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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那些年那些事
來源:新民晚報 | 安諒  2024年02月20日08:05

新春佳節(jié),親朋好友相聚,茶余飯后自然免不了暢聊。從前段時間熱播的電視劇,到大家一起經(jīng)歷過的年代往事,勾起不少回憶。錄諸筆端,也算是一份存檔……

衣裝熱

看影視作品,最直觀的是視覺上的刺激。首先就是服飾著裝。衣裝是一個時代的宣言。改革開放年代的衣著,像是掙脫了萬叢荊棘的羈絆,如瀑一般奔突鮮亮,使這個年代顯現(xiàn)出非凡的特征來。

喇叭褲上細下寬,赫然問世,是非議不斷,在夾縫里生發(fā)開的。學校里一度還嚴禁學生穿。我正擔任團委書記,我們一些負責學生工作的老師常盯著這個不放,向我告狀,讓我去阻止。那都是一些愛美的年輕學生所為,我笑瞇瞇地聽著,和這些同學和顏悅色地交流,并未強行干預。這有什么大不了的,管頭管腳的,也管不出真正的好學生來。何況學生應該有衣著的自由。都成人了,除非有重要活動,有統(tǒng)一服裝的必要。有的學生被某些老師呵斥之后,并沒有馴服,依然如故,學校也拿不出什么招數(shù)來。我對喇叭褲本身并無多大好感,總覺得太夸張了一些,拖曳在地,像假的大象腳似的,沒什么美感,從未穿過。不過,它的流行,卻是無法阻擋的。

與喇叭褲有一拼,后來明顯占了上風的,當數(shù)牛仔褲了。做舊的褲子,裹得大腿和臀部緊繃繃的,比喇叭褲更招搖,自然也遭到不少人,特別是老年人的抵制。還有的年輕人還穿牛仔外衣,上衣垂在腰部,敞開著,差不多快露出肚臍了。我還寫過一首關(guān)于牛仔褲的詩,其中記得有一句:“一個洞,兩個洞,三個洞……”極盡嘲諷之能事,可見我有時還是保守的。八十年代時一條售價不過十元左右,我也一直沒買過穿過。大約本世紀初才買過一條,穿得自感更臃腫了,也不舒適,就棄之若敝屣了。

大粗毛衣是男人的時尚物。不管是市場購買的,還是家人編織的,毛線粗厚,蓬松而柔軟。有的是雞心領,更時髦又御寒的是高領子,出門時碰上風雪天,還可把領子豎起,擋住半個臉龐和雙耳。有的人外套都不穿了,穿著自信而又灑脫,有一種粗獷和帥氣滿溢的感覺。十有三個穿大粗毛衣的,一起向你走來時,就是一種威武的亮相。我有一件米色的大粗毛衣,曾經(jīng)我的初戀依偎過,還有過留影。不過這是稍縱即逝的一頁,與這大粗毛衣一樣,早不知去哪個爪哇國了。

西裝流行是大勢所趨。一款超大西裝,大廓形的,寬肩,筆挺,很有紳士風范,被許多男子所青睞。那些身架像樣的男人,如玉樹臨風;那些模樣平平的漢子,也有了幾分酷勁,神采煥發(fā)起來。我輩自然出手不闊綽,只在結(jié)婚時去培羅蒙定制一套,花了一個多月的工資,至今束之高閣。穿不下了,但也不忍舍棄。

也流行風衣。男人穿著,風度翩翩。我也一咬牙,將工作后的第一份工資,掰出一半來,買了一件,還是米色的,鼎鼎有名的大地牌,大小活動,秋冬兩季都穿著它,一穿又是二十年。

女生的時尚服裝要絢麗得多了。有一種叫蝙蝠衫的,在雙肩下垂落一大塊,好似翅膀一般,加之色彩圖案的渲染,更是栩栩如生。人想飛翔之夢,自古至今,從來就不缺乏,而這個年代,憋悶太久太久了,國門也正啟開之時,太空的探索不再神秘,飛翔之夢理當鵲起。蝙蝠,在此時如鷹一般,英勇而吉祥。

踩在鞋底的踏腳褲,也應運而生。它毫無忌憚地將女性胯部和腿部的線條勾勒了出來,輕盈流暢,愛美的女人穿著它更顯挺拔,健美。后來健美褲大為暢銷,蔚然成風。時代和國度,仿佛都年輕健康了許多。當時還流傳著這么一句話:“不管多大肚,都穿健美褲”。

流行色

流行風尚,常常與文藝作品等等的風行關(guān)系緊密。

由山口百惠主演的電視連續(xù)劇《血疑》在中國熱播。誰也沒料到,大島幸子的學生裝讓年輕女孩喜歡不已,愛屋及烏。不過,幸子衫確實也有其特色,短上衣式的幸子衫,是一種針織衫,女孩穿著清純可愛,楚楚動人。而且貼身,保暖,一年多季可穿。有一回,參加一個團市委組織的在青年宮的活動,近一半女孩都衣著幸子衫,五顏六色,這撞衫的場面,尤顯歡悅和喜慶。

不僅影視劇是源頭之水,體育比賽也會引發(fā)穿著的流行。運動裝的流行,毫無疑問,應歸功于中國女排在世界球場上的連連奪冠。穿上運動裝,人會輕松精神,它的設計款式,透氣舒適,既適合各種場合,又時尚實用,很容易就成了時髦衣物。備一套運動裝,在那時的校園,是一種額外的追求。有幾套運動裝的學生,那可比學霸更受人妒羨的。

T恤又稱廣告衫。它的風靡也與港臺文化的影響有關(guān)。年輕人熱衷于它,加之又十分便宜,老頭衫和汗背心獨霸天下的情勢,被破局了。T恤衫開始飾上各種圖案和文字,也有公司的司標和廣告,但還不至于太夸張。但漸漸地,蛇蟲八腳都出來了,過辣過火的詞匯和繪畫都出來了。正規(guī)的場合,包括機關(guān)、學校等,對T恤也并不待見,有的明確不得入內(nèi)。記得一位大學新生穿著蟑螂圖案入校,女生一片驚叫,被校方勒令換衣,否則不得入校上課。

有意思的是比基尼。人們原先只在影視作品里見到的稀罕物,也悄無聲息地在生活中出現(xiàn)了。在海邊,在泳池,大膽的女孩穿上比基尼,讓人不敢正視。余光比人誠實,隨性地捕捉她們的身影,溫熱地掃視,默然地欣賞。比基尼是劃時代的衣裳,也是開放與保守的一層幕布。

《街上流行紅裙子》是一部電影。雖是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的,但擔綱領銜的主創(chuàng)人員,不少是上海人。比如飾演女主角的,便是長相標致清秀的演員趙靜。電影講述的故事是那個年代的縮影。棉紡廠女工,勞模陶星兒沖破陳腐觀念的束縛,在參加“斬裙”的比賽中,穿起了露腿的紅綢裙。紅裙子的流行,是人們心中對美的追求和謳歌。電影的情節(jié),很多人都忘了,但紅裙子對人視覺乃至心靈的沖擊,是不會遺忘的。年輕的我,感覺“街上流行紅裙子”這句話很美,富有詩意,而街上紅裙子的流行,更是美上加美,美不勝收。至今為止,在我心目中,任何色彩的裙子,都不如紅裙子美。

衣裝是人的第二皮膚。衣裝更是人的心靈的外露。流行的事物,自有道理。衣裝尤其如此。

什么季節(jié),開什么花,大抵如此。

文學夢

看完人,看故事。而好的故事,離不開好的文學作品。

在大街上,一粒石子砸下來,砸中的必是做文學夢的。這個說法形容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之熱,并不夸張。歷經(jīng)長久的冰封,枯木逢春,鐵樹也憋不住要開花。隨著一批又一批被塵封許久的作家及其作品,得以松綁,中外名著重又出版,文學在中國大地春潮般洶涌。

彼時,那些作品頻頻發(fā)表的作者,已像時下的明星,引人注目了。不知何年何月,文學茶座在各個地方興起。文學青年們簇擁著聲名鵲起的作家,里三層外三層,眾星拱月般,聆聽他們的講課,體味他們的氣息,咀嚼他們的語言,感受他們的魅力,向他們提問,與他們握手。那個時刻是心靈在陽光下的顫動,激情在周身沸騰,是透明而圣潔的,熾熱而摯誠的。幾十年后回想起這些,只能說,當今的追星夢可與其有一比,卻未必有當時的純粹,當時的傾情,當時的宏大和當時的深邃。

當時上海最火的一個文學茶座,當屬延安路上的那一家了。我已記不得具體地址了。但它火得厲害,名聲幾乎不脛而走,與后來掀起的人民公園的英語角有得一拼。每逢周末,茶座里擠滿了人,出入那里的人,絕對是文學的追求者。我是其中之一。我家住浦東,但也曾在休息日趕去兩次,很遺憾,在人群外,根本沒看見被圍在中間作家的尊容。想擠進去看個究竟,人比田地的高粱還密實,身旁還有人摩肩接踵。我只知道那天出場的不是老作家,聽說是華東師大的幾位年輕詩人。他們的詩作被傳誦著,風頭正足。我與他們雖無交集,也無交談,卻可以想象他們的倜儻不羈。坦白講,我雖也在華東師大成人教育就讀,也算是麗娃湖畔的學子,當年是遺憾未能與他們交好的。好多年后,我和他們其中的幾位有過交談。一位沉淪了多年后,又繼續(xù)寫詩了,詩作深刻許多,值得品味。還一位成為資深編輯,培養(yǎng)過許多文學新秀。我和他們結(jié)為君子之交。最高興的,是我與趙麗宏先生,相見如故,他的詩歌寫得真情,凝練,也唯美,讓我不僅認識了他的才氣和人品,也由此對印度作家泰戈爾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飛鳥集》我當時是倒背如流的。我還聽說,華東師大《夏雨》詩社的一些英才,他們有的早已轉(zhuǎn)行,有的與詩歌再無關(guān)聯(lián)和糾葛,但多半還與文學及詩歌糾纏不休,此生恐怕難以解脫。

延安路文學茶座據(jù)說名作家經(jīng)常光顧。我未見過,去過一兩次后,也再沒湊過熱鬧。后來它關(guān)閉了,具體原因我也不甚了了。

我在位于西藏路延安路的青年宮茶座里,近距離見過作家孫樹棻。一張比乒乓桌窄一些的桌子,我和他相對而坐,周邊坐滿了他的崇拜者。他的長篇小說《姑蘇春》有一定影響。他的煙癮很大,邊抽煙,邊講述他的創(chuàng)作體會。表現(xiàn)得倒是隨意和實在,沒見一點架子。

也在安福路一個茶座見過詩人白樺,他與我后來見到的老年模樣,大相徑庭。他風度翩翩,一表人才,難怪那么多文學青年喜歡他。我和他沒有一句攀談,中間隔著太多的美少年,我主動退避三舍。

辦茶座

我當年最好的同學或者玩伴,大都也是擁有文學夢的人。那時我信奉劉心武的話:作家未必要科班出身。便放棄攻讀文科的夢想,將就著去學了其他專業(yè)??晌膶W夢已深入骨髓,在學校創(chuàng)辦了文學刊物,掀起了一股文學熱。后來留校工作盡心盡責,引導豐富學生課余生活,自己業(yè)余埋頭寫作,在各地的刊物發(fā)表了各種體裁的作品上百萬字,題材以反映青年生活風貌的居多,也獲了不少獎。在校又鼓搗一批文學愛好者,寫作辦刊,做演講,搞話劇,編廣播劇,演各種文藝節(jié)目。這還不解渴,總想在上海灘做點文學的公益事。

一天周末,幾位家住浦東的文學愛好者相聚,大多還是初次相識的,年齡相仿,都是半大不小,已有工作小伙子。談及了文學茶座,我們都有些失落,也有些沖動。浦東文學氛圍不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都表達了辦一個文學茶座的心愿,并推舉我掛帥,組織操辦。有一位說,他知道某街道文化宮,有個不小的場地,平??罩亩?,可以與他們合作舉辦。

說干就干??戳藞龅?,與館長商談,一拍即合。館長是一位中年婦女,估計也想借我們的力量,搞些文化活動,或許還能為單位創(chuàng)點收,為職工謀點福利。她讓我們交點押金,五十元錢。說好,每周兩次。入場免費,但若泡一杯茶,那得花上一毛錢。那點收入館里拿去,以后拿出一些用于文學茶座活動,賬目由文化館統(tǒng)管。文友都看著我,一聲不吭。我立馬表示,可以。至于押金,我一人墊支。這差不多是我一個月的工資,但把文學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怎么會在乎這點錢呢!

我們緊鑼密鼓地籌劃起來。在文化館附近大街小巷,張貼文學茶座開張啟事:竭誠歡迎文學愛好者參加,交流探討,朗誦作品,并不定時地邀請一些作者與大家座談。此處不敢提作家,那時被稱為作家的鳳毛麟角,我也認識并不多。說作者低調(diào)一些,也把握大些。我當時也請過兩位創(chuàng)作出版過長篇小說的作者到學校為學生開過講座,名氣不大,但也是行業(yè)報主編或者《勞動報》的副刊編輯,對文學愛好者,也有不大不小的吸引力。

我與同伴在一根水泥電線桿上貼啟事時,一位婦人帶著她十來歲的男孩,在我背后張望著,隨后滿臉帶笑地問:“我兒子能來參加嗎?”我說:“行,行,很歡迎!”婦人連聲道謝,帶著同樣笑容綻放的孩子走了。我與同伴相視一笑,自信感拉足。

首場茶座活動煞是熱鬧。來了好幾十個人,男男女女,年輕人為主。我主持,大家圍坐一起,朗誦自己的詩作,互相點評交流。茶水一杯,熱氣裊裊,氣氛很是不錯。

之后,又輪流主持,舉辦了幾次,效果尚好。有一周我因公務出差,待再去參加,發(fā)覺不對勁了。那天,是一位在企業(yè)干活的帥哥主持,從不見他拿出自己的作品,只是插科打諢地摻和幾句。我晚到了會兒,場內(nèi)竟然燈光暗了大半,音樂嘭嚓嚓地響著,男女捉對,正摟抱著在跳華爾茲呢!我瞬間明白,這位帥哥對文學根本不鐘情,他心里懷有小九九。也有更多的參加者,也不是文學忠實的追隨者,只是青春太寂寞,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這個場合令他們產(chǎn)生了希望和想象!

又聽到了兩位文友的嘀咕,更證實了我的判斷。這變異的文學茶座,已不值得費精力和時間。勸阻未果,我只身退出了,不再光顧茶座。沒多久,女館長來電了。她說怎么不見我了。我說,搞舞廳不是我的初衷,我也沒這時間。她說,那怎么辦,我是看你靠譜,才與你們合作的。我說,那你就按你們的規(guī)定決定吧?!澳窃鹊某杀靖冻鲈趺凑f呢?”她又說了一句。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不是給你押金了,都給你們了,夠不夠?”她沉默了,最后只說了一句:遺憾了。方才掛了電話。

文學茶座歷經(jīng)兩個月,就夭折了。從此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館長,也沒與那幾位開設文學茶座的文友聯(lián)系過。

文學夢其實挺“害人”的——有多少人能夠美夢成真,至少以此為生的呢?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愿意此夢繼續(xù),與我相伴終生。我是文學網(wǎng)里的一條心甘情愿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