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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龍王原來不是“龍”
來源:北京晚報 | 蔡輝  2024年02月09日07:33

“憂稼能誰憐及汝,回蘇即我未殊伊。最欣入夜息群籟,點滴空林颯沓時。”

這是乾隆皇帝在《喜雨十首》中寫下的句子,他的父親雍正祈雨有效后,輒寫《喜雨詩》以致謝,乾隆亦然。清代重祈雨,將雩祭列為國家大祀(元代無雩祭,明代為中祀),同時保留了祈雨(中祀)。在這四句之前,有“幸逢嘉霔(音如樹,通澍,意為時雨灌注)敷優(yōu)澤,一洗紛塵轉潤姿”,即黑龍?zhí)洱埻鯊R對聯(lián),只是略改兩字,成“幸逢嘉霖敷優(yōu)澤,一洗粉塵轉潤姿”。

清帝祈雨不成功,必來黑龍?zhí)洱埻鯊R致祭,據(jù)說很靈驗。該廟建于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乾隆寫過《黑龍?zhí)丁贰对労邶執(zhí)镀碛辍返仍?,封潭中黑龍為“照靈沛澤龍王之神”。

在老北京,龍王廟是最常見廟宇之一,圓明園中即有多座龍王廟。據(jù)《北京寺廟歷史資料》,1949年前,北京的龍王廟(或龍王堂)多達80余座。永定河沿線著名的龍王廟就有四座:三家店龍王廟、石景山惠濟廟、豐臺區(qū)南惠濟廟、永定河河神祠。

龍王廟有兩怪:一是制服不統(tǒng)一,有的著龍袍、戴梁冠,有的穿僧服;二是龍頭人身,與龍的造型不同。

這是因為,龍王來自印度,因誤譯與中國龍混為一談,致定位艱難。在古代,梁冠的梁數(shù)標明官職高低,可龍王廟中塑像,品級高低各異,有的還戴著自漢朝滅亡后皇帝專用的太平冠……

龍王不是龍,但搞錯的人多了,也就成了龍,只好承擔起旱澇之責。

甲骨文中有大量求雨記錄

古代中國是典型的人與谷物相結合的生態(tài)聯(lián)合體。

采集游獵時代,人類食物更豐富(不低于150種),身高較農(nóng)耕時期高10厘米,骨密度多20%,少疾病,平均壽命長8至10歲。從考古看,先民選擇農(nóng)耕后,很快便放棄。

然而,谷物將先民又帶回農(nóng)耕。

谷物成熟有鮮明的季節(jié)性(現(xiàn)代品種已不明顯),便于稅收。芋頭等也能當主糧,但它成熟后可留在地里1至2年,種植者隨時收獲,無法監(jiān)控。從結果看,以芋頭等為主糧的民族很難發(fā)展成帝國。

谷物為早期國家創(chuàng)造了契機,稅收有保障,酋長們遂按節(jié)氣,組織生產(chǎn),美國學者詹·C·斯科特稱此過程為“作繭自縛”。

在人類幫助下,谷物的DNA廣泛傳播,成優(yōu)勢物種;在谷物幫助下,人類開始定居,生育率提高,隨著人口增加,對傳染病的適應力大大超過采集游獵人群,漸征服后者。

生態(tài)聯(lián)合體也給雙方帶來約束:谷物擴張破壞了生物多樣性,引發(fā)周期性災害;為應對風險,80%以上的人不得不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即使如此,每代人仍會遭遇一次大饑荒;為免于饑荒,只能訴諸神秘力量,以維持“可以控制自然”的幻覺。

在甲骨文中,有大量求雨記錄,且已出現(xiàn)“雩”(音如于,求雨的祭祀)字,據(jù)《說文解字》:“雩,夏祭樂于赤帝以祈甘雨也?!睂W者宋紅玉在《中國古代雩祭禮制研究》中認為,雩即呼,甲骨文中有“唯戌呼舞,有大雨;唯萬呼舞,有大雨。”巫師們邊喊邊跳舞,是當時求雨的主要方式;求雨不得,巫師們會被燒死,理由是派他到上天去跟神說情。

董仲舒創(chuàng)造了許多“奇招”

據(jù)學者宋紅玉鉤沉,《呂氏春秋》稱:“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庇纱丝磥恚掏醭⒄呱虦褪俏讕?,“桑林”應是祈雨的祭壇。

周代,巫的地位下降,雩祭由官員主持,“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周人“尚臭”,喜燎祀,求雨未成,也會燒死巫師,以其臭氣通神,后改成較“斯文”的暴曬?!拔桷А睍r,女巫揮五彩帗(音如服,舞具,可能是五彩絲綢長條,挑在竿上),帗代表云。

西漢只在夏季雩祭,由太常(九卿之首)向天地、宗廟、社稷、山川等祈禱。董仲舒據(jù)五行說,稱旱災、水災源于陰陽錯行,他創(chuàng)造了許多“奇招”。如:夏季挖一條溝,從土地廟通村外,抓5只蛤蟆,放土地廟的池中(必須方七尺,深一尺),穿紅衣服,跪拜祈求。

此外,雩祭時“不得舉火,抑陽助陰也”、不砍伐山林、不興土木、不冶煉、不改水道、禁男人5日內入市場、暴曬巫師和面有疾者、在祭壇上曬鍋和臼杵(農(nóng)具)等。

東漢國力下降,防災減災無能,只好加強雩祭力度,皇帝親自參與,大旱時“避正殿請雨,遣使者洗囚徒,原輕系”,“人和谷物聯(lián)盟”有所松動。此前,節(jié)日是官方發(fā)布的節(jié)氣,東漢時節(jié)日與節(jié)氣開始分離,節(jié)氣漸退出,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等新節(jié)出現(xiàn)。

一方面,東漢推行陰陽合歷,用數(shù)字代干支,不便記憶;另一方面,災害多,靠“一三五七九”等陽數(shù)避災。

蠑螈代替龍受罪

魏晉南北朝時,受佛教影響,巫祝漸少,且“今之女巫,并不習歌舞,方就教試,恐不應速”。據(jù)學者宋紅玉鉤沉,時人更相信人,如晉朝著作郎束皙“為邑人請雨,三日而雨注”,眾人感激,作歌:“束先生,通神明,請?zhí)烊崭视炅?。我黍以育,我稷以生。何以疇之?報束長生?!?/p>

隋文帝恢復先秦雩制,遇旱“行七事”,即“理冤獄失職,存鰥寡孤獨,振困乏,掩骼埋胔(音如紫,意為腐爛的肉,全句意為收葬暴露于野的尸體),省徭役,進賢良,舉直言,退佞諂,黜貪殘,命有司會男女,恤怨曠”。

到了唐代,龍與祈雨的關系變得更密切,增加了投龍祈雨、畫龍祈雨等。

投龍祈雨即“投龍簡”,皇帝齋戒后,將文簡和玉璧、金龍、金鈕用青絲捆扎,分稱山簡、土簡和水簡,在正月十五日(天官)、七月十五日(地官)、十月十五日(水官)時,投入水中。本是祈福,唐高宗始用來求雨。

畫龍祈雨則是請名家畫龍,唐玄宗曾讓吳道子“圖寫鏡龍,以賜法善(即道士葉法善,擅求雨)”。

唐代還會鞭打蠑螈,因它長得像龍,疑似龍的親戚,方法是:“欲雨甚易耳,可求蛇醫(yī)(又寫作虵醫(yī),蠑螈的別名)四頭,十石甕二枚,每甕實以水,浮二蛇醫(yī),以木蓋密泥之,分置于鬧處,甕前后設席燒香,選小兒十歲以下十余,令執(zhí)小青竹,晝夜更擊其甕,不得少輟?!?/p>

唐代佛教祈雨開始盛行,唐太宗曾令天下僧尼每年正月和七月轉經(jīng)行道,唐廷常招高僧進宮中祈雨。五代時,雩祭已不在郊廟,而是轉到寺院。

龍王跟著節(jié)日走

宋代多干旱,雩祭列為大祀。據(jù)學者宋紅玉鉤沉,宋太祖至宋英宗時,皇帝皆親祭;宋神宗后,才由官員替代。在印度,干旱時眾生依法唱神咒祈雨,據(jù)說很靈驗。宋代引入諸多佛教方法,總稱“法華法”,據(jù)學者李思穎在《宋代官方佛教祈雨儀式及相關問題研究》中鉤沉,包括:

水天法:包括水天呼召印咒法(手指做出特殊姿勢,誦咒一千八遍),造水天像法(用白檀木刻水天像,像高五寸或二寸半。造像須三只眼,身形頭面似天女,頭戴天冠,身著天衣,衣上有瓔珞)和水天身印法(起立,并雙腳,在眉間合掌,兩個食指押在兩個大拇指上)。

千手供養(yǎng)法:結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碎三千大千界滅罪印,把烏麻子和稗麻子油混合、搓成丸,念誦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陀羅尼后,將丸投入河中。

除雨障真言法:念咒。

白芥子護摩法:護摩即“燒”,燒白芥子并念咒。

黃色凈衣感雨法:祈雨時穿黃色凈衣,使雨被感召。

唐宋時,祈雨中佛教元素增加,因東漢滅亡后400多年,大多數(shù)時間戰(zhàn)亂,人民苦痛,創(chuàng)造大量的節(jié)日,多針對厲鬼,比如:十二月八日驅瘧鬼、魍魎鬼和小鬼,他們是顓頊(上古五帝之一)的三個早死的兒子;七月七日吞紅小豆,驅共工的“不才子”;正月初六送“窮鬼”,也是顓頊的兒子;九月九日悼丁姑,她活活累死,所以此日女性不勞動……

這些節(jié)日大多來自佛教,也有少數(shù)來自祆教(又稱拜火教),比如人日(正月初七)奉火德星君。

隨著這些節(jié)日普及,印度龍王被中國民眾接受。

那迦只是一條蛇

印度龍王的記載出自佛經(jīng),本名那迦,長身無足,原型是蟒蛇,譯成漢語時,為便理解,直譯成“龍”。

據(jù)學者沈梅麗在《古代小說與龍王信仰》中鉤沉,那迦屬畜生趣,人間行惡之人所化,歸西方守護神水天領導后,成崇護佛法、降雨救濟的好龍,在“天龍八部”中排名第二。

那迦與水關系密切,與中國龍近似。唐代時,出現(xiàn)了“四海龍王”的說法,并被道教吸納,直到明代《西游記》,才有姓名,即“東海龍王敖廣,南海龍王敖欽,西海龍王敖閏,北海龍王敖順”。龍王姓敖,可能源于水天“戴五龍冠,乘龜”,龜即鰲(敖)。

印度龍王“龍頭人身”,與中國龍不同,學者苑利認為:“龍王的擬人化始于唐代,是印度文化影響的結果。在此之前,龍在中國人心目中只是一種虛擬動物?!?/p>

太多外來文化因素,讓民間搞不明白,龍王算幾級干部。

學者苑利研究了山西河曲岱岳殿龍王廟中的五龍王塑像,發(fā)現(xiàn)它們戴的梁冠僅2至7道梁,而皇帝是24道梁,可見“龍王品級大致相當于五六品官員”。宋后歷朝均將龍王列入國家正祀,民間有“龍王節(jié)”,“每逢賽社,必定有劇目演出”,但各地日期不同。學者沈梅麗認為,這導致“在民間信仰中,又存在著龍王神像的亦帝亦臣、亦佛亦王的糅合現(xiàn)象”。

皇家神話龍王,民間卻未必當回事。據(jù)唐代小說《盧氏雜說》:“(黎干)造土龍,悉召城中巫覡舞于龍所,干與巫覡更舞。觀者駭笑……彌月不雨……上聞之曰:‘丘之禱久矣?!鼩笼?,罷祈雨?!?/p>

清代雩祭越來越草率

元代廢雩祭,因取包稅人制,國家較少干預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破壞了“人與谷物聯(lián)盟”,帶來惡果。據(jù)鄧拓《中國救荒史》,“元代一百余年間,受災總共達五百十三次”,遠超歷代。元順帝時,平均每兩年即遭一次極寒天氣,引發(fā)大饑荒。朱元璋一家在大饑荒中,9口死了4口,他后來寫道:“兄為我哭,我為兄傷,皇天白日,泣斷心腸?!?/p>

明代恢復雩祭,但無常儀。據(jù)學者宋紅玉鉤沉,明神宗時,皇帝不再將干旱歸于自身,他說:“天旱,雖由聯(lián)不德,亦天下有司貪婪,剝害小民,以致上干天和,今后,宜慎選有司?!?/p>

清帝重祈雨,據(jù)學者堯藍在《清代雩祭禮制研究》中鉤沉,順治十四年(1657年)首在天壇雩祭,皇帝“前期齋三日,冠服淺色,禁屠宰,罷刑名”??滴鯐r,幾乎每年都親自祈雨。一次官員預測將雨,請致祭,以示靈驗,康熙予以拒絕,認為不虔誠。

清朝初期天壇管理松散,“樂舞生等居住天壇之內,造賣藥酒醬菜等物,或將房屋賃與來京赴試舉子、候補候選官員,或于院內種植花草招引游人,其中均頗得利益”,雍正時嚴禁,才有改觀。

清廷聽說邯鄲有井,井中鐵牌靈驗,京師干旱,常請鐵牌到京致祭,雨后送回。清中期后,皇帝較少親自參與,隨著財務緊張,祭祀開支一減再減,雩祭越來越草率。

與元朝不同,清朝努力維持“人與谷物聯(lián)盟”,卻一葉障目,屢屢錯過近代化機會。祈雨目的是促進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變成為祭祀而祭祀,便離題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