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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指尖:白日夢想家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 | 指尖  2024年02月20日11:19

世上最忙碌的夢想家是我的母親,她不只在夜晚做夢,甚至不放過白天的每分每秒,包括做飯、如廁、掃地、鍛煉乃至看電視,儼然勤勤懇懇的白日夢想家,以頑強的毅力穿梭在時間縫隙,讓每一個白晝都充滿密密麻麻的恍惚和不確定性。

有一次她出門遛彎,手里提了一個小布包,從二樓下來,便找不到包了,要知道包里放了今天的買菜錢。日光從樓角窗口射進(jìn)來,在地上畫出一塊淺黃的方塊,她愣在那里,恍惚看見自己正返身進(jìn)入方塊里,熱烘烘的日光讓她感覺到一種燥熱。再定睛,她已爬完臺階,站到門前,蹊蹺的是,她手里的鑰匙無論如何都插不到鎖眼里,她仔細(xì)查看著手里的鑰匙,又躬身窺向黑洞洞的鎖孔,可是鑰匙依舊拒絕進(jìn)入鎖孔,仿佛它們之間漫漶著肥厚的陌生。

單元樓層具有極其強大的迷惑性,我母親后退了兩步,身后那扇跟面前這扇相同顏色形狀質(zhì)地的門上,同樣貼著一個來自電信公司贈予的“?!弊?,兩個字把她夾在中間,冷漠,疏離,令她窒息。那一刻,她突然不確定自己是在自家門口還是在別人家門口。她略帶驚慌,一邊扶著欄桿重新下樓,一邊試圖讓自己從夢中抽離。窗戶外面,衛(wèi)矛矮矮的樹干下,幾叢紫色的鳶尾花正在盛開。

她快速走出那抹溫暖的光塊,在樓道外面仰頭,“二單元”這幾個字無比確鑿地為她提供了最準(zhǔn)確的信息,再次沿著樓梯爬到了201門前,這一次,她手里的鑰匙快速被空蕩蕩的鎖孔所吸納,吧嗒一聲,她已站在深紅的門墊上。倘若不是一頭大汗,連她也不相信自己短時間里,經(jīng)歷了一段從此空間到彼空間的艱難行程。她長噓一口氣時,被左肘上掛著的那個褐色小包輕輕碰了一下。

在其后幾天里,她不停地通過傾訴,試圖解開那天的怪異,為什么,家門的鑰匙杜絕去打開一扇門?是手中的鑰匙插向了別人家的門鎖,還是門鎖在那一刻對她徹底封閉,并拒絕她進(jìn)入家門?所有這些恍惚的片段,被母親全部歸攏到她龐大的夢境群中。這時,新的夢正在層出不窮地生長,她已無暇顧及作為過去式的似夢或非夢。為避免動不動就跌入夢境,她一直拒絕乘坐電梯下樓,拒絕那扇殷切開關(guān)的電梯門,從一樓到二樓的不到十秒時間,在她的口中,比一百年還長。

下午三點左右,她準(zhǔn)時更換自己的做夢場所,到小區(qū)外的廣場跟老太太們做操。在那個或大或小的方塊形隊伍里,經(jīng)過兩年時間,她已從剛開始的擁躉,漸漸成為前排的有經(jīng)驗者和先鋒力量。每次路過時,總會看見她們認(rèn)真做操的樣子,雙臂和雙腿跟隨著音樂律動,仿佛一個個提線木偶,上下左右,整齊劃一,沒有丁點差池。因為運動,她們的神情均呈現(xiàn)出一種沉浸式的愉悅。但我的母親例外,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夢游般肅穆而飄忽的表情,乃至她的目光,越過前面的人,越過廣場邊上的綠植,也越過人行道上的我,以及我身后的高樓、道路、橋梁和群山,遁向更遠(yuǎn)更深的未知領(lǐng)域。我從不敢問她,你在想什么或者又在做一場怎樣繁華或孤清的白日夢。

有時也會遇見一群老太太沿著步行道走步,她永遠(yuǎn)在前面,像一個飄移的塊狀物。她異于常人的神情,那種似在非在、若有似無的神情,讓她輕易從結(jié)伴的老太太群中突顯出來,像一縷寂寥的風(fēng),一縷孑然的煙,在拒絕他人進(jìn)入的同時,也徹底封閉了自己。這是她最恣意的做夢時刻,一個坦蕩呈現(xiàn)在下午日光下的夢想家,最自由也最放松的時刻。直到我站在她面前,她依舊旁若無人,目不斜視。倘若我沒有輕輕拉她一下,她肯定不會停下腳步,將目光移到我的臉上,用差不多一分鐘時間,將自己從夢的深淵中拉回來,認(rèn)出我。

她如此孤單,又如此突兀,在人來人往的長椅上,在花壇邊,在步行道上,在做操的人群中,在嘈雜的聲音里,清冷、漠然,沉浸在無休無止的白日夢中。

所有這些白日夢,其后尾隨著她,緩緩進(jìn)入浩瀚長夜。在那段時間,三個小時,或者兩個半小時里,在她做晚飯、看電視、泡腳的時候,一些稍縱即逝的夢境,也不忘來叨擾她,她通過鍋里的粥、電視屏幕上人的臉和雙腳在熱水中不停磨搓的過程,捕捉到了記憶深處的某一個場景,而每場夢的土壤,無疑來自那些真真假假的場景。她做好睡覺的準(zhǔn)備,疊好剛剛脫下來的衣服,關(guān)燈,并以極其權(quán)威的口吻命令父親不許發(fā)出任何聲響之后,懷著無上的虔誠,把頭放在枕頭上。

事實上,幾十年了,我的母親從不承認(rèn)自己在夜里睡過覺,甚至也不承認(rèn)自己在夜里做過夢,當(dāng)?shù)匚縻鷿u漸退出母親的世界,不再承擔(dān)母親的助夢者后,右佐匹克隆從醫(yī)生的處方里出現(xiàn),侵占了母親的枕下地盤,仿佛一個忠實的仆人。起先,我的母親對它的出現(xiàn)半信半疑,事實上,她的生命中早已缺失信任的機能,無論是對親人、朋友還是對陌生人,乃至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她的目光之中飽含困惑,而心里時刻習(xí)慣懷疑,小心判斷,謹(jǐn)慎選擇。經(jīng)過幾個夜晚的嘗試,右佐匹克隆在保證母親三四個小時睡眠后,制造出了幾場稀缺的好夢。這些夢跟母親的白日夢不同,它們是陌生而愉快的,乃至當(dāng)母親從夢中醒來,會感覺神清氣爽。右佐匹克隆成為母親的寵臣,此后,這個用于治療失眠的短期藥物,被我母親長期依賴,乃至她將它掰成兩片,安頓自己的上半夜和下半夜,當(dāng)然,可想而知,她的夢不再如起初那般理想,它們被截斷,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的,搖搖晃晃,起起落落,像小孩吹的肥皂泡。夜里,當(dāng)人類的夢群在空中游蕩,屬于我母親的夢群看起來體積龐大,顯然也有一定的重量,因為它離地面空間是那么近,近到母親在似睡非睡中,就能像掀翻柜子里的包袱一樣,不停地將里面的東西拽出來,一塊布,一件衣服,一條圍巾,一塊手絹……她把它們一一攤開,在每一個折痕上用指腹和指甲輕輕地劃過,然后再疊起來,塞回去,無數(shù)次循環(huán),十次,百次,一直到鳥雀在窗外的矮樹上開始叫喚,東方天邊泛起淺白。

在某個白日夢中,母親進(jìn)入過一間小房子,房子里空蕩蕩的,但有兩扇門,一扇讓母親進(jìn)去,而另一扇快速而有力地將她推出來。

從小房子出來的母親,是一個中學(xué)生,烏黑的長辮子,白凈的臉,粉嘟嘟的嘴唇。剛剛在校門口跟同學(xué)分手,拐上回家的小路,她經(jīng)過一片田地,沿著窄窄的土道走到南河河邊,村莊就在對岸。她蹲下來,將手浸入冰冷的水中,流動的水受到阻力,在她的手心里迅速凸起一個白色的漩渦,她不得不將手抽出來,甩掉水珠,站起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壓壓自己的衣兜,那里藏著三塊錢。這不是她初次拿獎學(xué)金,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她顯得如此興奮。河里照例搭著稀稀拉拉的踏石,大部分都陷在水中,只露出很淺很小的一部分。她是一個膽小的姑娘,每次過河,都小心翼翼,膽戰(zhàn)心驚,生怕哪一步踏錯就掉到河里。雖然她打小生活在河邊,在這里擔(dān)水、洗菜、洗衣服,上中學(xué)以后更是以每天四次之多踩著踏石渡河,無數(shù)次聽過那句“緊過踏石慢過橋”的告誡,但每次過河,她還是無法克服自己的恐懼。她不無憂心地看看眼前的河水,又抬眼瞭向?qū)γ嫒氪逍〉?。小道上,有個小孩子正向她奔跑,漸漸跑近,她才看清,是小自己三歲的弟弟。他站在河對面,就像剛從水里鉆出來一樣。弟弟凄厲地喊了一聲姐姐,她才明白弟弟臉上的不是汗水,而是淚水。

“爹死了?!?/p>

猝不及防,我母親白日夢想家的身份被開啟,沒有預(yù)備期,也無任何警示。那是六十一年前的春天,再過幾天,是她十四歲生日。早春的河邊,我母親的身體突然變得很輕很輕,甚至她的腳并沒有踩到任何一塊踏石上,飛翔的感覺讓她在一瞬間成為過河高手。許多年之后,我五歲的夏天,母親帶著我去看望外婆,回來的時候,村口的溫河突然變寬變大,這是一場大雨的杰作。河岸上沒有一個人,我的母親滿臉愁云,唉聲嘆氣,但最終不得不咬牙拉著我,進(jìn)入河水。伴著嘩嘩的水聲,母親講起十四歲春天的神奇經(jīng)歷,這個夢幻般的故事像一個久遠(yuǎn)的符咒,瞬間被激活,讓流水中的我們感到了一絲安慰,也讓寬闊眩暈的河面變得不那么可怖。

隨著母親的身份被確立,她的睡眠被成功剝奪。起初她極其慶幸,再不用以沒心沒肺的酣睡來虛度夜晚了,她可以給家里磨面,替我姥娘為弟妹縫補鞋襪,凌晨時分,把弟弟從睡夢中推醒,頂著漫天的星辰,去三里外的鐵場撿炭,天明前抬回家,又去擔(dān)水,到河灘的樹林里拾柴……當(dāng)家庭失去最重要的力量,作為長女的母親,責(zé)無旁貸地頂上了那個空缺位置,即便她只有十四歲,即便她只是個女孩。

起初,她不過是一個蹩腳的白日夢想家,為了每個月三元錢的獎學(xué)金,她得延續(xù)上課專注的習(xí)慣,以保證月考成績的穩(wěn)定性。她只在回家的路上,才會學(xué)著做夢。她機械地走在那條熟悉的小路上,動用幻覺來重現(xiàn)記憶中的一些情景。

比如,她不過五六歲,跟另外幾個同齡的小孩在石階上滑滑梯,滑完一個,接下去又一個,再一個,那是一個由五六級石階組成的長長的院子,當(dāng)他們滑到最下面的臺階,抬頭望見上院里高大的房屋,矗在藍(lán)天下,散發(fā)著一種威嚴(yán)的貴氣。一個穿著綢衫的老人,正捋著他雪白的胡子從臺階上走下來,路過他們的時候,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頂。他是我母親的外公,這個大院的主人,一個繼承祖上家業(yè),在青壯年時期享受過繁華生活,而今沉迷于鴉片的老人,身上長年散發(fā)著一種甜香氣,據(jù)說這氣味可以助他進(jìn)入無比言說的美好夢境。(多年以后,我也沒敢跟母親探討,她是否遺傳了這個老人的夢想基因。他們的區(qū)別不過是老人需要鴉片的引導(dǎo),而我母親顯然已具備更高的技藝,能毫無阻隔,隨心所欲,出入夢想之域。)

比如,她的父親尚且在世,正坐在東屋的地上,他的腰里系著一根繩,繩子的另一頭是一根搟面杖粗細(xì)的木棍,此時他的雙腳正蹬著木棍,用繩子在一把粟秸上勒出一道凹痕,然后把住粟秸往后轉(zhuǎn)動。他的手指上,布滿深深淺淺的皴裂,一些正在痊愈,一些正在崩開。屋外,連綿的秋雨拉著它透明的絲線,稠一陣稀一陣,長一聲短一聲,似嘆息又像大笑,老也拉不斷。那時,她已經(jīng)十歲了,最小的弟弟只會躺在炕上不停地蹬腿。她的母親縮起半條褲腿,正在搓麻。她知道,再過一會兒,當(dāng)屋外的雨就要停下,院子里傳來聲響,她的母親會說出那句話。其后那句“不用上學(xué)”的話被多次說起,直到,父親說服了家族的長輩。來年春天,她拿著一個小包,美滋滋地上學(xué)去了。

但現(xiàn)在,她的父親死了,即便她多么努力犧牲自己的睡眠做家務(wù),依舊多次受到家族長輩犀利的指責(zé):一個女娃,不回家做女紅,安分守己嫁個好人家,念什么書?而當(dāng)她推門回屋,二叔正坐在家里唯一的一條凳子上吃煙,他瞪著銅鈴似的大眼睛威嚴(yán)而厭惡地盯著她:明天開始,不準(zhǔn)去學(xué)校,回來做家務(wù)。她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出門。

在那個出走的下午,我的母親做了一個迄今為止最美妙的白日夢,她看見自己站到了講臺上,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工整的板書,不只讓臺下的學(xué)生信服,同時也讓她覺得自豪。她聽見有人在喊,王老師,王老師。她站在教室門前,陽光明媚,萬物可愛。

我從不敢否定母親的夢,因為有些夢,她的確用自己的力量將它趕到了現(xiàn)實中,就像熟練勤勉的牧羊人。自我記事起,她像一位嚴(yán)厲、刻板、不茍言笑的權(quán)威者。當(dāng)然,她的權(quán)威可能更多地呈現(xiàn)給她的學(xué)生們。我祖母是母親天生的對手,在她面前,我母親的權(quán)威就像一張被時間浸淫了幾百年的虎皮,一戳即破。

我母親披著一張布滿破洞的虎皮,曾做過離家出走的夢。在某個契機的推動下,我的祖母為賣弄自己的寬容大度,允準(zhǔn)她跟村里另外一個年輕媳婦去遙遠(yuǎn)的東北探親。我不到二十歲的母親第一次坐上綠皮火車,她不僅收獲了一個深邃而碩大的夢,同時也收獲了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夢的素材庫。隨著火車離家越來越遠(yuǎn),一些陌生人越來越多地聚集在車廂里,那些高大硬朗的東北人,操著她從未聽過的口音,在車廂里像口里嚼著鐵一般說話。當(dāng)她踏上那塊冰天雪地的土地,完全不同的地貌特征和完全不同的生活習(xí)慣,不知不覺中改變著她的質(zhì)地,而她的夢也隨之變得不可思議,她甚至看見了我的存在,在遠(yuǎn)離溫河的吉林天橋嶺,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娃娃讓這片冰雪之地瞬間美麗炫目。不久后,她參與了父親所在單位的財務(wù)工作,于是,她的白日夢突然成為一個彩色的氣球,明艷地飄在她的頭頂之上。一根鐵錐子披著家信的外衣,刺穿我母親那場白日夢。被她推到遠(yuǎn)處的現(xiàn)實,以不可抵擋的力量彈回原點。祖母在信里,嚴(yán)厲指責(zé)我父親的不孝,并說自己生了很重的病,將不久于人世,如果你還認(rèn)我這個母親,就趕快帶媳婦回家見我最后一面。

我的父母像兩個做錯事的孩子,乖乖地站在了硬朗的祖母面前,她盤腿坐在炕上,手里的煙袋箭矢一樣朝他們射來,雖然我的母親躲過了,但她的白日夢卻不幸遇難,破了,碎了,紛紛如紙片。

我母親滋生白日夢的土壤有幾年特別貧瘠,我和妹妹們的相繼出生,令她的生活承受著壓力,也不得不艱難起來,特別是妹妹出生后,她的身體一度極其衰弱,嚴(yán)重的失眠讓她連做夢的力氣都消失了,她不得不辭去學(xué)校的工作。

成熟的莊稼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那氣味在溫河上空氤氳,連河水都變香了。傍晚,秋風(fēng)吹散了那些香氣,有的升到高空,有的向村莊襲來。家家放糧食的大缸早已見底,饑餓讓人們膽大起來,一到夜里,就會循著莊稼的氣味零零散散出動。虛弱的母親在祖母的慫恿下,帶著七歲的我,也加入了隱秘的偷玉米行列,那時,每個人突然都擁有了掩人耳目的技藝,在離我家最近的地里,我們從未碰上過一個人,但那種當(dāng)小偷的感覺讓人頗為羞恥,乃至這羞恥無限放大,連過路的風(fēng)都可能把你嚇得瑟瑟發(fā)抖,雙腿發(fā)軟。那天黃昏,我母親在院門外的豬圈邊喂豬,一個女孩在身后探頭探腦,我母親的目光尚未定到女孩身上,那女孩的身體里突然發(fā)出撲通撲通的聲音,隨著母親的轉(zhuǎn)身,那女孩叫起來“肚子疼肚子疼”,邊叫邊捂著肚子蹲下來,母親看到女孩腳下滾落金黃的玉米穗。不用猜也知道,女孩的腰里,還別著好幾棵玉米穗。母親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家,身后,那個挑食的豬娃不高興地哼哼不止。別人就像一面鏡子,母親很早就深諳其理。此后,母親和我再沒有在晚上去地里偷過玉米,并頂著祖母的罵聲和煙袋鍋敲擊炕沿邊的嚇唬聲,將封存余糧的甕子上層層疊疊的麻紙撕掉。

有幾年,我們家桌子上擺著一個大玻璃罐,那里面被白酒泡過一些令人害怕的東西,比如蛇,比如很大的蟾蜍,比如像娃娃一樣的人參,那些東西經(jīng)過浸泡,形狀變得極其詭異,而它們身體之上凹凸不平的疙瘩,被玻璃放大后,仿佛被放蠱的怪物。我母親雷打不動,每天早晚要用勺子舀出一小杯這樣的酒,據(jù)說這些酒能讓她身體強壯起來。

父親帶回關(guān)于注射雞血的神奇?zhèn)髡f,據(jù)說只要抽取小公雞的血,每周注射人體內(nèi)一次,就可以治愈咳嗽、感冒、中風(fēng)、腳氣、婦科、胃病、偏頭痛等問題,乃至還可以祛病延年返老還童。正趕上母雞抱蛋時節(jié),母親在空屋的小缸里鋪上谷秸,放了將近二十枚雞蛋,然后把母雞抱進(jìn)去。那些天,母雞除去每天出門吃食,大多時候都被關(guān)在空屋里。我悄悄扒開窗戶紙,看到那只母雞閉著眼,像極了做夢的樣子。二十多天后,門打開,母雞帶著七只鵝黃色的小雞出來了,而留在小缸里的雞蛋變得很沉,顏色發(fā)青,母親將每一枚壞蛋都敲開,有的里面已經(jīng)發(fā)臭了,有的里面已經(jīng)干結(jié)了,但有一枚里面,突然就冒出一顆鵝黃色的小頭。隨著雞蛋殼一點一點被剝下,我看見了它的身體和翅膀,但后來,我看到了蛋清。這是一只尚未長成的雞。母親將它放在灶臺上,兩天后,那只屁股上帶著一團(tuán)蛋清的小雞也跟在了它媽媽身后。材料具備,可是母親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并未擁有在小雞身上抽血的技能,而更不可能將血注射到自己身體里。

多年以后,這事被我母親反復(fù)提起,漸漸被她當(dāng)成無數(shù)似真似幻的白日夢之一。而被她經(jīng)常提及的,還有一個新房子的夢。在當(dāng)時,即便她已經(jīng)用自己積攢多年的資金買斷了所住窯洞的所有權(quán),她還是不安心,她覺得這不是自己的房屋,只有一個嶄新的,經(jīng)由自己參與建造的房子,才是自己的。在我初一那年,我母親通過與村里交涉,在村口批了半畝地,她帶著我將地里的石塊和渣子清理出去。那一年,我們家修起了五間瓦房,那是我們村多少年來第一間新院子。我們住在新房子里,在村人既羨慕又嫉妒的流言中,因沒有院墻而睡得極為小心。

冬日傍晚,寒風(fēng)像刀一般刮著我和母親的皮膚,我們潛到倒塌的廟院外,在那里,堆著一堆被荒草淹沒的半磚頭,我們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在筐里,悄悄地抬回家,生怕被那個看廟人察覺。月底父親回家,和好摻雜了谷秸的墻泥,連夜將有限的半磚頭壘砌起來,一直到來年入夏。沒有人知道,我家黃泥抹平的院墻下不只暗藏著半磚頭的秘密,還有母親、我和父親乃至我們家的秘密。

我的弟弟像一個夢引子,冠冕堂皇地促成我母親白日夢想家的正規(guī)化,并使她的白日夢逐漸豐滿起來。

我們家已經(jīng)搬離村莊,對于傾注了自己半生心血的院落,我的母親心懷不舍。起初,房子里的東西滿滿當(dāng)當(dāng),沒有任何變化,后來,被父親一件一件地搬走后,它空蕩蕩的模樣真切地呈現(xiàn)在母親的白日夢中,乃至在其后二十年中,她每天都會在夢中看到院子里齊人高的蒿草,腐朽的門窗,生銹的鎖頭,那雙看不清的手只要推開房門,先是塵灰抖落,而后傳來吱吱呀呀的斷裂聲,最后五間房子瞬間坍塌,化為齏粉。這個夢讓四十五歲的她對返回村莊充滿恐懼,從最初對房屋的留戀,不停念叨、想念,到后來的絕口不提。心心念念中的男孩的到來,并未使她安心,在弟弟寄養(yǎng)出去的那段時間,我母親坐在爐火前,喝著茶水,心無旁騖地做著白日夢。在夢里,我的弟弟早已長大成人,他聰明,學(xué)習(xí)努力,心靈手巧,聽話孝順,那時,我白發(fā)蒼蒼的母親,會坐在某個地方曬太陽,對著那些來來往往的熟人欣慰地提及自己的兒子——一個值得炫耀的孩子??墒钱?dāng)?shù)艿苷嬲踊丶遥业哪赣H才發(fā)現(xiàn),他不過是一個小娃娃,一個不會擦屁股,不會自己吃飯,看見老鼠會嚇得哇哇大哭的小娃娃。我的母親在適應(yīng)了一段時間后,突然就開始不停抱怨,從早到晚,比溫河還長的抱怨,常常讓已經(jīng)長大的我們不知所措。

我母親最享受的,是弟弟上學(xué)后做作業(yè)的瞬間,他一筆一畫寫字的樣子,好像就是我母親夢里的樣子。直到我弟弟五年級的時候,我父親在他床下發(fā)現(xiàn)一把自制鋼刀,我的母親才如夢初醒,而我弟弟的逆反讓她不知所措,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打他,罵他,所有這些一一嘗試之后,在一個弟弟保證從此會好好上學(xué)的課間時間,他突然消失不見了。

他當(dāng)然不是被外星人擄走,也沒有被妖怪收為關(guān)門弟子,他只是藏起來了,藏在某一個我們所不熟悉的地方。當(dāng)我們在夜里奔走尋找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坐在窗前,她看見我弟弟藏在了山洞,淚流滿面,一邊悔恨著自己的出走,一邊對著父母不停懺悔,我母親為她夢中看到的景象感動不已。她恍惚看到了過去,那些弟弟尚未到來的時光,同時也看到了兩個未來,一個未來中,她將不再擁有弟弟,那種失落感和愧疚感縈繞著她,像鋼絲般將她勒成一個蜷縮的悲傷老人;另一個未來中,我的弟弟浪子回頭,以超乎想象的毅力和決心,成為一個出人頭地被人羨慕的人,那時,她將懷著對他的感激,懷著對生命的釋懷而終老。

她行走在街上,像一個做夢機,她看不見面前的一切,車輛、人群、流浪狗,有人趁機撬開了房門,掀翻了父母的所有物品,甚至用力將柜門掰下來,將母親的床板掀起了,在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后,留下一個狼狽不堪的現(xiàn)場,等待母親的歸來。

我的母親掃了一眼凌亂的屋子,抬頭看了看柜子里塞著的衣物,一言不發(fā)。

現(xiàn)實在母親的夢面前,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她并不在乎當(dāng)下的困厄以及暗喻,她沉浸在夢的假想中,以這種假想來激活自己的生存動力。

我的弟弟終將回家,這世上,除去父母,誰會接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他在磕磕絆絆中長大,一次次用力打破打碎母親的白日夢。但我的母親似乎更加頑強,每次打破,都會縫縫補補地將夢保留下來,乃至成為她的夢中夢。

我的弟弟終將像母親熟悉的沙發(fā)、電視、椅子一樣,將所有需要毫無隱瞞地展示在她面前,她必得承擔(dān)起父母之責(zé),為我弟弟找工作,買房子,辦婚禮。他沒有成為我母親夢中的任何一種樣子,而我母親的日常,被疼痛、失眠、抱怨、擔(dān)憂、悲憤、狼狽、尷尬、委屈和可憐充斥,她忘記了怎么真正地睡覺,怎么如常地呼吸,變得更加敏感,別人無關(guān)的一句話、一個眼神,甚至一個動作,都會引起她極大的關(guān)注,并開始不停自責(zé)。她只剩下了白日夢的特權(quán),像一個被剝奪了黑夜時間的人,半邊茍活,半邊荒蕪,既受不了寂靜,又無法接納喧嘩,只有成為時間中的飛人,隨時逃開,又隨時回歸。

我的弟弟無法帶給母親預(yù)想中的一切,也無法圓一場做過的白日夢,包括安定的生活、舒心的晚年、一句慰藉……除了做夢,再沒有任何渠道給予她安全感。她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動不動就流淚、痛哭,指責(zé)我們,不停抱怨,咒罵我的父親,悔恨過去,盼望死去,當(dāng)她疲憊不堪時,我們同樣也疲憊不堪。

有一次,她整整一周沒有合眼,精神的萎靡引起了心臟的不適,從急診室轉(zhuǎn)到住院部,主治醫(yī)生看了各項指標(biāo)均正常后,我們傾訴了母親失眠的痛苦,醫(yī)生突然說,你母親是典型的焦慮癥啊。醫(yī)生開了氟哌噻噸美利曲辛片,并囑咐母親一定要按照劑量服用。那時,我母親的右眼角那里,還沒有出現(xiàn)那片蔭翳,她用右手將說明書展開,然后極其武斷地拒絕服藥,理由是,喝了這藥,會癡呆的。

哪一場夢里母親看見自己變癡呆了?我們并不清楚,但我們知道,在夢中她看到了極其詭異的場景:我故去多年的祖母,正威脅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不得不將父親剛剛寄回來的一塊花布和頭巾拿出來;穿過時間的長河,我的母親提前抵達(dá)了五六十年以后,她看到我和妹妹孩子們的老年境況,佝僂的身軀,蒼老的臉,突然失聲大哭;她看見自己正在成為碎片,先是脖頸,之后是雙腿,而后是心臟和血管;她看見自己躺在荒郊野嶺,那是她往生后的樣子,之所以如此狼狽,是因為小區(qū)里尚未有搭建簡易靈棚的先例,而故鄉(xiāng),那間她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房子,已經(jīng)坍塌。

我們終于承認(rèn)她患了焦慮癥,承認(rèn)那些白日夢真實存在,并破布般塞滿她的思想和身體,承認(rèn)她的疲憊和慵懶,開始接納她的無理取鬧和小聰明、謊言和自我欺騙。但更多的時候,我們沉默地坐在一起,坐在白日夢想家的身邊,坐在腐朽和衰敗、執(zhí)拗和自私的旁邊,無力而無助,像個看客。眼睜睜讓我的母親,這個世上最勤勞、最忙碌也最堅韌的白日夢想家,在時間中枯朽著、游離著,無數(shù)次步入無法干預(yù)也無法追趕的紛繁多姿的白日夢,與我們,與現(xiàn)實,與塵世,漸行漸遠(yuǎn)。

指尖,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符號》《汝來看花》等多部散文集。在全國重點雜志報刊發(fā)表作品近400萬字,散文多次入選全國各種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