒底子。呂念從一所??圃盒.厴I(yè),學的是傳媒,但年輕時喜歡看點兒書,尤其是詩詞,他喜歡詩詞的韻律,感覺特別美,有一種勻稱和節(jié)制。但工作后,辦公室里雖然擺了不少書,但幾乎不看,只起裝點門面的作用。

“如果不是你,我都想不起來自己還愛讀點兒詩詞?!眳文羁偸沁@樣說,“是你喚醒了它?!?/p>

可是,當聊詩詞時,也僅限于讀過或沒讀過,聽過或沒聽過那個詩人,蜻蜓點水一般,從來也不深聊,像談論天氣一樣,似乎詩詞只是兩個人打開話題調節(jié)氣氛的某種催化劑。每當呂念想讓岳小云給講講時,岳小云都拒絕,一是她不可能像給學員講詩詞那樣講給呂念聽,更要緊的是,她覺得詩詞不可講不可說,只能靠自己領悟,有三分領悟三分,有十分領悟十分,各自認領就好了,唯有各自認領才能與各自的生命發(fā)生聯(lián)系,否則,怎么講都未及圓滿。

“那你怎么還要講給學員?”呂念笑著問。

“兩碼事兒,”停了一會兒,岳小云又補充,“其實,我也并沒有多懂。想一想,挺矛盾的?!?/p>

他們沿著北海散步,繞一大圈,走累了,就停下來,看那些綠頭鴨踩在薄冰上,傻傻呆呆的樣子。時間充裕的話,他們就從北海公園出來,沿著護城河一直南下,一口氣走到天安門廣場。而更多時候,就在附近的咖啡廳喝咖啡,或找個電影院看一部浪漫的電影,或者去王府井大街購物,基本都是呂念給岳小云選衣服,刷卡給她買下。

有一回看一部愛情題材的電影,他們坐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燈一關,只有銀幕閃著光。男女主人公擁吻,呂念把右手放在岳小云的左手上。岳小云沒有特別異樣的感覺。她想起大學時在一次輪滑活動中認識的那個男生。她扶著墻一動不動,終于鼓起勇氣滑出去,將要摔倒的一瞬間。他突然抓住她,牽著她的手,帶領她滑了好幾圈。岳小云的心狂跳不止,她知道并不是因為輪滑。她以為她的戀愛會以這種美好的方式打開,沒想到,那次之后,他再無進一步的舉動。她曾多次重回輪滑場,想象他能再一次牽著她,帶領她,一直滑下去,有一次卻看到他牽著另外一個女生。岳小云的眼神中流露出巨大的失落,她感覺自己被遺棄了。

手只是一個開始。

有時候岳小云正笑著,笑到一半,呂念突然捧住她的臉,吻了上去。岳小云趕緊掙脫,說,老呂頭呀,這是在大街上啊。她越這樣,呂念似乎就越放肆,她越是矜持和謹慎,越能讓他感到激動和興奮。這也是岳小云不太理解的地方。除了偶爾帶那么一點兒輕浮的幽默,呂念其實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很沉穩(wěn),但在這件事上,他好像被點燃了,火熱,迅速,猛烈,身上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好像等不及似的,一步就要到位。她似乎漸漸也習慣了,而呂念也漸漸放開了膽子。那一次放映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她靠著呂念的一條胳膊,呂念一邊吻她,另一只手空出來,滑進羽絨服和毛衣,順著她的小腹往下游走,被她打掉,又鉆進來,又打掉,反復了好幾次,終究沒得逞。

“我不喜歡那樣?!焙髞硭麄兩⒉阶呃哿?,開鐘點房休息時,岳小云看著呂念說。呂念也就笑笑,沒說話,吐出一個很大的煙圈,被窗口吹進來的涼風打散。窗戶外面車流聲不斷,跟電視里一檔綜藝節(jié)目的聲音混在一起。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貪戀。

男女之間嘛,不就是那點兒事嘛,有什么呀!而同樣是男女之事,他不明白她為何一直拒絕。當然,她越這樣,越激發(fā)起呂念的某種征服欲望。不過,呂念的動作再沒有之前那樣猛烈了,好像在完成一個任務,比如吻她,就輕輕地,試探式地,甚至還帶點兒神圣,就像一個信徒親吻上帝那樣,除了虔誠的理性的崇敬,幾乎不附加任何情感。岳小云放下心來,但同時,她也特別糾結,這還是愛嗎?這有什么意思?話說回來,如果呂念那樣不對,那她這樣就是對的嗎?自此,她反而漸漸自責起來,心生愧疚。但是,呂念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每次跟他出去,再晚他也要把她送回來。

“你怎么又回來了?”岳小云一回到宿舍,大家總以一種頗為惋惜的語氣問她。在她們宿舍六人的微信群里,岳小云被大家稱為“好姑娘”。

“好姑娘,你看看人家丁薇?!庇腥苏f。

岳小云聽說丁薇最近又換了一個男友,

早就搬到男友那里去住了,極少數(shù)情況下才回宿舍。丁薇搬離的那天晚上,舍友還拿岳小云開玩笑呢:“呂太太,你什么時候也搬出去呀?”她回擊:“怎么,嫌我礙眼了?”丁薇倒是沒說話。她們都知道丁薇是宿舍里的交際花,見過各種場面的男人,感情生活搖曳多姿,大家早已習以為常。當然,丁薇搬出去,也是為了離新開的分公司近一些。

“萬事開頭難,都要親力親為的,你們懂什么。”丁薇這樣說。“聽聽人家這話,”大家就感慨,“怪不得老張器重呢。”岳小云就不一樣了,她已經在她們心中樹立起了堅固的人設,任由呂念如何糖衣炮彈,都不能摧毀。而她自己,似乎也不想破壞了這一形象。

很快到了三月份,天氣一點兒一點兒回暖,大地褪去灰色的外套,逐漸披上一層明亮的新綠。岳小云跟著呂念去了一趟郊外的圣蓮山。岳小云本來不想去,她和呂念由之前一天一次見面,變成一周一次,現(xiàn)在成了半個月一次。怎么說呢,關系有些微妙,但兩個人都沒有捅破。她也隱隱約約地覺察出,跟呂念的見面越來越像完成一個任務,想必呂念也是如此,所以才想著去郊區(qū)爬爬山,找找從前的感覺。還有一種可能,呂念從未得逞,大概再也忍受不了了,或許要捅破如今有點兒僵持的局面,爬山是要跟她說清楚,從此斷了交往。一開始岳小云不想來,呂念說有驚喜,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所說的驚喜。

傳說圣蓮山是太行山的一縷余脈,山高崖陡,景觀奇特。兩人坐纜車到達山頂,逗留片刻,還拍了照。岳小云想多了,呂念并未說什么,他心情不錯,看著山頂?shù)膹R宇,還想起了“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這句詩——實際上,山上哪有什么曲徑和花木,光禿禿的,只有更遠的山和更高的云。

兩人徒步下山,已近黃昏,岳小云感覺整個身體都要散架了。到了停車場,落日熔金,晚風吹來陣陣冷意,岳小云鉆進車里,想著呂念會跟她說點兒啥,沒想到他一言不發(fā),還打開音樂,放了一首特別舒緩的英文歌。

回去的路上,車不多,可呂念開得很慢,車如一條穿梭于山叢中的魚,七拐八拐,尋找去處和歸途。終于開進市區(qū),拐入東三環(huán),一路北上。馬路兩旁高樓林立,金光璀璨。

開了一會兒,岳小云才覺察出不對勁。方向不對吧?岳小云問。呂念把車窗放下來,他頭上很大的一片頭發(fā)被吹動。呂念說,帶你去個地方啊,不是說有驚喜嘛。

岳小云想起有一次呂念說帶她出去玩玩,結果去了酒吧。進去后,呂念舉起岳小云的雙臂,貼緊她的身體,跟隨狂亂的音樂,扭腰跳舞。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呂念還會跳舞,動作幅度極大,毫無美感。酒吧里聲音太吵,簡直能把耳膜震破,岳小云趕緊跑出來。

呂念追出去,笑著,明知故問,感覺怎么樣?再也不來了,岳小云瞪了他一眼,你也不能來。呂念很詫異地看著她,沒說話。那是岳小云頭一次覺得呂念有些陌生。

這次不可能去酒吧。岳小云知道呂念在北京有一住處,呂念從未說過,她也不好過問。

岳小云放下一點兒車窗,夜風漏進來,打在她臉上,她似乎有了那么一點兒醒意。高樓大廈亮著燈,大半個夜空明亮如晝。車正駛上高架橋,越開越快,橋下的公交車和行人,正一點點變小、遠去,融化在金色的夜里。

車很快開進一個小區(qū),停在一棟樓下。小區(qū)看著不錯,綠化也好,路燈明亮。岳小云下車,跟在呂念身后,他的身影與廣玉蘭和銀杏樹影疊在一起。

呂念刷卡進門,進電梯,刷卡按下按鈕。不知道他還帶哪個女孩子來過,岳小云腦海里突然蹦出這個想法。1903。這是房間號。呂念把門打開,房間暗黑,看不到里面,走廊里的光也只有一點點。呂念推著她,一點點往前,門在后面“砰”的一聲合上了。呂念肯定是故意的。他抓起岳小云的手,帶領她貼墻往前滑,然后突然停下,用兩只胳膊從后面死死捆住她。

岳小云反抗了,她不想這樣。呂念似乎很享受岳小云在他懷里的掙扎和悸動,連氣息也開始變得粗重,成群結隊撲打在岳小云的脖子上。岳小云喊老呂頭,眼里急出了一點兒淚水。呂念笑笑,抓住她的右手,找到了開關,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打開它?!芭尽币宦?,整個房間亮了。岳小云的眼睛也亮了,身體好像落在一片柔軟的沙灘上。客廳四周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和彩帶,陽臺放置一桌,桌上有蠟燭,還有兩個高腳紅酒杯。沙發(fā)上臥著一只巨大的毛絨獅子。

居然是這種俗套的驚喜,不過,岳小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房子看起來好像也沒多大,但肯定比岳小云那六人間強太多??蛷d拐角有一走廊,走廊兩旁各有臥室,開著門,里面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床,岳小云沒看見別的東西。

呂念去洗澡前,跟岳小云開玩笑說一塊洗,岳小云笑笑,沒搭理。她站在窗前,萬家燈火,近處金黃一片,遠處星星點點,有細碎的車流聲傳入耳中。有那么一瞬間,她突然有了點兒家的感覺??珊芸煊钟X得太不真實了。

她隱隱約約地預料到晚上會發(fā)生一些什么,想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就撥通丁薇的手機,沒人接。呂念洗完,穿著睡衣,從后面抱住岳小云,說多好的夜晚,留下來吧。岳小云從玻璃反光里看著呂念,他鮮有這般溫柔,眼神似乎再也沒有初見時那樣純粹。而且,岳小云注意到,他洗澡竟然沒洗頭,頭發(fā)還干著,似乎只淋了點兒水,厚厚一大片蓋在腦袋上,很不好看。岳小云沒說話,呂念又重復了一遍,收緊胳膊。你把我弄疼了,岳小云說。呂念笑了,松開她,眼神里忽閃過一道不易覺察的冷漠。

岳小云從洗手間出來,桌子上已經被擺滿了。看來呂念早有準備。除了盤子外還有瓶瓶罐罐,兩個很大的玻璃容器分外惹眼,其中一個玻璃罐裝滿紅色汁液,像某種酒。呂念示意岳小云坐好,他開始調酒。酒是鮮紅色的,比岳小云之前見過的所有酒都要濃稠。呂念加了一撮鹽,好像還有胡椒粉和幾種她不認識的配料,全部倒入調酒杯,輕輕搖晃,又加了一股檸檬汁,搖晃。一會兒又倒入另一個調酒杯,按剛才的方法繼續(xù)操作。兩個杯子如此倒騰了好幾回后,呂念才把酒倒入高腳杯。岳小云看著,只覺得呂念這手法一氣呵成,極為熟練。而對她來說,這樣的生活卻是陌生的,陌生中夾雜著一點新奇,似乎跟呂念這個人一樣,那種感覺不太好說。

岳小云盯著,杯中酒鮮紅熾烈,像剛剛從她身上取出來的一杯血。呂念把杯子推到岳小云面前,讓她嘗一嘗。岳小云蹙眉。呂念說,你這樣子,會錯過很多美味的。岳小云問這是什么酒。呂念說血腥瑪麗。岳小云說,怪不得看著像血一樣。呂念說,不能看表面,嘗一口。岳小云拿起杯子,只舔了一下。呂念笑著問怎么樣。岳小云說,感覺有一股微辣在舌尖顫抖,不像酒,就是有一點兒酸。呂念說,慢慢就習慣了。

岳小云又吃了一點兒鵝肝牛排和雞丁沙拉,口味還不錯。呂念拿起杯子,跟岳小云碰了一下,喝了好大一口所謂的血腥瑪麗,突然站起來,走到岳小云旁邊,俯下身,捏著她的下巴,嘴貼上去。他又要用這種方式吻她了。岳小云只覺得惡心,但呂念沒理她,一邊吻她,手已經順著岳小云的脖子滑下去。岳小云想站起來,呂念沒給她機會,他用手把她按在椅子上。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呂念貼著她耳際輕輕問。

岳小云搖頭。

“今天是我的生日呀。別走了,就當給我過個生日吧?!?/p>

岳小云想說話,可突然想起他給她買了那么多禮物,他過生日,她竟然不知道,不僅不知道,連一件禮物都沒買,她突然就有一些羞愧和自責。正是這羞愧和自責殺死了她。她不好意思甚至也不能拒絕他了。好像他給她買了那么多禮物,就是為了堵住她的嘴巴,讓她不能夠開口說話,讓她丟掉自己,服從他,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岳小云一動不動,似乎在償債。呂念的手很快化為一條蛇,在她身體上四處游走,經小腹短暫停留后突然俯沖向下。岳小云猛然驚醒,用手打掉他的手,好像打掉一個頑固的念頭,因為它很快又爬上來。兩只手暗中較量。她哪里斗得過呂念?呂念也并未使出全力,只發(fā)五分力氣,佯裝進攻,實則迂回作戰(zhàn),有時還以退為進。

岳小云方寸大亂,空出來的手尚存殘力,舞動起來,亂抓。她似乎意識到什么似的,同時,某種眩暈,十分猛烈地向她襲來,岳小云一點點變軟,貼著呂念的身體往下掉,兩只眼睛慢慢合上了。

岳小云常常夢見自己頭一次來北京的場景。

那是七月份的一天,凌晨四點多,岳小云從北京站拖著一個很大的皮箱出來,天還黑著,路燈發(fā)出讓人瞌睡的黃光。車站外的廣場上有人打地鋪,腦袋蒙在被子里,她生怕那人被來來往往的人踩到,想提醒一下,卻不敢。她的面試在上午十點,時間尚早,不知該去哪兒。天橋下有個賣小吃的中年婦女,岳小云買了一個巨大無比的煎餅,里面還卷著生菜葉和培根,花了多少錢她忘了,反正她覺得還不貴,挺劃算。

她很快吃完,站了一會兒,才猶豫著走進旁邊的快餐店,好像是一家牛肉拉面館,人不多,卻無空座,她又出來。馬路并不寬,延伸到很遠,路燈消失處好像就是世界盡頭。路上車也不多,她看見有人沿著人行道晨跑。她記得她一直沿著路邊漫無目的地走,一開始并不知道方向,借著天邊泛起的一點點的白,才覺得應該往西走。不知走了多久,馬路上的車一點點連成流動的線,天色也漸漸大亮,越來越白,兩旁的建筑和流動的人群很快被無邊無際的白色吞沒。世界被施了魔法,一下變白了。她看見一條白色河流在腳下涌動,她正走在上面。

而這一次,夢中的河流變成紅色,托舉著她,又吞噬了她。

她醒來時有些頭暈,想不起來昨晚喝了多少酒。天光大亮,穿透窗簾投射在地上,切割出規(guī)則的白色矩形,與周圍的暗色形成鮮明對比,被風一吹,恍如一個明亮的湖。再外一點兒,呂念開著窗戶,抽煙。見她醒來,趕緊過來,問她餓不餓,想吃點兒什么。岳小云不想說話。呂念坐下,挨著她,他聽到了岳小云的哭聲,突然意識到事情有點兒嚴重,似乎會朝著無法預料的方向發(fā)展下去,就好像突然打碎了一個花瓶,你并不清楚會摔出多少碎片。

但呂念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她一直拒絕,他肯定不會這樣。但是話說回來,即便現(xiàn)在沒發(fā)生,以他的本性,岳小云終究難逃。她又不是第一個。但他一直不明白的是,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她為何一直死死堅守?

兩個人同時沉默,但這種沉默與往日大為不同。過了好一會兒,呂念聽到岳小云問打算怎么辦。呂念只覺得此話并不妥當,已超越情侶范疇,而且還有提前定性的嫌疑,但是考慮到自己的手段并不光彩,他不可能就此辯駁,他把問題又拋回去,反問岳小云你說怎么辦。岳小云到底年輕,竟一時語塞,猶豫著,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當然,也是她真實的心聲,你會跟我結婚嗎?呂念的笑只藏在心里,臉上不動聲色,她倒想得長遠。呂念開玩笑說你居然愿意困在婚姻的囚籠里。

現(xiàn)在這樣不是挺好嗎?呂念如此說,岳小云就有點兒心灰意冷。而且,他竟然沒有絲毫內疚,笑意也從眼神中流出來,好像征戰(zhàn)成功,慶祝自己的勝利。說實在的,面對呂念的進攻,有好幾次她都快扛不住了,她也想過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她也沒有跟任何人包括丁薇分享過這件事,不管別人如何,她覺得那應該是結婚以后的事情。她就是如此傳統(tǒng)又保守,很多時候她其實告訴過呂念的,呂念并不能做到言行一致,所以,他絕對不會理解她的感受,當然,他也沒試著去理解。

但是,想起每一次呂念都把禮物強塞到她手中,同時也把一份愧疚感扔給了她,她無以為報,她就覺得她一直虧欠他,起碼在這段關系中,一個付出,一個接受,一個主動,一個被動。這種失衡的狀態(tài)一直折磨著她,她就想著做點兒什么補償一下,或者,證明一下自己?,F(xiàn)在好了,她獻出了自己,獻出了自己最為看重的。如此一想,她竟然有了那么一些安慰,內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但是,仔細一想,又不對,這好像是兩碼事兒。

她也不想就結婚問題跟呂念繼續(xù)糾纏,即便糾纏,終究也沒個答案?;蛟S答案已經很清晰了,只不過她不愿意面對,不敢承認罷了。呂念不想結婚,起碼不想跟她結婚。生活在這座快節(jié)奏的大都市,呂念這類人占據(jù)大多數(shù),而她岳小云,才是極少數(shù)。這么一想,她似乎才是不正常的那一類。但她還是想問,為了確認,或者說試探。

“你就說想不想娶我?!?/p>

“戀愛和結婚,兩碼事兒,現(xiàn)在這樣不是挺好嗎?”

“想還是不想?”

“想?!?/p>

“真想假想?”

“真想。”

呂念并沒那么堅定,岳小云苦笑了一下?,F(xiàn)在的他,不過是用語言的蜜堵她的嘴、亂她的心。而呂念想的是,與陷入囚籠不同,她竟然起了貪戀之心,還想著永久的婚姻。婚姻哪有什么永久?萬事萬物都不會永久。她真是天真又執(zhí)著,但正是如此,他卻不好脫身了。

他踱出門外,又點了一支煙。岳小云才不那么想,她因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而痛苦,也因不能為他做點兒什么而更痛苦更自責,但是,現(xiàn)在好了,好像是后一種更大的痛苦把前一種痛苦給覆蓋掉了,她沒有那么強烈的自責和愧疚了,她重新找到了自己。她失去了一部分,反而變得更加完整和強大,因為她在他面前又抬起了頭,而且她相信她是可以為他做一些什么的,雖然這種方式是強迫來的,是她不太愿意接受的,但不管如何,正是經由她,他才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兒離機場不遠,有的飛機起飛,有的降落。近處就是一片高樓,巨樹般緊緊挨著,壓迫感極強。幾只鳥卻在樓間自由穿飛,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漸漸看不見了。岳小云站在窗前,她要是一只鳥就好了,如果她是一只鳥,縱身一躍,也能消失于碧藍的天空,但是,她不會飛,注定活活摔死。岳小云不想了?,F(xiàn)在,她只想離開。

呂念端著早餐進來,面包片里夾著生菜葉和煎蛋,玻璃杯里不知道是牛奶還是豆?jié){。他的眼神平靜又疲憊,被滿足之后的空虛牢牢罩住,似乎再也不愿意向前動彈一下,直到新的幻想和欲望萌芽、生長、變大,他才能緩過來,重新振作起來。

岳小云穿上另一只馬銜扣樂福鞋,聲音很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雙鞋是呂念買的。呂念要開車送她,被她拒絕。出門前,呂念的眼神基本沒啥變化。事后的男人都這么絕情嗎?岳小云想起了電視劇里的那些橋段,沒再說話。電梯關閉的那一刻,她看見呂念正在打電話。

下了樓,攝影師兼職司機的小李,正站在車前等著。岳小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不知道如此送客他干過多少回了呢?岳小云轉頭就走,可小李已經跑過來,你要不上車,呂總能殺了我。他年紀輕輕就學會了嬉皮笑臉。岳小云不想為難他,他讓她想起了那些遠在縣城老家早早踏入社會打工謀生的表弟們,如果他們到了北京,大概也跟他一樣??墒巧狭塑?,岳小云就后悔了。她不該如此心軟,正是一次次的心軟害了她,她真是一點兒記性也不長。

小李的目光時不時從車內后視鏡傳過來,好像在觀察。一會兒,他把車窗打開,還把車里的音樂也打開,跟昨天呂念選的歌不一樣,熱烈歡快,節(jié)奏感也好,就是聲音太高,感覺整個車廂都要裝不下了。

在即將爆炸的臨界點,他突然又切了另一首,調子冷冷的,帶著點兒悲傷,深沉悠揚,特別緩慢,似在講述一個故事。好像專門為岳小云選的,她居然很認真地聽完。聽的過程中,她一直在打量他,想著是不是可以跟他說說話,打聽一下呂念。雖然剛開始呂念

很忙的時候,他也送過她兩三回,可他卻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好像很懂規(guī)矩似的——也不是懂規(guī)矩,是很懂事,刻意保持著距離。

沒想到這次他主動了,問她來北京幾年了,老家哪里的。聊著聊著,岳小云就把話題扯到呂念身上。呂念到了他嘴里成了呂總,他的頂頭上司,他說的時候很有分寸感,并不逾越,表現(xiàn)出一種與年齡很不相符的成熟和老辣。而且,他的語氣頗為自豪,臉上也露出羨慕的神色,不過也僅此而已,很快又把話題落到自身,說他來北京都快十年了,酒店服務員、保安、快遞員、客服等都做過,只是,每一樣時間都不長,也不喜歡。自己其實喜歡拍照,平時拍了不少,于是嘗試應聘了好幾家文化傳媒公司,終被留用,這才開始干這個。

很快就到了她樓下,小李先下來給她開門。當她轉身要走,他喊住她,從后備箱拿出一大袋東西,正是她平時愛吃的各種甜食,還有一束玫瑰,紅得耀眼,跟血腥瑪麗一樣紅,好像世界上只有一種紅色。她不要。他又把那句話拎出來,你如果不收下,呂總能殺了我。還是不可置疑的語氣,說完他就鉆進車里揚長而去。岳小云怔在那兒,她搞不懂自己這是怎么了,好像人人都能替自己做決定。

岳小云只用了兩天就緩過來了。兩天里,她沒聯(lián)系呂念,呂念也沒聯(lián)系她。連續(xù)一周都沒聯(lián)系。這要放在以前,屬實有點兒不太正常。以前,岳小云越拒絕,越吸引呂念,越能勾起他更大更深的征服欲望。現(xiàn)在連每天一條微信問候都沒了,好像故意要讓她一個人冷靜冷靜。岳小云呢,還在生氣當中,并不想主動跟他聯(lián)系,起碼要冷落一些日子的,讓他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在她中午才回去的那天,她的舍友,也并不吃驚,好像,她遲早都要邁出這一步,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區(qū)別。事實上,那天大家的話題并不在她身上,而在丁薇身上。丁薇好長時間都沒回宿舍了。有人說,她剛跟男朋友分了手,也有人說,被老張罵了一頓??偠灾∞边@段時間過得并不好。岳小云本來打算跟丁薇傾訴傾訴,既然如此,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大家都在談論丁薇,連一句話都懶得問她,她的事不值一提?她們平時嚷嚷也只是過過嘴癮并不走心?連好奇都只是蜻蜓點水。岳小云自然不用應付她們的眼神和嘴巴,反而輕松了,但同時,在慶幸之余又有那么一點兒莫名其妙的失落。

晚上上完課,岳小云還是決定去找丁薇。丁薇租房的地兒在三環(huán)與四環(huán)之間,周圍集中了很多中小學,這也是新公司選址于此的原因。進入一個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小區(qū),初極狹,越往里走越寬敞,不過路不太寬,早已被小車占滿,勉強可通人。路燈暗黃,吸引來一群夜蟲,胡亂飛舞。高大的楊樹榆樹已經超過了樓頂。

沒有電梯,樓道里的感應燈,有的亮,有的怎么跺腳怎么喊都不亮,岳小云把手機手電筒打開,終于到了四樓,敲了好久,丁薇才開門。岳小云一進來,就被一股什么味道嗆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捂住鼻子。一個男的光著膀子,腰際卡著一個藍色的盆,從岳小云身邊經過時,還看了她一眼,很快,一閃,進了旁邊一個小門,關上門,卻留著一道縫。岳小云跟著丁薇也進了一個小門,房間很小,只放得下一張不太大的雙人床、一個小桌子、一個立起來的小衣柜,僅此而已,總共也就六七平方米,居然要住兩個人。

岳小云問,這總共住了多少人?丁薇說十多個,一個小隔間一個,有的小隔間還住了兩個。岳小云想不到這要怎么住人,不說話,過了會兒,又問廁所在哪兒。丁薇用手指了指,一直往右,角落那兒,跟洗澡間挨著呢。岳小云退出來,旁邊那個小門突然關上了。她小心翼翼地往角落走,都快十二點了,洗澡間里還有人,流水嘩嘩,快樂的哼唱跟著溢出來。

岳小云關上門,突然看見蹲便里還有一團穢物,她按下按鈕,怎么也沖不掉,水花卻濺了她一鞋。她實在忍不了了,出來剛好看見丁薇。岳小云蹙著眉,用手指了指里面。丁薇一下就明白了,順手從洗衣機上拿了一個很大的盆,接滿水,沖了好幾次,勉強才沖下去。岳小云重新蹲下來,卻再也沒有感覺了。旁邊的洗澡間,已經關了噴頭,能聽到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還有輕微的呼吸聲,從呼吸聲判斷,應該是個男的。

這也太可怕了。岳小云壓抑著自己的感覺,只等著他穿好衣服,關上洗澡間的門,腳步聲一下一下漸遠,她才壯著膽子一下一下解決完。

岳小云的心里五味雜陳,她怎么也想不到丁薇會住在這種地方,這跟宿舍環(huán)境相比,簡直不要差太遠。她又想起剛來北京那會兒,面試了好幾個工作都不行,通過同學的朋友,也就是丁薇介紹,才進了現(xiàn)在的公司,管吃管住,一直干到現(xiàn)在,沒換過別的工作,自然也從未租房,免去了搬家之苦。丁薇人很好,跟她也聊得來。岳小云就感覺自己特別幸運。

丁薇已經換了一張床單,招呼岳小云坐在床邊。岳小云不知該說什么。丁薇早就看在眼里,她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她看出了岳小云的心思,倒水間隙,介紹說是那個男的之前租下的房子,他才搬走沒幾天,她也住不了幾天了。語氣頗惋惜。以丁薇的個性和經歷,類似分手這種事,根本不會傷及她分毫??稍佬≡七€是忍不住說,分了就分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吧。丁薇笑笑,才不是為這,這能算啥。丁薇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反而問她跟呂念怎么樣了。岳小云沒多說,就說好幾天沒聯(lián)系了。丁薇問,這么快就膩了?岳小云說也是,又說也不是。過了一會兒又說,如果不是他過生日,我也不會答應他。丁薇又笑了,你呀,如果他愿意,每一天都可以是他的生日。岳小云驚了一下,想想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刻意的安排,為達目標呂念真是不擇手段。她越想越氣。丁薇卻很平靜。她讓岳小云睡里面,她把邊。岳小云左胳膊頂著隔板,右胳膊挨著丁薇。丁薇說,這也沒什么,你不用太束縛自己,想咋來就咋來。丁薇用的是知根知底的口吻,其實,她早就聽說了。她跟岳小云不一樣,她無論如何都要自己做決定,也敢于做自己,萬事萬物都不能擋在她的面前。

但是,現(xiàn)在,她似乎讓工作擊倒了。也是在后來,岳小云才知道,如果不是原先的公司開不下去,丁薇肯定不會搬家。但那晚,丁薇并沒跟她多說,只說行業(yè)不景氣,讓她早做打算。至于老張,丁薇說她也好久沒見他了,只是通過電話聯(lián)系,但他什么也不說,不知道在忙什么。丁薇邊說邊嘆氣,這才是擊中她的大事。

后來,岳小云實在睡不著,坐起來,繞過丁薇,出去了。她心里堵得慌,只想走動走動??伤趺匆舱也坏娇蛷d,客廳也被隔斷成小隔間了。而這個時候,還有人在洗澡,只不過水聲極小。但洗衣機卻隆隆作響,應該在洗衣服,“嘩”一下,“嘩”一下。岳小云左拐右拐,好像來到了狹長的廚房。廚房關著燈,她找到墻上的開關,“啪”一下打開。灶臺上、墻上、地上的蟑螂突然四處奔逃,岳小云被嚇了一跳,趕緊退出來,卻聽到丁薇的聲音,你不睡覺跑這里干什么?睡不著,岳小云說。沒想到丁薇卻把她一點兒一點兒又推進去,一直到了窗口,指給她看不遠處的一棟小樓。那是一處灰色的小樓,位置挺好,開門即大街,特別敞亮??上ч_不了了,丁薇說。岳小云不說話,外面的高樓和更遠的天空被護欄切割成許多小塊兒,被夜風一吹,顯出某種恍惚的特性。

“回去吧,太晚了。”丁薇說。

岳小云沒動。廚房臺面上放著好幾個鍋,有的帶蓋兒,有的沒蓋兒,沒蓋兒的鍋里還有水。臺面一角落有一摞五顏六色的碗。還有幾個小一點兒的鍋,與各種菜刀、勺子、鏟子、鍋刷等,一塊兒掛在墻上。沿墻而下,放置著兩個垃圾桶,一個黑色袋子,裝廚余垃圾,另一個粉色袋子,裝其他垃圾。地面滑膩膩的,似乎跟油煙機上的物質一樣。

岳小云又想起那天在呂念家,種種場景,很不真實。

兩個人回屋重新躺下。過了好久,丁薇側著身子,看見岳小云眼睛睜得大大的。丁薇說睡吧。岳小云也說睡吧。像在宿舍里那樣??筛舯趥鱽砹藰O亮極響的呼嚕聲,一聲比一聲急,像吹號,到了頂點,突然中止,卻只安靜了五六秒,很快又響起,由低漸高,一輪復一輪,如此循環(huán)往復。

“還是搬走吧?!痹佬≡平K于忍不了了?!澳銇砀野?。”丁薇捏了一下她的手。

“好?!痹佬≡普f。

“冷戰(zhàn)”了整整半個月,岳小云沉不住氣了,主動給呂念發(fā)了一條微信,只有五個字:近來怎么樣?不出所料,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半天都過去了,沒有回復。就在她決定第二天去找他時,呂念回復了,也只有五個字:在外地出差。簡短卻正式,岳小云覺得陌生,她把將要發(fā)出去的“什么時候回來”刪掉,換成一個“哦”字,發(fā)了出去。大概在忙,呂念再沒回復。岳小云想著,不管如何,等她跟丁薇搬完家,肯定會去找他。

說是給丁薇幫忙,其實,大件兒早已被搬家公司的車拉走了,只剩一些零碎的小件兒,等著岳小云幫忙收尾。岳小云還看到一個男的,個頭兒跟丁薇差不多,長發(fā),戴眼鏡,舉止斯文,只不過面目冷漠,有點兒高傲的感覺。丁薇介紹,這就是她剛分手的男友歐陽海,在一家網(wǎng)絡公司上班,從事的卻是文字編輯的工作。岳小云不明白,既然分了,怎么又來了?分手后還能如此,換作她,是做不到的。岳小云吃驚之余,不免多了幾分感慨。

丁薇才不在乎這些,她正在打包她的鞋盒,十幾個鞋盒,捆成一束。丁薇說,也不知道,東西怎么攢著攢著就多了,這要是錢就好了。岳小云說是呀,剛來北京那會兒,我就拖了一個皮箱。

丁薇嘆了一口氣,搬家真麻煩,宿舍還有一些呢。歐陽海笑著說,每次搬家,衣服最多,那么多衣服,也穿不完。他正坐在兩個套起來的塑料小凳子上抽煙,丁薇瞪了歐陽海一眼,跟岳小云說,你說,他討厭不討厭?岳小云偷偷問丁薇為啥要分手。因為據(jù)她了解,她跟歐陽海從認識到分開都沒到兩個月。

丁薇倒是坦誠,說互相都看不上,在一塊兒只有折磨,沒意思。她又貼著岳小云耳際,補充道,就他那工作,也掙不下多少錢,感覺沒啥希望。岳小云沒想到丁薇會這么說。

剩下零碎物件,他們打了個車。在出租車上,岳小云了解到,丁薇只是把東西搬到了歐陽海那兒,至于她本人,想去就去,不想去則不去,再說,她還可以回宿舍。她目前有更要緊的事情,即面試,她告訴岳小云,已經有一家廣告公司通過了她的面試,崗位是行政助理,待遇還不錯。丁薇這段時間就忙這事兒了,只要定了,就從歐陽海那兒搬出來,在新公司附近找個住處。

“反正就是漂啊,住哪里都一樣,我不介意,他更不介意?!倍∞笨戳藲W陽海一眼。

“散買賣不散交情。”歐陽海笑著說。

“你也多投投簡歷,千萬不能掛在一棵樹上等死?!倍∞弊詈蠖谠佬≡疲肮ぷ鞅热酥匾??!?/p>

岳小云“哦”了一聲。

歐陽海搬到了亮馬河邊。丁薇笑著對岳小云說,人家可是寫小說的,為了體驗生活。岳小云悄悄說,沒看出來。丁薇說,我也沒看出來。

晚上,丁薇請客吃火鍋。丁薇和歐陽海面對面,岳小云坐在丁薇旁邊,剛開始,岳小云還有點兒尷尬,幾杯酒下肚,再加上丁薇一直說話調節(jié)氣氛,岳小云越來越放得開。她甚至敢跟歐陽海開玩笑。喝了酒的歐陽海臉通紅,時不時叮囑兩人快點兒吃,毛肚都煮老了。他就像個紳士,完全丟掉了高冷的一面。岳小云問歐陽海什么時候開始寫的。歐陽海撩撩頭發(fā),笑著說,這個問題太大,也有點兒俗了。

岳小云說,問題俗,回答可以不俗。歐陽海言歸正傳,說小學三年級秋天的某個深夜。這也太早了,岳小云表示驚訝。歐陽海說,那時候只有朦朧的寫作意念。岳小云說,為啥我就沒有?難道白蛇闖入你夢里,一下子開了竅?歐陽海說,沒看出來,岳老師還挺幽默。丁薇又插話,你沒看出來的多著呢。歐陽海說,就是想寫,沒別的。岳小云又問寫小說難不,歐陽海說不難,會胡思亂想就行。真的?歐陽海點點頭。

丁薇看了岳小云一眼,別聽他胡說八道。歐陽海沒理她,繼續(xù)說,胡思亂想不是貶義詞,嚴格意義上講,它是想象,是虛構,是一物有效抵達另一物或多物,就好像你從河的一岸抵達另一岸。重要的是抵達。歐陽海看著岳小云的眼睛說。岳小云說,看看你,我就隨便一問,你怎么還認真了,真無趣。丁薇說,他就這樣。

喝完兩瓶紅酒,三個人都有些飄搖。其間,岳小云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后,丁薇已經坐到歐陽海那邊了,兩人挨著,很是親密,看見岳小云也不避諱。歐陽海手里還夾著煙,他一口,丁薇一口。岳小云問丁薇你倆到底啥關系呀。丁薇說,沒關系。又說別太拘泥于形式。歐陽海上頭了,趴于桌沿,看著岳小云,猶如看著一個老朋友。歐陽海說,關系都很簡單,別添加任何注解,包括愛情,沒必要。跟小說一樣,愛情也是一種想象和虛構。歐陽海大概喝多了,眼神有點兒迷離,但表情剛正又嚴肅。

他又補充,只有婚姻才是切膚的、及物的。這句話岳小云同意。但她實在不愿意讓一個寫小說的人成為她的啟蒙導師,而且還是一個失去愛情的失敗者,不過,這也無所謂,畢竟,這是她第一次見他,估計也是最后一次了。

結賬時,丁薇和歐陽海反而客氣起來。

“別跟我搶,這頓飯算我的,”歐陽海說,“為了告別,更為了迎接新生?!?/p>

丁薇一把將歐陽海推開:“你可拉倒吧!我就搬家請你們吃個飯,整那么多詞兒干啥?!?/p>

三個人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歐陽海搭著丁薇的肩膀,岳小云走在后面。看著前面兩人,岳小云時不時就會想起呂念。她忍不住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你在干什么?上了過街天橋,靠著欄桿,三個人看腳下呼呼而過的車和天上的月亮。在城市燈火的映襯下,月亮也變了顏色,暗淡又渾濁,發(fā)出一團不知黃紅還是紫粉的光,魔幻極了。星光微弱,可見一兩顆,更多的,隱沒于更遙遠的夜空。

歐陽海點著一支煙,還是那樣,他一口,丁薇一口。他還問岳小云抽嗎,岳小云直搖頭。丁薇抽著抽著,突然哭了,原來她一直很清醒。歐陽海安慰她,不是剛找到新工作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句話像極了對愛情的總結。不過丁薇并不搭理他,歐陽海就抱著她,丁薇也沒拒絕。岳小云看著兩人,覺得這樣就挺好。呂念還沒回消息,岳小云又發(fā)了一條。她看著丁薇,被很多念頭覆蓋。她好想告訴她,她和她其實都一樣啊,而且,她比她還慘。但她又跟丁薇不一樣,她一直被推著往前走,被安排和指引,生活如此,工作如此,感情亦如此。她早已做不了自己的主。

過街天橋旁有一公交站牌,不時有公交車???,接走晚歸的人。

岳小云說:“我們下去坐公交吧?!?/p>

丁薇和歐陽海同時把腦袋歪過來:“去哪?”

岳小云說:“想去哪就去哪唄。”

“你瘋了吧,”歐陽海說,“現(xiàn)在都快十一點了。”

“我覺得挺好玩啊,”丁薇卻同意,“哪輛先來坐哪輛?!?/p>

歐陽海說,你們有病吧。但他還是跟著下樓梯,三個人搖搖晃晃的,很開心的樣子。不大一會兒,遠遠的,就看見一輛公交車開來了,也搖搖晃晃的。丁薇喊,啊,是雙層的!岳小云也看到了,在流淌著金色的馬路上,它飛速而來,腦袋上的紅色數(shù)字分外鮮艷。岳小云的眼里居然溢出一點兒淚光,它是來接她的呀,穿過多少街道多少路口多少人群,來接她的呀。

岳小云說:“你們看,它搖搖晃晃的樣子很可愛啊。”

歐陽海說:“你這個‘可愛’用得好,下次我把它寫進小說里?!?/p>

丁薇笑了:“別下次了,等下輩子吧。”

岳小云問為啥。

丁薇說:“從來也沒見他寫出來一篇完整的小說?!?/p>

歐陽海說:“我每天都活在小說里,它們全部都在我的腦海里呢,寫出來就死了。你完成了它,同時,也失去了它?!?/p>

岳小云問:“那你豈不是一直活在想象里?”

歐陽海說:“這么說也可以,但實際上是兩碼事兒?!?/p>

三個人上車,直接上了二層,丁薇和歐陽海坐在第一排,岳小云坐在后面,靠窗。窗口被她開到最大,夜風打在臉上,頂?shù)盟煲霾涣藲鈨毫?,不過她很開心。月亮似乎也變得明亮了,不知道是不是坐在高處的緣故。云霧散盡,遙遠的天空也出現(xiàn)了一條明亮的星河。

丁薇和歐陽海的腦袋靠在一起。

岳小云又想起了呂念,想起她坐在副駕駛位置而他開車的樣子,想起他帶她去看電影,去CBD看夜景,去三里屯逛街,去798看展,想起他突然吻她,想起他給她買了那么多禮物。他給她開了一扇窗,卻又很快關上了。岳小云努力不去想他,但她恨他,恨也是一種深的情感,它會提醒她其實她一直記得他,他不會也不可能從她的記憶里消失。

公交車每到一站,就停下來。公交車有終點。而此時此刻,她多么希望公交車能一直開下去。

岳小云是從丁薇床上枕頭旁的那個盒子里看到那張照片的。丁薇正站在呂念家的窗前,外面萬家燈火,丁薇手里舉著一杯酒,從顏色來看,岳小云覺得那就是血腥瑪麗。嚴格意義上說,這只是完整照片的一半,另一半被剪掉了,而照片中本該存在的另一個人,一個男人,只剩下了一只斷臂,而這只斷臂,正摟著丁薇的腰。照片上沒顯示日期,但也能猜測出應該是很早之前就拍下的,起碼在呂念認識岳小云之前。

岳小云的腦子亂極了,她不敢肯定那就是呂念。如果丁薇沒去面試,如果丁薇不讓她收拾宿舍里的東西,她肯定看不到這張照片,它會隨著丁薇搬離宿舍,從此從岳小云的世界中完全消失。但此時此刻,它像一片柔軟的葉子,正躺于岳小云的掌心,等待她的撫摩,或者遺棄。

岳小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剛學游泳的孩子,拼了命向對岸游,好不容易浮出水面,還沒來得及換一口氣,又被人狠狠一腳踹了下去,她只能使勁拍打水花,可身體卻越來越下沉。

她想給丁薇打個電話問問。昨晚她們還在一塊兒吃飯,飯后乘坐公交,那么開心,僅僅一個晚上,只因為一張照片,全變了。丁薇跟她說,呂念其實蠻厲害的,人家自己開公司,比咱們強。呂念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他家庭條件也沒有多好。丁薇也曾跟她說過,要是能跟呂念走下去,也不錯。

岳小云還想著把她的悔恨、她的不甘、她的困惑,關于她一切的隱秘,全都告訴丁薇,如今,這叫她如何張口?

當晚,岳小云沒問丁薇,她也并沒把照片放回去。大概時間久遠,丁薇自己也忘記了曾有過這么一張照片,她居然好幾天都沒發(fā)現(xiàn)。直到她搬離宿舍,去找歐陽海的那天晚上,才給岳小云發(fā)了一條長長的消息。

“小云,不知怎么跟你講,才選擇這樣一種方式。這幾天,面試之余,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情。從一開始,我不該把呂念介紹給你,或者說,把你推給呂念。不管如何,這都不重要了。這個事情確實怪我。關于你想要什么,是我過度相信自己了。你沒錯,你善良又熱情,又堅持自己的原則,只不過,從另一方面看,漂泊不易,誰都想著抱團取暖,也是各取所需。跟你認識快三年了,我發(fā)現(xiàn)我們原來那么的不一樣。我只想說,別依附于任何人任何物,永遠別被困住。路還很長,千萬別著急,時間會給一切以力量。至于我和呂念,都是過去的事了,有一點我可以跟你說,是我甩的他。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太多?!?/p>

岳小云不知怎么回她。

好像說開了一些事情,又好像并沒有。不僅沒有說開,那些盤踞在心頭上的事,反而被更大的烏云籠罩。似乎再也說不清了。她甚至想到,兩人沒有交集,可能再也不會見面。很多人就是這樣走散的。

但是,丁薇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異鄉(xiāng)漂泊,她拎得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能長久。她其實沒那么單純的,她的目的非常明確。她本來就是沖著結婚去的。而呂念,恰恰滿足條件,也適合她。只不過,呂念沒想那么多,更沒想那么遠,他就是一時興起,玩一玩罷了。

接下來幾個星期,岳小云一直忙于找工作和搬家。這兩件事讓她頭疼不已。她投出去幾十份簡歷,面試通知寥寥。而搬家又跟工作高度關聯(lián),工作沒找下,搬家就提不上日程。

盡管如此,她還是時不時查看一些租房軟件,按照價位、地理位置、居住環(huán)境等暫時確定了幾處,不過,一直也沒打電話聯(lián)系。其間,丁薇跟她聯(lián)系過,她已經從歐陽海那兒搬了出來,現(xiàn)在跟人合租,四室一廳,還有一個臥室沒租出去,讓她考慮。丁薇還補充,價位也合理,不要中介費。其他事情,丁薇沒提。岳小云嘴上說想一想,心里已經打定了主意。她現(xiàn)在只想把工作定下來,然后,搬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

有一天,岳小云去參加一個面試,那是一所師范院校的出版社發(fā)來的。她特意著裝“商務”一些,其實人家對此沒有明確要求。學校很大,她之前聽過,就是沒進來過。她沿著操場一直走,路的另一旁,開滿了榆葉梅、碧桃和海棠,時不時有一兩株丁香夾雜其間,幽香醉人。地上鋪了一層紫葉地丁。

如果能在這里,自然不錯,她想。好不容易到了,她卻有些緊張,去了一次洗手間,出來后發(fā)現(xiàn)門口等待的還是只有她一人,卻更緊張了。好多年都沒有這樣了。

其實,等她被叫進去,再出來,前前后后才十來分鐘。

后來,她想,除了語文教學經驗可以為高校教輔提供哪些幫助這個核心問題,其他問題似乎都跟工作內容無關。她的第一感覺就是完了。完了就完了吧,她想著,反正她也不太喜歡。

等她走出樓門,沿著教學樓、圖書館、宿舍樓漫無目的地走,整個人是放松的,完全沒有面試前的緊張感。直到她看到呂念的車,才打起精神,注意力重新聚攏。宿舍樓旁邊,幾株高大的銀杏才吐出嫩芽,樹下停了一長排車,呂念的車就停在最外面,黑色,黑得耀眼,她坐過那么多次,雖然不知道那是啥車型,有點兒像對勾,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是依據(jù)顏色來認車的,又反復看車牌號,對的,沒錯,就是他。

呂念的車怎么會在這兒?

說起來,岳小云去找過呂念。沒辦法,她覺得兩個人應該聊一聊,而微信聊天太冷漠,像極了陌生人。岳小云找呂念前還發(fā)了微信,呂念回復還在外地,岳小云自然不相信。那還是她第一次去他公司,就在春風大廈,具體哪一層,她并不清楚。她在樓下糾結了好大一會兒,終于決定進去。直達16層,岳小云看到“念響”兩個字,跟印在衣服上的一樣,也是龍飛鳳舞的。

前臺接待的小姑娘,問岳小云找誰。岳小云說呂念。呂總啊,不在。她反應很快。岳小云問,出差還沒回來嗎?小姑娘比岳小云小多了,只是笑著,沒立刻回答。也就在

此時,岳小云看見了小李,他穿著工服,好像專門等她似的,向她走來。他邊給岳小云倒水,邊回答她,還沒回來,出差呢。語氣正式,出自他口,有點兒不像。

這個結果,岳小云能預料到。她不是那種咋咋呼呼、大吵大鬧的人。她又去了他家,在樓下小區(qū)徘徊了好長時間,沒看見呂念。

而此時此刻,在一所師范大學的校園內,她卻看見了他。

宿舍樓下的臺階上,呂念蹲著,抽煙,身旁好幾個精美的盒子,還有一束花,紫色的,像某種標配。岳小云慢慢往那走,在樓前的宣傳報欄停下,猶豫著要不要過去,過去說什么。她正糾結,不大一會兒,從樓門里跑出來一個女孩子,長睡衣,光肩膀,趿拉著拖鞋,一下子就撲到呂念懷里。她大概十八九,或者二十出頭,眉眼稚嫩,肯定沒完全長開,但她那么年輕,還那么美,笑起來聲音爽朗,眼神澄澈明亮,正值最美年華,這讓岳小云想到當年的自己。女孩兒在呂念耳際不知說了一句什么,笑著,親了一下呂念的臉,抱著盒子和花,跳躍著,又進去了。

原來如此。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要欺騙?就不能好好說清楚嗎?為何要用這種方式折磨她?她撥通呂念的手機,看著呂念接起來。還沒回來嗎?岳小云的聲音很低。呂念說“嗯”,聲音也很低。她正要質問他為何騙她,他搶過話,說有點兒事,趕緊掛了。岳小云看見那個女孩兒又從樓道里出來,牛仔褲,白色T恤,涼鞋,沒穿襪子。她挽著呂念的胳膊,笑著,一點一點向呂念的車走去。

毀滅還是成全?抗爭還是寬容?可為什么要成全?為什么要寬容?那一刻,她想起了丁薇。她不再考慮那個女孩兒笑得多開心,更不考慮呂念,她只想沖上去,把剛剛只喝了一口的礦泉水全部澆在他的腦袋上。她應該順從本能,發(fā)泄失控的情緒。但是她沒有。理性戰(zhàn)勝了憤怒。不管如何,她必須承認,她還是做不到,她過早就學會了克制和忍耐,以至于節(jié)節(jié)后退。她過于為別人考慮而總是委屈自己。

而這種做不到的痛苦要遠遠大于呂念給予她的痛苦。她看著那個女孩兒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她是不是應該祝福她?替她開心還是擔憂?而那個位置,之前有很多人之后還會有更多人坐進去。想到這里,想到呂念擁有的一切,她為他感到不值,他不應該揮霍自己,或者說,他原本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可是,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她不知道,不管如何,所有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今天之前,她對呂念還抱有一些期待,對愛情和婚姻,對穩(wěn)定下來的生活懷有渴望和不切合實際的想法。今天之后,全部煙消云散了。

從校門出來,岳小云沿著馬路上了過街天橋。橋上人來人往,有人騎車,更多的人步行,從這頭兒到那頭兒,從那頭兒到這頭兒。世界重新運轉,不主動接納,也不拒絕。岳小云注意到有個藍衣外賣員,跑上樓梯,跑過天橋,很快消失在樓梯口。岳小云盯著,盯了好久,正要收回目光,他卻又折返回來,再次跑過天橋,下樓梯,跨上電動車,匯入車流。

橋下流動的車,被馬路中間那條狹長又看不到盡頭的花道切成兩條河流,有些從東向西,有些從西向東,背向而行,永不相交。

花道里,有些枝頭已經冒出明艷艷的黃花,只是,岳小云一直分不清那是連翹還是迎春。

“岳老師?!?/p>

好久沒人這樣喊了,岳小云驚了一下,回頭看,是歐陽海。她以為上一次是最后一次見他。他挎著包,從天橋的另一邊走來,笑著,問她怎么在這兒。

“剛參加了一個面試?!痹佬≡普f。

“怎么樣?”

岳小云苦笑了一下。

“慢慢來吧,換工作就這樣?!睔W陽海笑著說。

岳小云心想,哪里是換工作,完全就是重新開始。

“我單位就在附近?!睔W陽海又說。

岳小云想起來他在一家網(wǎng)絡公司上班,“哦”了一聲,不知道要說什么,問他跟丁薇怎么樣了。

“前兩天還一塊兒吃飯呢,”歐陽海笑著說,“還說起了你?!?/p>

“說我什么?”

“沒什么。還是上次坐公交那事兒?!?/p>

也沒多久,岳小云卻感覺很遙遠。

過了一會兒,歐陽海又說:“丁薇又開始找工作了,挺折騰人的,不然,大家可以一起聚聚。”

岳小云“哦”了一聲。

她其實想早點兒離開。跟歐陽海告別后,過天橋,正要下樓梯,歐陽海又跑過來,把她喊住。

“剛寫完,”歐陽海突然從包里拿出一沓稿件,“才打印出來,還是想著讓你看一下?!?/p>

“小說嗎?”

歐陽海點點頭。

“怎么又決定寫出來?”岳小云問。

“我不應該提前給它下一個結論,我覺得我還是想嘗試一下,”歐陽海用手摸了摸稿件,好像在確認什么,“它或許會死,或許比我活得還要長久?!?/p>

岳小云的腦海中突然就涌現(xiàn)出那些偉大的詩,它們穿越千年來到她的面前,抵達她,又穿透她,向著萬古時光飛奔而去。它們是想象和虛構,卻擁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岳小云又想到此刻還在苦惱的自己,就覺得有些可笑了。

“你應該是它的第一個讀者?!睔W陽海笑著說。

“希望不要成為最后一個讀者?!?/p>

岳小云笑了笑,把稿件拿在手上,第一頁空白,第二頁才是題目,叫“抵達”,很大的兩個字,幾乎占滿了整張紙。題目下面歪歪斜斜寫著“歐陽?!保豢淳褪呛髞砑由先サ?。然后是題記:唯有河流才能告訴我們答案。

“一個關于河流的故事?”

“也不全是?!?/p>

“怪不得要搬到河邊?!?/p>

歐陽海說:“我是南方人,習慣了流水的感覺。我家門口就有一條大河。”

“你會一直寫下去嗎?”岳小云又問。

“應該會吧?!?/p>

歐陽海已經抽完了一支煙,彈掉煙灰,接著又說,“不過,這種事,誰能知道呢,順其自然吧?!?/p>

“順其自然?!痹佬≡埔仓貜土艘槐?。

兩個人都沒動。

過了好大一會兒,歐陽海問岳小云一會兒去哪兒。

岳小云沒說話。她需要下天橋,沿著馬路到公交站,趕往下一個面試地點??伤€靠在欄桿上,并沒動。她正盯著天橋樓梯旁的一個細窄小巷,從她所站的位置看過去,遠遠的,看不見屋頂、街道和行人,幾株高大的泡桐樹,正撐出一片紫色的云煙。

【作者簡介:李一默,山西右玉人,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黃河》《湖南文學》《文藝爭鳴》《文藝報》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