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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4年第2期|呂曉宇:有人喊我的名字(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2期 | 呂曉宇  2024年02月29日08:12

編者按

從本期開始,我們將連載呂曉宇的新作《烈火未熄》。故事以二○六九年為回望過去的時間基點,虛構了一場發(fā)生在世界范圍內的戰(zhàn)爭。青年L被困海島,度過了一段奇異的戰(zhàn)時島上生活?!读一鹞聪ā氛故窘o我們的是各國滯留者在島上共同生活的不同景深。小說在當下和未來、虛構和非虛構之間穿梭,多重的敘事風格,讓我們重新體認了小說文體的可能性。

開欄語

一場大戰(zhàn),一座孤島。一群世界各地離散于此的滯留者和當?shù)厝说墓采?。熟悉的生活停滯,翻轉,應對從天而降的不確定性變?yōu)槿粘5拿}。絕望和勇氣持續(xù)地共時閃現(xiàn)。作為《水下之人》續(xù)篇,《烈火未熄》是要去探明還沒成灰燼的炭木,還沒徹底荒蕪的廢墟。在并行的現(xiàn)實和敘事中,重現(xiàn)夾縫生存的艱難,以及想象另一種在世界盡頭的生活圖景。

凌晨,我們被叫醒。

看守用棒子敲鐵欄,金屬回響,震得腦袋嗡嗡。太陽還沒起。我們排成縱隊到鐵軌,依次上車??词匕衍囬T滑上,扣緊鐵鎖。我聽見一聲悠長的如釋重負的嘆息。火車開動了。金屬回響從腳下傳來,灰光從門縫鉆進。

輪流去光底下坐一會兒。三年多沒見過動物了,只見過人。去年連昆蟲的影子也沒見過?,F(xiàn)在的身體,一定散發(fā)出厭惡的氣息,任何帶生命的東西都想離得遠遠的。

灰光變成閃爍的鵝黃。

一定是往南方走,溫度升高,空氣變濕,不再是冷颼颼的風。溫熱的潮氣。有人先出汗了,大家圍看汗?jié)n的衣裳。液體從皮膚冒出,失而復得的生命感。一只蚊子飛進來。所有人沉寂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只空中盤旋的蚊子的軌跡,像是觀看一場舞蹈。蚊子落在一只濕漉漉的手臂上,口針扎進皮膚。所有人嫉妒地望著那人抽搐亢奮的臉。

走出車廂,外面在下雨。我抬起頭,用臉接住雨珠。第一晚無人入睡。有人在黑暗里說,這不是什么好兆頭,是臨刑前的盛宴。他的語氣里透露難以掩蓋的激動,不像要去赴死的人。感覺離某種盡頭更近了。是不是死亡可說不準。但越是炎熱,越是陷入昏昏沉沉的燠熱,什么東西要終結的感覺就逼近了。

這種感覺在夜晚扼住脖子,把我生生掐醒。喘不過氣來,接近窒息。他們說這是南方的濕熱害的,身體要適應新星球。這個星球上,生命無比茂盛,盛氣凌人。我在生機勃勃的空氣中,呼吸困難。

看守允許我們到戶外活動,因此可以看到日光變化。日、周、月的概念回來了。兩個月零五天后,看守跟我說了第一句話。他問我,能不能教他文字。他年輕羞澀,從不承認自己犯錯,說話權威是假借的。提出請求的時候,沒有低聲下氣的樣子,趾高氣昂地,似乎他在幫我一個忙。

我同意了。不斷逼近的終點上,一個人是不行的。獄友認為這是壞主意,看守只是為了打探消息。過了兩個月,看守可以獨立寫信。他有天分,比看上去敏慧。即便我有意拖延進度,他很快掌握書寫,并且忸怩地告訴我:老師,你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一天,不僅我這兒走漏消息,其他人也有渠道知道:期限快要到了。夜晚警報每隔十分鐘響一回,放風時間被取消,逃走的計劃和團隊涌現(xiàn)。三天之后,第一次放風的機會,人數(shù)明顯少了很多。走到營地邊上,才發(fā)現(xiàn)被處決的身體。奇異碩大的熱帶水果,掛在樹上,隨風搖曳。

其中包括年輕的看守。我的學生。

我下定決心找人逃走,等夜深了,相約往營地的邊緣進發(fā)。地面起濃霧,一路沒碰到巡邏。平生第一次覺得月光這么亮,這么耀眼,不留情面地,射穿身體。世界都在看我們三個人行走。

躍過營地邊界,月亮變得耀眼,灼人地黃。大喇叭喊話,什么東西嗖嗖地穿過空氣,砰,砰,兩個身體栽倒稻田里。我順勢趴下,側過頭,嘴露在外面呼吸。一條光溜溜的鯉魚游過我的身體。月亮是旋轉的羅盤,從天而降,打碎在稻田里。趁一片漆黑混亂,踩著光的碎片,往叢林里跑,絕不回頭。

雨林的割膠人看到我的模樣嚇了一跳。我的腳上還扎著碎片。他們把碎片拔出來,用樹膠抹在傷口處。我再一次感受到柔軟黏糊的質感。離村莊不遠了,炊煙的味道,自由的歡笑聲從林間傳來。

跨入他們的領地,從晾衣桿上拿走兩件衣服,在村口,登上在泥里打過滾的巴士。人和人擠在一起,他們的呼吸到我的口鼻里。到了最后一排,閉上眼睛,立刻沉睡。我想,我要過上新的生活,和過去的一切告別。車停了,我便是另一個我。

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除去這些時不時纏繞的噩夢,島上的生活沒什么可抱怨的。

心理醫(yī)生把這歸結于舊世界的創(chuàng)傷。每當噩夢襲來的時候,我忍不住全身顫抖。克萊兒已能夠熟練地在第一時間內察覺異常,把我推醒。她堅持讓我記錄下這些夢境的內容,作為下一次心理咨詢的參考。

你不能再錯過一次預約了,克萊兒認真地說,不然這會影響你長久以來的誠信記錄。

我沒有跟克萊兒倒出全部的實情。和她認識的時候,我再不是全盤托出自己的人了。這些接連不斷的噩夢打小伴隨我,它和什么成長經歷毫無關系,和眼前這場戰(zhàn)爭沒有絲毫關聯(lián)。我緊張的時候它會來,放松的時候它會來。我想對克萊兒說,這好比島上的神君。它會一直存在,不會消失,不會死去。但是我沒打過這個比方,因為這勢必會惹惱她。我比以往懼怕玩笑惹起不必要的麻煩。

周圍的人不斷強調我的幸運以及應該如何感恩當下的處境。你真是一個幸運兒,老鐘把這句話掛在口頭,我要是趕上你一半的幸運就夠了。我總是禮貌地回應過去。但不得不說,當空虛又找不到意義的時候,這些話常給我繼續(xù)生活的慰藉。我還活著,還能工作,睡去和醒來的時候,都有一個人的陪伴。我應該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戰(zhàn)爭五周年的時候,島上制作了關于新定居者的紀錄片。我被選中,成為其中一集的主要角色,片名即是“幸運的新人”(The Lucky Newman)。那一陣我獲得短暫的意外名聲,到哪兒都會被叫作Lucky,甚至一度取代了我的身份編號。

你確定不要記錄下來嗎?克萊兒還沒有放棄。

不了,我說,時間不早了。隨你便吧,她一邊說一邊拿起睡袍。我以為她去洗澡了,等待水流的聲音但是沒有。她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住,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困在原地。我緩慢起身,看到桌上攤開的紙和筆。

封島之后,這些物件都成了奢侈品,全靠著當?shù)厝说乃阶詭齑?。他們以收藏藝術品的態(tài)度,煞有其事地為紙筆墨水建立專門的地庫和定期的導覽??巳R兒每周日去當?shù)厝说木銟凡浚秘浾鎯r實的紙張,練習寫字。我早已放棄記日記的習慣,也不愿提及寫作俱樂部的過往。我希望他們還活著,在世界上另外的角落。希望和平之島不止是宣傳所說的獨一無二??巳R兒認為我從不喜歡寫作,對閱讀也毫無興趣。她以為我生來就是每天花四個小時在戶外散步的性格。

我和克萊兒在志愿工作的時候相識。我的機票被取消了三次,與其心煩意亂地在附近漫長地等待,我選擇加入志愿隊。那是戰(zhàn)爭初期由本地人和外地游客組成的短暫聯(lián)盟。我們先是安置在機場逗留的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航班完全停止后,每日的任務變成去港口接待船民。大船以可見的速度減少,我們放空的時間越來越長。

一個月后,工作轉變?yōu)榇驌瞥丝焱渌娜?。這些人上岸后普遍說自己是從交戰(zhàn)區(qū)倉皇逃出的。但我們很快便發(fā)現(xiàn),其實沒人在前線見證了戰(zhàn)爭。他們說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誰在和誰戰(zhàn)斗,誰在勝利,誰在消亡。我們只好得出結論,要么是前線殘酷到無人生還,要么是島嶼離戰(zhàn)爭的距離遙遠。

志愿者組織運輸大隊,把登島的人安置在北邊開辟的營地。那時候,當?shù)厝诉€富有同情地慷慨解囊,捐贈的蔬菜和日用品源源不斷地流入營地。他們錯以為這不過是一場短時的危機,不會放過展示道德崇高的機會。我們因為島上有限的冰箱,每天為儲存過剩的食物發(fā)愁。我記得,那時候的煩惱是想盡辦法,讓每人每天能多吃一點??巳R兒說,這樣的時候從來沒有存在過。

雖然我們從第一天起共同作戰(zhàn),但關于這一場戰(zhàn)役的記憶分道揚鑣??巳R兒記得的是災難、危機、應接不暇的需求,瀕臨分娩的婦女,失去父母的孩子,行動不便的殘障人,淚水,失望,憤怒的吼叫。她始終覺得可做的還有更多,處于永遠沒法滿足和放松的狀態(tài)。與此相反,我記得出海的浪,金黃的陽光,一起開玩笑和互相調侃的落水者,荒謬和可笑的時刻。以及克萊兒的笑,她把頭發(fā)扎起時的臉,拿喇叭卷起的衣袖,露出的手臂,發(fā)出指令的聲音穿過大廳的回響,以及我心臟仿佛被輕捏一下、即將栽倒的、不可挽回的感覺。

關于戰(zhàn)爭的揣測從來沒有停止,像一場流行病蔓延開來。但消息的渠道日益減少,島嶼政府在初期還有戰(zhàn)爭簡報,某一天停止后就不再公布。封鎖島嶼的決定先是口口相傳,然后如期而至。其實是多此一舉,無論當?shù)厝嘶蚴峭獾厝嗽缇蜎]有走出孤島的途徑。我以為,這樣的決定和無法證實的關于戰(zhàn)爭的揣測相關,它們每天像是潮水一樣涌來,反復淹沒島嶼,每個人身上濕噠噠的,滲出懷疑的水珠。無法證實的狀態(tài)最危險,連權力也害怕失去控制和介入的手段。

島上的政府在封鎖后接管車隊,接管營地,統(tǒng)一調度島上的物資。志愿隊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工作成了一遍又一遍地驗證自己的無力,與每天的失敗作斗爭。我們被要求等待,等待一場危機的過去。保衛(wèi)和平的意義是不許全民皆兵,不許普通人充當烈士。它把大部分人變成旁觀者。志愿者對此決定的觀點和立場分裂。此前抱怨工作效率的派系熱烈歡迎當局的介入,相信他們能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而對志愿工作本質精神有信仰的人則不抱有信心。一開始把這當作打發(fā)時間的人則開始尋找下一個行動的空間??巳R兒的失望溢于言表。我果斷抓住機會,表白心跡,創(chuàng)造轉移情緒的機遇。克萊兒沒有看我,也沒有猶豫地答應了。志愿隊全員歡慶,把這視作一個再好不過的工作總結。

無論我怎么解釋,老鐘堅定不移地認為,我從加入志愿組織的那一刻就是精心策劃的步步為營。你可是太聰明了,他說,先是志愿活動設立形象,然后等待時機,抓住了“歷史機遇”?,F(xiàn)在的氣氛里,本地人和新定居者的結合困難重重,簡直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的結局。身份!老鐘說,你一勞永逸地解決了身份問題。

他是我從海水中撈起來的最后一批人,一上岸就用母語跟我攀談。我奇怪地說,你怎么知道我是哪里人呢。他說,我不知道,但我只會說這一門語言。那一天,我給老鐘做檔案的時候寫道:男,四十七歲,自稱單身無嗣,單一語言使用者。老鐘后來因為“自稱”兩字來回做了三次背景核查。我從來沒有告訴他說那是因為我多余的一筆。所以,每當我想反駁老鐘時,回想到這一點總會把話吞回去。那是我微不足道的特權留下的不可磨滅的一個污點。

我搬進了克萊兒的公寓,一棟對著大海的老式建筑。這是明智和及時的決定。不久后,外來的志愿者們就面臨無處可住的窘境,不得不搬到擁擠的北區(qū)。一開始,島上彌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輕浮的樂觀精神,所有人覺得,一切不過是暫時措施,很快便會取消。即便戰(zhàn)爭沒有停火,這也不可能作為持久的長期政策。當?shù)厝诉@么覺得,外地人更是期盼如此。事實就是,這兩方從來沒有希望長期共處。老鐘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悲觀主義。他的抱怨是生活習慣,以至于我從來沒有認真聽過他的關于這場戰(zhàn)爭和我們的孤立不會輕易終止的長期預測。例外將成為永恒,他一邊抽煙一邊絮絮叨叨。我不曉得他怎么從微薄的補助中擠出來抽煙喝酒的開支。但這句危言聳聽的話,如今卻經過了時間的檢驗。

曾經工作在一線的志愿者對被困時間的判斷出現(xiàn)嚴重的偏差。封鎖半年時,沒人再敢宣稱自己知道這要持續(xù)多久,只是清楚,這比最初設想的要長。糟糕的預言家們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擺動,封鎖可能馬上結束,又可能持續(xù)上數(shù)年之久。如此的極端搖擺,涉及有關戰(zhàn)爭的一切。人們有時滿腔怒火,有時信心滿滿,目睹營地里出生的新生命,感動得掉下眼淚。這不是發(fā)生在兩個不同的人那里,而是在同一個人身上矛盾地集中。今天和明天。上午和下午。這一秒和下一秒。

可能因為時間變得反復無常,普通人對于諸多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最終選擇逆來順受。的確,島上的當局也不是全知全能。戰(zhàn)前頂多是應對一下過境的臺風,現(xiàn)在的情況下能期望他們比我們知道得多嗎?人們把挖苦的力氣留給了最后一批逗留在度假酒店的游客。那是島上唯一的高端酒店,戰(zhàn)前接納定期來尋找陽光假期、躲避家庭生活的客人。它在島的最東邊,擁有一條直通機場和港口的道路,客人在居住期間不會離開酒店駐地,享受的是島中之島的隔離生活??巳R兒說,戰(zhàn)前所謂的上層過的是牢獄生活的變種。從城市中隔絕的小區(qū)、街區(qū),飛到度假隔絕的酒店、沙灘,然后回到工作隔離的大樓、辦公室,從一個氣泡到另一個氣泡,還堅持把這看作是一種自由。能把當?shù)厝撕屯獾厝藞F結起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事件就是亢奮地等待氣泡的破產。酒店的住客一開始堅持不讓志愿組織或當局使用酒店作為安置流民的場地。他們反復強調自己是付了多少錢、提前了多久訂到的住處,決不允許對其個人權利的侵犯。然后他們鄭重其事地起草對政府分配物資的不滿,說他們愿意加錢買點別的。外界自然把這看作笑話,沒有人搭理他們的要求。連酒店的員工都返回自己的家中,一是不愿意受氣繼續(xù)伺候這幫人,二是也看清了他們的貨幣正在島內失去效用??腿藗兲柗Q要自己組織起來,維持他們的邊界與城堡,但很快在彼此的指責和推卸中不了了之。他們的信用卡無法繼續(xù)轉賬,戰(zhàn)前的財產在某一個時刻變得一文不值,他們口中叫嚷的時常用來威脅島上政府的使館和外交部也聯(lián)系不上了。此時,他們真的泄氣了。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除了虛張聲勢的表象,往日高傲自大的客人們沒剩下什么真實的資本。島上社會雖談不上欣欣向榮,但沒有因為封鎖陷入癱瘓,當局從手足無措中漸漸找到了緊急狀態(tài)里的規(guī)則??傮w來說,生活的秩序依舊存在。這時候酒店里卻傳來了駭人的新聞:陷入絕望的客人之間相互偷竊、掠奪,不惜大打出手,把活人溺死在泳池。當局不得不出動警察介入,大家通過流傳的視頻看到了酒店內部一片狼藉,甚至仿佛聞到隨處可見的垃圾散發(fā)的臭氣熏天的味道。這里早已變成一個弱肉強食的蠻荒之地。不同幫派之間的廝殺日常發(fā)生,新的統(tǒng)治階級誕生,被奴役的人負責基礎的食物收集和打掃。至于“泳池溺死的人”,那是避重就輕的說法。事實上,泳池成了巨型的福爾馬林器皿,里面泡著層層疊疊的尸體:幫派內部被發(fā)現(xiàn)的叛徒、推翻的前首領、幫派斗爭的犧牲者、出于無望而自殺的人。即便如此,也沒人想要走出這里和島上的人一起生活。至少我們不知道。第二天,酒店對面的山坡上擠滿了圍觀的人,大家等待警察把酒店客人從里面帶出來。下午時分,他們出現(xiàn)了,排成一列,雙手搭在前一個人的肩膀上,拖著步子,麻木地走出酒店的大門。衣不蔽體,頭發(fā)蓬亂,眼神錯亂地掃蕩周圍的環(huán)境。這是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我們得知的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人道主義危機。在此之后,當局控制了全島的領土,不再有放任不管的地界,大家默認了一定程度的介入合情合理。雖然口頭上對這一通悲劇是遺憾同情,但私下里的主導情緒毫無疑問是幸災樂禍。比起災難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災難中的不平等。部分人的幸免不如全員的共同赴難。當昔日自視超然于普通人的群體被拉回到一般人甚至更糟糕的水準時,大家心理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補償。如果這一場戰(zhàn)爭的后果是公平的,那它就不是最糟的災難。

克萊兒沒有去圍觀,她不愿意屈服于低俗的大眾情緒。我們在封島的日子里摸索共處一室的奧秘。從第一次的記憶開始講起,克萊兒告訴我她在島上的童年。機場還沒有建起的時候,她看飛機從頭頂掠過,錯以為是轟鳴的大鳥。她坐上大鳥離開島的一天,周轉了將近二十四個小時,才抵達之后要生活十年的地方。也是在那里,她獲得新的名字:克萊兒。她的父母欣然接受,改口叫她克萊兒。他們覺得名字應該隨環(huán)境改變,到另一個地方,改一個名字,這是自然不過的事。為什么有人會執(zhí)著于一成不變的代號呢。克萊兒對我說,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兩個人可以擁有彼此的稱呼。我說,這一點我倒是明白。她說,我發(fā)現(xiàn)你也擁有諸多的名字,你和不同的人說不同的名字。我說,這恐怕是我們的文化習俗。那段時間,我說什么克萊兒都會信以為真,即便她對于世界另一端的了解不少于我。她寧愿相信匪夷所思的陌生星球仍然固執(zhí)地存在著。

我們的身體變得默契協(xié)調,雙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嚴絲合縫。即便背對背睡時,身體某一小處還挨著。早上起來,我們像上了發(fā)條的機械,不需多說一句話,和在志愿隊時一樣,配合著完成眼前的工作,并且自發(fā)形成了對部分話題的回避:戰(zhàn)爭何時結束,新舊居民的沖突,財政稅收,物資的緊張和分配,尋找和安置流浪的寵物,都與這個家絕緣。

克萊兒絕不在這里卷入任何的公開爭論,也反對把任何喜歡爭論的朋友請來做客。我們因為戰(zhàn)爭相遇,不知道戰(zhàn)爭結束后會怎樣,一起離開,還是一起留下。戰(zhàn)爭的持續(xù)是共同狀態(tài)的粘合劑。這是戰(zhàn)爭于我們的私人意義,既不能和他人分享,也不能作為論點進入公共場域。我們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并對此保持了應有的沉默。

然而,對于大多數(shù)困在島上的外地人,一旦妄想封鎖狀態(tài)盡早結束的希望破滅,他們的生活必將經歷一段渾渾噩噩的時期。當局盡力提供住處、食物、藥品,卻沒有來得及提供基本生存之外的意義。時間的流動變得緩慢,他們提早進入衰老的軀殼。失去故鄉(xiāng),被打散成個體,沒有組織,沒有集體,借助有限的傳言,了解外部世界可能的命途。原本他們還會因為?;鸬闹{言歡呼雀躍、收拾行裝,現(xiàn)在即便一針扎進皮膚也不會彈起,陷入到麻木的常態(tài)。

營地門口,坐著整日打發(fā)時間的人。問他們日期,如果手頭沒有參考,他們沒法記起。白天比晚上容易睡著。如果拖延到中午起床,一天很快糊弄過去。不習慣休息的人,只得用瑣碎漫長的家務來消耗時間。從一粒米和一滴油開始,制作日思夜想的家鄉(xiāng)菜肴。一遍又一遍,清洗凡是可以洗的紡織品。這樣的熱情維持不久便會轉入頹勢,麻木使人的食欲陡降,日子得過且過。魚短暫地出水呼氣,又沉入水底。太陽不再是假日記憶的燦爛,而是給島嶼披上一層薄薄的白光?;璩潦窃诠聧u上彌漫的精神惡疾。

時間日漸模糊,我更懷念以往嘈雜轟鳴的聲音。每一天,我都饑餓地尋找房間之外微弱的聲音。即便臨近公路和機場,頭頂和房前的聲音消失了。貓狗和狐貍繼續(xù)它們的沉默。午后黃昏,能夠短暫聽見鄰里做飯,鏟子敲擊鍋邊清脆的聲響。唯一的例外是鳥叫。封島后逆向壯大,天空的行蹤不受陸地動物的影響。鳥群重新占領島嶼的每一寸土地,按時巡邏,無所畏懼地掠過頭頂。這種單調和強勢的聲音,難以讓人產生絲毫的喜愛。其他動物莫名地走向死亡。水溝里出現(xiàn)刺猬尸體,毛發(fā)、尖刺、污水,攪做一團。海邊接連漂浮死魚,個頭不小,像是停泊的船沿岸整齊地擺放。

三天之后,謎題解開了??巳R兒目睹了兇殺的現(xiàn)場。白色水鳥,張開翅膀,嘎嘎地飛過水面,猛地縮緊軀體,向水中扎下去。海魚奮力地掙扎,水花四濺。血淋淋的魚體浮上水面,等待被浪沖至岸邊。它們個頭太大,水鳥不能叼起,它們死后,鳥只是在上空盤旋和觀賞,但不會入口。也是在這一場屠殺之后,我把每天散步的時間延長,至少四個小時,需要在外呼吸、尋找、觀看。汽車和自行車都被征用了,現(xiàn)在剩下的只有雙腳。一條固定的線路,從家門口出發(fā),抵達北方的營地前折返。

老鐘時不時地在我固定的路線出現(xiàn)。他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和北方的聯(lián)系。你要知道,老鐘說,你的身份就是引人懷疑。我知道他在走私隊里,但從不提及此事,只是默默地接受他時不時地遞給我的來自島外的信息和物品。島內封鎖的時期,老鐘的手上從來沒有短缺過肉、糖、咖啡和衛(wèi)生紙。我認為當局一定程度上默許了這樣的行徑,作為集中分配制度的調節(jié)。老鐘善于游走在制度的縫隙里,任何極端的情況下都能找到方法,活下去,比牲口還能活下去。他說他的訣竅,在于不絕對,不鉆牛角尖,不要錙銖必較。路子都是自己走窄的,他說。我們交流來自島上兩個社群的內部信息。畢竟,散步的路上不用擔心任何的監(jiān)聽,大家多少知道我們的交情,不會有所顧慮。但這一天,老鐘特意讓我偏離路線,拐到海邊的沙丘里。

你這是帶了什么特別的東西嗎?我說。

他從背包里掏出棕色的信封,打開,里面是一張微型的黑色唱片。

你一定要聽聽這個,不是世界音樂,不是戰(zhàn)前的,和以前的都不一樣,他說。

現(xiàn)在唱片和錄制設備不是都禁止了嗎,怎么做到的?我問。

他們從醫(yī)院里的廢料里撿出來X光片,你知道掃描胸腔的那些片子,做成的骨碟。戰(zhàn)前就有的技藝。你自己找機會聽。不要和克萊兒一起。

起了一陣風,我們下意識地側過頭,把身體埋下去。沙丘起了一層皮,仿佛要蛻皮迎接新生。我瞇著眼睛,受限的視野里,手足舞蹈的沙粒螺旋上升。茶杯中的風暴就此開始。我把唱片放在外套的口袋,回到家照常吃飯和安排明日的任務后,克萊兒按時睡去。我回到門口的衣架,第一次伸手去掏的時候,口袋里空空蕩蕩,不禁嚇了一跳,因為這一件微小的隱瞞被拆穿的可能而背后冒汗??僧斘依@過去摸另一個口袋時,唱片原封不動地在那里。我卸下一口氣,為自己感到恥辱和可笑,但還是不自覺地躡手躡腳,走到唱片機前,調低音量到貼著才能聽到的程度。

初始的滋滋聲過去后,機器般的不能辨別性別年紀的聲音出現(xiàn)了。它沒有機器的冰冷,穩(wěn)定柔和,不緊不慢。如果不認真地聽其內容,甚至可能被那迷惑性的聲音催眠睡去。的確,和老鐘說的一樣,我之前沒聽過這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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