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雀(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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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官沒死。送到醫(yī)院,搶救了過來,只是落了個歪頭和打嗝的毛病。倒是有一點好處,自此不能再喝酒。胡三官的妻子很欣慰,喂他稀粥:“這一刀,算沒白挨?!?/p>
世界的一角秩序曾塌陷,但很快又運轉(zhuǎn)自如。水繼續(xù)流,日子繼續(xù)過?;钸^來的胡三官更加沉默,對旅店那晚諱莫如深。閆顯海飯店不開了,人跑去昆山打工。夏平凡再不用擔(dān)心他的小飯店有人眼紅了。
下雪了。
好大雪。
夏平凡理出一個笸籮,放在空曠雪地上,用一根細竹子斜撐著,笸籮下撒一捧小米,竹子上拴著魚線,單等麻雀自投羅網(wǎng)。夏苗手腳的凍瘡越到了快春上越嚴重,冬天只是紅腫奇癢,春一萌動,紅腫處似也要破土萌發(fā),開出血桃花,手背腳背皆腫脹開裂,潰膿處血肉淋漓。自是老夏給女兒置辦不起好冬衣,老夏慚愧無地,得一個偏方:逮幾只麻雀,以其腦髓于銅勺熬油涂抹凍瘡,據(jù)說有效。饒是殘忍,也顧不得了。夏平凡攥著魚線抄著手念叨,老天爺,您體諒,我只捉三只,就捉三只呵。
許是家庭突遭變故,女兒有一雙驚怯的眼睛,素日柔和平靜,偶爾展露的笑容,像森林跑出來的小鹿,帶點懵懂和惶恐。只夜里說夢話,才喊:“哥哥,哥哥,你去哪兒了,快回來吧,我們?nèi)パ┖叴~啊……”
女兒這幾天癢得受不了,卻不聲張,拿雪敷在凍瘡上。一小捧雪,立時化了,女兒找了個破舊塑料盆,聚了一盆雪,兩手插在雪窩里,以對等的寒涼,以天真懂事,用深雪埋起皮肉里千軍萬馬的癢。女兒在雪盆里埋藏好雙手,凍瘡里無以計數(shù)拱動的蟲子凍僵了,不癢了,還自以為妙計,沖父親笑笑的。
夏平凡的心能碎掉。
那年月鳥雀真多。雪天不好尋食,見了小米,不止麻雀,烏鴉、斑鳩、喜鵲、紅脅藍尾鴝等等,從四處聚來,嘰嘰喳喳,呼朋引伴,為搶食大打出手,嘶叫斗毆,掀動得笸籮震顫。夏平凡始終不舍得拉動魚線,說好的,他只要三只,雜鳥成群,他在專等麻雀落單。等得幾批大鳥吃飽喝足撲啦啦飛走,老夏重撒了一層小米,檢查好機關(guān),捱到天色擦黑,這才輪到一家麻雀怯怯登場。
三只,一大兩小。應(yīng)是許久沒進食,它們毛羽奓著,一臉菜色。兩只小的見了食物,急切叫著,焦躁冒進,亢奮輕動,就要跳火坑。大的那只不知是公是母,總歸是做父母的吧,見過世面吃過虧,比較穩(wěn)重,排開翅膀?qū)z小家伙攏在身后,骨碌碌轉(zhuǎn)著小眼珠,盯著笸籮下的谷粒,在思考,在疑惑,在警惕……終是架不住饑腸轆轆和后面兩個小家伙的催促,一步一步接近陷阱,跳著腳到了笸籮外。兩只小的就要一擁而上,大麻雀忽然面露兇光,大叫大嚷,啄倆小的脖子,似是喝斥它倆:小蠢東西,見了吃的就不要命啦,你們怎知人類的無恥,給我退回去!在它威嚴下,兩只小的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退到笸籮覆蓋圈之外。大麻雀又駐足觀望一陣,轉(zhuǎn)著小腦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確定暫無危險,這才去笸籮下啄小米。它是翹著一只腳探著半個身子,隨時保持退回飛逃的姿勢,啄米速度迅疾,積了一口米粒,轉(zhuǎn)頭吐到身后地上,讓兩個小的安全地吃。
真聰明。
想到遠在天邊的兒子,夏平凡落了淚,又笑了,這回不給他吐小米吃了,讓他自個兒知道尋食的艱苦,也好。
胡三官在旁邊勾著頭打著嗝看夏平凡捕鳥,呆呆說了一句:“嘿,該拉繩了?!?/p>
老雀轉(zhuǎn)著圈兒,不越雷池半步,啄米再吐出,它重復(fù)著,夏平凡和胡三官就那么看著。
不像白鶴或天鵝,鳥類中空姐似的;就算家燕,也傍上人類的屋檐,春來有閑情剪水囀聲,如鳥類里的裁縫;麻雀就謹小慎微,日子艱難的,甚至有點兒猥瑣。它是鳥中的布衣?;翌^土臉,低微,卻也親切。
米谷已稀少,為了啄到中間的小米,它只好冒險反復(fù)跳進跳出。好幾次夏平凡都可以輕拉一下絲線,將它兜頭罩住,可看著笸籮外吃得不亦樂乎的兩只小家伙,老夏到底也沒拉下機關(guān)。
責(zé)編: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