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焉:不是每個問題都需要一個答案
《我比世界晚熟》的作者胡安焉從1999年步入社會的第一份工作開始講起,回顧和坦述二十年打工生涯的經歷、見聞、思考和感受?!段以诒本┧涂爝f》著重于講述職業(yè)經歷,而在《我比世界晚熟》里,他嘗試從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性格、觀念等精神內容出發(fā),去追問為什么,“我何以成為今天的我”。
在與澎湃新聞·思想市場欄目的專訪中,胡安焉談到了成長過程中的經歷如何塑造了他的性格,工作讓他陷入的精神內耗、厭倦“和人打交道”的境地,以及寫作以怎樣的方式幫助他完成自我的剖析和診療。
胡安焉
澎湃新聞:作為一本誠實的自我剖析之作,展現出作者的許多面相與矛盾性。在序言中您寫道:在離開學校之前,我?guī)缀跏且粋€沒有個性的人,沒有自己的價值標準;但在后文我們看到您在工作中一直對自己有著某種道德要求,甚至與他人有些格格不入。在您看來,您的工作經歷是否“喚起”了您對自我的道德要求?
胡安焉: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對人生、對社會、對自己都沒有一個清醒和準確的認識,所以不可能有自己的價值標準。我遵從的那些行為規(guī)范,談不上是道德要求,只是教條而已。我在同齡人中感覺格格不入,主要是受到家庭的影響,我父母都是和社會脫節(jié)的人,活在一些脫離現實的理念和宣傳里,然后他們把這些當作現實傳授給我。工作經歷確實會激發(fā)我對道德問題的思考,可惜我思考得并不深入。有時我會故意和那些“無恥”的人反著來:他們孜孜以求什么,我就故意唾棄什么,以此表達內心的鄙視和憎厭。但在我會這么做的年齡,我意識不到自己這么做的心理和動機。
澎湃新聞:書中提到您的父母信奉集體主義,從不和您談個人利益、計較得失,這導致您變得喜歡迎合他人;卻又覺得和他人打交道是件令人討厭的事情。兒時的教育經歷是否讓您相信集體主義代表著某種統(tǒng)一的道德感?當您在與他人的相處中,為什么會對被人挑出道德上的瑕疵感到不安?在與形形色色、受到各自利益驅動的人們的相處中,您的認識是否遭到了沖擊?
胡安焉:今天的我當然不相信,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目標奉獻,人和人之間的齟齬自然就少了,但這和道德感無關。我的討好型人格主要源于兒時缺乏安全感。我缺乏安全感是因為父母從不袒護我,總是秉持所謂的公正,以嚴格的要求對待我,以寬松的態(tài)度對待外人。他們習慣在外人面前貶低我、批評我,認為這能起到鞭笞的作用。每次我和別家的小孩發(fā)生紛爭時,他們首先不是問明是非曲直,而是立即站在外人的一邊,共同批評教育我,要求我更嚴格地約束自己。這些教育方式令童年時的我非?;炭?,感覺自己無依無傍,很害怕和人發(fā)生沖突。這也是我害怕被人挑出道德瑕疵的原因,我必須占據道德高點才有安全感,作為一種心理機制它是自發(fā)的、非理性的,哪怕我意識到它的錯謬,也克服不了內心的焦慮、惶恐。關于對集體主義價值的認知,在我踏入社會的頭幾年,確實是和誰相處都覺得難受,但這不是價值觀的差異,二十歲出頭的我笨頭笨腦、懵懵懂懂,哪里懂什么“主義”,這本質上是我性格和心理的問題,我在書中追溯的也是這點。
澎湃新聞:您提到自己曾經會為了照顧他人的感受,不惜犧牲自己的利益,這點在您做銷售時體現得尤為明顯,您會很輕易地放棄推銷,甚至把客源拱手相讓。在某種程度上,您是否認為通過推銷等手段將自己的需求轉移給他人,直面自己的利益需要存在某種道德瑕疵?
胡安焉:那時候我二十歲出頭,不會從很深刻的角度思考問題。但當我是一個消費者時,我極其反感“強行推銷”(hard sell)的營業(yè)員,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當我是一個營業(yè)員時,如果我對顧客死纏爛打、軟磨硬泡,內心又如何能夠自洽呢?但“強行推銷”肯定不是個道德問題——除非是以要挾或辱罵等手段推銷——否則也是種泛道德主義。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寫道:其實我希望待在一個人人都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人人的地方。然而在同一章中,您坦言自己喜歡被他人夸贊,卻不習慣被人抱以太高的期待,擔心自己名不副實,甚至會主動解釋自己并不優(yōu)秀。在您看來,您和他人之間的關系為何如此矛盾而復雜?
胡安焉:受到夸贊總歸讓我安心,說明自己起碼沒有犯錯,更沒有引起別人的反感,但這同時也是一種心理負擔,因為以后別人就會以此為標準要求我,這只會讓我的壓力越來越大,因為我害怕讓人失望。我早就認識到這是一種心理障礙:我不可能總是討好所有人,也無此必要,我只是克服不了而已。當我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人人都不認識我,更不了解我的情況,這會讓我獲得一種安心感,因為我知道別人吃不透我,他們沒有現成的評判我的標準,所以我的心理負擔就輕了。我不喜歡和人建立關系,但這是無法避免的。我在書里總結了很多我的人際障礙的成因,這里很難用幾句話去概括,但它本質上不是我和他人關系的問題,而是我的心理問題;或許也不是特別矛盾和復雜,假如有人認真去探究的話,大多數人的心理問題都和我的同樣矛盾和復雜,甚至比我的更矛盾和復雜。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寫道日本漫畫家古谷實以毫無保留的誠實態(tài)度和一種深刻且單純的目光審視自己和生活,并從中提煉出素材。然而他的全部心思,卻只是為了逗人一笑;但之后他的作品開始轉向探索“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的嚴肅問題。在您看來,他的作品是否影響了您的寫作?您的寫作是否也在嘗試追尋這些問題的答案?
胡安焉:古谷實的漫畫沒有直接影響過我的寫作,更多的是影響我的審美趣味、人生態(tài)度等,而且這種影響的發(fā)生建立在我讀到他的那個年齡上,假如我是今天才讀到他的,那么可能就不會那么喜歡他了。我的寫作沒有帶著追究“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這樣的意識。當我寫自傳的時候,我面對的是自己——我經歷了些什么、為什么會有那些經歷,過程有些像一次心理治療,去面對問題、袒露問題。而“人生意義”太宏大了,不適合作為我的寫作目的。但話也可以這么說:當我們認真地面對自己、面對生活時,無論借助任何途徑,寫作或是其他,最終都可以歸結為對意義的追尋。不過不是每個問題都需要一個答案,就像不是每趟旅行都需要一個目的地。
澎湃新聞:您在序言中提到:我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我必然部分地是某個時代和社會、某些文化和觀念的產物。您在書中記錄了在廣州、上海、北京、河內、南寧、云南工作和生活的經歷。在不同的城市生活的經歷對您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是否如您所說,“在新的城市生活,讓我成了一個全新的人”?
胡安焉:換一個地方,或換一個城市,肯定會重置某些生活內容,比如你的人際關系就清空了,重新和一個個陌生人認識、交往,而這肯定和跟彼此知根知底的人交往很不一樣。我喜歡這種疏離的人際關系,彼此不太熟,禮貌而客氣,保持距離感。一旦和周圍的人混熟了,建立了更深的關系,我就經常渾身不自在。我是從類似這樣的意義上,表達“成了一個全新的人”,即拋棄那些熟了的人際關系。
澎湃新聞:您在描述貨運中轉站工作的經歷時寫道:這份工作才是我的“舒適區(qū)”,無需和人交際,只需要埋頭苦干。體力工作比腦力工作的價值更即時、直接、具體和誠實。在《刀鋒》中,拉里有過這樣的表述:我認為從事幾個月體力勞動對我有好處;這會使我有時間把自己的思想理理清楚,使自己平靜下來。從事體力勞動是否對您有著相似的影響?
胡安焉:我從沒借助體力工作厘清思想,就只是專心地干活,幾乎不想別的事情。物流工作需要集中精神,一心多用很容易出錯,以你提到的貨運分揀為例,我隨便弄丟一個快件,或是貼錯一個標簽,都會招致處罰。而下了班之后,因為太疲累了,我也沒有精力和心情去厘清思想。但體力活確實能讓我內心平靜,是那種體力被耗盡后的疲憊帶來的平靜。
澎湃新聞:在本書的結尾,有這樣一句話:在寫作中,我漸漸看清真實的自己。您在書中談到討厭自己時常焦慮、自卑,也不喜歡自己孤僻的性格。在某種意義上,寫作是否也是您自我療愈的過程?寫作是否成為了您表達那些內心深處感受、釋放自我意識的契機?
胡安焉:我同意你的概括,寫作對我來說確實有療愈的作用,甚至有時我就是為了克服心理障礙而寫。
澎湃新聞:在后記中有這么一段話:我漸漸慶幸于自己的晚熟,以及我的父母和家庭教育以一種陰差陽錯的方式給予我的饋贈。或許一個人很早具有目的意識,人生確實會過得更高效,但未必會更豐富和深入。在您看來,所謂的“成熟”、 “晚熟”分別意味著什么?作為一個“格格不入”的人,您對自己和社會的理解經歷了哪些變化?
胡安焉:“我比世界晚熟”這個書名是出版社的編輯想到的,我在寫作時并沒有思考過“晚熟”、“成熟”的問題,對我來說它不是特別重要,因為晚熟在我身上只是現象和結果,我更想追究的是本質和成因。但是編輯讀了書稿后想到這個書名,說明我寫下的內容確實涉及到這方面,只不過我是從別的角度切入時涉及到這方面內容的。而你提到的后記,是在確定書名之后我補寫的,這時候我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后記里提到的“成熟”,主要是指一個人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對人生應該如何度過有一種相對確定的眼光。但是,對于很多人來說,這種清楚和確定并非來自個人的思考和意愿,而是因循守習、隨波逐流,或受到家長的規(guī)劃和安排。而我說的“晚熟”,是指不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也不知道人生應該如何度過,是一種更開放但也更迷茫的人生階段或狀態(tài)。我對自己和社會的理解所經歷的變化,很難用幾句話去概括,不僅是我的理解在不斷發(fā)展,我本人和社會也在不斷發(fā)展和變化。
《我比世界晚熟》;作者:胡安焉;2024年1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