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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西文學(xué)》2024年第2期 | 蘇敏:我的公元紀事(節(jié)選)
來源:《山西文學(xué)》2024年第2期 | 蘇敏  2024年02月27日08:17

蘇敏,1979年生,安徽安慶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溫州散文家獎,入選浙江省新荷人才計劃,溫州新峰人才計劃。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報刊,出版散文集《我的右眼沒有淚水》,有作品入選散文年選。

1

對公歷紀年開始有一些認知,是1989年。

那年我十歲。對于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孩子來講,我們的眼里只有連綿起伏的群山,時而溫順時而暴怒的河流,散落的不成群的幾只牛羊,土地里一茬一茬的莊稼和雜草,以及這些莊稼與雜草里的蛐蛐、蚯蚓之類。這些構(gòu)成我們的童年,也是我們彼時全部的世界。

我的父親那時還算年輕。他經(jīng)常晚上不睡覺,即使躺在床上,也總偷偷地抱著那臺收音機,將音量調(diào)得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聽的是一檔神秘的電臺節(jié)目。他通過這檔節(jié)目去了解我們村莊之外的一些事情。

深夜的月色,皎潔而清冷,透過狹小的玻璃窗照射進我們的屋子,窄小的木床上鋪著厚厚的稻草與棉被,我們呼吸勻稱而平靜,進入甜甜的夢鄉(xiāng)。

我并不知道父親幾點才會關(guān)掉收音機,他聽得津津有味,仿佛入了迷。他從不跟我們提起這些,一個人默默地收聽,有時還會靠在床上抽起旱煙來。旱煙的火星一明一滅,在月色里像一只只螢火蟲。

當(dāng)時間走到今天,2022年的元旦,我們家那臺收音機早就不知去向了,父親也已經(jīng)變成一個每天看《新聞聯(lián)播》都打瞌睡的老頭子了。

算一下,三十幾年過去。時光催人老,也催快了許多時代的洪流。

2

1989年,我在村里高年級小學(xué)讀五年級。我們的午飯是在學(xué)校食堂里解決,每周背一次大米,挑一擔(dān)柴火去學(xué)校。

記得一次下雪,由于我的靴子底部磨得太平,抓地性不強,我從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山坡高處滑了下來。在厚厚的積雪上,我像坐著一輛雪橇,急速飛馳,濺起一浪浪的雪花來,兩旁的山茶樹仿佛成了我的觀眾,它們在為我鼓掌喝彩。

記憶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總能屏蔽掉兒時許多的痛苦與艱辛,比如今天我想起這些事情時,竟然覺得那是一段特別美好的回憶。我似乎忘記了從山頂滑下之后,我破舊的棉襖撕開了窟窿,手上的皮膚被荊棘割破而鮮血淋淋,瘦弱的屁股,腿,胳膊之上,到處都是青一塊紫一塊。

有一天,在去學(xué)校的途中,我們在路旁的草叢里抓到了一只肥胖的野兔。當(dāng)年看過一場電影,電影里有一名主人翁叫“草上飛”,他輕功蓋世,雖不能騰云駕霧,但是可以踏著水面和小草的葉尖飛奔。也或許是“草上飛”的神功附體,我們五個男孩在一只狗的協(xié)助下,讓一只驚慌失措的野兔乖乖就擒。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兔子那雙清澈透明的如同紅寶石一般的眼睛,它用那雙紅寶石一樣的眼睛惶恐地看著一群面黃肌瘦的孩子,它兩只耳朵堅硬,挺立,腹部劇烈起伏,想要做最后的掙扎。但最終好兔難敵五人,我們將它活捉,用藤蔓捆住它的腿,塞進書包,帶到學(xué)校,變成了一頓饕餮大宴。

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姓汪,早年畢業(yè)的師范生,是我們村第一個有正式編制的教師。我的父親,以及像我父親一樣的其他老師,都只有一個民辦教師的頭銜。汪老師這樣的身份,讓村里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我后來知道這叫尊重。汪老師會拉二胡,會教我們唱流行歌曲,比如《粉紅色的回憶》《小城故事》,還會給我們玩魔術(shù)戲法。他寓教于樂的教育方式,改變了人們眼中刻板威嚴的形象,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汪老師深知我們的生活清貧,一日三頓酸菜腐乳,蘿卜白菜,難得有一點葷腥。那天,他默許了我們剝兔子皮,吃兔子肉,但他并沒有加入我們的狂歡。整個校園里都彌漫著奇異的兔肉香味,這是一種神奇的味道,如山間的蘭花香氣四溢,如天邊的白云飄逸舒展。我們啃著美味的兔肉時,他默默地站在一旁,嘴唇嚅動,眼睛里有淚光在閃爍。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來。我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他對我們殘忍的容忍和對一只野兔悲慘下場的同情。我無法理解他這樣復(fù)雜的情緒。許多年后我才明白,對于弱小者,包括對一只動物的同情與憐憫,是那個年代的人們最缺乏的品質(zhì)。

與學(xué)校緊挨著的村支部來了很多干部,他們穿著整齊的中山裝,胸口掛著鮮紅的黨章,口袋里插著一支銀光閃閃的鋼筆,有些還戴著金絲邊眼鏡。他們將村里幾個因吃不飽飯或瞧不起病而偷了三兩棵樹換錢的人統(tǒng)統(tǒng)召集過來,給他們辦“培訓(xùn)班”。我并不清楚他們培訓(xùn)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們的口袋里裝有明晃晃的手銬,還有小一些的拇指銬,據(jù)說那些偷樹的人都戴過,不能掙脫,越掙脫會越緊固,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

三十多年過去,我一直還記得我和汪老師一起鋸柴的場景。明亮的鋸齒整齊而鋒利,在我們的拉扯之下,一寸寸鋸入木材,鋸屑落滿一地,猶如一場紛飛的大雪,覆蓋了小小校園。汪老師一邊拉鋸,一邊跟我說,學(xué)習(xí)要像拉鋸一樣,認準了方向,持之以恒,就一定會有所成。我似懂非懂地點頭,更加用力地拉鋸,讓那場雪下得更加酣暢淋漓。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接受類似于這樣的教育。也許不經(jīng)意的某些場景,某句話,某個故事,會讓人記住一輩子,它可能會對你的一生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我的語文老師是我家的鄰居,他喜歡拿著教鞭從四年級的教室一直敲墻壁到五年級的教室。只要他教鞭敲擊聲一響起,我們就會立馬停止玩耍,做端坐狀,兩手拿著課本,立在桌面上,大聲朗誦起來。等他一轉(zhuǎn)身,我們便又離開座位,男生玩摔寶(紙折的方形玩具),女生玩石子的游戲。他的教鞭很粗大,但從未真正落到過我們的頭上或身上,真被他抓住時,也只是輕輕地在我們的手掌心里敲打幾下,但也夠疼的。不過他僅教了我們不到半年,去被拐賣到合肥的女兒家做客,穿馬路時被一輛貨車迎頭撞上,“啪”一聲倒在血泊中。他回來時,變成了一只黑匣子。葬禮上,他兒子打開骨灰盒,指著一塊塊硬幣大的骨頭屑說,你們看,這是你們的老師,我的父親。

1990年,我以全鄉(xiāng)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初中。初中在更遠一些的鎮(zhèn)上,距離我家十幾里山路,需要住校,一周回一次家。全鄉(xiāng)能上初中的,大概僅有一百個名額,考不上的孩子得回家學(xué)門手藝,比如木工,瓦工,裁縫之類,那時外出打工的人還很少。第一名的叫王勝,是另一所小學(xué)畢業(yè)的。進入初中很久,我也只知道他這個名字而已,一直不敢也不想去見他。他分在一班,我分在二班。我心里一直暗暗地較勁兒,決心要摘掉這個“老二”的帽子。每次考試完畢,我特別關(guān)注他的成績,只要超過了他,我就會長吁一口氣。我至今不愿服輸?shù)男愿?,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養(yǎng)成的。這樣的性格,讓我一直保持著極強的好勝心,無論干什么事情,遇到什么樣的人,總不甘示弱。

三年后,王勝去了高中,我被父親強行休學(xué)一年。和他一樣,上高中,考大學(xué),也是我的理想。但在報考前父親扼殺了我遠大而宏偉的目標(biāo)。在那盞昏暗孱弱的煤油燈下,我跟我的父親發(fā)生了人生的第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結(jié)果,自然以強勝弱。我不得不遵從父親的意愿,選擇報考師范。我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我所想要的,但我必須作出這樣的選擇。

初中我就這樣讀了四年。第四年,我與一個叫航輪的同學(xué)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這樣的位置,通常是留給差生的。由于多讀了一年,我不敢將自己置身于比我低一年級的學(xué)生之中。我的臉上,額頭上,背上,仿佛處處都刻有“留級生”這樣的字樣。它讓我有失敗、屈辱、怨恨、自卑感。當(dāng)年考第一名的王勝,不再是我心底里暗自較勁的人,他已踏上一條康莊大道,前途光明似錦,而我注定只有一條路——重操祖業(yè),回到山里做一輩子孩子王。我的心思在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到學(xué)習(xí)上。航輪經(jīng)常跟我分享與女生交往的秘籍,給我講熄燈之后女生宿舍里的故事。那時我們已經(jīng)有了性的沖動,對女生常常充滿幻想。每天中午,我趴在桌子上佯裝睡覺,但我基本在盯著那些女生們鼓脹的胸脯,它們的顫動讓我魂不守舍,心神不寧。

1994年暑假,我現(xiàn)已故去的二叔在村頭大喊:“敏佬考起來了,敏佬考起來了!”弟弟替我去學(xué)校查看中考成績,經(jīng)過二叔家時把消息第一個告訴了他。他洪亮的嗓門像一只擴音喇叭,響徹云霄,喊聲在村莊的上空久久回蕩。多年后,在他的葬禮上,我喊我的二叔,“二伢啊,你路上要喝清茶,不要喝渾茶哦?!蔽业穆曇敉瑯釉诖迩f的上空回蕩,但他再也不能回應(yīng)我。聽到二叔的叫喊,父親郁郁的臉終于放晴,母親掀起圍裙喜極而泣。

同一年,小叔經(jīng)過三年復(fù)讀后,終于考上大學(xué)。他讀的是醫(yī)學(xué)專業(yè),據(jù)說需要坐輪船才能去蕪湖。江水滔滔,汽笛長鳴,那可也是我向往的遠方啊??墒?,我這一生永遠錯過進入大學(xué)校園的機會了。師范學(xué)校離我家并不算遠,大概一百公里的樣子,就在鄰縣的縣城里。去往學(xué)校甚至連客車都不需要,我乘坐一輛“突突突”冒著濃煙的破三輪便趕到了學(xué)校。我的行囊里,除了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之外,還有我從小叔那里要來的高中英語教材。我信誓旦旦,決定在師范里自學(xué)英語。是的,我的大學(xué)夢想還沒宣告死亡。

然而,這終究只是一腔熱血而已,我很快便忘卻了自己的鴻鵠之志。到1997年師范畢業(yè),我的三年師范生涯其實過得一直都比較晦暗。我的班主任并不喜歡我這樣一個桀驁不馴的學(xué)生,加之生活清貧,個性好勝,我常常生活在一種自卑與憂郁之中。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與好強,讓我有時變得像一只刺猬。在許多人眼里,我性格頑劣,好斗,不合群,也不務(wù)正業(yè)。我常感覺到我不能真正融入同學(xué)們的圈子,他們歡笑,他們大鬧,他們興高采烈,仿佛都與我無關(guān)。很多時候,我像一名獨行俠,一個人去教室,回宿舍,到食堂。師范二年級,我開始迷戀上器樂,學(xué)說相聲,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通過自己的摸索,先后學(xué)會了演奏小號、大號、圓號。我嘗試學(xué)寫詩歌,寫小說和散文。

如果說師范三年里,有什么可以值得回憶,除了與妻子成為戀人,有一兩個至今還保持聯(lián)系的同學(xué)之外,就這些罷了。這些興趣愛好,陪伴我度過那段青春懵懂而又卑微的歲月。至于學(xué)習(xí)成績,我掛科補考幾次,我曾被班主任和數(shù)學(xué)老師以直方圖的排列方式深深地“傷害”過。因鬧肚子住院,我錯過了期中考試,期末考試后的綜合成績排序中,我位列全班倒數(shù)第一,一個人獨自占據(jù)一條小小的直方圖,被甩在直方圖的最前面,并且還與其他同學(xué)間隔了一段距離。那時,我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直到今天,我對這樣的直方圖仍心懷戚戚。

因為被老師另眼相看,被不少同學(xué)排斥,我變得孤獨而敏感,脆弱又倔強。也許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如今,對某些現(xiàn)象,某些事物,我會有自己的價值判斷,我從來都不愿意加入那種場面恢宏、聲勢浩大的合唱場面,更不會大言不慚地溜須拍馬。這樣的秉性,讓我這些年的生活與工作并不順暢,常常因此而四處碰壁。我曾十分惱怒自己這樣的執(zhí)拗與固執(zhí),為何不能像別人那樣隨大流一些呢?為何不能在嘴上抹一點點蜜汁呢?我清楚地知道,異見是和諧的敵人,歷史上沒有一個時代有異見者的市場。古有屈原的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有陶淵明的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近當(dāng)代則有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他們或郁郁寡歡,或歸隱田園。

我于公歷1979年1月出生,9歲讀四年級時,我還不知道有“公元”紀年這個概念。從1989年小學(xué)五年級至1997年師范畢業(yè),這八年漫長而又短暫的時光,算是我公元紀年里青澀的學(xué)生時代。師范畢業(yè)那天,空曠的校園里響起了吳奇隆的《祝你一路順風(fēng)》,在憂傷的鋼琴、低沉的大提琴和高亢的口琴聲里,我背起行囊,與同學(xué)揮手告別,踏上一輛三輪離開生活了三年的校園。

我這一生的學(xué)生時代宣告結(jié)束。

……

此為節(jié)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xué)》2024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