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爭妍：《繁花》批注本與畫展各表一枝
正月里了，萬千的《繁花》粉不禁要像滬生那樣問：還在對王家衛(wèi)的劇版《繁花》上頭，回味之余，還可以干一點很“繁花”的事吧？
當(dāng)然是有的。對照著電視劇版讀原著是一樁，讀沈宏非《繁花》批注本是一樁，去上?？匆粓鼋鹩畛蔚摹斗被ā氛故且粯叮@樣可以一直到春暖花開。
作家金宇澄、導(dǎo)演王家衛(wèi)在繪畫展現(xiàn)場。本文展覽圖片均來自“東一美術(shù)館”微信公眾號。
從2023年11月24日起，第九屆茅盾文學(xué)獎獲得者、中國當(dāng)代著名作家金宇澄的最大規(guī)模展覽“繁花——金宇澄繪畫展”在上海東一美術(shù)館開幕，展覽跨年至甲辰年春節(jié)期間，至今仍在熱展之中。因為觀者踴躍，展覽將延期至2月29日閉展，畫展精選了金宇澄近10年創(chuàng)作的12個系列、200余幅原作，比起2023年2月7日在上海莫干山路藝博畫廊展出的金宇澄畫展《錯影》，是一種專注的“繁花風(fēng)情”。
原著、畫展、批注本三管齊下，后兩者可以看作是對原著《繁花》的不同形式的注解。
從上?？赐暾够貋恚揖妥x沈批本，據(jù)金宇澄說，批注本每頁都排，套紅，僅排版就花了三年時間?！斗被ā?5萬字，《繁花：批注本》50萬字，也就是說，沈宏非批注《繁花》批了15萬字，故毛尖說：金宇澄不響，沈宏非狂批。自從王家衛(wèi)劇版《繁花》熱映，沈批本《繁花》一直占據(jù)各大圖書暢銷榜前幾名，可謂風(fēng)頭一時無二。從年紀上來說，沈宏非這個上海人，比金宇澄小十歲，也可以說整整小了一代。
沈宏非追慕《繁花》，一路狂批，我讀沈批本，就想起硯脂齋批《紅樓夢》，金圣嘆批《水滸傳》，李笠翁批《金瓶梅》，都是批注本中的精品。沈爺此番，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一路暢讀，沈批本字里行間可圈可點，頗見功力，金宇澄也說，要批注得好，非雜家不行。
沈宏非批注點很細很密，都批了些什么？
一是補白。從前上海灘有個鄭逸梅，人稱“補白大王”，他的一些書我讀過，就是幾百字的邊角料，也寫得活潑好看，字里行間，歷史掌故信手拈來。沈宏非對《繁花》的補白也很好看，對現(xiàn)在觀眾無知無覺的舊時代的補白，一筆筆意態(tài)風(fēng)流，或可仿鄭逸梅之待遇，刻一枚“風(fēng)流沈補白”給他。沈批本第141頁，蓓蒂家阿婆身世，說阿婆的外婆是天王府宮女，金宇澄很多筆墨說到天王府金光閃閃的排場，沈宏非還覺不過癮，再補白一大段講“天國的金子事體”，就《繁花》小說來說蕩得太開，但當(dāng)代讀者站在歷史和八卦的縫隙多了解一些，閱讀感受堪稱愉快。這就是沈氏補白。
二是詮釋。沈宏非是美食家，《繁花》里的美食經(jīng)，肯定是要講透的。比如批注本一開篇，就將力道用在江南“蟹”事上。“開口第一句就說蟹，秋氣測漏，敗局底定?！币浴靶贰眮硪鈺d衰，看來沈爺也是深得硯脂齋批《紅樓夢》的真?zhèn)髁恕Ｓ?，?9頁講到“風(fēng)雞風(fēng)魚”，勾起江南人老屋瓦片上的舌尖記憶，我家小時候也是做過風(fēng)雞的。對舊時風(fēng)物的解釋，比如蒲扇現(xiàn)在年輕人還知道，蒲包就不識何物了，沈爺就來解釋一下。對小說中吳語方言的解釋，這項工作本來金宇澄可以自己來注釋，但是金爺不響，沈爺就接了招。
三是品賞。品賞應(yīng)該是批注者對原著文本最重要的“貢獻”，他把自己的私人閱讀體驗寫出來，隨讀隨品，酣暢淋漓，并不需要作者同意。前后兩場群戲，一場梅瑞汪小姐宏慶康總四人去湖州雙林鎮(zhèn)的群戲，一場由李李組局的常熟游、“汪小姐”酒后，“闖了窮禍”，可謂是《繁花》的兩場好戲，環(huán)境，男女，關(guān)系，機鋒，處處有情又處處無情，活色生香又步步驚心。金爺寫得搖曳生姿，沈爺評得酣暢淋漓，“細思恐極”，是真的“恐極”。梅瑞與康總之交，進退之間，試探之間，搭得牢與搭不牢之間，全是心機，沈爺妙品，很是“懂王”，書里是小女人的作，書外是老男人的辣。書里書外，金爺?shù)穆曇襞c沈爺?shù)穆曇魠R于一處，含首微笑講：做人，多少尷尬。
到全書接近尾聲時，梅瑞與前男友滬生見面，初時，梅瑞一身名牌，眼圈發(fā)暗。終，梅瑞失態(tài)說，“我已經(jīng)是上海灘最嚇人的女癟三了”。金爺筆筆如刀，沈宏非批語道出梅瑞乖張命運：簡直萬劫不復(fù)，義無再辱。又云：局外人滬生循循善誘，一句句逼梅瑞一層層自揭遮羞布，最后搞得“赤膊相見”，大家難看。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繁花凋零，尾聲近了。沈爺批注了得。
世相見得多了，沈爺批注起來是火眼金睛，看見的全是人性深處，灰色幽暗地帶。虛與委蛇批出來，明爭暗斗批出來，不響處的陰險狡黠批出來，聒噪處的氣急敗壞批出來，貪嗔癡愚批出來。這種批，有可能會讓讀者會心一笑，沈爺講出了讀者正想說的，但也可能惹深度沉迷《繁花》的讀者一怒：我自己會品的呀。這是我的“私人事體”好乏，啥人要儂講出來呀。批注有風(fēng)險，庸人請慎之。批注者一旦有PUA讀者之嫌因而惹了人怒，也是有可能的。
品賞本無標準答案，一千個讀者有一千部《繁花》。我對沈批中有些部分也似有不滿，或認為未批到靶心上的。比如第427頁，講到小毛突然與阿寶滬生絕交，此處沈爺大談“拗斷”與為何拗斷，我以為沈爺談的連環(huán)套只是絕交的表面，從小毛與滬生、阿寶定交之初，到滬生為小毛過生日，再到70年代中期，小毛成年面臨結(jié)婚，突然“拗斷”，“三人行”世界分崩離析，時事在變，人心在變。看似小毛是沖動之舉，實則一個新時代即將拉開，小毛的突發(fā)行為，即是一種“先見”。沈爺覺得是“長出一口鳥氣”，我倒覺得，小毛的決絕里，有一種階層差異的覺醒與自尊在替他劃清邊界。
批注者是男性，對于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多的注意力在于男與女，或女與女的互動上，往往能一針見血，評得精彩，評“雌競”也評得老辣，梅瑞與汪小姐，汪小姐與李李，李李與林太，汪小姐與蘇安，小琴與芳妹，處處有好戲，沈爺也殷勤批注，又像是局外人作壁上觀，但對于小說中的男男戲分，反倒略顯魯鈍了。男與男之間，陶陶與滬生，小毛與滬生、阿寶，阿寶與滬生，細品是不同的情誼，王家衛(wèi)的《繁花》劇將陶陶與小毛捏合了，小毛與陶陶都是江湖中人，但小毛從小是“話本演義”文化的接收者，小毛心目中有“桃園三結(jié)義”的理想，他內(nèi)在的自我主體性，也注定了與滬生和阿寶日后的分道，以及最終的悲劇。小說中的陶陶與劇版中的陶陶，都是“花叢老手”，但陶陶身上鮮明的市井氣，也使他比小毛更能在時代的大潮中“適者生存”，小毛無論從學(xué)的拳到讀的話本，結(jié)拜弟兄，都似活在舊語境中，注定他會在新時代中水土不服，小毛的死亡也像是一個舊時代死亡的寓言。這是我的一點看法，可惜沈宏非的批注本未著墨于此。
四是與作者商榷、質(zhì)疑，甚至勘誤。批注者與原作者之間，并不是主仆關(guān)系，上下關(guān)系，是對等的，在精神上平等，因神交，因激賞而對話。那么批注者也可以提出不同意見，因某個細節(jié)質(zhì)疑原作者。沈宏非批注《繁花》，也有質(zhì)疑精神，比如指出，白萍去德國，當(dāng)時年代東德西德還未統(tǒng)一。對一些細節(jié)描寫，沈批認為某些字多余，不點明更好，也是一家之言。比如沈批阿寶就汪小姐懷孕事“審”徐總一段，點出“身為小說人物，阿寶徐總，俱是作者筆下‘長期利用’之道具、傀儡，都是蘇安一樣的命”，此中沈爺提出商榷，我也覺得阿寶和徐總并非密友，常熟之行前還素昧平生，如此窮追不舍，徐總還肯配合，此處阿寶似有工具化之嫌，不知金爺是否笑納。
沈批本的好處，在于尺度，能雅，能俗，能古，能今，俗的時候可以是老江湖，老司機，老法師。雅的時候可以是前朝書生，月下才子。跟金爺一樣，只講故事，不當(dāng)?shù)赖录摇Ｅ紶柹韵玉胗湍仯ū热绲?2章，批得過于熱鬧，不批更好，透氣），總體是得體有度，不喧賓奪主。這樣一批，大致是與金爺同步了。
身邊讀者，輾轉(zhuǎn)想問金爺，是否心中真有一個小蓓蒂，蓓蒂為什么變成金魚了？金爺不響。被問得多了，金爺直接回：這個說了也沒有意思，總之是小說的一種方法，于是讀者更認為金爺心中有一個小蓓蒂，只是因為是“私人事體，不想講”，就如但丁心中有一個貝雅特里采，終于寫進了《神曲》。這樁蓓蒂事，同樣在沈爺那里，也是批注得無比美好，讀之讓人動容——
蓓蒂說，再講講呀，講呀。阿寶說，好是好，別人是，前兩種開得早了，鳶蘿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較相配。蓓蒂說，不對，我不喜歡喇叭花，太陽出來就結(jié)束了，我不要。阿寶說，日本人叫“朝顏”，時間短，只是，花開得再興，總歸是謝的。蓓蒂不響。
此段寫兩小無猜，從集郵講到植物又講到花，金爺不響，讀者也聯(lián)想到，蓓蒂就是那朝顏。朝顏就是蓓蒂。而沈爺讀到此處，也來了一段批注——
少男少女，在想象的方寸之間勾花范葉，在虛擬的片紙上開到荼蘼，奈何一部《廣群芳譜》阿寶記得再牢，翻得再熟，少年心事，人間花事，一應(yīng)世間好物，終將在一年后的夏天于另一場荼蘼中盡被風(fēng)吹雨打去。滿紙明媚，寫盡黯然。
除了批注本，去上海外灘邊的東一美術(shù)館看《繁花》畫展，也是賞讀《繁花》的一種方式。
相比之前展出的金宇澄畫展《錯影》，這次的《繁花》畫展，主題更為集中，《錯影》展講意境，《繁花》展講故事，展出的每一幅畫，都可與原著對照來解讀，相映成趣。除了建筑，也有人物畫，也有多重喻義的畫。比如金宇澄愛畫馬，馬依然在這次展覽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馬與女人的幾組畫，馬與貓的幾組畫，你也完全可以與《繁花》中的各組男女關(guān)系、故事發(fā)生聯(lián)想，其中張力，妙不可言?，F(xiàn)場有觀者解讀，畫的是女人駕馭男人的各種狀態(tài)，令人想起書中幾對男女。
書中阿寶的一番內(nèi)心戲，嘆一句“男女之事，源自天時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門”，看了畫，再去讀《繁花》，原來每一處的“空”，其實都是“滿”的。沈宏非不像王家衛(wèi)對此句敏感，他的批注略過了這一句。
看《繁花》畫展，《繁花》各版本上的金爺手繪插畫，一幅幅跑到了展覽上。有一幅畫的中國郵票：1962年，4分，畫面上小女孩馬上讓人聯(lián)想到小蓓蒂與小阿寶，兩人說著將各種好吃的食物搬上郵票，金宇澄圖注：物質(zhì)匱乏年代的夢幻郵票。
又一幅畫，是十歲阿寶與六歲阿寶爬上屋頂。瓦片溫?zé)幔S浦江船鳴。沈宏非少時家住黃浦江邊，聽見黃浦江船鳴，與金爺心有戚戚焉。我兒時聽的則是運河上船鳴，同樣對圓號寬廣的嗡嗡聲有感懷。讀畫讀書，皆是“心有戚戚焉”。
《繁花》插圖1，2012，紙本水筆 13×14.5cm，原作在東一美術(shù)館展出。
再替沈宏非補一個白。想起程永新曾講過一個關(guān)于《繁花》的段子，書中所寫淘淘帶阿寶滬生等一干人去蘇州，住一個不著調(diào)的招待所，夜半跟著范總?cè)ヒ粋€酒吧，卻吃了閉門羹，“半夜出發(fā)，無依無靠，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被迫在滄浪亭看月亮，確有一段趣事。那次金宇澄和程永新都在場。“阿寶說，眼看滄浪亭，一點一點亮起來，此生難得”，原話是金宇澄在滄浪亭月下說的。
上海灘的這兩個著名文學(xué)男性都是“老克臘”，1950年代生人，《繁花》作者金宇澄，前《上海文學(xué)》主編，畫家；《收獲》主編程永新，也曾是先鋒作家。如果用一種關(guān)系來形容他們之間關(guān)系，或許可以用《繁花》中的阿寶和滬生來形容。他們也是阿寶和滬生的同時代人。程永新是最早將《繁花》發(fā)上《收獲》的編輯，他講過一句話，大意是，《繁花》是一座文學(xué)的博物館，而金宇澄卻說：《繁花》是超市樣式。
無論是雅致一點的博物館，還是世俗一點的超市，你都可以從中讀時代，讀上海。讀男女。讀人性。讀興衰。
我好像有《繁花》“索隱派”之嫌，至于“索隱癖者”，不妨去看金宇澄的另外兩本非虛構(gòu)之作：《洗牌時代》是《繁花》前出的，《回望》是《繁花》之后出的。若真想從《繁花》一路索隱下去，追尋下去，這兩本書里，蛛絲馬跡是不少的，不過那又是另一番光景，另一番回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