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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2期|傅菲:島嶼孤懸
來源:《散文》2024年第2期 | 傅菲  2024年02月23日09:19

在很多時候,人都終將面臨無可援手的困境,猶如一座孤懸的島嶼,被海水侵蝕,被海風掃蕩。在去診所的路上,我這樣想。

我肩上背著沉沉的書包和筆記本電腦,右手提著一大袋衣物,左手攙扶著安安。安安抱著我的腰,身子往下癱。我夾住他,往診所走。安安走三步蹲一下,我又夾他起來。安安哀哀地喊:爸爸,爸爸。

才兩個多小時,他被三十九攝氏度的體溫燒得像一團麥芽糖。一個星期前,即2022年12月14日,安安學校發(fā)現(xiàn)了一例病毒感染患者,是食堂洗碗工,回家住了一夜,被他弟弟感染了。

癥狀很快席卷了周圍的人。學校安排放假三天。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坐了校車,回了家,已是中午。安安撲在餐桌上,等著我收拾東西回家。他的鼻子紅紅的,臉紅紅的。我摸了摸他額頭,熱熱的。我?guī)メt(yī)務(wù)室量體溫,三十八攝氏度。

冬日,微雨,濃墨涂寫了天空。大茅山山脈的群山被微雨籠罩,視野之中模模糊糊。我知道,安安想著盡快到家,想著他媽媽。他自出生開始就沒有離開過媽媽。在剛學會走路時,他睜開眼睛就要去街上玩。步行街街角有一家肯德基店,員工每天早上和傍晚要跳集體舞,安安也去跳,扭著腰抖著屁股,惹人發(fā)笑。他場場不落,玩疲倦了,才會歇下來,在他媽媽懷里睡覺。

之后,我在外地工作多年。上了高中,安安到外地學校就讀。我對安安說:我會陪你三年,這三年,我可以更多地了解你,你也可以更多地了解你爸爸。三年之后,你上了大學,或許以后在外地工作,那么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就會非常少。這三年,對你的學業(yè)來說,是非常寶貴的,對父子的情誼來說,也是非常寶貴的。

安安的雙腳似乎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我夾著他進了診所。診所有三個大開間,坐滿了輸液的人。醫(yī)生是我的鄰居,多年未見,居然不認識我了。晚上九點半,輸液才結(jié)束。我再夾住安安回家。我愛人躺在床上已兩天了,咳嗽,乏力,下不了床,餐桌上堆了一堆藥。我挨近愛人,問:怎么樣?

身子骨疼,全身疼。愛人說。床頭柜上擺著紙巾、水杯、消毒液,垃圾簍擺在床沿。愛人不斷地咳嗽,咳得心肺震蕩。就在前兩天,愛人高燒不止,吃了一粒布洛芬,半夜退燒了,頭不疼,也不咳嗽。她拖地洗衣,清洗廚房,干了半天活兒,全身酸痛,連一碗飯也端不上手。

我整理行李,喝了粥,已是深夜十二點多。我躺下了,但睡不著。三個房間都是咳嗽聲。我瀏覽朋友圈,打開又關(guān)了。朋友圈里的訊息都與藥和病有關(guān),讓人煩躁、悲觀,甚至絕望。

早晨六點半我就起床了,切老生姜,熬紅糖姜茶,邊熬邊喝。我喝了三碗,把姜茶端到安安的床頭,說:趁熱喝,多補補陽氣。

我岳父來電話了,聲音很低,柔弱無力。昨晚陪安安輸液時,我還給他打了電話,他說一切好著呢,別掛念。他當時元氣十足。才過了一夜,怎么就這樣病懨懨了呢?

夜里,我翻身子掉下床了,起不了身。我岳父說。

那你早該來電話,我現(xiàn)在就去抱你上床。你凍了一夜,會凍傷的。我說。

我裹了被子,沒凍著。我現(xiàn)在就想上衛(wèi)生間,要人攙扶。岳父說。

我岳父是格外注重保養(yǎng)的人,非常注重飲食和衛(wèi)生,有非常嚴格的生活規(guī)律。他出生在寧波奉化,八歲去上海,大學畢業(yè)來到江西插隊,顛沛流離。他是個有著長壽夢的人。他患高血壓已有二十年,血糖高,還患有滑膜炎。他唯一的愛好是去野外釣魚,唯一要緊事是燒一碗好菜給自己吃。

現(xiàn)在,他倒在地上,我卻分身乏術(shù)。

好不容易在鄉(xiāng)下找了一個壯年護工,等他到我岳父家里,已是晚上七點。我愛人一直在自言自語:老頭子,偏偏這個時候從床上掉下來,真是要命。

第二天早上,我岳父來電話,對他女兒說:這個護工燒飯不好吃,能不能換一個?

護工工資四百元一天,一天一結(jié)。我愛人對護工說:你去買些好菜吃,別計較我爸的話,照顧到他可以下地活動了,你就很盡責了。我多給你錢。你是很辛苦的。

熬了兩天,安安可以下床了,但一直咳嗽,在半夜也被咳醒。他咳了,我就站在他門外,好像不是他在咳,而是我自己在咳。又咳了三天,我?guī)メt(yī)院檢查,怕他咳出肺炎。檢查出來,肺部正常。醫(yī)生說,喝兩瓶止咳糖漿,癥狀就會緩解。

我給我愛人打電話,報告了檢查結(jié)果。我愛人也能下地了。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九天。

在去年4月,安安對我說,他想學醫(yī)。他原以為我會反對他學醫(yī)的,沒想到我回答得很痛快:學醫(yī)當然好,當醫(yī)生和教師,都是造福民眾的,受人尊重。感染了之后,我再次對安安說:你去學醫(yī)吧,人不怕窮就怕病,治病救人,是第一等好事。

我村里孩子考上大學的鄰居,征詢我填寫專業(yè)的建議時,我都會建議去學醫(yī)。沒有不生病的人,病之苦,是人最大的苦。身體是神秘的,病是神秘的。解開身體神秘的面紗,解除病痛之苦,也是一種科學的探索,高尚的探索。

2023年3月5日,好友葦杭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深深地撞擊了我內(nèi)心:

昨夜,友人說:如果我有不測,希望將未竣的書稿資料悉數(shù)交與你保管,拜托完成它!

昨夜,我決定給編輯發(fā)郵件——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突然死去,人生無常的陰影常常會涌起,如果哪天猝逝于夢里,你將永遠無法拿到我已寫好的十萬字文稿,那些蝴蝶,那些鳥兒,那些平靜的風暴、無聲的號啕……因為我們中間,找不到任何一個中間介質(zhì)可以做到這一點,也沒人知道我電腦的開機密碼。那將多么遺憾……雖然還有三分之一內(nèi)容沒有寫完,如果我有不測,目前這些,仍然可以作為一本書出版。”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遙遠而哀傷,仿佛你已經(jīng)死了。

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jīng)足夠。

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

——你有沒有考慮過無常?有沒有放心不下最想交代托付的一件事?如果有,那應(yīng)該就是你生命的要義和方向所在。

深深的悲涼感縈繞了我。悲涼感,就是生命所承受的重量感。人進入中年以后,需要留有一份遺言,因為人生活在無可預(yù)料的不確定之中,生命的最大確定,就是不確定。每一年的年末,我會給我家人交代很多未竟的事。每天早晨,總有人不會再醒來。

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有一首著名的《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可以自全

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整體的一部分

…………

不。其實每一個人都是孤島,在面臨困境或絕境時。沉入水下的部分,向海底延伸、延伸,根須一樣扎入最深的暗黑。漫無邊際的暗黑,是亙古的恒常。冰寒的,涌動的,激烈的,是我們無可認知的世界。岸礁是被海水沖刷的裸巖。海水又咸又澀又苦,有風起浪,無風也起浪。裸巖嶙峋,堅硬似鐵,黑褐或棕黃,裹著一層層時間的銹跡,不會剝落。浪沖擊岸礁,轟隆轟隆,泡沫飛濺。轟隆聲來自遠古,也來自內(nèi)心深處。在深夜,還以為那是山頂上傳來的鐘聲。其實沒有山頂,巖石堆疊出了島嶼??梢赃@樣說,巖石是島嶼的臟器,巖石的縫隙,長出了黃麻、大葉胡頹子、海杧果、野菠蘿、馬鞍藤、紅棕櫚等。海雕在崖石的凹處筑巢,憑海臨風,嘁嘁地鳴叫。

2023年5月16日上午十時,我突然感到渾身疲乏,頭被鐵箍扎死了一般,又沉又昏。在飯桌趴了一會兒,就上床休息了,入睡不了,手心腳心發(fā)熱,有燒灼感。十五時,我去市人民醫(yī)院。老醫(yī)生給測血壓,很驚訝地說:正常心率是六十到九十,你心率達到一百三十九,太快了,我?guī)闳バ呐K科看看。

心臟科醫(yī)生說,做個血象,觀察一下。結(jié)果出來,醫(yī)生又說,有病毒,病毒厲害,建議做個體檢。

翌日下午,心臟科醫(yī)生看了體檢結(jié)果,谷丙轉(zhuǎn)氨酶偏高,心率也很快,吃兩盒護肝膠囊,再來就診。

心率過快讓我徹夜難眠。夜深寧靜,躺在床上,手按撫在胸口,可感知到“怦怦怦”的心跳,要跳出嗓子眼似的。我就靠在床上合眼假寐。在2004到2005年,我患過嚴重的失眠癥,經(jīng)常通宵不寐。對付失眠,最好的方法就是假寐,不要焦慮。

病毒還讓我腹脹,毫無饑餓之感。我是一個到點吃飯的人,二十年如一日。突然就不想吃飯了,讓我手足無措。我愛人對我說,你吃消食片,消消食。我沒吃,每天徒步,也解決不了腹脹。

每餐,我給安安燒兩菜一湯或三菜一湯。父子對坐,他低頭吃飯、喝湯,我看著他吃。我問他,辣椒炒肉燒得怎么樣,西紅柿蛋湯好不好吃。兒子就說,還行,吃得下去。我吃兩筷子蔬菜,就不吃了。他喜歡吃西紅柿,西紅柿炒蛋、西紅柿蛋湯,百吃不厭。初夏時節(jié),辣椒、茄子、黃瓜、青豆、苦瓜、冬瓜、絲瓜、紅莧菜、白玉豆等時令菜蔬,沒有不好吃的。青豆磨豆?jié){,我可以當飯吃?,F(xiàn)在,我舉箸不下,吃不了。

同學張斌和嚴厚福來看我。我從抽屜里拿出放了三年的北武夷高山紅茶,泡給他們喝。我不是喝茶的人,自己喝覺得浪費。老陳茶茶湯濃,略有苦澀之味。茶喝了兩大碗,大汗淋漓。傍晚,我有了饑餓感,吃了一小碗米飯下去。這是近兩個月來第一次吃這么多米飯,晚上睡覺也比前些時間安穩(wěn)了許多。我便開始早起喝一大碗紅茶,腹脹好像消除了。

但睡眠質(zhì)量還是很低。大多時候是凌晨兩點多入睡,到了凌晨五點五十分就自然醒。安安生病之后,有一個多月經(jīng)常夢魘,睡到半夜,坐起來,坐一會兒,又睡。有一夜,他起身坐了兩次,我就叫他:安安,怎么了?

又做夢。夢見奇奇怪怪的東西。安安說。

那你來爸爸床上睡,我陪你說說話。我說。

安安抱著枕頭,在我身邊躺下,說這幾天老做夢。

做夢好,說明你還會做夢。我已經(jīng)到了不做夢的年齡,睡不著就睜眼看窗外月亮。你看看,夜半月殘,星光卻亮。睡著了的人哪看得到夜半的月色。我說。

安安扭過頭,看了看窗外,說,月光真奇怪,無論多亮,也不刺眼。突然開燈,燈光就很刺眼。

那個晚上,父子間說了很多很多話。他說,讀小學讀初中,他都不喜歡我這個老爹。他說媽媽有時候傻傻的。他說班上的女同學吃得很少,怕發(fā)胖。我說,知道你喜歡過班上一個女同學,我假裝不知道,是為了保護你們純真的友誼。月亮沉了,天暗白,他迷迷糊糊睡去。我坐在床沿,看著他。我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地愛著這個世界,雖然我常懷悲寒之心生活著。

流星體接近地球時,被地球引力吸引穿越大氣層,產(chǎn)生斑斕光跡,巨量的星體也被消耗殆盡。人的肉身也是這樣的。在消耗殆盡之前,盡可能地發(fā)出光芒。愛自己,愛家人,愛周遭的人,愛不堪的世間及萬物。盡可能地去愛。愛是最耀眼的光芒,即使自己活得茍延殘喘。

每遭遇一次疾病,我對生命的認識就更深一層。疾病就是肉身的內(nèi)卷,就是自己和另一個自己做“你死我活”的斗爭。

每遭遇一次疾病,就愛自己多一點。愛自己,是為了更有能力去愛他人。假如有一天安安懂得了這個道理,他就真正地長大了。

疾病是一扇隱藏起來的門,推開門,可以見識到另一個世界:黑暗的,下沉的,暴雨綿綿,雷聲滾滾,如暗夜中的大海。在海中航行時,會看見太陽慢慢升起,世界漸漸遼闊。

島嶼,在這片大海中時隱時現(xiàn),縹緲又明晰。

蛇行鳥飛,昆蟲唧唧。多么繁茂的生命啊,在島嶼上生生不息。再高的海浪,也不會高過島嶼;無論多猛烈的海風,也無法摧毀一座島嶼。茫茫大海之上,數(shù)以千萬計的島嶼,如睡蓮一般綻放。它們巍峨,它們蔥蘢,它們迎接日出日落,它們目送候鳥遷徙,它們送走風帆又迎回槳櫓??蓮娜f里高空往下俯瞰,每一座島嶼又是那么孤獨,那么孑然,如一粒彈丸。島嶼與島嶼終究并不相連??諘缍泵Φ娜耸?,是另一種大海,我們則如同其上的島嶼,無定飄移,彼此孤懸。

傅菲,作家,資深田野調(diào)查者,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有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風過溪野》等作品。曾獲百花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shù)獎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