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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2期|凌嵐:送孟浩然之廣陵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2期 | 凌嵐  2024年02月23日09:00

1

小積回上海前一個星期,求我一件事,讓我陪她媽媽住一段時間。她說,你什么都不用做,她不需要人照顧,你就當多了一個室友。

“既然不要人照顧,那為什么要飛過來跟我???她一個人在休斯頓不是過得挺好嗎?”我說。

小積說,“她身體一直不好,得過乳腺癌和腸癌,萬一她生病怕沒人管?!?/p>

我不愿意,但好像也沒有理由拒絕。小積看我遲疑,又補充道,她可以幫你做一些家務(wù),做飯什么的,你總吃外賣也不健康。

“我怎么稱呼她呢?我們又沒有結(jié)婚?!蔽覇枴P》e聽到這個問題,一絲笑意從嘴邊展開,道,“你就先叫老吉阿姨唄,過去她店里的人都這么叫她?!闭f到這里小積撒嬌地輕拍了我一下。她們家的故事說起來有點曲折。小積父母是奉子結(jié)婚,在小積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外婆和幾個姨把小積帶大,她跟親生父母都不親。老吉后來再婚,嫁到休斯敦來,但這第二春不成功,還是離婚收場。離婚以后老吉可能覺得沒有臉面回國,回了國也找不到工作,于是就一直待在南方開日餐店謀生。

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和小積都在臥室里,她的一頭黑發(fā)鋪在雪白的枕頭上,白胖的圓臉枕在黑發(fā)上,像一棵雛菊。每次周末補覺以后她的臉色都特別好,情緒也放松下來,不像平時上班下班時那種干練嚴謹、說一不二的樣子。小積的臉圓中帶方,梳著齊耳短發(fā),嚴肅時一雙銳目盯著前方,那模樣特別像就義前的劉胡蘭,也就是我在國內(nèi)念的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的劉胡蘭。

關(guān)于過去,關(guān)于父母,小積打開話匣子是偶然的,比如在一個晚霞滿天的星期日的黃昏,或者初秋陰雨連綿的下午,還有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啪啪”之后——多巴胺讓她話多,愿意打開心扉。我相反,遇到這些寧靜的時刻都特別想睡覺,得使勁忍住不打哈欠。女人真奇怪,為什么袒露真心每次都在賢者時間。小積比我大三歲。我爸很看好我和小積的關(guān)系,當然也是沖著小積能干,掙錢多,讓他很佩服。我家里的人,比如我姐、老爸,以及我爸新娶的菲律賓婆婆都覺得我高攀了。

老吉一直開餐館,她會做飯我不懷疑,但我跟小積還沒有正式結(jié)婚,現(xiàn)在是同居?!拔铱梢宰约鹤鲲埌 !蔽艺f。

小積“唔”了一聲,我接著說:“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被人誘惑了,所以請老媽來看住我?”她又撒嬌地拍了我一下頭,道:“你這么戇,除了我,誰會要你??!”

“這次到底打算在上海住多久?”我問。

“可長可短,我,我跟公司請了半年的假?!毙》e回答。

“半年??!”我拖長聲音重復(fù)著。之前問她,她都躲躲閃閃。她知道我會不高興,一直不跟我說具體的打算。我又不是傻子,現(xiàn)在這種時候回國怎么可能兩三個星期就回來呢?光是轉(zhuǎn)機加隔離就要超過兩個星期。

“老吉為什么不跟你一起回去看你爸呢?你不是說你爸快不行了嘛?!?/p>

“他們,他們一直處不來,不就是因為處不來才離婚的嘛。”說到這里小積頓了頓,喉嚨被什么卡住,很費勁,“這些我都跟你講過啊。前兩年我爸生病,我媽回上海看過他?!毙》e說到這里,用手推了推我,把臉靠在我的肩膀上,一縷發(fā)梢撓在我的下巴上,癢癢的。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微微閃了一下。只要她這么看我,再難的事,無論多不情愿,我都會答應(yīng)。我點點頭。其實這套兩臥兩衛(wèi)的公寓是小積拿了按揭買下來的,在我認識她之前。我們同居快三年了,搬一起住時她說我只須負責(zé)付水電寬帶網(wǎng)費。老吉要來住女兒的公寓很正當啊,我不能攔著。

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手臂繞過去,指尖描了描那個戒指上的勒花,是梅花。這個式樣老土的戒指是24K赤金,原來是我媽留下的東西,也是老太太唯一值錢的首飾。我媽去世以后我姐都不肯要,說要送到金店里重新打,這樣一個戒指可以打一副K金項鏈、一個戒指,只需要幾百塊錢加工費而已,我姐覺得很合算。我舍不得,于是這戒指就歸了我,認識小積時我把這個戒指給了她,算是定情禮物,她一直戴著。雖然也說了很多次式樣太老,要送到首飾店重新打一個新款,但終究沒有什么變化。

于是就這么定了,小積去上海,老吉到我們這里來跟我住。答應(yīng)了這個托親的重任,小積把她媽媽的微信推給我,“熔巖火山蛋1994”,呵!這是什么?你媽媽打游戲?小積說這是日餐里的一道家常菜,說著比畫給我聽。原來“火山蛋”就是溏心蛋——外熟里生。加上之后對方很久才確認,也不招呼,我寫了一句“阿姨好”,也沒有回復(fù)。小積家的人都是一根藤上的瓜,悶葫蘆。

她這次回去要看的生父,已經(jīng)十年沒見面。這次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要陪老人走完最后一段。說是老人,其實才七十出頭,算是老人里的中年。體檢的時候突然查出肺癌,且是晚期。他曾經(jīng)把店面出租的生意做得很大,后來競爭激烈生意不行了,然后買理財基金又被騙,把一點家底都折騰光了,這些年全靠親戚接濟。小積平時幾乎不給他打電話,過年過節(jié)只給姨啊舅啊家電話拜年,好像根本沒有父親這個存在。但最近這次不同,她突然說父親病危,用這個理由跟公司請了長假,用的是人道理由緊急簽證。待簽證申請到了,機票買到且確定可以起飛,捱到最后幾天了才突然說起來。

你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小積問,聲音有點憂郁。小積的聲音是心情的晴雨表,裝都裝不出來。

“會,肯定會?!蔽艺f,說完已經(jīng)要睡著了。她不作聲,忽然發(fā)出啜泣聲,我快要進入夢鄉(xiāng),聽到那聲哭泣,一個激靈醒轉(zhuǎn)過來,猛地抱住她。我這個反應(yīng)很對,在我不想說話,或者她吵架數(shù)落我的時候,抱住她就對了。果然她很受用,伸出胳膊回抱。我們像兩只沙灘上拱在一起的海象,彼此之間用肥膘蹭著,摩擦著。我把這個比喻說給她聽為了逗樂,結(jié)果小積嚴謹?shù)刂赋龊O笫且环蚨嗥拗频?,不好,不合適。

你回來以后我們就結(jié)婚吧,我口齒不清地說,希望這話能讓她滿意,然后我再次盡快睡著,結(jié)果她沒有表態(tài)。我已經(jīng)完全醒了,說,“你要真覺得我配不上你,就早說,我也好作打算,而且剛剛你不也說結(jié)婚的嘛?!闭f完這句,我也開始生氣。我在公立高中教中文,兼作網(wǎng)球教練,工資連小積在“四大”會計事務(wù)所的一半都不到。我抱緊小積,手臂感覺到她身上的肉肉,這些肉肉跟我的肉肉不同,我是貪吃不動,她長肉是因為加班。

“你又來了!我是那個意思嗎?過兩天就要飛上海,陪一個垂死的老人,十年沒見面的父親,你就想到結(jié)婚,還說我看不上你!看不上你我們這兩年多算什么?炮友?。俊?/p>

“他要不是病危,你也不會這么在乎對吧?你們都多少年沒有見面了。”我說,話說完完全醒了,但這么不中聽的話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

“他很快就要死了,我這些年的記恨,都不重要了?!毙》e說,聲音有氣無力。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本來也是想讓他飛過來,參加我們婚禮的,可是這現(xiàn)在的情形什么都不可能了,這兩年……”她的話停在最后三個字上,不用說我也明白,其實連住在加州的我爸,這兩年我都不敢去看他,婚禮就更不可能了。

說到這個地步,我絕無可能說不,那好吧,老吉過來同住。說完我打了一個哈欠,終于可以睡覺了。

朦朧中耳邊傳來小積的話,“她后天就飛過來,我買了機票?!?/p>

2

小積是下午兩點的飛機,臨行前的中飯,老吉做了炸豬排,那是小積最愛吃的。豬排下墊著清脆欲滴的生菜葉,旁邊是一碗大醬湯,飄著蔥花和切得很細的豆腐。我們?nèi)齻€人專注地吃著那噴香的金黃色的肉。老吉小積頭也不抬,沒有說一句惜別的話。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只能不說話了。這對母女真是奇怪。最奇的是,彼此間這么冷淡,小積卻非要請她過來,把這個陌生的老女人塞給我,讓我陪她住。

開始實行夏時制,每天比之前的鐘點早一小時,早上七點天還沒亮,我睡意朦朧中聽到臥室門外有動靜,是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從門外走到客廳,再走到廚房。然后就聽到攪碎機馬達在轉(zhuǎn)。起來的時候,爐邊已經(jīng)堆了一疊松餅,借著爐子上的熱氣,盤里的餅也是熱的。老吉聽到我進廚房,并不抬頭,專心低頭用鏟子翻鍋里的餅。

松餅是咸的,面里放了金槍魚肉和醬油——金槍魚來自罐裝,肉用攪拌機打碎和在面里,烙好的魚餅呈現(xiàn)誘人的橘紅色。

我平時不吃早飯,只在口袋里揣兩個能量棒,塞車時在車上嚼一嚼。魚餅現(xiàn)出爐,味道實在是太香了,我拿了幾塊放進飯盒里,熱度從飯盒傳到手上,我忍不住坐到桌邊吃起來。吃了兩塊還不過癮,又夾了兩塊繼續(xù)吃。直到把飯盒里的魚餅全部吃光為止,然后喝了一口隔夜的茶,茶水的冷澀沖著舌頭上的鮮咸,太爽了。老吉看我吃得爽,也坐下來吃。她背對我坐在島臺邊,蘸著辣椒醬,吃得很慢,不像我風(fēng)卷殘云。我們都不說話,像早餐店里兩個陌生人。

吃完我不好意思立刻就走,沖著她的背開口叫了她一聲,“謝謝阿姨!”她耳朵背,沒有反應(yīng)。我又叫了一聲,她才轉(zhuǎn)過身,她臉色的表情淡淡地說,“好!”又指指立在桌角的保溫杯,說咖啡好了。然后就轉(zhuǎn)身繼續(xù)吃。

我每天下班回來,老吉已經(jīng)做好晚飯,她喜歡在廚房島臺上吃,很少端到桌上吃飯。她可能也覺得每天面對面吃飯有點正式,有點尷尬。菜分兩份,我的那份是大份,她的那份是小份。比如吃魚,她的那份就是魚末的三分之一,一個大的魚尾巴。我的就是“中段兒”。我跟她客氣,要多撥給她一些魚肉,她連連搖頭說,我就愛吃劃水。一起吃飯,總要沒話找話說。她會問,你跟小積同居幾年了?我說兩年多。

她“嗯”了一聲,就沒有下文。過了一會兒,飯都快吃完了,她又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Tinder?”沒想到老吉還知道Tinder,是美國的“約炮”軟件。我說不是,小積認識我的表妹阿美,她們是畢馬威的同事。事實上,阿美是小積的下屬,小積已經(jīng)做到了部門經(jīng)理。

她又“嗯”了一聲,吃完飯,把筷子放在空碗上,眼睛掃一下我這里,只看一眼,然后就垂下眼簾。公寓的島臺呈直角,爐子在直角位置,兩邊是臺面可以坐。我跟她分兩邊坐著,從我這個角度看,老吉容貌憔悴,頭發(fā)染過但發(fā)根花白。老吉年輕時應(yīng)該是一個美人,身材修長,鵝蛋臉,坐的時候雙肩放松,背很直。這一點小積隨她,姿態(tài)很好。但小積胖,臉圓中帶方,這不像老吉,應(yīng)該是像生父。小積從不把家人的照片擺出來,她那些嵌進鏡框、掛在墻上的照片都是她在世界各地風(fēng)景名勝的美照。小積給我看的唯一一張全家福還是黑白照,幾個月大的她坐在媽媽懷里。照片上父母兩人的目光不在同一點上,年輕的老吉在拍照的一瞬微微低頭,焦距在她臉上有點糊了,好像虛晃一槍。小積父親長著堂堂的國字臉,一臉嚴肅,直視鏡頭,很英勇的樣子,像勞模拍工作照。小嬰兒仰著頭,表情混沌,惶恐地仰望著鏡頭上面什么東西。一張照片里兩個大人一個小孩,目光焦點都不在一起。最奇怪的是,這三人不僅神離,貌也不合,好像攝影師隨機從街上抓來的三個路人湊合著拍了一張全家福。估計拍完兩個大人很快就離婚了。后來小積說生父的確當過勞模,先進工作者,他家和老吉家曾經(jīng)是鄰居。

那青梅竹馬怎么沒到頭呢?我問,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又傻又天真。小積不答,她其實也不知道。每次我問傻問題,她都裝作沒聽到,垂下眼簾,過一會兒再換一個話題說,某某股票最近是不是漲得很好?浴室里滴水的水龍頭修好了嗎?生活的內(nèi)容遠大于那些我們看不見摸不著的迷。

吃完晚飯后照例我洗碗,擦桌子、爐臺、島臺,小積在的時候是這樣,老吉在也這樣,老吉并不跟我搶。做完這些,我就回臥室了,臥室里有一臺電視,客廳里也有一臺。老吉睡在客廳另一頭的小臥室里,開著門看電視。她耳朵有點背,電視的聲音開得很響。我可以聽到她拿遙控器換電臺看,換來換去,最后停在TNT的老電影頻道,她喜歡警匪片,比如《盜火線》,比如《生死時速》《殺無赦》這些硬漢電影。我無聊的時候會陪她看電影。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國內(nèi)賣盜版碟打口碟,我上初中,正好趕上這個好時候。買《盜火線》的碟花了我一頓飯錢,約了當時暗戀的女生一起看,結(jié)果放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電影的開頭被掐了幾分鐘,上來就是搶運鈔車的同伙變態(tài)殺人,看見任何人都拿著大槍對著腦袋轟一下,女生嚇得要死,說不看了不看了,拿起書包就要回家,我只好關(guān)了機器送她回去。

現(xiàn)在老吉在客廳里又重溫艾爾·帕奇諾和德尼羅,一個年近七十的老太太,開日餐館,對著血腥爆裂的槍戰(zhàn)畫面,孤身度過異國的夜晚……想著這些我慢慢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被手機短信“?!钡囊宦暯行选》e送過來一張自拍——站在一家酒店的標準間里,穿著小吊帶背心,瑜伽褲,她正在對我笑呢。

然后打出一行字,小郭你好嗎?

我說有什么好不好的,陪老媽唄。

小積又發(fā)來一張照片,是標準間的全景,雙人床、電視柜、寫字臺,旁邊一張棕色的單人沙發(fā)。這是小積隔離的地方。我問過得好嗎?有沒有憋瘋?

她說沒有沒有,可以點外賣,還挺滋潤。接著給我發(fā)來一串外賣餐的圖,日餐料理、云南菜……最后一張照片是一個小火鍋、杯杯碟碟里放著各種蘸料小菜,嘿!過得不錯。要不你多住幾天呢。我逗她。

她把手機改成視頻模式,端到窗口,只見鬧市中的小街,街道很窄,街兩邊的店鋪門臉很小,兩三層高的舊樓,門面店的櫥窗里掛著旗袍,腰身掐得很細。旁邊是咖啡店、面包房、小吃店。街上行人不多,偶爾走過,看著很苗條。

這是你爸爸住的房子?我問。

小積打了一串笑臉,回答說,當然不是。我爸住松江,可遠了,地鐵要坐差不多兩個小時呢。

你老爸怎么樣?我問。

她打了一串字,又抹掉,然后又打,我在這頭耐心地等著那些泡泡變成字傳過來。過了很久,一段字才浮現(xiàn):我還沒有見到他呢,我在酒店隔離。要到下星期才能出來。他不太好,在視頻里都認不出我,但后來認出來了,又哭,我也哭。這兩天他開始吃東西了,說要好好活幾天,可以跟我聊聊。我回來了還是對的。

最后她打出一行字:上海真好!我一落地就覺得變回上海人了。

這句話,讓我羨慕了一天,我恨不得自己也插翅飛進屏幕里,跟她擠進小屏幕那間小小的客房,顛鸞倒鳳,然后點各種外賣,隨叫隨到。想想那些生煎包、手沖咖啡、街上細腰身的身材小巧的少女少男,小街里巷里特有的氣味,灰塵仆仆的街上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掃成一堆的荔枝殼、枇杷核,還有僅買一塊豆腐放在小竹籃里的老頭老太,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會好奇地轉(zhuǎn)身看你走遠……這是我隨家人移民到美國的第七個年頭,一聽到國內(nèi)的地名還是讓我莫名地興奮,那是我熟悉的一切,被我丟在身后,然后赤身裸體來到此地。我把小積的這句話打印下來,在課堂上讓學(xué)生讀出來,全班二十五個學(xué)生,發(fā)音奇奇怪怪。他們不明白落地是什么意思。我糾正了四聲,讓他們再讀一遍,我錄視頻,因為“鍋”老師的女“盆”友要看。

東八區(qū)的早上,我把視頻發(fā)過去,小積卻臉都沒有露,說在線上參加公司的會呢。小積像電影《碟中碟》里的特工,跨洲越洋穿越時區(qū),是每天的任務(wù)。不像我在布朗士,守著幾個中文班的學(xué)生,吃一個寡言少語的老母親燒的菜。

過了兩天,一大早老吉來敲門,我睡眼惺忪,穿著汗衫褲衩開門,她見我這樣,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說,“不急,你慢慢的。我就想去亞洲超市?!彼┑谜R齊,還抹了點口紅。

半小時以后我們出門。她要去買魚、魚露,做泰式烤魚。車停在露天停車場,從家里出來要走一段。一個老墨大爺好奇地打量著她,又看看我,他可能以為我們是母子。老吉眼光犀利不依不饒地盯著他,直到他掉轉(zhuǎn)頭去。沒想到老吉這么厲害,熔巖火山呵呵。老吉的衣服,乍看不出名牌標志,仔細看都很精致,且風(fēng)格一致,外套、長褲、羊絨毛衣、絲巾,顏色式樣都是精心搭配過的。她喜歡戴一只窄窄的浪琴表加一只翡翠手鐲,左手無名指上戴同款戒指,很優(yōu)雅。老吉比小積要講究多了。

我的車是日產(chǎn)車,自從送走小積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都沒開過。車里堆滿我和小積的各種物件,車座上盡是沒有拆開的垃圾郵件、廣告彩頁,還有快遞來的化妝品的豪華包裝,以及無數(shù)過期無用的文件,還有她的毛衣、外套,甚至還有一條內(nèi)褲、一個枕頭、一條野餐用的一面帶防水布的毯子。小積和我都愛爬山,有時在山里就把事情辦了。小積的頭繩、梳子,拆開來用了一半的濕紙化妝巾、吃剩的零食,打開車門那一瞬這些東西的氣味撲面而來。好像給家長抓到現(xiàn)形,我特別不好意思,老吉皺皺眉,我趕緊說阿姨您等一下,讓我先收拾了,然后我就貓著腰探進車里,把內(nèi)褲胸罩藏了起來,希望她沒有透過車玻璃往里看。“熔巖火山蛋”站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我把垃圾雜物團成一團,一點不想動手幫忙。

最后她坐進車,問“我們要去哪里?能買到我要的東西嗎?”我點頭,說,“平時我們也做菜,跟你做的差不多?!彼傻乜次乙谎?,說“你們也做泰式烤魚?”我只好搖頭,“不做,做不來。我們最多烤雞翅雞腿,或者買條魚清蒸?!崩霞f怎么蒸,我說就是就是撒點蔥花姜末再加清蒸source,擺進鍋里蒸上十分鐘啊。老吉包容地點點頭,說蒸熟就可以吃。

我把車慢慢開出來。周日早上小區(qū)里人很多。

“你們怎么決定在這里買房的?那么多黑人老墨,跟亞特蘭大一樣?!崩霞粗巴獾娘L(fēng)景,好奇地問。

“他們都是正經(jīng)上班的人,跟我們一樣,這里是布朗士的好區(qū),離這里不遠有個城堡,還有一家很有名的音樂學(xué)院。”我說。我們也不可能買曼哈頓的公寓吧,其實這里很不錯。說起公寓我就很得意,也佩服小積的決斷,我在紐約那么長時間都沒下手。

“買房是對的,小積可以的。”老吉說,有點得意。她囑咐我把她送到法拉盛,她自己會買東西,然后還要做指甲,染頭發(fā),她坐小巴回來,我不用管她了。

紅燈,車停在斑馬線前。一對年輕的華人夫婦,兩個人中間是一個小姑娘,從我們的車前走過。小姑娘頭上頂著一個碩大無比的蝴蝶結(jié),像雜技演員頂著一只盤子,她烏黑的頭發(fā)在太陽下映出柔和的光暈,就像《紅樓夢》里說的,“一頭烏鴉鴉的好頭發(fā)”。她回頭好奇地看著車里的我們。我忍不住沖她招手。小姑娘很警覺,表情嚴肅地掃我們一眼,毅然轉(zhuǎn)頭繼續(xù)走路。我和老吉目不轉(zhuǎn)睛地目送著她,直到后面的車不耐煩地按喇叭提醒我們變綠燈了。過了一會兒,老吉說女兒小時候也是這樣子。說到這里,老吉的聲音變得委婉動聽,小積這一點上跟她很像,心情好的時候聲線細嫩如少女。

跟老吉坐在車里,我非常想念女朋友。

那天我把老吉送到法拉盛買菜,然后折回來,在Y打了場網(wǎng)球,又去朋友老李家聊天,看他們家新養(yǎng)的吉娃娃小奶狗。老李是北大畢業(yè),在我們高中教數(shù)學(xué)AP班,同時兼管數(shù)學(xué)競賽培訓(xùn),是學(xué)校的骨干力量,教師資質(zhì)評委會主要成員,很有地位。去之前,我去寵物店買了幾只玩具和一箱狗零食,也算謝謝他在我評資深教職時幫的忙。我到的時候,他家里熱鬧得像在開派對,大家圍著那只小奶狗轉(zhuǎn)。那東西只比紐約地鐵里的耗子大一點點,眨著濕漉漉的眼睛,楚楚可憐。

回到家,老吉也到家一會兒了,她頭臉煥然一新,花白頭發(fā)染得烏亮,十指芊芊,指甲血紅好像上了刑,變成一個漂亮的老太太。她心情很好,在廚房里穿上圍裙已經(jīng)開始清洗魚,一邊哼著什么老歌。魚洗干凈晾干后,先放進烤箱烤成七分熟,取出來,把青檸、魚露放在舂頭里搗碎,把汁和青檸渣和一點切薄的紅辣椒倒在魚上,再放進烤箱烤幾分鐘,待烤箱里飄出香味了,才關(guān)了電源,把魚取出來放在大盤里,用筷子撿去青檸渣。老吉像變魔術(shù)一樣,伸手從哪里又取了半個青檸,就手擠出汁,滴在魚上,小廚房立刻飄出青檸那種泠冽的橘香。魚擺上桌,旁邊是一盤炒好的空心菜,她給我盛了飯,自己的碗空著,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吃。

魚實在太香了,雖然我已經(jīng)吃了晚飯,但還是禁不住誘惑,吃了一口就停不下筷子。連吃幾口,才想起來說,“阿姨您吃了嗎?抱歉太好吃了?!闭f的時候我嘴里還有飯,嘴邊汁水淋漓,真是不雅觀,趕緊拿餐巾紙擦了。

坐在對面的老吉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小郭你盡量吃,我中午在豫園吃得多,晚上不吃肉,你盡管吃,這條魚都是你的了。真是個實誠的孩子,好!”

吃完飯,我不好意思立刻起身回屋,在廚房里磨蹭著,簡單收拾了桌子,主動幫老太太沏了杯土耳其玫瑰花茶,這東西晚上喝不影響睡眠。老吉也很助興,切了一個水果盤,拿出一袋五香炒瓜子。她沒有開電視,磕了幾顆瓜子兒,呡一口茶,她問,“你教書的那家布朗士高中是全市重點???”我說是,學(xué)生是全紐約統(tǒng)考擇優(yōu)錄取的。最遠的每天從士坦頓島通勤來上課。

“華人多吧?”

“多!還有印度人,韓國人,超過七成?!蔽艺f得興致勃勃。

“嗯嗯,這么好的學(xué)校,你現(xiàn)在上課教什么?”

“三個班,初級,中級班,高級班也就是AP班。”

“美國的高中生學(xué)中文學(xué)些什么東西?”

“都是實用的指導(dǎo),比如怎么選課,怎么打車,怎么到餐館點菜。AP考試里有中國新聞播音的內(nèi)容,或者機場的航班變更廣播,都是電視臺播音員或者機場的錄音,原汁原味。”

老吉點點頭,滿意地喝了口茶,過了一會兒問,“還教中國文化嗎?”

“也會教些唐詩,有時也教散文名篇,比如朱自清的《背影》?!?/p>

啥?老吉看著我,那眼神跟班上不做作業(yè)的墨西哥孩子沒有什么兩樣。我背了兩句:“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崩霞c點頭,“哦哦想起來了,小時候我背過,小積也背過。不錯不錯,你這個工作挺好的,傳播中華文化,學(xué)校給你多少薪水?”

我這人反應(yīng)慢,現(xiàn)在才明白老吉這一天的計劃。大清早叫我出來買魚,做泰國烤魚,現(xiàn)在又嗑瓜子又切水果盤,原來要問話,看我這個未來的女婿合不合格。

“七萬美金?!蔽覑灺晲灇獾鼗卮稹F鋵嵵挥辛f八,四舍五入,多說一點。應(yīng)該再多說一點,比如說八萬五,臉上有光。我的余光看到老吉知根知底地掃我一眼,那意思判斷一下我是否誠實。過了一會兒,老吉說,“挺好的,學(xué)校福利好,不用加班。小積掙錢多,但是多辛苦啊,加那么多班,九九六。你們小兩口成家以后……”

我不想搭話,省得又掉進什么陷阱里。她,老吉,一個離婚兩次,幾乎一天沒有帶過女兒的人,居然來安慰我!我忍住臉上的表情,盡量做到禮貌平和,但我的臉色她不會沒看出來,吃了幾塊蘋果以后我找了一個理由退回房間。其實現(xiàn)在的工資我已經(jīng)挺滿意了。之前是代課,在華人中文學(xué)校教周末班,工作是每小時十五塊錢,學(xué)期結(jié)束時的紅利只有一百美元的禮品券。如果要按工資找對象,小積絕對不會找我吧。

3

每年圣誕,老吉會給小積送一張名貴店的禮品券,也是用一個大紅綢的蝴蝶結(jié)包住。禮品券不是一百二百刀的那種,而是好幾千,錢數(shù)大到可以買一個愛馬仕包。小積上班背的名牌包都是這么來的。小積拆開禮包時并不愛惜,蝴蝶結(jié)隨手丟進垃圾桶里,我每次看到都覺得可惜。

小積對那些名牌包包也從來都不愛惜,隨便用。到餐館吃飯,也不看看地有多臟,桌子小,愛馬仕就隨手放在地上。破了舊了,就丟在壁櫥的角落。反正舊的不去,新的自動送過來。后來她不再換包,直接跟老吉要紅包,然后把錢存進銀行?!罢l那么二百五每年花幾千幾千的錢買包呢?我又不是社交明星,用名牌包包可惜了,不如錢實惠。”小積說。就這樣,她們母女見面還是無話可說,偶爾吃一頓團圓飯,小積都要我陪著,因為我沒心沒肺,愛說話,可以打破冷場。這對母女八字犯沖。

每次我們聊來美國的起因,我是靠父親入籍后辦的成年子女移民申請來的,從我上大學(xué)那天就開始等待,等了七八年才排隊等到移民資格,那時我在一家國際學(xué)校教語文已經(jīng)教了幾年。小積是拿學(xué)生簽證到美國留學(xué)來的,幾年都是靠打工、助學(xué)金來湊學(xué)費。好幾年了才愿意聯(lián)系母親。開始時小積打電話給她,她很少回,小積很生氣,也就懶得來往了。后來才知道那時母親在離婚,過得很艱難。“后來她開店,經(jīng)濟好起來,再來找我,我工作忙,沒怎么搭理她。”小積說,口氣像在說一個普通朋友。她在對待母親的問題上特別美國化,好像石頭里蹦出來的,無牽無掛。

小積來信說,愛馬仕包在國內(nèi)可值錢了,她應(yīng)該帶上她的舊包包到國內(nèi)賣,可惜了。

4

又過了三個星期,小積間或給我發(fā)來一句話的情況更新。我電話打過去,她若接了就說現(xiàn)在忙,一會兒打回來。結(jié)果到她回電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上課了,手機丟在辦公室里。等我下課再打過去,她已經(jīng)睡覺,被我電話吵醒,掙扎著起來接,說不了幾句。

小積從隔離酒店已經(jīng)搬回外婆家里。所謂居家隔離,并不嚴格,每天除非她主動去測核酸,沒有人過問她的情況。小積的外婆早已去世,一個姨也去世了,但表哥失業(yè),全家人搬進來住,為的是離市中心近。他給人補習(xí)數(shù)學(xué),收入還可以,尤其各種網(wǎng)校被下線關(guān)閉,找他補習(xí)的人多到需要排隊。小積小時候睡的小木床,一直保留著,現(xiàn)在留給第三代了。小積睡氣墊床,跟小木床并排。視頻時小積的外甥在背景里探頭探腦,想聽我們在說什么,想看清叔叔長什么樣。

有天放學(xué),我剛從辦公室出來,就收到小積的電話。她說小郭子你怎么樣?

我說你為什么不打電話?你又不忙。

不是才幾天嘛。她說。

你爸爸怎么樣?去看了?

不怎么樣。我今天計劃陪他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用車帶著他兜一圈看看風(fēng)景。

我媽媽怎么樣?你們過得好嗎?小積想轉(zhuǎn)換話題。

我說還可以,她教我做日餐,炸豬排,火山蛋,烤魚。

你做日餐啦!她在電話里笑了一聲,聲音開朗起來。小積的聲音是她心情的鏡子,喜怒哀樂都在里面。

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問。

小積遲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你想我回來嗎?

這還用得著問嘛,我不喜歡她丟下工作,丟下我,說走就走,遠渡重洋。她一句話都沒有跟我商量,只通知我老吉要住過來,好像我是房客她是房東,新房客要入住,不需要知會舊房客。

我嗯嗯了兩聲,不想說得太善感太掉價。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線的那頭有汽車鳴笛的聲音,還有嘈雜的滬語,聽著很清晰,很親切。下一次等旅行完全開放了,我也要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我覺得這些年我欠了爸爸很多,大家感情上很疏遠,過意不去。現(xiàn)在我想在他,他走之前陪陪他。”小積說,聲音低下去。

我在這邊聽著,“嗯”了一聲,表示在線,鼓勵她繼續(xù)說下去。相比之下我家里就沒有這么多故事,媽媽去世以后,老爸找了一個菲律賓老太太,在加州跟姐姐一家過,另一個姐姐在多倫多。我若去看他們,一個周末就可以搞定。我們也吵架,吵完大家過幾天又開始聊團購的水晶梨北極貝是否新鮮,Costco的郵輪提前一年預(yù)訂是否值當。小積家不是,他們是虛線和空白,像近幾年流行的抽象水墨畫,兩平尺的上好宣紙上,除了顫動的墨線看不出來是什么———她的家,甚至就連“家”的基本定義都達不到,就像那些四散的點墨構(gòu)不成山水圖。

“……他這兩天愿意吃東西,肯配合治療了。之前就想一死了之。”小積說,“我還是覺得我這次來對了。你們過得怎么樣?”

我說好,補充道老吉在家里,存在感很低,很悶的,像貓一樣,說完又補充道,她很喜歡去法拉盛買菜。

小積“嗯”了一聲,她的臉在鏡頭里看上去珠圓玉潤,肩膀厚實,身形氣質(zhì)完全不像媽媽。鏡頭轉(zhuǎn)了一下,掃了一下她站的街道,近旁一家面包房里走出兩個苗條的俏佳人,一頭長發(fā),單薄的水彩色的衣服,我盯著看。

紐約還是很冷,下雨,要穿羽絨衣。

她“嗯”了一聲,她把鏡頭轉(zhuǎn)了轉(zhuǎn),只露出半個臉來,說學(xué)校呢?中文課上得好嗎?今年學(xué)生聽話嗎?

我說生活中文教完了,最近在教文化課,中國地理。有個學(xué)生是海地來的難民,特別用功。視屏上的街道空曠得像美國,一道彩虹孤零零掛在天上,小積不說話,我對著空鏡頭背唐詩,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然后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叫她,她掛了電話。

5

早上起來沒有熱騰騰的燕麥粥或者小米粥,沒有煎好的雞蛋、土豆絲,我有點不習(xí)慣。廚房里靜悄悄,廚房邊通向老吉臥室的小門緊閉。我忍不住過去敲了敲門,“阿姨你好嗎?”過了一會兒門里才傳出悶聲悶氣的回答,“小郭,我昨天晚上身體不舒服,要多睡一會兒,今天早上對不住你了,沒有早飯了?!?/p>

“沒事沒事,我吃幾塊點心就好。您好好休息,有事短信我,我下午三點就回來了。”我一邊在廚房里找零食一邊安慰她。小房間里沒有聲音了,學(xué)校里改課時的事壓在我心頭,我無心再考慮其他。

到了學(xué)校,我忙了一個上午。到了午飯時間,我看了看手機,發(fā)現(xiàn)一個未接來電。是“熔巖火山蛋”從微信上撥打過來的,我再打回去沒有接。想不出來會有什么急事,反正再過一個小時就下班了,到家什么事都好解決。

待我回到家,鑰匙開門后老吉橫躺在客廳的雙人沙發(fā)上,身上橫七豎八蓋著兩條絨毯子,臉色蠟黃,身體蜷縮成蝦米狀。我嚇了一跳,走過去扶起她,說阿姨您怎么了?是胸口疼還是肚子疼?她雙目緊閉,我一連串的問題聲音越來越高,她只是輕微地點頭或者搖頭,直到我說打911叫救護車去醫(yī)院吧。一聽到救護車三個字,老吉突然睜開眼,坐直了說不,不行!救護車太貴了,一千七百塊呢,你開車帶我去醫(yī)院的緊急救護,我還能忍,我不坐救護車。說著哆嗦著起身,身上披的那件舊毯子滑落下來,我這才注意到她已經(jīng)穿戴整齊,原來她一直在等著我回來。疼痛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問什么她都是搖頭。

急癥處還是排著長隊,我們坐在候診室的沙發(fā)上前面有排隊的起碼有二十多個人。老吉雙目緊閉,臉色灰白,我坐在一邊如坐針氈。每次一看到護士出來叫號,我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希望這個號是我們的。當然不是,且等呢。周圍的人大多是坐在輪椅上的老人,還有母親抱著的哭鬧不休的小孩子。

好不容易進了急診室,醫(yī)生給老吉診斷卻快如迅雷,不到五分鐘就結(jié)束了——不是胃的毛病,是急性膽囊炎,要照超聲波看結(jié)石的具體位置,若結(jié)石已經(jīng)靠近或者落進膽管就得立刻做手術(shù)。老吉一聽到“立刻手術(shù)”,說那不行,在急診室做這些手術(shù),那錢花得還了得啊,佐治亞州的醫(yī)??缰葸€不能報銷,我不在紐約做這個手術(shù),我回佐治亞去。

她躺在床上,原本有氣無力,現(xiàn)在這么慷慨激昂說了一通,氣喘吁吁,加上疼痛,臉色慘白。我趕快安慰她說阿姨不急,護士只是說可能手術(shù),最后決定是不是手術(shù)在你,你做主。她雙目緊閉,聲音細弱游絲地說,我有佐治亞州的社保醫(yī)療,在那里看什么病都免費。護士一邊看看她,又看看我,搞不清我們嘰里咕嚕說的中文是什么意思,她有點猜出幾分我們在談費用,于是說結(jié)賬是財務(wù)的事,我們做醫(yī)務(wù)的管不了這個,醫(yī)生必須做超聲波查看膽囊里發(fā)炎的程度才能決定。說著兩個護工開始把她往移動床上抬。

老吉看這陣勢以為硬要送她去手術(shù),急了,呼地坐起身,聲音沙啞地大聲說:“我不在這里動手術(shù),我要回佐治亞開刀,現(xiàn)在又不會死,這么急干嗎!”她用中文說,聲音高,語氣急,跟吵架沒有什么兩樣,把護士嚇一跳,停下來讓我翻譯,我只好把老吉的話轉(zhuǎn)譯過去,老吉說完累得氣喘吁吁,又躺倒下去,但還不忘了連連說,“No surgery here, no surgery here.”

護士說現(xiàn)在去拍超聲波的片子,還沒到手術(shù)的時候,超聲波你們都不想做嗎?她說的時候轉(zhuǎn)向我,那意思是讓我再翻譯。我把她的話又用中文對老吉說了一遍,老吉其實聽得懂英文,表達也沒有問題,她直接對護士說:“Yes, I will do.” 然后又用中文對我說,“我可以做超聲波,這個錢省不了?!弊o士朗聲道:“那我們就繼續(xù)去超聲波室了,沒有異議啦?!?/p>

做完超聲波回到原先的床位上,護士給老吉拿來了消炎止痛的藥。這藥真神,服用后老吉安靜下來,很快就呼呼睡著了,還打著鼾。這之后幾個小時都是風(fēng)平浪靜,也沒有人來管我們。過了幾個小時,才有醫(yī)生來跟我們解釋超聲波圖像——結(jié)石離膽管還有距離,不需要立刻動手術(shù),但幾個星期之內(nèi)應(yīng)該盡快做了,膽結(jié)石造成的慢性膽囊炎會發(fā)展成膽囊癌。我和老吉都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回家。

6

小積很久都沒有打電話來。老吉去急診室的事,她也不太關(guān)心。我打電話過去,她只是在微信里回復(fù)幾個字,說媽媽不會有大事的,她那里是早上馬上要上班,去上海本地的辦公點,下周要帶父親去長征醫(yī)院復(fù)查……小積不再拍照,也沒有視頻,都是文字描述,就幾句話的流水賬。剛剛抵達時的興奮煙消云散,不知為什么,小積變得憂心忡忡。

小積從太平洋那邊發(fā)來只字片語,也像撒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面包屑,顯示她在上海這座大都市里的路徑。慢慢這些面包屑被螞蟻吃了,被鳥叼走了,我看不到她。小積在我視野中消失了。

我做夢夢到跟小積在打電話,是視頻電話。視頻里她還是不多言的樣子,愛理不理。我突然說出心里長久的疑惑,說完自己都嚇了一跳。好像另外一個我跳出身體,獨立行事,那個陌生的我,比現(xiàn)實的我聰明,明察秋毫,連聲音都不一樣??伤f話很不中聽,而且說出去的話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我緊張地盯著小積,希望她沒有聽到丑話,希望手機信號不好,突然斷了片。

視頻里的小積當然是聽到了,她驚恐地大哭,整個臉都擰巴成一團,像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披頭散發(fā)。她抽抽噠噠地說,他說他就是為了讓我媽有面子活下去,才跟我媽結(jié)婚的。他們說好,孩子出生后一年就離婚……說著她狠狠推了我一把,我掉進火里,燒得烏漆麻黑。她掛了我的電話,開始給老吉打電話,母女嘰嘰咕咕說了半天。小房間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我站在門外,側(cè)耳傾聽里面?zhèn)鱽淼穆曇?,搞不清是哭還是在笑。正在納悶?zāi)?,我醒了?/p>

醒來以后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個夢,記得小積淚水滂沱的臉。我大概真是看了太多的網(wǎng)劇,現(xiàn)實跟虛構(gòu)已經(jīng)串臺了。

7

老吉回到家里,開始準備回佐治亞。我說我替你上網(wǎng)買機票,她連連搖頭,這么臨時買機票要多貴啊,航空公司宰的就是這種說走就走的客人。我說我給你買機票,她更是搖頭,那怎么可以!當然是我自己出機票錢,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不坐飛機,阿姨那你想怎么走,灰狗?還是火車?她說什么便宜就坐什么唄,或者你能送我嗎?我們開車一起走,那樣最省錢了。開車十四個小時就到了,門到門,多方便,否則我下了飛機或者出車站都要花錢打車呢。她說到省錢就開始長篇大論。

老吉對錢這么在乎,真是一分錢掰成幾瓣花。她之前過年過節(jié)幾千幾千地給小積發(fā)紅包,送那么貴的包包,小積說她經(jīng)營兩家餐館,還買下餐館用的門面房,這幾年南方的地產(chǎn)很火,她賣了餐館賣了房以后小富了一把,我還以為她出手很大方呢。結(jié)果救護車舍不得坐,手術(shù)不肯在紐約做,現(xiàn)在要我開車送她回家,阿姨你也太省錢啦。最后幾句話我不小心說了出來。我說完又加了一句,您要省錢,為何送小積那么貴的包包呢。

說完我松口氣,等候發(fā)落。我轉(zhuǎn)身把水池里的臟碗用海綿抹著洗了,再裝進洗碗機里,打開最小的速洗檔,讓機器開始洗碗。這也是老吉設(shè)計出來的最省電的洗碗法,先手洗,然后進機器洗和烘干消毒。等我伺候好洗碗機,老吉開始發(fā)話,她的兩個眼睛瞪圓了,帶皺紋的尖下巴一揚,凜然說送包包和省錢是兩碼事,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通啊!小積在那么大的公司做,當然要用貴的包包,這關(guān)系她的事業(yè)前途,怎么可以??!在我們那里救護車是鎮(zhèn)上義工開的,不要錢,紐約這里什么都是生意,都要錢而且還不是小錢,小積一個朋友闌尾炎發(fā)作,叫了救護車,十分鐘的路要收她一千七百刀,搶劫呢!小郭你不會過日子啊,我還沒死呢怎么可能隨便上救護車!她越說越不開心,起身走進自己的小房間,輕輕把門帶上,不想理我。

我愣在那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也沒有人可以說話。好像知道我還在客廳,過了幾分鐘,老吉探頭出來,臉上帶著笑意,說白木耳山藥蓮子湯在冰箱里,你自己拿啊。

這時間,廚房里叮地響了一聲,最省電的洗碗,洗完了。

8

老吉又開始給我做早飯和晚飯,炒意面、豆豉油雞、皮蛋豆腐、蝦皮小油菜,她自己盡量吃得清淡,小米粥、雜糧粥,偶爾加一點雞肉炒空心菜,怕膽囊炎再次發(fā)作。她比以前更加清瘦,有錢難買老來瘦,老吉說。她跟小積通了一次電話,她們躲在小房間里,說了很久,雖然很想聽但我不好意思偷聽。打完電話開門出來,老吉的一雙眼睛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那晚上她一個人坐在客廳里,黑著燈,也不開電視。我不知道她在客廳里坐了多久,我進房間睡覺,還聽到她穿著軟底拖鞋在客廳和廚房里徘徊,那聲音像貓,雖然很輕,但可以感覺到微微的存在,愁腸百結(jié)的情緒在空氣中不散。

小積沒有要跟我說話的意思,我發(fā)過去的短信她也不回,或者隔很久才回。這對母女之間忽然開始共享一個什么秘密,我成了外人。這個秘密把她們拉得很近,她們又變成了親熱的母女。后來幾天,我進家門前故意放慢腳步,聽到老吉在客廳里大聲跟女兒電話。現(xiàn)在她們打電話都是趁我不在家的時候,我一推門,老吉就把電話掛了。

我開始計劃開車去亞特蘭大,為此特意請假兩天。臨行前一天,小積突然電話我,“我媽回家的機票已經(jīng)買好了,馬上截屏給你。千萬不要聽她的話開長途去佐治亞。她飛到亞特蘭大以后,我安排了同學(xué)開車接她,直接把她從飛機場送回家里?!毙》e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拔也环判哪阋粋€人開那么遠的路,你們這一老一少都糊涂!”最后兩句讓我很受用,看來她還是關(guān)心我。

老吉聽完女兒的安排,仿佛也松了一口氣。她應(yīng)該事先已經(jīng)知道,沒有一句異議。

離開前兩天,老吉把家里徹底打掃了一遍,幾張床的床單被套都洗了,被子曬過,連我和小積的衣柜都收拾了一遍,所有衣服分類掛好,那幾個堆在壁櫥里的名牌包包,都被放進原來的防塵布袋,然后像展品那樣擺成一排,陳列在玻璃柜里。

就像她來時那么突然,離開時也不留下一絲云彩。飛機起飛的時間在上午十點半,我在上班,小積給她叫了網(wǎng)約車去機場。我回到家里時,電飯鍋里的米飯是熱的,西紅柿燉牛肉、芹菜香干肉絲和涼拌海蜇皮都盛在碗里,放在飯桌上,碗口用盤子蓋好。涼拌海蜇皮上撒的蔥花都切得細細的,一點都不馬虎。一只去法拉盛買菜用的布袋,放在進門的凳子上??蛷d咖啡桌的文竹下壓了一個字條,上書“已經(jīng)澆過水,須多曬太陽”,算是她的告別留言。這盆文竹是她從我手下救活的,她來之前我重復(fù)澆水差點把文竹淹死。

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我覺得很悶,去把一樓所有的窗戶打開,窗外初夏的熱風(fēng)帶著路上汽車的柴油味和灰撲撲的青草味,撲面而來。一只綠頭蒼蠅也趁機溜了進來,在我身邊嗡嗡地打轉(zhuǎn)。我這才想起來老吉把紗窗都沖洗了,在陽臺上晾著呢。我趕快返身把窗戶都關(guān)上。

9

高級班最后一次課是在六月初,AP考試前一周。最后一課上,學(xué)生們照例要集體背一首唐詩。我本來以為他們會選“床前明月光”,結(jié)果這個班的孩子挑了一首難的: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讀了三年中文,但這些少年人仍然平仄不分,高聲朗誦的聲調(diào)不像在念唐詩,倒像在唱一首古老神秘的歌,我聽得似懂非懂。

周五晚慶祝學(xué)期結(jié)束,我去同事家蹭飯蹭酒。酒酣耳熱,十一點鐘才離開,腳底下軟軟的。醉醺醺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小積的未接電話。我撥過去視頻電話,信號接通的那一刻,小積木著臉看著我,不作聲。我立刻意識到有哪里不對。我問她怎么了,她湊近屏幕,眼睛看著我說,“小郭,你沒醉吧?現(xiàn)在你聽我說?!蔽移磷×撕粑?。小積說,“我爸進入昏迷階段了,估計過不了幾天。他昨天意識清醒時跟我說了實話。”小積有些哽咽。我問,“說了什么呢?”小積說,“他說我不是他的……”說到這里,小積停了下來。

我想到之前做的那個夢。那是一種預(yù)感還是一種負面揣測呢?我不知道?,F(xiàn)實和虛幻混到了一起,我感到有些驀然。我沉下心,等她把那句話講完,但電話那邊沒有聲音,過了好久都沒有聲音,我一直等一直等,電話好像進了一個聲音的黑洞,靜得可怕。后來才想起來應(yīng)該是她把聲音功能關(guān)了。幾分鐘后視頻電話重新啟動,我看到小積的臉上全是眼淚,鼻尖紅紅的,像寒冬天站在屋外的小姑娘?!靶」愫煤玫?,現(xiàn)在這世界就剩下你和我媽了。我明天去龍華寺燒一炷平安香,然后就回來?!彼穆曇糇兊梅浅In老,但那幾句讓我很感動。

我起身去洗了洗臉。坐在沙發(fā)上,我想去抽屜里尋找小積那張黑白的全家福,想了想還是沒有走過去。我走到窗邊吸了一根煙。夜幕中的城市,有的街區(qū)暗淡,有的街區(qū)明亮。那些交叉復(fù)雜的道路,就像小積父母輩的人生一樣,說不清也道不明??赊D(zhuǎn)念一想,這本來就是人生的常態(tài)。我們以為看清楚了真相,但是翻看內(nèi)里,恍然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些揣測和遐想。

抱著這樣的念頭,我躺在床上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