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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3年第5期|孟大鳴:那些淡忘了的或記憶深刻的旅游
來源:《湘江文藝》2023年第5期 | 孟大鳴  2024年02月22日07:36

我有兩本相冊。有一本仍然保持商場模式?;蛟S是我懶惰;或許照片太多,相冊反成了累贅。我給照片們選擇的最佳住所是紙盒,鞋店里裝鞋子的,也算廢物利用。這種紙盒收藏照片,絕對不會浪費1納米(nm)空間。在人類的空間維度里,1毫米大概是10萬納米。相冊對空間的濫用,將是以千倍的膨脹來吞奪柜子里的空間。

我不是攝影愛好者,這些照片十之有九是旅途所攝。

人在旅途,仿佛領到了一張通向世外桃源的通行證,背上的行囊不再是世俗的包袱,罩在靈魂上的霧霾也隨曠野的清風飄忽而去,剩下快樂、可愛的天性無阻礙地伴隨左右。

攝像師在拍攝人體照時,說得最多的一句:笑一笑,笑一笑。不管白人、黑人還是黃皮膚人;不管地球這邊還是那邊,笑是人類表達高興、快樂的通用手法,也是生命中最美的時刻。我常?;孟氚芽鞓坊煞肿右粯拥奈⒘?,從靈魂里飛出來。我想,那些照片里的我,當初的頭頂上一定飛滿了這種快樂的微粒。

人和地球上的其他生命體有某些共同的本性,但幸福、快樂等愉悅感是人類獨有的,于是人類就有了一張高級動物的身份證。也許,老天爺覺得對人類太過偏愛,有些后悔了,便施出慣用的平衡術,在愉悅感的反面又增加了痛苦感。所以人類的身邊總是伴隨著快樂和痛苦,我們在期盼快樂的時候,其實和快樂一起來的還有痛苦。

我常懷偉大的吞象夢想,總想把痛苦感放到看不見的位置,希望永久的忘懷,而把愉悅感展露在臉上,站到鏡頭前借助現(xiàn)代科技實現(xiàn)宇宙中并不存在的永恒。我的那些旅途照片,自然是這個夢想系列的產物。我之所以能保證這些照片都帶著愉快和興奮的心情,也就是說,我不會把憤怒、焦慮當成寶貝收藏到相紙上。

數(shù)十年后,就算把旅途所拍攝的照片一張張擺在眼前,也無法憶及當時點點滴滴的歡愉。紙盒里那些陳年照片像饑荒年代營養(yǎng)不良的面孔,淺黃上覆蓋一層時光的塵埃;畫面上的旖旎風光,都有了幾分資深色彩。這些照片是我的嗎?肯定是我的,但無法按拍攝年限排序,只能憑借人像的稚嫩程度初步判斷年代??粗@些照片,突然一驚:我是在相紙上變老的?

法國作家羅蘭·巴特對照片有過一段精辟論述,我沒有超人的記憶力,所以只有隱隱約約的印象。我首先動用搜索引擎,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有很多羅蘭·巴特對照片的經(jīng)典論述,但與我的記憶對不上號。后來又到書柜里找,大概用了二三十分鐘才從王德威教授《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現(xiàn)代性》一書中找到。王德威教授引用了羅蘭·巴特的話:照下相來以后,相片里的那個人,那個事,那個景,就已經(jīng)鎖在那逝去的時刻、空間里面,音容宛在。

我的一些愛好攝像的朋友說,照片讓美永恒。我贊同朋友們的觀點,也看到了照片中的永恒。但我最終也發(fā)現(xiàn)那些永恒只是一種表象,和人類的靈魂相距還差關鍵性的“最后一公里”。照片上的風景和構圖依舊符合美的規(guī)則,仍然讓人們感嘆鬼斧的神功之力,只是站在美景旁的人已經(jīng)無法講述一張張滿足和幸福的表情是如何從靈魂深處呈現(xiàn)出來的。我的記憶里早就沒了這些笑臉,它們都如過眼的煙云了無蹤跡。最多就像巴特說的“音容宛在”。

翻出陳年照片,我才知道,至少有兩次站在黃河岸邊,有三次站在長城上。我暗暗地問自己,去過嗎?什么時候去的?這些照片都是旅途所攝,當然不會做假,也沒有必要自己給自己做假。從小受教的緣故,十多歲就把黃河是母親河、長城是中華民族堅毅不屈的魂刻在了心坎上。我第一次應該是帶著崇拜而景仰的心情。景仰到何種程度,心情是如何澎湃,照片沒永恒下來,我的記憶被年輪一圈一圈地覆蓋,最后都丟失了。我丟失的不只是這兩個地方,照片上所去的地方,幾乎都丟失了。照片所攝的城市,風景名勝,千年古跡都曾留下了我的足跡。我還收藏了每到一地的交通旅游圖,還有各種文字圖片。這些都只能證明我去過,但我不能在自己的靈魂深處找到一絲絲印跡。

其實也不是失憶般全盤消失,還是留下了一些概念化的渣子附在表層。我有三次去大理的經(jīng)歷,認真說來算不上經(jīng)歷,如果是經(jīng)歷總要在靈魂上留下一些什么,事實上,留到今天我仍然只記得三次的數(shù)字,還有就是洱海、蝴蝶泉等一些名字,這些名字就是不去現(xiàn)場,我也可以從書本上或者各種旅游廣告、指南中獲得。和朋友們吹牛皮說去過三次大理,就如同說千年前段大王的故事。

老天爺還算公平,也算是對我關照有加,我的旅行記憶并非全部覆蓋,十分里至少有一分將陪伴我的肉體和靈魂一道回歸自然。這一分能伴隨我一輩子的記憶,當時是沒有資格作為美而永恒的,要說美也只能通過時間發(fā)酵后產生悲劇美罷了。

1995年秋天,我和同事相約去敦煌,岳陽出發(fā)時,太陽像冬天的棉絮般柔軟、溫暖。這樣的溫度和濕度,最易滋生浪漫,加之那時我們身上還存有青春期的尾巴,羅曼蒂克的情愫和身體里的荷爾蒙一樣多。出了蘭州火車站,直接奔長途汽車站。我們懷著朝拜的心情向往絲綢之路,以火車的速度是暴殄沿途美景,老牛式的汽車之慢,最合我們的心境。只是不曾思考32個小時不停的長途,后面等待我們的是仙還是妖?

雙腳剛踏上車門,一股膻味像八級臺風向我沖過來,我明顯感覺呼吸系統(tǒng)做出了緊急應對動作。我以為這股氣味是某個旅客把小牛崽或者小羊崽帶上了車,便把眼睛當紅外線探測器在車廂里巡視一圈后,沒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但,我確確實實被膻味包圍,感覺車廂壁上、橙子上都散發(fā)出一股膻味。上車后至少有三個小時,我都被膻味熏得暈暈乎乎。之前,羊肉的膻味讓我對它避而遠之,或許是那次的緣故,現(xiàn)在,膻味的殺傷率成零,我的口福也更加豐富了。

長途客車如牛車一樣四處漏風,行進中發(fā)出咔嚓咔嚓的噪聲,仿佛這世界只剩下了車殼因振動而產生的呻吟,如同一個高危病人似的。我擔心車會散架。

晚上十點左右,突然像決了堤似的,水珠在車窗玻璃上肆意流淌,玻璃與窗框有半個小拇指的縫隙,風往衣服里灌,水朝衣服上流,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身邊坐一位穿著上有明顯本地特色的大爺,我像一個完全暴露在敵人火力下的戰(zhàn)士,躲無可躲。風雨帶來的寒氣浸入到我的骨髓里,我握緊拳頭,咬緊牙關,仍是一個失敗者。我把行李架上的背包放在膝蓋上,局部防御效果有限,寒氣當前,形象已是小節(jié),我脫下毛衣上的罩衣,把背包里僅剩的一套棉麻料的襯衣襯褲加上。后來的生活和旅游中,我遇到的寒風其刺骨度,都不曾超出那晚汽車行駛在絲綢之路上的強度,我的一生中也有了一個凍在冰庫里的體驗。

我沒有被凍趴下,但也沒想到如此神速地用勝利者的姿勢迎來了一個美麗的黎明,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如此蔚藍的清晨。大悲后面有大喜,這非宿命論的命題,我相信這是宇宙中某些事物的運行規(guī)律,就人類對自然的了解還無法用定論來解釋,但數(shù)學里的曲線可以證明他的存在。

一個叫山丹的地方,在武威和張掖之間,當時不知道是小鎮(zhèn)還是縣城,到敦煌后問賓館服務員,才知道絲綢之路上有個山丹縣。早幾年,聽到一首《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的民歌,第一反應,以為唱的就是山丹縣,后來搜索引擎幫我糾正了這個錯誤。

記得學生時代,不管是教科書還是課外書籍,遇到描寫天空的詞語時,就少不了藍天白云四個字,寫作文時一想到天空,也必定從這四個字開始聯(lián)想。

凍了一晚上,老天爺讓我知道了什么是藍天白云,我打開車窗玻璃,仰望天空,呆了似的看著天際如一幅深藍色的油畫。透明的藍色上浮著晶瑩放亮的白云。不管是深藍的天空,還是朵朵白云,都潔凈如洗。從讀書開始,三十多年,藍天白云只有一個書本上的概念,這個早晨給我充實了具體內容。

有幸見到海市蜃樓般的美景,卻無法還原成文字,不管如何描述,最后都給我留下徒勞的感覺。只要閉上眼睛,思緒飄向藍天,那個早晨的記憶就會如同視頻不斷地回放。欲罷不能,便更能激發(fā)我的想象。后來坐飛機在二千多米的高空中,我又與那個早晨相遇,但我還是無法用文字表達,仿佛我的聲帶受到了損傷,吃了一肚子湯圓,只能心中有數(shù),嘴上說不出來。我不得不懷疑自己對文字的掌控能力。我對文學的愛好出自真心,沒有虛假,天人共鑒,或許是我的才學和愛好發(fā)生了誤會。

人類的生存是以一種負重的形式趕往既定目標,肉身的疲倦有黑夜安慰,心靈在黑夜中只會變成一團亂麻而更加沉重,于是人們熱衷于旅游,來逃離俗世的重,面對群山秀水,用歡顏笑語放飛心情,假借失憶放下生命中沉重的包袱,偷一時半刻的清閑。這樣的旅游沒有故事。她輕得無法產生故事,放松心境,收獲笑顏,還有壓箱底的照片。

我的那些照片里沒有故事,因為那些照片太輕,裝不下沉重的故事。凡故事都有矛盾、有高潮,像大海一樣洶涌,山一樣沉重。我的旅途故事都保存在記憶里。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以前很相信這句話,尤其是讀書時遇到一些好句子、好觀點,就因為沒有用筆記下來,最后都丟了。但旅途的故事是不能用筆記,一旦到了紙上,就不新鮮了;更不能用照片凝固在某一個瞬間,真正的故事是活的,沒有恒定的焦點等著鏡頭瞄準。

2003年,從青島到大連的故事,時常讓我回味、反省,故事隨我對世界的認知不停地糾偏和年齡的增長而豐滿,或許并未結束。

清晨五點半站在大連港的碼頭,海風像帶著刺一樣刮在臉上,那刺還穿透衣服進了骨頭里。那時我想,就算是流浪漢的早晨也不過如此。領隊打了十多次電話,仿佛電波都誤傳到了另外的星球。

八點半左右我們和旅行社的經(jīng)理同時進入一個五星級賓館。我們的旅游協(xié)議上最高級別是四星。五點半到八點,兩個半小時,一個無法原諒的錯誤誕生了,我們都成了受害者,估計在旅行社內部把錯誤上升到了事故的級別。領隊手中有一本省級媒體的記者證,其他人也可以拿出狐假虎威的證件。

還在碼頭上挨風受凍時,大家都領到了各自的角色,咳嗽的,頭痛腰痛的,反正是各種各樣的痛;我的任務是像昨天在大巴上一樣繼續(xù)拉肚子。

我不想去醫(yī)院,并非高尚,那時我的義憤填滿了胸腔,討個說法高于一切,我怕自己裝不好病人,被醫(yī)生識破。幸好醫(yī)生按我在大巴車上拉肚子的癥狀開了藥,好像我和他有默契一樣,笑一笑說,吃點藥明天就好了。

整個大連的行程,最后在協(xié)議的基礎上免費提高一個檔。

兩個半小時的受難,迎來如此豐厚的補償,大贏的刺激,麻痹了對一個青年導游失誤的理性認識。若干年后,待我的理性回歸,憶起青島大連之行,懊悔之感使我看到了人性和獸性的搏斗。當時獸性如同癌細胞,已經(jīng)失去了其他細胞的控制,便膨脹式發(fā)展,最后釀成大惡。理性上升,我們知道如何控制因獸性造成的惡,但理性不會永遠站在高峰,因某些不公正或人身權益受到傷害,理性便會讓位于激憤情緒,這時獸性的惡就像泥沙裹入水中,把一江正義之水攪渾。

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希望自己的旅途麻煩不斷,我們總是向菩薩、向神、向老天爺、向長埋地下的列祖列宗祈求賜給幸福和快樂。如果把快樂和痛苦放在天平的兩端,就是神仙也不能讓他們保持平衡??鞓诽p,一個人不管獲得多少,最終都像一片羽毛輕輕地從心靈中飄過,不在記憶中留下一絲痕跡。人類的所有不幸,不管大小,最終都化成痛苦帶著心靈無法承受的力量,在記憶中落戶、安家。有一個成語叫刻骨銘心,我知道望文生義或者望字生義,常常鬧出錯誤,被人恥笑,但我今天要冒著被人恥笑的風險,對刻骨銘心來一次望字生義。銘心,《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為永遠記住。要如何永遠記???那就是刻在骨頭上。我有過不小心碰著骨頭的經(jīng)驗,雖是輕輕一碰都要出眼淚,何況是刻?可見痛有多重,記憶才有多牢。

人類的天性是擁抱歡樂、拒絕痛苦,而現(xiàn)實往往是想擁抱的抱不住,想拒絕的拒不了。其實,老天爺給人類設計痛苦時,留了一張后門。時間是酵母,那些留在我們心靈中的痛苦印記,在酵母的作用下,在我們的回味和反省中慢慢升華,把曾經(jīng)的痛苦變成蘊含美學意味的喜劇。

但,我仍然希望未來的旅途快樂、順意,因為我是俗人,只會被動地去品那些因痛苦而升華的美學意味。我也感謝那些有了美學意味的旅途故事,她讓我的人生變得更加豐富多姿。

【作者簡介:孟大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岳陽市文學藝術基金會理事長。作品散見《中國作家》《散文》《山花》《芙蓉》《湖南文學》《雨花》《西部》等雜志。有作品被選刊轉載和收入年選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