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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4年第1期|指尖:小月事件
來源:《綠洲》2024年第1期 | 指尖  2024年02月19日08:01

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夏天,蟬在頭頂濃密的樹冠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仿佛一根鋸條來回撕扯。屋頂上浮起厚厚一層透明的熱氣,透過熱氣,后面的樹木和天空搖搖晃晃,虛假得像戲臺上的布景。小月丟魂的消息,就那樣搖晃著刺入我們昏然的意識,我們一激靈翻身而起,向暖村南頭跑去。不甚寬敞的街巷裸露著,連一溜陰涼都沒有,即便再厚實的院墻、再高大的房屋,都無法抵御夏日烈焰。依門而坐的小月,頭發(fā)凌亂,眼神呆滯,被汗水浸濕的臉上帶著迷離而遙遠的笑意。她并未被出現(xiàn)在眼前的人們吸引,甚至對所有人的到來視而不見,仿佛她已脫離了暖村,生存在與我們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她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周圍也是她想象的樣子,青山綠水、良辰美景或者車水馬龍,電影場景一樣輪番上演。顯然這個龐大豐饒、光怪離奇的想象世界耗光了她所有精力,我們眼里的小月便成為一個邋遢的、不修邊幅的甚至不知廉恥的大閨女,她全然不顧陳舊街門上的塵垢,隨著臉上不斷變換的奇怪表情,身體在門扇上蹭來蹭去,粉色上衣和淺灰色的褲子,早已布滿一坨又一坨的污漬,而她依舊試圖將整個門板乃至門檻和門檻石上的灰泥涂抹全身。

二十歲的小月是我們村最和善的閨女,從不頂撞爹媽,也不像其他閨女嘴尖牙利,動不動就跟人爭吵,即便擔著一擔水、扛著一捆草,遇見人也會笑盈盈地喊大叫小,村里沒有人不夸她是個好閨女的??删褪沁@樣一個好閨女,現(xiàn)在卻變成這樣,實在讓人無法理解。在我們到來之前,門口已經(jīng)站了一些大人,陽光熾烈,每個人都汗津津、油汪汪的。而小月媽就在這群人中間,目光之中注滿哀愁和惋惜。小月昨天傍晚跟幾個閨女去楊樹溝割草,她們過了河,在楊樹溝前停下來,茂盛的植物封住了整個溝口,根本找不到進去的路,后來,她們用手里的鐮刀割開一個洞才鉆進去,好家伙,眼前綠油油的,到處都是灰灰菜、構(gòu)樹葉、牛繁縷、刺青菜……一群人高興極了,不一會工夫就割了好多,又把荊條踩癟踩軟,做成勒繩,將野菜綁成一捆,吆喝著回家時卻怎么也找不到小月。天剛擦黑,涼颼颼的風在草木間穿梭,一群人便貪著這股風,坐在那里等小月,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又起身往前,邊喊邊找。后來看到灌木叢中杵著一個黑影子,一群人害怕,又想都拿著鐮刀呢,就大著膽子靠近,才發(fā)覺那黑影是小月。她低著頭站在那里,盯著剛剛割下來的散發(fā)著濃郁腥味的草,一動不動。小月小月,喊她也不應(yīng),用手推了她幾下,才迷迷瞪瞪轉(zhuǎn)過身來。一群人幫她把草綁了,放在她肩上,她平日里就話寡,但她性情溫順,因此大家并未覺得異常。一群人乘著夜色過了河,又在河邊洗了手和腳,上坡時發(fā)現(xiàn)小月已先走了。小月媽說,昨晚回來,小月連飯也沒吃就上炕睡了。半夜里起夜,看到小月端端坐在炕上,黑暗中兩眼瞪得老大,嚇了她一跳。后來她嘮叨了幾句就又睡了,并沒有理會。但早上起來時,小月還是夜里的姿勢,她去推她,就像推一塊石頭,紋絲未動。以前小月早上都要幫她媽做豬食,但今天早上全忘了,乃至被她媽從炕上趕到院里,站在那兒還迷糊了好一陣,這下惹惱了她媽,順手拿了一個笤帚就往她身上打,她也不閃不躲,后來她媽就推她,一直推到街門口,邊罵邊趕她走,她就抱住門板,一直到現(xiàn)在,不吃不喝,不說話,一臉癡呆。有經(jīng)驗的大人面面相覷,難道小月這是丟魂了?

跟小孩喜歡不斷把魂靈丟在磨道、羊圈、飼養(yǎng)處和廟院、又不停地被輕易找回不同,大人們的魂靈似乎走得更野更遠,找回的難度也大。比如文會的魂靈起先就是丟在磨道里的,因為沒有及時招回,之后便開始連續(xù)丟失,飼養(yǎng)處,小河口,過了溫河,最終丟失在楊樹溝,再也喊不回來。楊樹溝是一條雜草叢生、灌木葳蕤的溝,溝里有綿延的長條田地,夏天還有一溝時斷時繼的水流,有一次我們一群小孩在楊樹溝割豬草,見到了一只吃鳥的鳥,那鳥披了一身灰底白點的羽毛,嘴巴又長又尖,在空地上撕扯著一只灰麻雀的身體,對我們的驚擾竟完全忽略,直到麻雀什么也不剩下,然后它飛到松枝上,縮著脖子,極其仇恨地盯著我們,并發(fā)出持久尖銳的叫聲,嚇得我們趕快撤離。后來當我們遇見狐貍和狼之后,即便結(jié)伴兩三人,也再不敢隨意進入楊樹溝。楊樹溝蜿蜒曲折,深不見底,溝口是松鼠家族的地盤,它們是把守在此的衛(wèi)士,隨時都會將溝口的情況通報給隱藏的王者。比我們大的男娃喜歡逮松鼠回家養(yǎng)著,但也只限于溝口試探,沒人敢獨自闖進溝里走一遭。小月跟當初的文會一樣,也把自己的魂丟在了楊樹溝,是不是意味著小月的魂跟文會一樣,再也找不回來了呢?暖村人聚在五道廟,曾用遲疑的口吻提及文會,說他有天膽,竟然敢在夜里過溫河,穿過楊樹溝口兩株榆樹及藤蔓勾連的拱門,毫無防備向深處去了。在我們小孩聽來,這句話饒有意味,包含著小部分贊許和更多遺憾、惋惜以及惆悵的混雜情緒。文會跟我們越來越不一樣,并將智力定格在十幾歲的年齡,像一個被卡住的珠子,無論上多少機油,無論動用什么工具,都無法再次轉(zhuǎn)動的時候,他不得不被拿下來,棄置一旁,并很快沾滿塵垢。而現(xiàn)在,小月也會成為另一顆蒙塵的珠子嗎?我們看見男娃們的彈珠,不停地從這個土坑跌入下一個土坑,經(jīng)過石頭和沙子不易察覺的磨損,漸漸消失本來有紅有綠的顏色,變成黃土的搬運工。

小月成為一道令人憂傷的風景擺在了暖村南頭的街門口,不說不笑,不聞不問,只是專心地在門板或者門框上蹭來蹭去。晚些時候她爹要將她抱回去,但她力氣大得驚人,愣是擺脫了她爹的臂膀,重新跑回街門口。后來是她兄弟的加入,才把她弄回去的。之后這樣的情形再未出現(xiàn)過,小月讓那天成為一個詭譎的日子,乃至過了一段時間,當小月出現(xiàn)在五道廟的上工集合隊伍的時候,人們都無比恍惚。不得不承認,小月有了一些改變,雖然她依舊少言少語,但以前喊大叫小的習慣消失了,頂多跟逢面的人笑笑。另一些時候,她長久地盯著某個地方,臉上帶著一種沉溺的迷醉神情。小月是不是能看見什么?禾苗走到小月身后,試圖將自己的視線與小月的視線并軌,為了看得更清楚,她甚至都舍不得眨眼而變成了對眼,好一會才矯正過來。但她說并沒有看到什么,除了石頭縫隙。我們猜測,石頭縫隙會不會就是小月目光進入某處的地方,就像楊樹溝那個被藤蔓纏繞的出口一樣。我們不得不問小月,姐姐你在看什么?小月愣了一下,對我們的疑問充滿好奇,她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便笑了,那笑里滿是討好的意味,仿佛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而為了使這個秘密可以長久保持,她得奉獻一切使之存在的諂媚和逢迎。大人們總說人身上披著一張皮,也就是說,只要掀開這張皮,里面可能會出現(xiàn)任何一個自己,比如愛笑的自己,愛哭的自己或者心硬的自己,甚至是恐懼的自己。丟魂的人,就是不小心在無人處掀開了自己的皮,讓里面的某個自己悄悄出走了,這個依舊保持原樣的人,看起來并未有改變,其實,身體里面的某個地方已經(jīng)空了,走風漏氣的,像一個即將癟下去的氣球。

從臨村傳來拍花子的消息,據(jù)說他專門在日光當頭的正午出現(xiàn),那時他顯然提前戴上一張好人面具,和藹可親,面帶笑容,甚至躬下身子跟小孩靠近,并說些小孩感興趣的話題。比如他有一只兔子,承諾可以送給你,又隨手從兜里拿出一塊糖果,讓你忍不住舔著嘴唇期待,或者假裝是你的遠房親戚,直接喊出你的名字,總之,當小孩漸漸松弛下來,放棄懷疑的時候,他會在向四面八方擴散的笑意中伸出手,裝作無意的樣子,在你的頭頂或肩上輕輕拍一下,于是,小孩突然就失去了所有抵御能力,目光迷離,表情虛浮,乖巧順從地跟著他出了村,全然忘記自己是有爹媽姐妹弟兄的人。黑渣坡的狼群突然出現(xiàn),它們襲擊了村里的豬,那些豬就像拍花子帶走的小孩一樣,被狼群趕著走出暖村。膽戰(zhàn)心驚的夜里,我們懷疑小月是被施了拍花術(shù),但因她已經(jīng)長大,所以法術(shù)的效應(yīng)大大減弱,但殘余的法術(shù)還是留在了她的身體內(nèi),侵襲著五臟六腑,并讓她逐漸虛弱、茫然。

溫河對岸村莊起戲,是四月。小月病好后,就嫁進了這個村莊。因為只隔著一條河的距離,白天我們從不錯過一出戲,騎士去了戲場,大多時間是在看人?;貋沓酝觑?,又去趕夜場戲。春天的溫河很寬,水流也急,草橋早被淹沒,河中間留著被抽去木頭后搖搖欲墜的形狀,列石歪歪斜斜地搭著,每次過河,都有男娃從列石上滑下去,只能踩著濕淋淋的布鞋去戲場,小閨女們好些,被大人們牽著慢慢過,雖然偶爾也暈頭轉(zhuǎn)向,但每次都能順利過河。大人們老說,緊過列石慢過橋,但我們懷疑這句話的正確性。夜里看完戲回來,一群人鴉鳴靜悄,腳下深一腳淺一腳的,總感覺是在夢里走路,永無盡頭。唱完戲的第二天,小月被驢車送回來了,農(nóng)歷四月,楊柳初發(fā),暖風吹拂,但她卻蓋著厚厚的棉被,臉更是被頭巾包得嚴嚴實實。毛驢在五道廟的飼養(yǎng)處吃完草料,下午被小月女婿趕著出了村。那時,關(guān)于小月再次生病的消息早已在暖村上空飄蕩。

這次當然不是楊樹溝,雖然對岸的村莊離楊樹溝也不遠,但楊樹溝作為暖村部分田地的棲居地,被一道看不見的線規(guī)規(guī)整整地劃在暖村地界之內(nèi),這世上,不只人和動物有表情,似乎大地也會呈現(xiàn)各種表情,顯然楊樹溝對待其他村莊也極其冷漠。那段時間,我們在泉子溝玩耍,爬上高高的峭壁,有人從上面滑下來,從臉到腳背都被劃得傷痕累累,隔幾日他把上衣撩起,炫耀肚皮上的傷痕,并齜牙咧嘴地揪著血痂。但這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滑下來的地方,有一個被撕扯開的包裹,林林認出是他家的東西,并說,這是他剛出生就死去的弟弟的被子。第一反應(yīng)是這被子是被那只吃鳥的鳥啄開的,但顯然對于一只鳥來說,死嬰的身體太大了。我們害怕極了,一群人急忙往回走。一路上,林林都在身后喃喃:他們說他被神仙接走了呀,他們說他被神仙接走了呀。這句話讓我們聽得汗毛直立,身后緊湊湊的,好像有什么東西緊攆著,眼看就要被逮住了。林林當晚就打起了擺子,還不停說胡話,說自己看見弟弟被吃了。林林爹便拿著林林的衣服和鞋到泉子溝走了一遭,衣服和鞋就是林林披著的那張皮,那張皮跟他丟失的魂在泉子溝含淚相認,隔日重新讓林林完整起來。不用大人們揪著耳根告誡我們,我們也開始對泉子溝心懷忌憚,就像對楊樹溝一樣。但小月居住在溫河對岸的村莊,肯定跟泉子溝也沒甚關(guān)系。

據(jù)她女婿講,她是因為看完一出叫《清風亭》的戲回家后,人就癡癡的,她剛開始害喜,又饞又懶,女婿和婆婆也沒在意,后來她就開始蒙頭大睡,即便第二天戲場里依舊鑼鼓喧天,她都紋絲不動。女婿推她,叫她,她也不理會,后來拽起來,她就直瞪瞪地盯著他,仿佛眼里生出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他。他忍不住后退,一直退到炕角。關(guān)鍵是,她就像前次一樣,拒絕吃喝,被綁著般一動不動。半夜下炕,她推門走到院子里的桃樹下,順著樹干坐到了泥地里,臉色蒼白,眼睛大睜著,里面空空的。

小月女婿的意思是讓小月回來養(yǎng)養(yǎng)身子,過段時間再接她回去。他臉上帶著討好的表情,眼里卻滿是驚恐。小月媽也不能說小月之前就有過這毛病,只是呃呃地應(yīng)著,手里攥著一塊黑乎乎的抹布,來回撕扯。我們一群娃娃竊竊私語,為小月?lián)鷳n,一個說,總不能過河去他們村的戲場把她的魂喊回來吧?另一個說,上次也沒聽說小月家里給她喊魂,她不是就漸漸好起來了嗎?肯定能看到小月的皮被掀起來的痕跡,用針線能縫好的話,小月以后就沒事了。但顯然沒有人能看到什么,透過小小的窗玻璃,炕上躺著的小月是完整的。她家炕頭對著一個小小的壁龕,里面空蕩蕩的。

南村水庫一夜之間飄滿一層白色的東西,我們跑出低矮的南閣,路過羊圈,去往水庫邊觀望,有人正在打撈,但那東西似乎又黏又軟,怎樣也撈不起來,后來就順著水庫里的維修梯下到水面仔細辨認,高喊著說,像紙,又不像。后來又有人說,這是地球之外的人來過留下的痕跡。如果這是真的,或許小月就是在地球和地球之外穿梭的人,在所有人都入睡的夜里,孫悟空一樣搖身一變,換上一身行頭,去往月亮和星星們居住的地方,她看見的暖村是一個寂靜的沉睡中的村莊。就像每年七月七,我們支棱著耳朵試圖聽到天上的動靜一樣。那時,她也同樣聽不到任何屬于暖村的聲音,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當她回來,疲憊地睡去,她才能聽到、看到、感受到暖村的存在。

過段時間,小月漸漸好起來了,她在家也能幫忙做飯、拌豬食、喂雞了,偶爾也跟著她媽去河邊洗衣服,乖巧得像個小姑娘。到夏天的時候,坐在五道廟的小月腰身粗了,人胖了,氣色也好了,有媳婦靠過去,問她肚里的孩子幾個月了,又夸她鞋墊納得好,討要鞋樣,順便也打聽她的病,她羞怯地低下頭,手里的針線卻沒停。小月女婿這次是騎著自行車來接小月的,他推著車,笑吟吟的,小月側(cè)身坐在后面,右手緊緊地攥著后座架子。

后來風言四起,隨著冬天的小旋風呼呼地沿著暖村的街巷來來回回。在那個流言中,時間回到了小月從楊樹溝回來的那個晚上,那時小月突然對暖村的某個后生暗生情愫、心懷愛意,但性格內(nèi)秀、出言木訥的她,根本沒有勇氣表白,更不敢跟相跟的閨女們或者她媽提一嘴,只有在心里糾結(jié),既幻想跟心儀的后生在一起的美好,又憎恨自己的輕浮,還害怕自己的想法被人笑話,于是只好日日夜夜時時刻刻跟自己暗暗爭吵,決斗,就像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不停地唾罵、捶打,讓自己流血受傷。而后一次發(fā)病,是她在戲場里遠遠看見了那個后生的身影,前塵舊事一哄而起,迅猛而有力地將她推入之前的旋渦,讓她不得不奮力掙扎。也就是說,無論是在楊樹溝還是任何地方,小月的魂靈從未走丟過,即便《清風亭》里的驚雷,都沒有讓她感到任何不適。相反,是在我們無法預(yù)知更無法察覺的某個瞬間,孤獨的她遭到了意外襲擊,并輕易被刺破完整的自我,這個被植入的異物既僵硬又頑固,試圖侵占她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