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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洲》2024年第1期|盧氡瑚:唐巴勒的托列吾
來源:《綠洲》2024年第1期 | 盧氡瑚  2024年02月21日08:10

去年五月,第一次見托列吾,她的院落整潔大方,菜苗在地里用力生長。我們倆熱情地行了擁抱禮。

牧民定居房收拾得特別干凈,連一根頭發(fā)絲都找不到。家具很簡單,泥土地面專門用水壺噴灑過,有種清新的感覺。

托列吾準備了風干馬肉,我做了洋蔥拌黃瓜。她熟練地把塊狀馬肉削成一片片,示意我多吃點。我連連擺手:“不能再吃了。”她卻熱情地又遞過來兩塊兒:“一點點,一點點!”

在牧區(qū),總是犬吠的聲音把人們從夢中叫醒。馬嘶牛哞羊咩聲不絕于耳,可能牲畜們也是聞“犬”起舞。太陽暖暖的,風兒柔柔的。

喝了奶茶,吃完馕餅,我建議一起去一八二團買些雞苗。托列吾回過頭,若有所思,做了一個同意的表情。

發(fā)動著車輛,半天不見她出來,我只好扯著嗓子喊,托列吾!托列吾!她慢悠悠地從廚房探出腦袋,我喊她快點,她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迅速摘掉頭上的舊紗巾,沖進房間,換了一身新衣服,裹上鮮亮的紫紅紗巾。坐進車里,我聞到她身上有著香噴噴的味道。

途中車來人往,熙熙攘攘,我們準備找一個休閑的地方大快朵頤。突然一只瘦瘦的黑狗叼著一只胖胖的白兔橫穿馬路,忽然想起,旁邊是個野兔公園。在這個兔子的王國里,狗狗也成了獲利者。

唐巴勒村離一八二團30公里,從寬闊的柏油路轉(zhuǎn)到團場的路面,不一會兒就到了。進入養(yǎng)殖中心,鴨群鵝群隨處可見。場長告訴我們,4個月大的雞苗比較容易養(yǎng)活,再小的雞苗成活率就很低了。

看著大棚里活蹦亂跳、嘰嘰咕咕的小雞,我們有些憂慮它們的未來。場長猜出外行人的心思,說:“你們可以先買一周的飼料。一周之內(nèi),不能給小雞斷水,不要給小雞吃菜葉子,如果吃菜葉子,小雞拉肚子就容易死掉!一周之后就好養(yǎng)了?!?/p>

我征求托列吾的意見,她說買100只。就她家那個小院子,根本住不下。

最后買了50只,我眼角的余光都能看到托列吾噘著個嘴。

既然進城了,逛市場是必須的。服裝、食品、日用品琳瑯滿目,托列吾很用心地查看每一件商品,最后買了一桶食用油。這讓我很感動!上回做飯的時候,我問她有沒有“瑪依”(油)?托列吾立即跑到儲藏室提了一壺羊油。我搖搖頭,并且快速地思考清油怎么說。清油是像水一樣的油,“蘇瑪依”?!啊,竟然答對了。她點點頭,“耶、耶!”

路過圓輝商店,托列吾示意我停車。不一會兒,她抱了一大卷紗網(wǎng)出來。到了家里,在兩棵楊樹中間用紗網(wǎng)做了一個簡易雞籠。為了防雨,又把馕坑上的花氈子拿過來搭在雞籠上。不知不覺中,夜色已經(jīng)籠罩了村莊。

第二天,起床就去看小雞。發(fā)現(xiàn)它們活蹦亂跳的,終于松了口氣。一抬頭,看見托列吾站在廚房門口正對我傻笑。

再次見到托列吾已是塘巴勒初冬,陽光依然和煦。幾場飛雪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黃色的土地、黑色的路面、白色的民居交相輝映。雞犬相聞、牛羊成群、馬駝比肩,一幅幅新農(nóng)村的剪影躍入眼簾。

小雞已經(jīng)長高了一截,看來照顧得不錯。聽說有些牧民家里的小雞都被黃鼠狼叼走或咬死了,托列吾家的幸免于難,實在是萬幸。她執(zhí)意要送我一只,我說:“你先養(yǎng)著,下了雞蛋給我吃?!?/p>

爐火正旺,托列吾怕我太熱,專門找出毛毯。我轉(zhuǎn)過身看到她家把被褥和床上用品疊得整整齊齊摞在一塊,擺放在低矮的衣柜上,然后用一條素凈的方巾蓋在上面。我們兩個“大力水手”,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壓在最下面的花色被套拽了出來。

托列吾吁了一口氣,開始往毛毯上套被套??上н@個被套太大,毛毯在里面亂跑。我拿起一條翠綠碎花被套,比畫了一下,嚴絲合縫。抬起頭,正望見托列吾美美地笑。

早晨,寒風裹著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的沙石掃蕩著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勤勞的牧民們早早起床,有的騎摩托車,有的開卡車,有的開轎車,不停地在馬路上穿梭,為新一天的生計奔波。

葉片零零落落掛在枝頭,田地里,玉米收割機正在作業(yè)。駱駝群悠閑地在公路旁的村道上走過,兩峰白駱駝特別顯眼,它們眼神深邃,嘴里反芻著食物,旁若無人地慢慢離開,留下一陣駝鈴聲。馬匹在圈內(nèi)四下張望,草垛已經(jīng)高高堆起。鄰家的牧民邀請了幾個人,正在從一輛藍色的大卡車上把成捆的牧草搬運到自家棚圈當中。女主人穿著玫紅色的羽絨服,全力做好后勤保障工作。男人們時而彎腰,時而接遞,為幸福的生活奮斗著。年輕的牧人趕著一群褐牛,占據(jù)了半條公路,牛氣沖天,哈薩克族小伙揮舞著牧鞭,嘿嘿嘿地吆喝著。

漫長的冬季才剛剛開始,塘巴勒的蘆葦已經(jīng)黃得燦爛。公路兩側(cè),幾峰駱駝伸長脖子啃食著白楊樹上僅存的葉片,七八匹駿馬抖著鬃毛奔馳而過,牛群哞哞哞地呼應著。汽車與潮水般的羊群不期而遇,我只好熄火停車,等待它們離開路面。

黃昏時分,突然下起了薄雨,不一會兒又變成了雨夾雪,久違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我提議去吃涼皮,托列吾趕緊脫去干家務活穿的臟兮兮的碎花馬甲,套上墨綠色的連衣裙,還特意從柜子的抽屜里拿出金燦燦的首飾。雖然塵封已久,還是有點兒驚世駭俗的樣子。她小心翼翼地把金項鏈戴在脖子上,在接口處反復地摁捏,生怕滑落丟失。碩大的金葉子墜在她的兩只耳朵上,讓我有點擔心她的耳孔會被拉穿。戴上金燦燦的項鏈和耳環(huán),托列吾美得像天仙一樣。

她的頭發(fā)又黑又長,怎么梳都好看??此秊殡y的樣子,我給她選了綠色的紗巾,正好和裙子搭配。

米娜在家里開的涼皮店,是塘巴勒村唯一的外賣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如果不提前預訂,可能是走幾公里的路,也吃不到?jīng)銎ぁ?/p>

我沿著彎曲的柏油路往涼皮店走,邊走邊回頭張望,希望能遇上一輛過路車,哪怕是摩托車也行?。∧馨盐覀儙У?jīng)銎さ?。這時西北風狠狠地吹在我們的臉上,像小鈍刀在切割著。小鳥似乎不怎么怕冷,依舊歡樂地歌唱著。

柏油路的拐彎處,是一家汽車修理鋪。平時總有兩個哈薩克小伙在門前擺弄和搗鼓汽車的零件,此時卻空無一人。

走過彎道,我遠遠地看到了米娜家的涼皮店??墒情T口站著一只棕黃色的牧羊犬。我的個天啦!該怎么辦?越來越近,大黃狗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兇狠地吼叫著奔跑過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走也不是,跑也不敢,彎腰撿石頭就能把狗嚇跑的常識也忘記了。托列吾咧著嘴嘲笑我,對著大黃狗大聲地喊了幾聲,大犬立即沒有了威武的樣子,耷拉著耳朵跑了。

長長地舒了口氣,吃涼皮的興致已經(jīng)嚇掉一截。

恍惚間走到門口,解開木柵欄上挽著的小白繩,左面是米娜家的牧民定居房,右手是一座白色的哈薩克氈房。我們亮開嗓子喊:“米娜!米娜!”

一個白凈婀娜的女孩從定居房向氈房走來,她衣帶飄飄,像仙女一樣,我們都看出了神。

氈房里收拾得很整潔。右面是一個高1.5米左右的吧臺,正對過,齊刷刷地擺著木制的餐桌和沒有靠背的木凳,左手是一個碩大的冰柜。

米娜的手藝真不賴,涼皮好吃極了!盛奶茶的碗,花色特別漂亮,奶茶里面還有奶皮子呢!恐怕這是牧區(qū)里最棒的食物了。

也許是米娜的氈房沒有來過這么多外地人,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生意人,慷慨地解開自己家的餐布包。餐布包里面有馕餅、包爾薩克、酸奶疙瘩,雖然包爾薩克不是新炸出來的,但是金黃金黃的非常誘人。

春節(jié)前我又去找托列吾,一行5人到達唐巴勒的時候已近黃昏。朔風狂吹,漫天風沙。有人焦急地囑咐:“下車的時候拉著門,別讓風把車門給吹壞了!”

我們瞇縫著眼睛、捂著口鼻,踉蹌著進了商店,買完東西又魚貫而出。突然在風聲中聽到有人說:“怎么少了一個人?被風刮跑了?”回頭一看,果然瘦小的小曹不見了。正在著急的時候,聽到旁邊食堂防盜門里有動靜。西北風又硬又緊,我們拉不開門,兩個男人過來幫忙。剛拉開,小曹就踉蹌著跑了出來。她急急地說:“風太大了,看不清,正好這門開著就進了。想出去,怎么都推不開。怕你們不等我,都使出吃奶的勁了!”

見到我們,她顯得非常激動,把我抱得緊緊的,讓我差點喘不上氣。

托列吾重新布置了房間,女兒和兒子的屋內(nèi)分別掛著一幅精美的十字繡。女兒巴哈江的房間里掛了一幅奶牛的十字繡,上書:1997.2.14。兒子巴合多斯的屋內(nèi)掛著一幅駿馬十字繡,上面寫著2002.3.12。不難看出,女兒和兒子屬相分別是牛和馬,托列吾仔細地把他們的出生年月日都繡在了上面。

自從巴哈江大學畢業(yè)開始在縣法院實習,巴合多斯轉(zhuǎn)到縣一中上學以后,托列吾就經(jīng)常對著這兩幅十字繡發(fā)呆,我知道她是想孩子們想得心都疼了。巴合江有一次跟我說:“阿姨,給您講個悄悄話哦,我爸去世以后我媽就很少笑,只有見到您的時候我媽才會笑!而且家里的大事,我媽誰都不求,唯獨和您商量,讓您幫忙,她是把您當成我爸了?!甭犃诉@話,我的眼眶濕潤了,心想托列吾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冬天的唐巴勒,道路上車輛依稀,淡藍色的天空一望無際,與白雪皚皚的雪原遙相呼應,白云像柳絲棉絮一樣輕輕飄蕩。

粗大的沙棗樹枝已經(jīng)干枯,跌落在地面,四仰八叉。站在樹枝上的小鳥,“啾啾啾”地與我打招呼。棕紅色的小馬駒在公路一側(cè)的雪地上奔跑撒歡,不時地低聲嘶叫。小馬繞著叢林奔騰一圈,回到母馬的身邊總算安靜下來。

江阿勒克是個七歲的小巴郎,家住闊克阿尕什鄉(xiāng)督爾敦德村,這兩天來這邊走親戚。我領著他步行到村里的圓輝商店買東西,天很冷,路很長。問他長大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小巴郎很認真地敬了一個禮,歪著頭,一字一句地說:“當警察,抓壞蛋?!?/p>

時不時地看見脖子上拴著綠色反光帶的牛和馬,在道路和雪地溜達。冬季白天苦短、黑夜漫長,因為牲畜出圈早、入圈晚,晨曦或暮色中車輛和牲畜相撞時有發(fā)生。為了杜絕交通事故,減少牧民的損失,村委會想出了這個辦法,給所有的馬牛駝等大畜全部戴上了“綠圍脖”。

上個月唐巴勒村古典式摔跤館開張以后,這里可熱鬧了,放假的小朋友們都集結在一起。木拉提摟著海薩爾的脖子,海薩爾扶著木拉提的大腿,按照教練指導的動作,兩人一起翻滾在地上,隨后發(fā)出開心的笑聲。

河谷地帶,林木叢生,影影綽綽。一群群的駱駝、馬匹、綿羊行走其中,怡然自在。晚上,又陸續(xù)出生了4只小羊羔。一只白色,一只棕色,還有兩只黑色的。小家伙們毛發(fā)濕茸,眼珠滴溜溜地亂轉(zhuǎn),“咩咩咩”地呼喚自己的媽媽!

托列吾從屋外進來,哈著手坐在我旁邊。她開心地說:“前幾天我去縣城了,你給我聯(lián)系的樓房嘛,兩室一廳,每個月交的錢不多。沙發(fā)、床都搬進去了,鄰居家的兩歲小男孩讓我?guī)兔φ湛?,一個月2000多元,好得很!”我慢慢地給她梳理著長長的頭發(fā),歪著頭問:“進城了,和女兒兒子在一起,是不是特別高興?”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巴合多斯明年考上大學以后,村里新分的牧民定居房也蓋好了,寬寬的、大大的,我還要回來住呢,養(yǎng)好多的牛啊羊啊雞啊……”

第二天晌午時分,樹木看著像潦草的素描,寧靜的牧區(qū)只能聽到自己腳下嘎吱的踩雪聲。隔著托列吾家軋花大鐵門,我們倆揮手告別,她不舍的眼神在我腦海中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