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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葉兆言:寫作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
來源:《作品》 | 葉兆言 張英  2024年03月05日07:33

“天旋地轉,一動就嘔吐?!?/p>

這幾天,葉兆言職業(yè)病犯了,剛寫完一部長篇小說的他頸椎疼。幾十年來,從未有過這類狀況,女兒葉子給他買了一個頸椎保護罩,戴上后頸椎不疼了,但還是無法坐下來寫作,只能在工作室走走,圍著書架轉幾圈。

“去年犯過一次眩暈,天旋地轉,一動就嘔吐,也不知什么原因,檢查沒什么問題,但內心有種恐懼,要是影響寫作該怎么辦?今天小孫女在練毛筆字,我陪著她練字,寫幾個字試了一試,突然感覺不舒服,我懷疑是低頭寫毛筆字的關系。反正就是頸子不能動,支撐在這。我咨詢圈里作家,這樣的人不是一個兩個?!?/p>

2022年,葉兆言正式從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的崗位上退休。6月9日下午,江蘇省作協(xié)給葉兆言開了一個退休座談會,這是繼去年周梅森退休后江蘇省作協(xié)舉辦的第二個退休座談會。

從1978年上大學,葉兆言正式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寫下了《棗樹的故事》《追月樓》《夜泊秦淮》《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馬文的戰(zhàn)爭》《陳小民的目光》《艷歌》《花影》《花煞》《南京人》《很久以來》《南京傳》《刻骨銘心》《通往父親之路》《儀鳳之門》等代表作……

到2024年1月為止,葉兆言出版了五卷短篇小說集、八卷中篇小說集、七本非虛構作品集和十四部長篇小說,以職業(yè)、勤奮、高產(chǎn),在寫作上不斷突破自我,藝術上進行大膽創(chuàng)新試驗,被文學界的作家和評論家稱道。

“文學對大部分人來說,再不是一塊名利成功的敲門磚,而是一種救命方式。文學可以挽救失意的心靈,文學屬于弱者,是為失意者準備的。一個失意的人,覺得日子了無生趣,可他突然發(fā)現(xiàn)文學能安慰他的靈魂,他體會到了文學的美妙,這就是文學的價值所在?!?/p>

對新聞媒體和文學研究者來說,很多人都愛提及葉兆言背后的文人家族現(xiàn)象。中國的文學史,在明末,蘇州曾出現(xiàn)葉紹袁、葉燮、葉小紈、葉小鸞等“午夢堂”文學世家。三百多年后,同樣是蘇州,又出現(xiàn)了一個葉圣陶,葉至善、葉至誠、葉至美,葉三午和葉兆言,葉子的文學世家,四代人與文學結緣,在國內還是唯一的文化現(xiàn)象。

雖然媒體和研究者們合力對“文學世家”和“四代文人”津津樂道并進行傳奇化包裝,但他只是把外界的溢美之詞當作一個被動的事實來確認,從未主動提及或當作榮耀。在電視娛樂節(jié)目上,葉兆言坦然承認,他與葉家不存在真正的血緣關系。

葉兆言不斷解構外界講述的“傳奇和神話”?!拔覀內~家確實有熱愛讀書、熱愛寫作的傳統(tǒng),但這不是主觀愿望上的代代相傳、專門去做文學家。葉家四代人中,每個人所走的路都是不同的,如果我可以算一個專業(yè)作家,那么,爺爺葉圣陶、伯伯葉至善、父親葉至誠都是業(yè)余作家,而伯伯葉至善是家族里知識十分豐富的人。

“相比之下,父親葉至誠書生氣十足,文學道路非常曲折。他讀中學時就表現(xiàn)出了文學才華,剛發(fā)表作品就引來不少讀者的喜愛。后來,他被打成右派,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他的寫作才華被扼殺了,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寫那種永遠也寫不好的劇本,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被平反后出任《雨花》的主編,他的文學生命才迎來第二個春天。

“到我這代人,也是陰差陽錯,走上文學道路的。我們那時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手機和電視機,國家取消了高考,沒有大學可上,唯一的娛樂是看閑書讀小說,背唐詩宋詞和古文?,F(xiàn)在回過頭來,壞事往往也可以變?yōu)楹檬拢艺J識的人當時寫大字報練毛筆字,成了書法家,有人因批林批孔研究古漢語,最后成了古文學者。

“到我女兒葉子,雖然她獲過人民文學出版社主辦的春天文學獎,但她太忙了,在南京大學任教,除了上課,要發(fā)表論文,爭取重點研究項目,按照規(guī)定申報評職稱,壓力太大,還要顧及家庭生活,沒時間寫小說了。”

葉兆言更愿提及堂哥葉三午,一位早逝的詩人在“文革”年代創(chuàng)辦的文學沙龍對他的直接影響。1974年,葉兆言高中畢業(yè)后去了北京,住在祖父葉圣陶的家。

堂哥葉三午的客廳聚集了北京的一批文藝青年,北島、阿城、多多等人都是常客?!霸娙俗疃啵凶髑?,有唱歌的,有畫畫的,有攝影的,還有研究哲學的?!?/p>

在那間與世隔絕的四合院西廂房,在詩與音樂中,17歲的葉兆言萌生了最初的文學夢想——“做個像多多那樣的詩人,寫很多很多的詩,滿滿一旅行包,拎著到處走?!贝罅繉ξ鞣轿膶W經(jīng)典作品的閱讀,讓他還沒寫作就確定了寫作的原則:“最初接觸文學,我的文學觀就要與眾不同,要獨特有個性,要持之以恒地和潮流對著干,拼命做到不一樣,要‘不俗’?!?/p>

葉兆言是一個少有的學者型作家,在喜歡讀書的知識分子家庭長大,又讀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生,除對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了如指掌外,他還對中國現(xiàn)代歷史和知識分子的命運尤其感興趣,這使得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開始就找到了開闊的道路,不管是寫當代生活,還是歷史題材,他在這兩條路上并駕齊驅、游刃有余,形成了獨特的文學世界。在寫小說之余,家學淵源和精神傳承,大量的閱讀和學術訓練,加上專業(yè)學術背景鋪底的散文隨筆,和這幾年發(fā)力的非虛構寫作,大大拓展了葉兆言的寫作空間和藝術世界。

葉兆言的好友們提到他,印象最多的詞是勤奮。“文壇勞?!笔谴蠹覍λ淖鸱Q。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他獨自在文學的馬拉松賽道上奔跑四十多年,至今不曾停歇。

“祖父一輩子在做編輯搞出版,為他人做嫁衣,他只用5%的時間和精力寫自己的小說;父親花的時間更少,除寫了幾個劇本結集出了書,一輩子為自己寫的文章只有幾十萬字;大半輩子都被政治運動耽誤,到我這代人,社會正常了,我拿出了人生95%的精力寫作。和他們相比,我是幸運兒,在寫作上沒有理由不全力以赴。”葉兆言說。

江蘇省作協(xié)主席畢飛宇說,葉兆言是江蘇最勤奮的作家,為人謙虛、厚道,除了讀書、寫作,他對名利無所求。不管是在家還是外出參加活動,他都會帶著筆記本電腦在清晨寫作,完成每天的工作量。

“很多時候,寫作就是一種等待,比如寫了很好的句子后,可能很長時間在考慮下面應該怎么寫,你已有下面這句話,但你不愿意寫,你覺得可能會有更好的。很可能一個小時后,你還在寫原來的那個,但這一個小時卻是很重要的。寫得順,一天能寫1500字,寫得不順,一天只能寫800字,習慣了?!?/p>

即使在退休后的這段時間,他也寫出了一部近30萬字的長篇小說。這部還沒發(fā)表出版的長篇小說,已創(chuàng)造一個紀錄,在他的14部長篇小說里,是字數(shù)最多、篇幅最長的。這部時間跨度達70多年的長篇小說,寫得非常順利,整個小說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寫作狀態(tài)前所未有地好。

“我的寫作跟工人做工、農民種地沒有多少區(qū)別,我習慣每天打考勤。寫作時,要保持平常心,這是一種非常機械的勞動,你不下地勞動,根本出不來活兒?!?/p>

“2024年,我67歲,對于寫作,作家退不退休,只關乎能不能繼續(xù)寫。到我這個年紀,人生的最大幸福,是你喜歡什么職業(yè),而你恰恰能從事這個職業(yè)。我常常以惜福的態(tài)度對待寫作,那些所謂的熱鬧、名利誘惑,已完全不重要?!?/p>

退而不休的生活

張英:你65歲,從江蘇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的崗位上正式退休了。

葉兆言:我這輩子幸運的兩件事,一是考上大學,二是當了專業(yè)作家。這兩件事于我個人的命運非常重要。

張英:現(xiàn)在,還去馬鞍山的工作室封閉寫作嗎?

葉兆言:不去了,我不會開車,也是一個沒有產(chǎn)權的房子,基本處于放棄狀態(tài)。我現(xiàn)在住南京長江邊上。

張英:可以做公益項目,把你的書搬去,做當?shù)氐奈幕_放空間。

葉兆言:很難講,工作室的房子沒有產(chǎn)權,不知哪天會變成違章建筑,給拆掉了。

張英:文人都有一個桃花源的歸隱夢想。我也想過,和幾個作家朋友去海南買房養(yǎng)老,后來發(fā)現(xiàn)年紀大了,要看病、購物,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城市比較好。

葉兆言:說白了,一個人只能有一個居所,有第二個居所是不現(xiàn)實的,除非距離特別近,在城區(qū)附近。別墅這個詞挺好,別墅就指第二居所。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有一個流動的別墅,你想到哪去,租個房子就行了。沒必要買房子,否則會變成負擔,尤其在房子不升值的情況下。

張英:你是學者型的作家,專業(yè)出身,閱讀量大,寫作有自己的規(guī)劃。不管是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還是散文隨筆,數(shù)量都不少。但以長篇小說為多,已發(fā)表13部長篇小說了。

葉兆言:13部。挺宿命的,13這個數(shù)字很重要,《花影》也算在里面?!痘ㄓ啊吩仁侵衅?,后又算長篇了。我新完成的長篇小說,是第14部。

張英:你有點像宮崎駿,每次都說要退休,結果在家又閑不住,搞出新的電影來。

葉兆言:哈哈。我隨時都可能是最后一部了。你想想,67歲,確實老了。父親66歲走的,當時我覺得他特別老。那時他每寫完一篇文章,包括散文《追念母親》,讓我提了意見,再拿出去。他已沒有信心了。

張英:和我父親一樣,他初二就發(fā)表小說,然后“文革”爆發(fā),文學雜志基本??膶W道路就斷了。我們家四個孩子,三個做新聞記者,父親非常失望,覺得新聞記者地位低,總在采訪別人。我后來跟他講,我沒太多寫小說的天賦,我做個最好的記者,比做一個三流小說家,是不是要好一點?

葉兆言:當然。做行業(yè)中最好的,才最有意思。

張英:這一點你有遺憾嗎?比如葉子,是大學老師,她具備寫小說的潛力,也發(fā)表過作品。

葉兆言:不能這么說,必須得寫出來再說,沒有具備不具備的,不是這么回事。我對葉子懶得管,她寫論文或寫小說都無所謂,沒必要給她那么大壓力。她比較爭氣,讀書考試的分數(shù)始終讓父母滿意。中學時在美國待過一年,讀完本科又去復旦大學讀碩士、博士,再回南京大學工作,她挺獨立的。

張英:你已是爺爺,會給女兒和孫女挑選書嗎?

葉兆言:我感覺到年齡的差距,因為對當代外國文學,女兒比我了解。我和女兒在閱讀上差異很大。作為父親,有時我覺得她還不夠努力,但女兒在同代人中,讀書算非常認真的了,我不存在和女兒討論去讀什么書的問題。外孫女讀什么書,我不管,那么小。我讀書很雜。父親在讀書選擇上也是雜讀,什么書都喜歡,我們一起看金庸,看得津津樂道。對文學地位,作者是誰,他都不太在乎。

張英:你擔心寫作的家族傳統(tǒng)斷掉嗎?

葉兆言:我不擔心,這個傳統(tǒng)已經(jīng)斷掉,很正常的。

被領養(yǎng)的孩子

張英:嵊州的地方志,你作為家鄉(xiāng)文化名人,收入了你的簡歷,和你的生父(指葉兆言先生的生父鄭重,又名鄭仁苗、臣淼,生于1914年,逝于1959年)放在了一起。

葉兆言:是嗎?應該是父親也寫進去了。他的經(jīng)歷是一個傳奇故事。那邊大家族的歷史,我知道得少,大致知道親生父親鄭重的過往。他的人生和抗戰(zhàn)有直接關系。最早他是老家的保長,抗戰(zhàn)時期,鄉(xiāng)村要做戰(zhàn)備工作,相當于后來搞的民兵隊。他還到南京參加過軍訓,在國民政府時期,作為國民政府的基層行政人員,保障車隊的安全。1939年,日本人到了紹興,國民政府的機構西遷,他就跟著共產(chǎn)黨抗日。國共合作,開始沒什么武器,主要任務是收編土匪,一致對日作戰(zhàn)。他所在的武裝,是當時第一支武裝,屬新四軍游擊隊中的一支。他加入了共產(chǎn)黨,戰(zhàn)爭時受過傷。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根據(jù)協(xié)定,所有新四軍都要撤到蘇北去,他接著參加解放戰(zhàn)爭及抗美援朝。他1959年逝世,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在戰(zhàn)爭期間受過傷的人,死后算烈士。所以像我們這樣的小孩,是有撫恤金的。

張英:與浙江那邊的大家庭,還有聯(lián)系嗎?你去看過那邊的哥哥吧。

葉兆言:有,兩個哥哥都在杭州生活。我是因為父親死了,才被人領養(yǎng)的。我親生母親說,結婚后一直未生養(yǎng),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生活條件好了,連續(xù)生了三個兒子。最早在蘇北淮陰生了一個,叫鄭生淮。他調到蘇州工作,又生了一個,叫鄭生蘇。到南京后生了我,給我取的名字叫鄭生南。親生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我兩歲他就去世了。這些事我過去都不知道。當時他是干部,住一棟小樓,兩家人合住。另外一家人,是南京文化局的領導。領導的太太對母親說,你們家三個小孩,生活壓力太大,不如送掉一個。正好養(yǎng)父(葉至誠)、養(yǎng)母(姚澄)沒孩子。據(jù)說養(yǎng)父是想領養(yǎng)一個女孩,看到我時,發(fā)現(xiàn)這個小孩趴在地板上,于是就抱了起來。小孩緊緊抱著他,不松手。他們覺得挺有意思,就把我抱回了家。

張英:你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是被領養(yǎng)的孩子?

葉兆言:小時候不知道,養(yǎng)父養(yǎng)母也不會說這事。他們抱我回家時,我大概兩歲。我約1966年知道的。“文革”有個特點,一開始斗“走資派”、斗“資本家”。看別人游街,突然有一天,我父母也被游街了。一個“造反派”,把我拉到一邊,說:“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你父親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革命,為人民已英勇犧牲,長眠于地下?!蔽也?0來歲,很是詫異,突然從“狗崽子”變成了革命烈士的后代,也知道了自己是被領養(yǎng)的。

張英:初中和朋友玩耍時,你眼睛受了傷,什么原因耽誤了救治?

葉兆言:“文革”時期,醫(yī)院管理混亂,沒遇到好醫(yī)生。1970年,我13歲,正讀初中,和同學在學校操場玩時,不知誰扔了一塊石頭,打到了左邊眼睛。事發(fā)突然,老師用三輪車把我送到醫(yī)院,父母在干校勞動改造,沒人在身邊照顧。做完手術兩天后,一個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檢查傷口,說,“這個傷應該再縫兩針……”我的眼睛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高考恢復了,我想學醫(yī),因體檢中對視力有要求,我左眼視力不好,只能考數(shù)學系和中文系。我對數(shù)學沒什么感覺,讀了中文系。

當過四年鉗工

張英:你上大學前,在南京液壓件二廠工作,當過四年鉗工。

葉兆言:那個時代,城里的年輕人,如能不上山下鄉(xiāng),留在城市,很是了不得的。當年北島沒去下鄉(xiāng)插隊,好像做了建筑工人,因為能留在北京。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下了鄉(xiāng),做了農民。像我高中畢業(yè)后,能留在南京,是非常好的。雖然我工作的單位是小工廠,只有200多人,但在同輩人中,我的工作待遇屬最好的。因為我身邊的很多年輕人,都是分到街道工作,去修自行車,去小餐館、菜場等。所以我當工人期間,沒有任何壓抑,工人在那時是最得意的。像我們這種集體所有制的工人,不管是收入,還是政治地位、社會地位都很高。我對工廠挺懷念的,沒任何抱怨。不喜歡是因為每天重復而且太單調。任何一門手藝,只要你認真,一個月就能做,三個月基本能掌握。那時的工人真是揚眉吐氣,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我們上中學時,最牛的是工宣隊。像我爸媽這種機關文化單位,排在第一位的,都是工宣隊領導。這是今天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的。

張英:你很自豪是一個好工人。

葉兆言:坦白說,這是我吹噓自己。我們在工廠有句行話,任何一種手藝,一百天就可以入門。因為它是重復勞動,成天和機器打交道,人也和一部機器差不多。無聊時,我就在腦子里默背唐詩宋詞。我承認,做了四年工人,其實是不合格的。四年中,我在北京大概耗了一年多,后來又想上大學去讀書。我安心做工人的時間并不多。

張英:這幾十年里,你一直和那些工友有聯(lián)系吧。

葉兆言:對,我們有一個微信群,保持日常聯(lián)系。前不久我還跟工友們聚了一下,我?guī)煾颠€讓他的徒弟給我送酒來。平時我潛伏在微信群,也不發(fā)言,我要看看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有件事我覺得很悲哀,從三觀講,我過去所熟悉的這些工友中,有一些會表現(xiàn)得特別僵化,每天轉發(fā)的都是抖音視頻,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全是那種觀念很極端的。

張英:工廠工作的四年經(jīng)歷,對你的寫作有什么影響?和做鉗工的工作強度比,寫作的辛苦就不算什么了。

葉兆言:我能堅持寫作,和我父親有關。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永遠都坐在書桌前。我每天早晨起來,就知道父親熬了一夜,書桌上煙灰缸都是滿的,全是煙頭。父親這輩子雖然沒在寫作上做出特別大的成就,但他的工作狀態(tài)始終在,完全繼承了我祖父“天天得工作”的習慣。父親對寫篇文章、抄篇文章,無所謂的。他會做很多非常笨重的活,我祖父也會。像“文革”中間,恩格斯的著作找不到,祖父就把《反杜林論》抄一遍,抄成一本書,寄給父親。父親也這樣,抄一本書根本不當回事,這是他們這代人的工作方式。

張英:說到底,所謂家教和傳承,還是一種精神影響。

葉兆言:我能堅持寫作到現(xiàn)在,是和這個精神傳承有關系的,你不去單位上班,你在家就必須有一種上班的狀態(tài)。父親經(jīng)常會干一些非常笨的事,比如他寫一篇文章,寫到中途,他準備改一改,就會從頭寫。他不允許這篇文章中間有錯別字。如果才寫第一頁、第二頁,還可以,到第四頁、第五頁,甚至第六頁,還這樣,就變得非??尚?。父親寫稿時紙張浪費是有名的,祖父也是如此。我伯父好多文章是在祖父的廢稿紙上寫的,他覺得背面浪費了,太可惜。我開始寫小說,也是拿父親的廢稿紙。父親寫一篇5000字的文章,好多頁,只寫了一行。他寫一篇小說的稿紙,可以讓我寫三篇小說,甚至更多。

上大學不重要

張英:在外人眼里,你們家算“文人世家”了。如今,你也升級當祖父,有了外孫女?;仡^來看,這樣一個“文人世家”的精神傳承密碼是什么?

葉兆言:首先是時代造就的,時代的影響大于家庭傳承。比如我祖父,典型的“五四”一代人。祖父身上有一個最基本的態(tài)度,“五四精神”,比如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語體文。他骨子里,非常講究平民化,講究文章平白。盡管他古文好,毛筆字好,卻反對寫毛筆字,因為鋼筆更便捷。到父親這輩,更沒所謂舊文人的那套。如教育孩子學習傳統(tǒng)文化,琴棋書畫,練毛筆字,玩國學,全都沒有。還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事,我們家有個傳統(tǒng),到現(xiàn)在都影響著我,一直不把上大學當個事。很簡單,用過去的話講,上大學是有錢人家干的事。

張英:沒有封建大家族那種要參加科舉,一定要考“進士”“狀元”,光宗耀祖的傳統(tǒng)觀念。

葉兆言:祖父經(jīng)濟上比較窘迫,屬平民家庭。他從骨子里覺得上大學是有錢人家的事。祖父的父親死得早,有老母,有妹妹,他得先養(yǎng)家。我印象是,祖父是反對我們上大學的,他看不起上大學的人,但其實不完全這樣。他年輕時的好朋友都上了大學,中學同學顧頡剛、王伯祥都上大學了。顧頡剛到北京大學讀書時,力勸祖父再考大學。祖父動過念頭,一邊工作,一邊上學。后來覺得太麻煩,才放棄的。在我的記憶、父親的記憶中,形成了一種觀念,這個家無所謂上大學。父親、祖父他們接觸過很多上過大學的,肚子里卻是沒什么貨的人。有真才實學的人,也不一定是在大學里學到的。從家庭的角度說,上不上大學沒有壓力。但在這個家庭中,有另一種潛移默化的壓力,就是家里人,關于文學,都能說會道。父親雖寫的作品不多,但吹牛談文學是一把好手。我有一個堂哥葉三午,更是一把好手,在北京地下的文學圈里很有名。他們都沒上過大學。這一點很奇怪,他們沒上過大學,也不知從哪來的狂妄,根本看不上上大學這個事。

張英:你還是上了大學。

葉兆言: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里,我也受到他們的影響,沒覺得一個大學生有什么了不起。比如當時經(jīng)常會這樣聊天,說這人怎么可以這樣,他還是大學生呢?我一直覺得,這句話挺奇怪。大學生有什么了不起的?家庭給了我“不上大學也沒有關系”的暗示。我毫無上大學的壓力。我做了幾年工人,突然高考恢復了,我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特別想上大學。這不是家庭的影響,是社會的影響?;叵肫饋?,都無法理解。高考前我一個人在南京。祖父生病了,一直住在北京的醫(yī)院里,家屬要陪床,父母都離開南京趕到了北京去照顧他。南京的家里只有保姆和我,我拼命學習,準備高考??纪?,就去北京照顧祖父,把爸媽換回南京。祖父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了。從考完到錄取,有很長一段空余時間,我向工廠請了假,干脆不去上班,一直呆在北京。高考的分數(shù),我是在北京知道的。我問表姐,表姐說,分數(shù)不錯,能進重點大學。我第一次知道,大學還有三六九等,還有重點大學的說法。祖父在飯桌上,聽著我們聊天,沒當回事,吃完飯就和往日一樣,回到自己房間。我在北京睡在他房里的一張小床上,他很認真地跟我說:“我們這些人,最看不上大學生?!?/p>

張英:大部分家庭的父母,孩子考上南京大學,應該還是高興的,畢竟南京大學是江蘇最好的大學,也是國內最好的綜合性重點大學。

葉兆言:特別奇怪,本來上大學是一個喜訊,報到大家庭,根本沒當回事,就表姐說了一句,這個分數(shù)可以上重點大學。我回到南京填高考的學校錄取志愿。爸爸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覺得,你學文科上什么大學?學理科、學工科要上大學,學文科最好的大學是社會呀?,F(xiàn)在回想,我一方面拼命想上大學,另一方面考上大學后,整個大家庭里,連個賀喜的人都沒有。不過也好,人生就是這樣,你考上大學,又怎么樣呢?前幾年,南京大學校慶活動,讓我作為校友代表,上臺說兩句話。我站在臺上,百感交集地講,我人生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考上大學。

大學里開始寫作

張英:從文學新人到青年作家,你在南京大學讀書的幾年里,完成了這個過程。

葉兆言:我考上南京大學后,有個中文系的前輩老師找我談話,給我訂了一個計劃,每天兩小時英語、兩小時古文,每周寫一篇散文,每月寫一篇小說。正是文學最熱鬧的時候,中文系的同學們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很多,我也不例外。才讀大學一年級的我在韓東的父親(作家方之)的鼓勵下,寫出了小說處女作《兇手》,主要敘述一個青年工人殺害當代花花公子的故事,而當時文壇“傷痕文學”雖然正走紅,但因為我在這篇小說里描寫了陰暗面,最終未能發(fā)表。差不多在那個時期,受到北島他們辦的《今天》雜志的影響,我與顧小虎、韓東的哥哥李潮、徐乃建、朱新建等人在南京弄了一本叫《人間》的雜志,相互交流讀書與寫作。那時一起交流的什么人都有,寫小說的、畫畫的、玩詩歌的,還有音樂家,經(jīng)常聚會,在一起什么都談。外地朋友常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來,馬原就是李潮把他約過來認識的。我們編輯出版了油印民間刊物《人間》,算一份地下文學刊物吧,我的短篇小說《傅浩之死始末》發(fā)表在第1期上。

張英:你的小說處女作,是在民間刊物上發(fā)表的。

葉兆言:沒有《人間》,沒有《人間》的這幫朋友,我就不會寫小說。我真正與文學有關的活動,是從這本民間文學刊物開始的。20世紀70年代末,我在偷偷摸摸地學寫小說。之所以說偷偷摸摸,并不是說有什么人不讓寫,而是我不相信自己能寫,不相信自己能寫好。我從來就是個猶豫不決的人,剛開始寫作時,一會信心十足,一會垂頭喪氣。我寫過一篇《白馬湖靜靜地流》的短篇小說,寄給了北島,想試試有沒有可能在《今天》發(fā)表。北島給我回了信,說小說寫得不好,不過他覺得我很有詩才,有些感覺很不錯,可以嘗試多寫一些詩歌。

張英:你本科畢業(yè)后工作了一年,再考回了南京大學。

葉兆言:1982年本科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金陵職業(yè)大學當老師,擔任兩個班的班主任,工作了一年,1983年我考回南京大學,跟著葉子銘教授和鄒恬教授,攻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方向的碩士研究生。在這三年的研究生階段,除系統(tǒng)地學習和閱讀現(xiàn)代文學作品外,我對整個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還有中國一百年里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產(chǎn)生了強烈興趣??梢哉f,我學術的“童子功”是這個時期練出來的。南京大學環(huán)境和氛圍都比較寬松,你畢業(yè)有學位論文答辯通過就好了,也不要求你在核心學術期刊發(fā)論文。所以,那段日子,除了寫小說讀小說,就是泡圖書館。

張英:從開始寫作到登上文壇被認可,你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階段。現(xiàn)在的年輕作家沒法理解,你正式發(fā)表作品登上文壇前,在寫作的練習階段,已寫了幾十萬字的稿子,據(jù)說有一蛇皮袋子的習作沒發(fā)表。

葉兆言:我的經(jīng)驗是,寫作入門容易,但要變成專業(yè)的寫作者,這個過程很難熬。除《傅浩之死始末》,1980年前后,我發(fā)表了《無題》(《雨花》)、《舅舅村上的陳士美》(《青春》)等短篇小說。

然后,我進入了艱難的時期,約有近五年的時間。當時寫作都是用鋼筆寫,家里積了三十多萬字的手稿,好多寄出去又被退回來,退稿信的理由大多稱主題模糊,讓我差點失去了寫作的信心。在南京大學讀書的那幾年,讀本科讀研究生,我看了很多外國小說,也寫了不少小說,也大量地收到文學雜志的退稿。那會我已寫完第一部長篇小說《死水》,寫了幾個中篇小說,還有十多部短篇小說,都發(fā)表不了。為不破壞情緒,我到郵局一下子寄出好多篇小說,然后等雜志退回的稿子收齊了,重新?lián)Q一遍雜志,把稿子再寄出去。

張英:讀研究生的最后一年,你好運氣就來了,中篇小說《懸掛的綠蘋果》在《鐘山》雜志發(fā)表,王安憶寫信給編輯部,表揚了這篇小說。

葉兆言:確實。除《懸掛的綠蘋果》外,還發(fā)表了小說《砍柴人和金豆子的故事》?!稇覓斓木G蘋果》當時發(fā)表在《鐘山》第5期,除王安憶寫信肯定這部小說,復旦大學的陳思和、楊斌華還撰寫了對話式評論《不動聲色的探索》,這是有關我小說的第一篇評論。有一天我去《鐘山》編輯部,人們紛紛告訴我,說王安憶寫了一封信來,其中有一段專門表揚了《懸掛的綠蘋果》。這封信起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一個大紅大紫的人,她的話對許多編輯有很強的穿透力。人們也許未必真心喜歡這篇小說,但王安憶說這篇小說好,別人就會真以為這篇小說不錯。這篇小說的稿費拿了四百多塊錢,后來去商場買了一臺洗衣機。

突然就紅了

張英:1986年,你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死水》,1987年發(fā)表了中篇小說系列“夜泊秦淮”的第一部《狀元境》,先鋒試驗文本《棗樹的故事》刊于《收獲》1988年2期,而1988年5期的《鐘山》發(fā)表了“夜泊秦淮”的第二部《追月樓》,并且這篇小說拿到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1987—1988年度),由此開啟了你創(chuàng)作的井噴時期。

葉兆言:上大學那會,不是外國小說不會看,后來又讀研究生,因為同時寫畢業(yè)論文的緣故,不得不玩命地鉆研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這些原因也影響了同時在寫的小說。我希望能在文體和結構上尋找變化,只是那時,沒多少評論家關注。《追月樓》更直白簡單一些,它就是一個當代人重新寫的“家”,表現(xiàn)了當代人對“家”的重新認識?!凹摇笔?0世紀文學的重要母題,巴金的《家》、老舍的《四世同堂》等都是寫“家”的代表作。我的這篇小說,是對現(xiàn)代文學的家族小說的模仿。在模仿中,作了修正?!稜钤场肥菍x鴦蝴蝶派小說的反諷。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小說流派,革命加戀愛是現(xiàn)代小說的重要情節(jié)模式,張愛玲的小說在現(xiàn)代小說史上也有著重要地位,所以我拿它作為戲仿的對象。

張英:《收獲》主編程永新說,你祖父葉圣陶、父親葉至誠都在《收獲》雜志發(fā)表過作品。你記得在《收獲》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嗎?

葉兆言:《五月的黃昏》1985年8月寫完,這是我的第三個中篇小說,在一家刊物壓了整整一年,最后還是被退回了。我的中篇小說《懸掛的綠蘋果》發(fā)表在《鐘山》雜志上,據(jù)當時的責任編輯說,它是從好幾堆麻袋中挑出來的。這篇小說給一個無名作者帶來了太多好運。在此之前,我連續(xù)不斷地遭遇退稿,《鐘山》雜志不僅給我?guī)砹撕眠\氣,還給了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信心,這比好運氣更重要。后來,《鐘山》雜志的編輯沈喬生幫忙將《五月的黃昏》推薦給《收獲》雜志的肖元敏,沒想到很快有了回應,《五月的黃昏》在1987年的《收獲》雜志發(fā)表。1988年第2期《收獲》雜志又發(fā)表了我的中篇小說《棗樹的故事》。因為《收獲》的社會影響,我的好運氣又開始了。

張英:《棗樹的故事》因其成熟的現(xiàn)代敘事技術,被評論家視作先鋒小說敘事藝術的經(jīng)典。陳曉明在《無邊的挑戰(zhàn)》中著重分析了小說里“許多年以前;許多年以后”的“馬爾克斯語式”,背后是作者一種現(xiàn)代的又是與馬爾克斯完全不同的“時間意識”。李洱曾評價說,“《棗樹的故事》出版后,我非常激動,是和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起看的。我覺得《棗樹的故事》里有非常復雜的結構,就嘗試用列維·斯特勞斯的方法來對其解構,但最后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可以用來解構《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卻無法解構《棗樹的故事》?!?/span>

葉兆言:好作家在藝術上有獨特性的敘事追求?!稐棙涞墓适隆愤@篇小說,多種敘事方式是同時出現(xiàn)的?!稐棙涞墓适隆肺矣昧藥追N不同的敘事方法,通俗地說,就是有很多變化。變化總是作家愿意追求的,小說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有變化?!稐棙涞墓适隆泛蟮男≌f,很多是這篇小說某一點的放大。比如長篇小說《沒有玻璃的花房》,我用了兩種敘事語調:主觀性語調和客觀性語調。我希望用這兩種語調來更好地表達思想和情緒,同時運用了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兩根線絞合在一起,電燈就亮了。回頭看,《棗樹的故事》成為了我小說的一個標本,長篇小說也好,中篇小說也好,都是這篇小說的某一點或某一個敘事方式的放大,這些敘事方式放大后,就成為某一個中篇小說,或長篇小說。

張英:如果《懸掛的綠蘋果》使葉兆言開始被學界關注,那么你走紅是從《棗樹的故事》發(fā)表后開始的。你與余華、格非、蘇童、馬原等名字放到了一起,被稱為“先鋒作家”。但你在同一年發(fā)表的《最后的小說》中說,“小說的實驗室很可能就是小說最后的墳墓”,并認為“漢語小說”的傳統(tǒng)和未來都在于“讀者”。你好像不大在乎評論家給你貼的“先鋒小說”標簽,馬上就發(fā)力寫了《艷歌》《紅房子酒店》等被稱為“新寫實小說”的作品;同時,“夜泊秦淮”系列小說接連出來,《半邊營》(《收獲》)、《十字鋪》(《小說家》)等作品,又被打上了“新歷史小說”的標簽。

葉兆言:我不在乎評論家給我貼的各種標簽。談到先鋒小說時,人家問我是不是先鋒小說作家;談到新寫實小說時,人家思索我是不是新寫實小說作家。作為作家,我希望自己不要被某一種理論預設所限定,一個作家要飛得更遠,飛得更高,盡量不要作為某一個流行集團中的一員。理想的作家應該是作為單數(shù)出現(xiàn)的,他是獨一無二的,是個人,永遠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評論家說的“新歷史小說”“新寫實小說”,實質是一個東西,寫實只是一個技法,而歷史就是歷史。給它們命名為“新歷史”“新寫實”,不過是反映了人們對“新”的崇拜。這種對命名的追求,充分顯示了當下評論家的浮躁心態(tài),用學術名詞、術語歸納梳理文學,建構評論家的理論體系,這是他們的權力,但作家不必當真。這些評論和歸納,就像“先鋒”的標簽試圖歸納一批寫作者一樣,遇到不同的作家和不同的作品時,其實很難有說服力。

張英:你不喜歡自己是“先鋒派”?

葉兆言:我不喜歡被打上標簽,被歸納到哪個文學流派,我一直是這種態(tài)度。從個人來說,先鋒作為一種姿態(tài),我非常迷戀。先鋒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不合作,要與傳統(tǒng)、與世俗、與常態(tài)決裂。一個先鋒作家一旦成名就不再是先鋒。如果先鋒成為一種流行,成為投資股票的績優(yōu)股,我就敬而遠之了。先鋒應是永遠孤獨的,有個性和獨特的,一旦成為某個時髦的標簽,被大家紛紛貼到身上,就沒有了意義。先鋒一旦成為一種事實,一旦成為大眾都喜歡的某種話題,它就已失去先鋒的意義。先鋒意味著不被承認,因為他們在潮流的最前頭,在某種意義上亦是一種不妥協(xié)。之所以稱為“先鋒”,是因為他像偵察兵,孤軍深入,在茫茫的沙漠,茫茫的森林,他找不著南找不到北,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卻一直在探索。所以我曾說,“先鋒”成功之日,也是“先鋒”消亡之時?!跋蠕h派”唯一的意義不在于樹立了成功的榜樣,而是告訴那些寫作的人探索的意義,寫出和別人不一樣的作品的意義。它是這樣一個與眾不同和特立獨行的符號。幾十年過去,不論是先鋒、新歷史還是新寫實,都沒法把我給罩住。這種尷尬同樣體現(xiàn)在,無論是用先鋒小說還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都無法把我的作品歸納完全。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被人家簡單地歸類了。作家要永遠保持先鋒姿態(tài),要不斷惦記著創(chuàng)新,才是最重要最有意義的。

張英:你寫作中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有四個小說,小說的名字統(tǒng)一叫《挽歌》,但四個小說的故事完全不同。

葉兆言:我有意為之的。四篇小說都用《挽歌》作為小說的名字,因它們的主題都是死亡,講的都是人類面對死亡的共同故事,這是一個終極問題。雖然小說的主題是一樣的,講了不同的死亡,但四個故事的敘事方式是不同的。這個系列小說,按照常規(guī)應該是四個中篇,實際上,是三個中篇小說,外加一篇短篇小說。在寫作時,我把它當作一部長篇小說來寫的。這幾篇小說之間有種互文的關系,更像一部完整的小說。后來編文集時,出版社的編輯為了便于區(qū)分,把這個主題系列小說的名字修改了,三部中篇《挽歌》更名為《殉情》《殤逝的英雄》《戰(zhàn)火浮生》,短篇《挽歌》更名為《奔喪》。

張英: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夜泊秦淮”給你帶來了好運?!蹲吩聵恰废群螳@得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首屆江蘇文學藝術獎;《半邊營》獲得了上海首屆長中篇優(yōu)秀作品大獎。

葉兆言:“夜泊秦淮”和《挽歌》差不多,也是一個系列小說,它同樣可以看作是一部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都有一個共同的母題,其對夜泊秦淮的感覺是一致的,對河的感覺是一樣的?!妒咒仭肥菍Ω锩討賽坌≌f的重寫?!栋脒厾I》是對張愛玲式的小說的重寫,對她小說中的那種絕望的、病態(tài)的情緒的重寫。有了這樣的意識,在寫作時,我就有可能按照她的小說樣式,特別是按照她的小說人物關系進行摹寫和調侃,寫出這些人物的生存狀況。

張英:“夜泊秦淮”系列讓你成為全國知名作家,34歲那年,你離開江蘇文藝出版社,調到江蘇省作協(xié)工作,成為專業(yè)作家,直到2022年退休。你怎么看專業(yè)作家制度?這幾十年來,總有人批評,認為不應該把作家養(yǎng)起來。

葉兆言:應該理性地看待這個問題。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國外,對一個熱愛寫作的人,不得不承認,有人、有機構愿意給你一份工資讓你寫作,這是一個最大的福利。能在衣食無憂的狀況下安心寫作,對一個作家來講是非常重要的。說句不好聽的,一個作家有可能是被體制所養(yǎng),有可能是被公司機構所養(yǎng),也有可能被學校、被富豪的基金會所養(yǎng)。不光是作家,美術家、攝影家、舞蹈演員、音樂演奏家、作曲家,在國外都是被社會機構和個人贊助供養(yǎng)的。作家在某種意義上很脆弱,最關鍵的是,作家被包養(yǎng)后,創(chuàng)作上自由不自由,能不能寫出好作品來,這才是最重要的核心話題。不是說你被一個大學包養(yǎng),被一個基金會包養(yǎng),或被市場所養(yǎng),你就更高明。

會寫作沒有什么了不起

張英:當你作為優(yōu)秀的作家登上文壇,變成了專業(yè)作家,拿獎成名后,祖父和父親是什么態(tài)度?

葉兆言:我的人生觀是這樣形成的:有時候,別的家庭可能會很得意的一件事,在我們家會覺得沒什么。包括我后來發(fā)表作品,成為作家,也是這樣。有一天半夜,我突然來了興趣,寫了一個短篇小說,寫到天亮,父親起來看到這篇小說。他看完小說,覺得不錯,說“我?guī)湍愠怀?,他嫌我的字寫亂了,就幫我修改,抄了一遍。等他抄完,我第二篇小說也寫完了,就在同一天。后來,這兩篇小說都發(fā)表了,這是很傳奇的一件事,父親其實不怎么關心我的文學之路。很多人跟他說,你兒子寫得不錯。他回家后跟我說:“把你寫的拿來給我看看?!毙≌f《無題》發(fā)表后,父親把它寄到了北京的家里,堂哥葉三午把小說念給了祖父聽。祖父聽完后,用蘇州話說“呣啥”,就是“沒什么”。蘇州人說“呣啥”,有另外一種含義,表示“還說得過去”,“還行”。這是我第一次公開發(fā)表作品,堂哥葉三午也跟我講,說不錯,說爺爺還表揚了。他覺得,反正家里的人,都得會干這事兒,干得還可以,就是一種鼓勵吧。所以我成為了一名作家,不斷在文學雜志發(fā)表,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在葉家這個大家庭里,確實也沒什么了不起。

張英:在讀書和寫作上,祖父葉圣陶和父親葉至誠對你有什么影響?

葉兆言:我小時候很無聊,喜歡背唐詩宋詞,這也和祖父的鼓勵有關。有一天祖父突然發(fā)現(xiàn),我能背好多詩詞。一本《蘇辛詞》,我能都背下來,祖父鼓勵我,說這小孩厲害嘛,能背這么多。有一次在一個會議上,聽報告很無聊,坐我身邊的格非忽然考我,能不能把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后兩句寫出來。這很容易,我不僅寫出了下面兩句,還順帶寫出了一長串,把一張白紙都寫滿了。莫言說我們會背這些唐詩宋詞,不是我們大腦在記,更多是我們嘴部的肌肉在背,我發(fā)現(xiàn)特別有道理。比如過去我會背的唐詩宋詞,包括“文革”中的毛主席詩詞,其實好多句子都忘掉了,但你嘴不停地碾動,碾動嘴部肌肉,它會被喚醒,真就背出來了。你說這些習慣是家庭的關系,還是社會的影響?說不清,當然,可能也有一定的家庭關系,比如得到了祖父的鼓勵。而最大的好處,是我始終處在這種“一方面得到鼓勵,另一方面不當回事”的家庭傳統(tǒng)里。因為不當回事,不會讓一個小孩產(chǎn)生驕傲情緒,這也挺重要。

張英:你自幼喜歡讀書背詩,為什么開始搞文學時沒寫詩呢?

葉兆言:我青少年時期,堂哥葉三午和食指(郭路生)是一撥人,在當年北京的文學圈子里,堂哥應該還是有點小名氣。阿城寫過一篇文章《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說有兩個不應該忘記的人:一個是郭路生,一個是葉三午。在1974年、1975年時,像北島等人對我堂哥還挺佩服。多多有段時間幾乎泡在我們家。我青少年時代,最喜歡的是像多多這樣的人。多多是知青,是白洋淀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掛著這么個旗號;另外,又是一個絕對的先鋒詩人,特別頹廢,頭發(fā)留得特別長,喜歡打架、喝酒、寫詩,然后很矯情,經(jīng)常說著話,說這就是一首詩,給你的感覺,是要立刻拿出筆把它寫下來,寫下來就是詩了。對我影響很大。

張英:對你寫作影響最大的是葉三午,而不是祖父和父親。為什么?

葉兆言:談起文學的啟蒙,三午對我的影響要遠大于父親,更大于祖父。我常聽他兩句評論藝術的大白話,一句是“這個真他媽太俗”,另一句是“這個真他媽的不俗”。在三午那,他評價藝術的標準是“俗與不俗”。說白了,所謂俗,就是人云亦云,就是跟在別人后面亦步亦趨,所謂不俗,就是和別人不一樣,非常地獨特。

張英:翻譯家傅惟慈也去過你們家,他回憶,“1972年,我和其他被發(fā)配到干校的知識分子回到京城,上班沒事干,精神很苦悶。那兩年,經(jīng)常與幾位年輕的朋友——詩人多多、畫家黃瑞等一起來到三午的小屋——東四八條71號院的西廂房。小屋二十多平方米,能坐七八個人。大家交流一些有關時局的信息,更多的時間是在一起欣賞西洋古典音樂,互相轉錄、交換唱片。三午有很好的電唱機,收集的唱片、錄音帶也不少。歌劇《茶花女》《卡門》《波西米亞人》等大段的詠嘆調,我都是在那聽到的。多多是個男高音,有時還唱上一段?!?/span>

葉兆言:當年在三午家見到的那些人,包括讓我入迷的朦朧詩人,奇特的句式,驚世駭俗的字眼,都成為我文學的底牌,也是我最原始的文學儲備,是未來我能得以萌芽和成長的養(yǎng)料。三午很會講故事,有一陣子,他給我講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每每講到關鍵時刻就突然停下,讓我拿零花錢買煙。他這種賣關子說故事的方法影響了我,告訴我應該如何去尋找故事,如何描述故事,如何引誘人,如何克制,如何讓人上當。從最初接觸文學,我的文學觀就是反潮流的,要“不俗”。俗與不俗,成為我寫作時的重要標準,一直到現(xiàn)在。

張英:你的文學起源來自詩歌。

葉兆言:對。我寫過一篇文章《革命性的灰燼》,在我的文學影響中,這些事對我的影響,要遠遠大于我的家庭。因為我自己的家庭,本身是反對這些的。比如在1974年、1975年,我學著他們,在理發(fā)店剃了個光頭,然后在大街上晃悠。當時這個行為很叛逆,北京有些小流氓也剃光頭。我高中畢業(yè)后,因受堂哥的影響,有段時間在思想上也很叛逆,經(jīng)常會在背后說些很不恭敬的話。我印象特別深,多多來我堂哥家玩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泡病假。這批年輕人當時特別肯定他的詩,互相抄來抄去。其中有一句很流行:“我們希望一邊走在我身邊/走出欺騙”,這樣的詩句1974年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對我產(chǎn)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我跟芒克聊過。我到他們活動的地方玩,在東四十二條還是十幾條,那地方非常破,一個小房間里放著一張小床,芒克就睡在小床上。那時我就結識了寫朦朧詩的這些人,看過他們最早的詩,都是用手抄本的形式抄來抄去,《今天》無非是把手抄本變成了油印本。這些人的行為對我是有影響的。

寫作的快樂與痛苦

張英:很多朋友都說,葉兆言的小說寫得很好,就是太低調了。

葉兆言:有人喜歡說我,葉兆言你做人太低調了,沒必要老夾著尾巴。我做人低調可能也是受家庭的影響。舉個例子,我祖父,別人總說他寫的字好,但他經(jīng)常寫完字后非常不滿意。他老說別人的字寫得好,比如俞平伯字好,但我發(fā)現(xiàn),祖父寫的字好像也不比他們差。我也見到祖父很狂妄的時候,有時我們認為很有名氣的書法家的字,他卻說,“我的字比他好多了?!蔽覂刃囊灿幸环莞甙猎谀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如果小說寫不下去了,我就會把當前最火的,或者別人曾經(jīng)最火的作品,拿過來看一看??催^后,就非常有信心,因為我發(fā)現(xiàn)寫得根本不好。年輕時,曾經(jīng)也很狂妄,我在出版社做編輯,之所以不想做了,就是因為我編的那些書,比我寫的小說差遠了。所以,人都是矛盾的。這一點上,也許和家庭有關系,狂和不狂,不光是我這樣,我爸爸,包括我的堂哥,都屬于這樣的人,偶爾會露真容。但總的來說,日常生活里還是低調一點好。

張英:整整快寫了五十年,每天都堅持,不累嗎?

葉兆言:不辛苦,樂在其中。父親不在乎重復勞動,他很有耐心,能坐下來。我也習慣了,每天早上,起來就在書桌前坐下。仔細想想,每天坐在書桌前不一定都是有效的。每天寫1000字,是一個敘述,更多時候,是每天坐多少小時,這才是最真實的。比如現(xiàn)在頸椎,上午試著在電腦前想坐一會,就坐不住,一坐,頭就暈。后來我想想,就寫書法吧。一寫大字,頭又暈。我在找原因,為什么會這樣?就很焦慮,因為我確實習慣了這種每天周而復始的工作狀態(tài)。

張英:你非常勤奮,我?guī)湍愠醪浇y(tǒng)計過,你出版的各種版本的書約有200本。

葉兆言:對,各式各樣的版本加在一起應該是有,但真正寫作的字數(shù),我想也沒多少,大概七八百萬字吧。我不是寫作速度很快的人。

張英:我們上大學時,你和蘇童、余華、格非、莫言,被我們當成師傅一樣,代表作都是擺在書架上的。

葉兆言:我跟蘇童不太一樣。蘇童是比較快樂的人,他可以一年不寫小說,人都很快樂。我不是,如果幾天不寫,會有說不出來的失落感,不知道該怎么過日子。一天不寫,不知道該干什么,這也是很苦惱的一件事。這兩天,我真的很沉悶,有點憂郁。

張英:葉子說過一個印象,你天天待在書房寫作,非常勤奮和辛苦,小時候她和媽媽很想你能陪她們看電視,或去逛商場、去公園玩、去外面吃飯。這其實喪失了很多生活里的樂趣。寫作是很辛苦的事,她不想當作家,干脆當了大學老師。

葉兆言:作為我的女兒,葉子是有壓力的,她好不容易寫一本書,她的父親卻一本一本地出。有時候,有這么一個爹,她壓力太大。她翻譯過好幾本書,也出過幾本書,因為是我女兒,對比起來,沒有任何成就感。

張英:這是不是你們家的傳統(tǒng),你對她的鼓勵太少了?

葉兆言:沒有,我經(jīng)常鼓勵葉子,盡量能表揚就表揚,在傳統(tǒng)的媒體上她發(fā)表一篇文章,我會為她叫好。我起碼在這點上比我父親、我祖父做得稍好點。因為時代不一樣,他們過去都處于亂世,亂世時期父母對孩子的期待是不一樣的。我們這幾十年,起碼是太平年代,我會有一些很大眾的想法,比如希望她成功,希望她早點評上副教授,早點評上教授……所有這些普通人的愿望,跟大家差不多,可憐天下父母心。

大學是作家最好的去處

張英:現(xiàn)在大學也不像以前那么輕松自在了。大部分高校對文科的管理和考核,都是按照理工科的規(guī)矩進行標準考核,以前去大學做教授,工作量不大,業(yè)余時間寫小說,那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葉兆言:未來大學會是出作家最好的地方。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雜志和出版社,是搞寫作的人呆的最好的地方。所有有志于當作家的人,都混到編輯部去了。像我、池莉、蘇童、劉恒、劉震云等,除格非這種在大學里成為作家的人外,大多數(shù)都是從編輯成為作家的,這是很多作家一個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未來可能這個流程會發(fā)生改變,因為雜志和出版社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電子閱讀的影響和沖擊,不像過去那樣穩(wěn)定和安逸了。全世界都這樣,無論是對成功的作家,還是準備成功的作家,或不成功的作家,大學都是最好的歸宿。對成功的作家,最典型的例子是王安憶、余華、蘇童、畢飛宇等這幫人,都混到大學去了。很遺憾,這筆好買賣,我沒趕上。

張英:聽說你有好多去大學任教的機會。

葉兆言:沒有,從來沒人跟我正經(jīng)地談過,都是弄個兼職教授什么的,可能說明我文學成績還不太行。我很向往大學,原因很簡單,人都是矛盾的,矛盾點在我身上特別多。我一路讀書過來,因為沒讀過博士,一直覺得自己功德不圓滿。和我當年一起在南京大學讀碩士研究生的師弟師妹,就我一個人沒讀博士。所以我還是很有學院情結的。現(xiàn)在都退休了,人也老了,這個心愿變成了遺憾。對我來說,做了一輩子專業(yè)作家,每天待在家里寫作,不用去單位上班坐班,已是很幸運的事。

張英:你覺得大學教得了寫作嗎?國內現(xiàn)在和國際接軌,寫作已是中文系的一門學科,不像以前給作家們發(fā)的都是文藝學、藝術學方向的碩士學位了,現(xiàn)在寫作登堂入室,變成了一門學科,跟古籍、語言文字并駕齊驅,這是歷史性的突破。

葉兆言:這個問題說不清了,寫作究竟能不能教?可以打一個問號。這個話題,我的態(tài)度挺矛盾。像海明威,他根本沒上過大學?;叵胱约荷洗髮W的時候,“文革”剛剛結束,很多課程的設置都很陳舊,教材的觀念也很落后,沒什么意思,我基本都在逃課,泡在圖書館看書。當時的大學,只是給了我們一個好的機會,可以去讀別的書。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很多課程都全球化了,以后的時代,所有的作家基本都會和創(chuàng)意寫作發(fā)生關系。未來的作家,一定是出在創(chuàng)意寫作的大學生中間。因為大學普及了,喜歡寫的和想寫的,都在這個水池里。

張英:你讀書時,沒太多學業(yè)壓力,所以讀了很多書,獲得的感受都是一手的。如今的博士生和碩士生,很多人都偷懶,沒時間讀原著,反復借用他人論文和著作里的觀點。

葉兆言:現(xiàn)在讀書的壓力大,校園外的誘惑多,選擇方向多,可能與這也有關系。我讀的南京大學,當年有非常好的氛圍,相當于放養(yǎng)?,F(xiàn)在不同了,都是一路苦考上來的。他們有的一放養(yǎng),就完全沒自覺性了。我們當時的放養(yǎng),更專注,利益更大化。這個區(qū)別很重要。按照我的想法,你讀創(chuàng)意寫作,寫一篇小說太容易了。但我會發(fā)現(xiàn),他們寫一篇小說,怎么就那么難。我不太明白他們平時在干什么。

虛構和非虛構

張英:2000年,你在《收獲》雜志開辟了“雜花生樹”專欄,像《周氏兄弟》《閱讀吳宓》《革命文豪高爾基》《〈圍城〉里的笑聲》《鬧著玩的文人》《人,歲月,生活》;還有《小說家》雜志上的《張聞天和潘漢年》《劉半農和錢玄同》《林琴南與嚴復》《康有為與梁啟超》《聞一多與朱自清》《劉吶鷗與穆時英》。這兩個專欄讓人刮目相看,印象深刻。你的寫作就是兩扇窗,小說和散文,兩種文體之間,相互借力,相互催化。而且有些文字,會在小說和散文里相互借用,這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

葉兆言:以美國人比較喜歡的兩項運動——足球和籃球為例,它們都是體育運動,但大家都知道,足球是用腳干的事,籃球是用手干的事。虛構和非虛構也一樣,都屬于寫作,但規(guī)則完全不一樣。我有非常強烈的表達欲,想做一個好的職業(yè)運動員,既希望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籃球運動員,也希望成為優(yōu)秀的足球運動員,它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有共通性,可互相影響。你要體力充沛,體育項目有個要求,就是節(jié)制——你看運動員如何保持自己的狀態(tài),這非常重要,其中有非常專業(yè)的東西。

張英:怎么保持這種專業(yè)性?

葉兆言:作為一個現(xiàn)代作家,更多的時候我考慮到的是一些職業(yè)問題和專業(yè)問題。當我寫虛構作品時,腦海中會有一些最優(yōu)秀的小說,會想到那些偉大的作家。寫非虛構時,會想到蒙田,想到周作人,完全不一樣。我的小說中,會出現(xiàn)一些很真實的東西,但我認為它是不重要的,為什么呢?我一再強調,我們寫小說是在蓋一棟非常漂亮的房子。這棟房子的硬指標,是虛構出來的,是無中生有,那些看上去真實的場景,比如歷史上的人物,其實是我們?yōu)榉孔幼鲅b潢時的黑白照片,是蒙人的。所以我對小說中的真并不在乎,因為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最厲害的地方還是你的創(chuàng)造性,你的獨一無二,你的與眾不同。我的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一些真實的人名,那只是在玩一些小花招,想把別人引到我的房子里來。你踢足球,絕對不能用手。在我腦海中,這兩者特別清晰。

張英:國外把寫作分為虛構和非虛構兩類。

葉兆言:西方這一點特別好,圖書分類就是虛構和非虛構。我不太喜歡報告文學這個概念,當我們評價作品好壞時,標準經(jīng)常在游走。你覺得它不夠文學時,就說我是紀實。你說它不真實,又說自己是文學作品,虛構難免。結果兩頭都吃,兩頭都不靠。西方對虛構和非虛構的要求非常對,就像打球,該用手時你非用腳,說是規(guī)則允許的,那就不對了。

張英:你在寫作中怎么處理虛構和非虛構的不同?

葉兆言:我參加了一個散文會,本來想說這個問題,我堅決反對在散文中進行虛構寫作。小說就是小說,非虛構就是非虛構,它們有不同的模板。比如我寫非虛構,對我來說,周作人是我很重要的一個模板。我特別喜歡周作人,當然魯迅對我影響也很大。提到散文,我有一批喜歡的人。同樣,提到小說,我也有一批特別喜歡的人。我覺得自己還是較專業(yè)的“運動員”,我腦海中,有一些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也有一些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我屬于書齋型作家,90%的文學經(jīng)驗來自閱讀。大量的閱讀讓我成為一個作家。比如最近這段時間,因為剛完成一部長篇小說,接下來又是一個空白期,我會看一些電視劇,看一些電影。電視劇或電影,會讓我產(chǎn)生一些聯(lián)想,甚至會對我有一些寫作方面的觸動,寫作是一些蠢蠢欲動的念頭。但有一點是非常清晰的,你想寫什么?你是想寫虛構的小說,還是要寫非虛構的文章?有哪些感情你想表達?比如魯迅的《故鄉(xiāng)》,到底它是屬于虛構還是非虛構?嚴格地講,它還是屬于非虛構,因為它只是把真實材料用在虛構里了。我會換著寫??赡苁且环N野心,不想重復自己,一部歷史長篇小說寫完后,特別想寫一部當代的。

張英:在寫民國歷史小說的題材里,你確實寫得好,不光被學術界和研究者認可,被社會讀者也認可,甚至成為了你的標簽。評論家贊美的也是你寫的“夜泊秦淮”系列的中篇小說,還有“秦淮三部曲”系列的長篇小說。這部分的小說,已被經(jīng)典化了。

葉兆言:是被別人格式化了。大家已認可我的歷史小說,我再寫當代的,肯定會被人打擊。大家都覺得你寫民國的小說很正常,為什么還要寫當代的小說呢?

文化散文的傳承

張英:你的散文,平淡樸實文字典雅,像流水,自然天成。當代散文也有兩次浪潮,一次是余秋雨出現(xiàn)后興起的“文化大散文”,再一次是祝勇等人的“新文人散文”。有研究者把你的一些散文放了進去。

葉兆言:那是研究者的一種做法。我的散文寫作跟讀書有關系。比如余秋雨的散文,是有黃裳這一路影響的。在余秋雨的散文之前,就已有黃裳這樣的學者散文,是開風氣在先的。黃裳有一本書叫《金陵五記》,還有一本叫《榆下說書》,都很有意思。我很喜歡黃裳的散文,黃裳的散文在20世紀80年代初,在圈子里很有影響。我們家里人都很喜歡他的散文,祖父也喜歡黃裳。我見過他,他和汪曾祺私交很好。說到文化散文,周作人的散文、黃裳的散文,都是很重要的源頭之一。我這么說,大家可能會奇怪,把周作人、黃裳和余秋雨連在一起,這算什么路數(shù)?但這中間是有聯(lián)系的。周作人影響了黃裳,黃裳的文章在某種意義上,影響了余秋雨。我相信最早喜歡余秋雨散文的那批人,是喜歡黃裳的。因為《文化苦旅》的那種氣息,很像黃裳。

張英:你怎么看學者散文,比如張中行、季羨林?

葉兆言:我很喜歡張中行,他最早的書,印了兩三千本,在黑龍江出版的,他寄給了祖父,我無意間看見,行云流水,寫得真好,我讀了后特別有興趣。我有一個愿望,把這幾代知識分子的變化與成就進行一個比較,抗戰(zhàn)是很重要的標志。像我父親,是典型的抗戰(zhàn)時期的小學生。汪曾祺是抗戰(zhàn)爆發(fā)時,完成的中學教育??箲?zhàn)那年,正好是汪曾祺考大學的那年,汪曾祺的水平代表了抗戰(zhàn)時期中學生最好的水平。張中行呢?他抗戰(zhàn)時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他是抗戰(zhàn)前的大學生。從教育上講,這些人明顯不一樣。比如汪曾祺明顯比我父親高出一個臺階,原因是他已完成中學教育,而我父親小學還沒畢業(yè)。這個敗退非常明顯,你會感覺到,汪曾祺散文寫得游刃有余,到張中行那,根本不是個事,他的散文寫得太容易,顯得更嫻熟了。文化散文,它有傳統(tǒng),是一脈傳承的。余秋雨太火,成了暢銷書作家,那是另一回事,火也可能引起讀者反感,物極必反。從文化散文的脈絡看,余秋雨和周作人、黃裳的散文,是有繼承關系的。還包括寫《古代漢語》的王力,他有一本書叫《龍蟲并雕齋瑣語》,寫得非常好,知道的人不多。他兒子秦似的散文,影響更大。但王力的散文,比他兒子寫得好。

長篇小說與“秦淮三部曲”

張英:1996年,你39歲,寫出了長篇小說代表作《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這部小說先在《收獲》雜志第4期發(fā)表,后來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后來又被導演看中,買下版權要改編成電影。至今為止,這是你最受歡迎也是被評論最多的歷史小說之一。你怎么會用這個角度切入,以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為背景,寫一個殘酷年份里的愛情故事?

葉兆言:有時候,作家寫小說是解釋不清的,完全南轅北轍,我準備了很多歷史資料,打算往南走,最后走到朝北的一條路上了。最初小說的名字是《故都南京1937年》,原來我構思的是一部關于歷史、社會的小說,人物關系也是一群人,群像一樣展開他們的故事。1937年,日軍進攻南京,造成大屠殺事件,完全改變了中國歷史進程和發(fā)展的方向。1937年,南京作為中華民國的首都,這個歷史轉折點,我想寫當時南京國民黨政府的官員和軍人。我打算按照年譜的方式,寫一部關于民國的歷史小說。那時有本書叫《哈扎爾詞典》,也是一本小說。對小說寫作來說,結構和形式很重要,我花了很大力氣,把1937年的12個月編成了年譜,很詳細地做了記錄,每個章節(jié)都做出來了,便開始寫??傻絼庸P,寫著寫著發(fā)生了變化,我把小說里的愛情故事放大了,把原來的主線放棄了,原來的副線變成了主要內容。一旦放棄了年譜的想法,突然就感到得到了解脫。原來老想寫一本別人很少見到的像年譜一樣的小說,難免有些賣弄和炫技。一段非常美好的愛情在戰(zhàn)爭面前頃刻粉碎,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個變化。寫著寫著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轉折點,很興奮,最后完全放棄了原來的故事,原來準備的大量資料都沒用了,舍棄了。愛情小說,引用的資料過多,故事會太枯燥,沒必要。

張英:“秦淮三部曲”里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很久以來》在《收獲》雜志發(fā)表后,為什么出書時改成了《馳向黑夜的女人》,而2018年再版時又改回了《很久以來》?

葉兆言:不是我自己要改小說名字的。這個故事是我初中在飯桌上父母聊天時聽到的,小說先以《很久以來》為名發(fā)表在《收獲》雜志,取這部小說名的想法很簡單,想寫很久的小說。但小說在出版社出書時,遇到了障礙,編輯覺得這個名字沒有賣點也不叫座,也不知這個書名是講什么故事的,所以和我商量要改名。我們先后取過好幾個名字,如《烈日的詛咒》《笑吧,哀愁》等,覺得不理想。后來我想到詩人多多的一首詩里的句子“馳向黑夜的女人”,就用了這句話定為書名。這個意象很適合小說的節(jié)奏、畫面感和故事走向: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時,我覺得還是原來的名字《很久以來》更好,就又恢復了小說名。

張英:《很久以來》的歷史背景和社會背景很宏大,從汪偽政府成立一周年開始到2010年上海世博會結束,時間很漫長,看起來沒想象中那么長,通過兩個女人的童年、少年、戀愛、死亡,串聯(lián)起民國、“文革”、當下的歷史進程,呈現(xiàn)了竺欣慰與冷春蘭兩個女人長達30年的姐妹情誼與命運糾葛。

葉兆言:《很久以來》很多章節(jié)的小標題,以時間為統(tǒng)領。小說的開頭從1941年3月30日開始,這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以這一天為小說故事的起點:整個中國到處都因抗戰(zhàn)而混亂,那天,在南京的人們,在做亡國奴的情況下,恰恰得到了一種安逸的生活。人們一方面覺得屈辱,另一方面中國人茍且偷生的傳統(tǒng)性格也得到了最大的體現(xiàn)。我說下《很久以來》里2008年和2010年這兩章。2008年北京奧運會改變了中國在世界上的形象,中國的一切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小說結尾于2010年10月16日上海世博會的這一天,這一天是世博會參觀人數(shù)頂峰的一天。它是中國今天最好的一張名片,它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優(yōu)勢和劣勢都在同一時間完美展現(xiàn)。小說里描述的結尾就是今天的現(xiàn)實,好也是它,壞也是它,將最后的現(xiàn)實與小說開頭的現(xiàn)實對照,會發(fā)現(xiàn)我們經(jīng)歷了怎樣一種歷史荒誕和時間魔幻。“很久以來”包含了這樣的思考與比較。小說沒寫得太長,留白多一點,讀者能感受到的會更多。這部小說像畫了很多沒有盡頭的線,如讀者順著這條線探尋,會有很多收獲。至于小說的主人公欣慰和春蘭的關系,很多讀者反饋,說有點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和薛寶釵。這種鏡像關系我乃有意為之,也是塑造人物的一種手段。欣慰和春蘭,小說的兩個主人公,她們像一面鏡子里互相映照的兩個人,命運有相同的地方,也有相反的地方。她們的同與不同,相似與不相似,再現(xiàn)了歷史。

張英:《刻骨銘心》的主題也是一樣的,大時代的變化是怎么影響了個體的命運。故事背景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軍閥混戰(zhàn),日軍侵華,南京這座城處于風口浪尖上,幾個年輕人紹彭、麗君、希儼、秀蘭等在歷史重大事件中隨波逐流、悲欣交織,有人成長為革命者,有人從富貴中跌落,在凄慘中結束生命。這部長篇小說的敘述很現(xiàn)代,不長的篇幅和字數(shù),把南京所遭遇的凄風慘雨放到了小說里。

葉兆言:《刻骨銘心》是我想寫的一本書。這部小說,我想說一堆讓我“刻骨銘心”的事,它可以是歷史,也可以是現(xiàn)實,可以從歷史開始,也可以從現(xiàn)實開始。這句話本身就是小說,我們都是旁觀者,都在街頭看熱鬧。毫無疑問,刻骨銘心的應該是當事者,痛在別人心里,我們能不能感覺到這種痛苦,完全取決于我們的心情,取決于閱讀態(tài)度。我們都是局外人,都在欣賞別人的痛苦,我們可以報以同情、憐憫,可以置身事外。但這顯然不是我所寫小說的本義。我希望能夠既痛在別人身上,也痛在我們的心里。好像看魯迅的《阿Q正傳》,不僅覺得阿Q可笑,而且會想到,我們自己也很可笑。這部小說醞釀了很久,有一天看到“刻骨銘心”四個字,如找到一根繩子,頭腦中零散的都串了起來,然后就開始寫。第一章講了兩件“刻骨銘心”的故事:一個美麗的女孩,在沖動下,采取了一個最極端的處理方式,將那個男人的生殖器給剪了,這意味著未來“無性”;另一個喜歡寫作的男人,突然失去了他的母語,失去了用文字表達的能力和機會,他產(chǎn)生了一種前途渺茫的感覺,所謂“無語”。在我看來,這些都足以讓人刻骨銘心。我想談一談第二個故事,失去母語的可怕。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作家,有一天,他使用的語言文字被完全廢棄,這好像一個人突然變成了啞巴。仿佛我們今天的漢字,全部因為行政命令,變成了拼音符號。不管這種改變正確與否,是否符合世界發(fā)展潮流,我們都知道,在20世紀,很多仁人志士曾為漢字的完全拼音化,做過很多努力和探索。方塊漢字差一點完全拼音化,或被廢棄,大家都將學習拉丁文為主的“世界語”。小說里,我用一種看似平常的語調,在描述這個故事,內心卻非??謶郑喝绻骷沂チ四刚Z,就像普通男人失去了“性”,后果注定是可怕的災難。

張英:你說寫《刻骨銘心》時,常常會想到張愛玲的《金鎖記》。為什么?

葉兆言:可能是情感的連接吧,人在大時代的動蕩下對命運的無能為力?!督疰i記》寫了一個壓抑的故事:年輕的曹七巧嫁給大戶人家的殘疾兒子,欲愛而不能愛。在財欲和情欲的壓迫下,她變得扭曲、乖戾。丈夫死后,她為控制女兒,讓她養(yǎng)成了很多壞習慣,包括抽大煙。后來,女兒遇到心儀的男人,悄悄戒掉大煙,而當男人來求婚時,她卻說女兒“抽完大煙就下來”。為什么一個做母親的人,要處心積慮地毀掉女兒的幸福?這就是張愛玲的過人之處,她看到了人性中那種無奈的疼痛和殘酷,讓人忍不住要嘆息。以此為參照,在《刻骨銘心》里,我寫到了民國時代南京年輕人的愛與痛,到了小說后半段,麗君的第二任丈夫馮煥庭,曾是一手遮天的軍閥。日軍屠城,軍隊抵擋不過,他不得不躲在自家閣樓上。有一天,眼看自己和前妻所生的女兒錦繡即將被日軍侵害,他選擇了站出來抗爭,結果被日軍殺害。麗君和錦繡沒了靠山,人生也一點點滑落——一個在窮困和疾病中死去,一個嫁給了年長自己許多的劇作家。

張英:在你的13部長篇小說里,《后羿》是部特殊的小說,出版時,你50歲。和蘇童的《碧奴》、李銳的《人間》、阿來的《格薩爾王》一起加入了國際寫作項目“重述神話”的命題作文。你在小說里對古老的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神話進行了當代化的改寫。你為什么選擇后羿這個題材?

葉兆言:一個作家總希望能創(chuàng)新,總希望和自己的過去不太一樣。我的寫作從題材來說,總是在現(xiàn)實和歷史間來回游移。我喜歡那種狀態(tài)。既然寫歷史,是不是可以更遠一點?長篇小說《沒有玻璃的花房》寫完后,我想寫個久遠一點的故事,本來想寫六朝劉宋時期一個帝王的故事。當我做準備時,出版人找到我,邀請我參與“重述神話”這個國際寫作項目,我覺得挺好玩,便將寫后羿的這部小說定下了。其實簽合同時,小說已寫了差不多一半。不管有沒有出版社找我,這部小說對我來說,都得寫?!逗篝唷返淖謹?shù)不多,13萬字,算小長篇,真正寫作不到7個月,有很愉快的一兩個月在修改。雖然這是一個大家都知道的神話故事,但有關的文字記載卻很少。我在兩個成語的解釋中間折騰,一是后羿射日,二是嫦娥奔月,得想方設法把兩個故事編織到一起,情節(jié)還要自然,想象空間還得比較大。這部小說寫起來很有趣,跟以前的寫作不一樣。

南京的文化代言人

張英:從出生到現(xiàn)在,你在哪些地方工作和生活過?

葉兆言:小時候,我住在戶部街附近,那里是南唐的東宮所在地,寫“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李煜,就生長在那一帶。而和父母所住的美孚洋行的一棟兩層小樓,還帶一個漂亮的院子,“文革”中,房屋被毀,樹木也被弄死了。院子外四周的平房被拆掉,建起了高樓,擋住了院里的陽光。我上小學和初中時,我們家搬到了太平路,那一帶是民國時期以來最繁華、最中心的區(qū)域,那個地方歸屬 “白下區(qū)”,后來南京因行政區(qū)的調整,“白下區(qū)”已被撤銷。等我從南京大學畢業(yè)后,就搬到了鼓樓北面的高云嶺45號,附近是法國大使館舊址;到了江蘇作家協(xié)會工作,單位借租在湖南路十號江蘇省軍區(qū)大院辦公,打開窗戶,便能看到一座仿明代大屋頂宮殿式建筑,建造于1936年,原來是國民政府的中央監(jiān)察院所在地,橫梁上的八個字“柔亦不茹,剛亦不吐”是蔡元培寫的,意思是“凡進入此門辦公者,絕不欺軟怕硬”。還有一棟建筑,曾是清末江蘇咨議局所在地,也是辮帥張勛的提督府。辛亥革命爆發(fā),張勛逃之夭夭,全國十七個省的起義代表集中在這,商討成立中華民國,推舉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tǒng),也就是說,這里是中華民國出生的產(chǎn)房。孫中山就任后,這棟大樓成為中華民國臨時參議院院址,這是民國歷史上第一個立憲機構,后又為國民黨中央黨部辦公地,汪精衛(wèi)也是在這遇刺的,據(jù)說刺客當時想刺殺蔣委員長,結果他臨時有事沒到場,才改向汪精衛(wèi)開槍?,F(xiàn)在我住在長江邊上的一個高層小區(qū),站在陽臺上就可以看到寬闊的長江,附近的秦淮河從這流入長江,每當下雨,天氣就一片朦朧,如是大晴天,可以看到太陽落山時的晚霞。

張英:你出版過《南京人》,又為什么寫《南京傳》?

葉兆言:寫《南京傳》于我很有挑戰(zhàn)。我寫過很多跟南京有關的散文,大家都覺得我寫南京這座城市最合適,但這也是我拒絕再寫的理由。寫《南京傳》前,我在創(chuàng)作上進入了“真空期”。作為一個習慣天天寫作的人,我很想再寫一部長篇小說,又覺得狀態(tài)不對。后來我讀研究生時的同學顧愛彬在譯林出版社當社長,他們剛剛出版了英國人彼得·阿克羅伊德寫的《倫敦傳》,他看了這本書后,說你來寫一本《南京傳》吧,只有你能寫。“你能寫”這句話,對我已沒有什么吸引力。我看了《倫敦傳》,書不算太厚,寫了兩千年中倫敦的發(fā)展和變遷,寫得不錯,但沒覺得好得不得了。我跟顧愛彬開玩笑說,要是我來寫,起碼不會比這本書差,因為我的寫作方法完全不一樣。我想通過回顧南京的變遷來講中國的歷史故事,以南京為窗口眺望中國歷史,以南京為平臺講述中國歷史傳奇,而不是寫南京的地方志。我的切入點是從三國時代寫起,我覺得南京的城市歷史,應該從東吳開始,沒必要從最原始說起。赤壁大戰(zhàn)前,吳國的首都在鎮(zhèn)江,赤壁大戰(zhàn)后,孫權勝了曹操,這時的戰(zhàn)略決策是向西走,所以選擇了南京。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有關南京的記錄才算有點靠譜。在寫的過程中,我給自己定的方向是,以前關于南京的話,基本不說了,完全重開一個爐灶。我不會重復別人,去吃別人嘴里吐出的口香糖。我這本書的角度,就是從不同時期的南京來看不同時期的中國,比如我寫唐朝時的南京,很重要的一個點就是李白,李白是一個書呆子,他居然在他的傳記中說他是南京人,這完全胡扯,他建議把唐朝都城遷到南京,這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浪漫。隋唐執(zhí)政者有一個最基本的觀點,要防止南京的金陵王氣,所以隋文帝楊堅把南京這座城市毀掉了,要扼住它的王氣。唐玄宗時期各地都有軍閥,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最危險的不是南京了,而是河北、山東、河南的地方政治勢力,這涉及整個唐朝的政治格局。所以,在我筆下,南京不僅僅是一個敘事空間,我是在寫一本以南京為基點的中國史。

張英:你在“騰訊·大家”開設的個人專欄,發(fā)表了很多關于南京的文章,后來成為了《南京傳》里的內容。這些文章的點擊率和閱讀量很大,口碑和社會反響也不錯。

葉兆言:和大家的編輯團隊合作得很愉快。這是我第一次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表連載作品,像《孫吳滅亡,給南京留下兩份哭笑不得的遺產(chǎn)》《“紅塵晝昏,中逵泥濘”寫盡了昔日南京的繁華》《中原文化向江南的第一次大轉移》等的標題都是編輯取的?!赌暇﹤鳌愤B載一段時間后,編輯跟我說,文章的點擊率很不錯,很多讀者看完文章寫了留言評論,這讓我的感受很新奇,剛剛發(fā)表的文章,能直接看到讀者的評論,并回帖和他們互動,整個過程很愉快。我寫《南京傳》時,狀態(tài)很好,以往我的寫作都是上午,但這本書,有段時間,每天寫作近十小時。因用腦過度而缺氧,寫作結束時天旋地轉,云里霧里,但特別快樂。作為一個上歲數(shù)的寫作者,能獲得這樣寫作高潮的體驗,太美妙了。

張英:你說,南京是一個有歷史的城市,也是一個被虛構的城市。

葉兆言:南京這座城市很特別,它會和興亡、懷舊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一個不朽的文學母題,不同年代的文人墨客,都在南京留下了十分傷感的詩詞??赡苁沁@個原因,在小說里寫南京,是一把雙刃劍,大家會更注重歷史背景,小說家的故事,藝術想象力和虛構能力,反而很容易被研究者忽視。我從小在南京城長大,中華門旁邊有兩段挖開了,又重新建起來了,還弄了個門。這是非常遺憾的事,它就發(fā)生在我們眼皮底下。南京老城墻被破壞,然后造了一個新城墻。再說南京的城門,就像家里的大門一樣。一個城墻應該只有一個門,但南京現(xiàn)在所有的城門,有三個門的,都不是歷史的原物,都是民國或晚清所建的。為什么會有三個城門?是當時的建筑師根據(jù)鼓樓和午朝門造型設計的,因為汽車和火車出現(xiàn)了,為了方便交通,改建了城門。原來的城墻洞像一個豎著的雞蛋,現(xiàn)在變成了橫過來的雞蛋,不好看。南京的老百姓和知識分子不同,他們根本不在乎真假。比如夫子廟的李香君故居,就是假的。大多數(shù)老百姓對真假沒有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歷史上的這段傳奇故事。

張英:《南京傳》為非虛構寫作,后面你又寫了長篇小說《儀鳳之門》,還是動蕩大時代里小人物的傳奇故事,背景是晚清至民國,主人公是一位南京的人力車夫和他兄弟們的傳奇。以個體的方式卷入動蕩時代,涉足革命、商界、政壇的紛紜故事。

葉兆言:寫《南京傳》非常刺激,整整一年,仿佛回到學生時代寫學位論文,很累,很苦,但節(jié)奏很穩(wěn)定,很有成就感。相對而言,寫《儀鳳之門》的狀態(tài)就困難多了,這部小說的念頭醞釀了十幾年。我一開始想寫關于上?,F(xiàn)代化的傳奇故事。但到了寫時,還是把故事背景改在了南京,因為寫起來更順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雖然變了,但故事的精神內核沒有變。我搬到了長江邊居住。在我的窗下,浩瀚的長江突然拐了個彎,它不再是從西邊過來,而是浩浩蕩蕩南下。江流有聲,長江對我來說,一望無際,看不到盡頭。感謝滔滔不絕的長江,它讓人產(chǎn)生無盡的遐想?!秲x鳳之門》寫的也是發(fā)生在長江岸邊的故事,風云變幻,從晚清寫到民國,寫到國民革命軍進入南京,國民政府正式成立,以及之后南京城內外多種軍政勢力的更迭……小說寫到了女人如何給男人力量,寫到了愛和不愛如何轉換,革命如何發(fā)生,財富如何創(chuàng)造,理想如何破滅,歷史怎么被改寫。故事從晚清開始,在那個時代,無論是革命黨人,還是清朝政府、讀書人、老百姓,都覺得這個世界要變了。面對改朝換代大時代的這些變數(shù)時,每個人在命運關口都必須作出不同的選擇。

張英:《儀鳳之門》是你熟悉的南京故事,擅長的歷史題材,但寫得非常不順,困難在哪?

葉兆言:寫《儀鳳之門》和《南京傳》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寫作時,就像過山車,忽好忽壞。我寫了那么多關于南京的往事,但我很清楚,我是個當下的作家,從來寫的都不是歷史小說,只是小說需要借助這段歷史,需要這個歷史地理背景,它們的功能相當于房間里的畫,擺在家里的老家具,就是外包裝,使你讀時,感覺進入到了歷史人物的現(xiàn)場,從而對小說有親近感?!秲x鳳之門》這部小說,我寫了章太炎,也寫了孫傳芳,把這兩個歷史人物安頓好了,就好像回到了歷史現(xiàn)場。但我更感興趣的是另一種建構,文學上的建構,里面一些虛構的,還有對小說敘述方式的思考。我常跟自己較勁,但真寫不下去時,內心深處不止一次閃過恐懼的念頭。我是老作家,知道寫長篇小說這樣的狀態(tài)很正常,知道自己要寫什么,怎么寫,可在寫作過程中,又會出現(xiàn)太多意外。不管怎么說,《儀鳳之門》的反響還不錯。和所有的小說一樣,我盡量在每本小說里有點獨特的嘗試,不管是故事的講法、結構和文本,耍點花招,無中生有,去追求和創(chuàng)造,寫出不一樣的來。

《南京傳》的下部是小說

張英:你要寫《南京傳》的下部,從1949年寫到現(xiàn)在。我很好奇,這個計劃進行得怎么樣了?

葉兆言:《南京傳》的下部剛剛寫完,但它不是非虛構文本,而是一部虛構的長篇小說?!赌暇﹤鳌废虏康膬热輰懙氖?949年后的幾十年,寫到了現(xiàn)在。如繼續(xù)沿用非虛構,就不太好寫。我用虛構小說的辦法來寫,用足球和籃球的比喻來表達。

張英:小說將在哪發(fā)表?你是怎么處理時間和結構的?

葉兆言:給了《十月》雜志,他們安排在2024年第1期發(fā)表。這部長篇小說是我十多部長篇小說里篇幅最長的,在小說的結構和敘事上,我特別強調時間。這個不用多說,最重要的是時間符號。從思路上來說,是一個地道的《南京傳》的虛構寫法,但《南京傳》我用的是非虛構手法。坦白地說,這部長篇我寫得特別輕松,特別痛快,因為這本書的寫作,讓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宣泄機會,很多人都以為我只寫民國歷史,我其實一直蠢蠢欲動要寫寫當代生活,現(xiàn)在終于寫了。

張英:這個追求很好,你的小說,一直有兩個系列:一個是民國歷史小說系列,它已被經(jīng)典化了;另一個系列是你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當代城市生活的那組小說,但這個系列的小說,不大受重視。

葉兆言:這部長篇小說,是我寫作最充分發(fā)揮的。寫這部小說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很快樂,因為它和以往的小說,有很多不一樣。寫這部長篇小說前,我寫過一部中篇小說《通往父親之路》,算是預備和練習。就像準備打比賽,先把手腳展開一下。這本書是放大的《通往父親之路》的寫法。

張英:在運動員里,有鐵人三項:跑步,騎車,游泳。很符合一個作家對自己的要求——每天都坐在書桌前寫字,保證狀態(tài),不斷熱身。

葉兆言:還有一個原因,人生要有很多放棄。人有很多欲望需要放棄,戒了后,你才能靜心寫作。我不敢說已完全把俗物、俗事都排除掉了,但會經(jīng)常提醒自己,如能多戒掉一點,可能會獲得更多時間。一個人老處在動蕩中,老出門開會,在外面吃喝玩樂,那可能是有問題的。

回首20世紀的文學

張英:你曾被歸納在“先鋒小說”的作家里,但回過頭看,很多作家當時都有很多極端的實驗文體,這些代表作卻都不見了。1994年冬天,你跟我說,“現(xiàn)在小說就幾種寫法,無非是第一人稱、第二人稱,小說的結構無非是多頭還是單頭,在傳統(tǒng)小說、話本小說中,加上所謂的意識流、新感覺派、心理分析和符號哲學等,也就這樣了。”你當時那個判斷很準確。作為學院派的作家,你的小說,都有某種自覺性,也有故事性、可讀性,人物生動立體,人物對白很鮮活。而在當時很多作家筆下,這些問題都是分裂的,他們解決不了這些問題,所以當時的評論家呼喊“尋找故事、尋找人物”。

葉兆言:我的寫作也是在不斷進步不斷摸索。當代文學也這樣,當代文學的藝術成就,依賴于一批作家的共同努力。一個時代的文學高度,是一批作家的合力推著向前走的。我特別贊成王安憶的說法,她認為,20世紀90年代的小說比20世紀80年代好,你會感覺到,那時每一個作家都特別用力,把文學往前推。我們現(xiàn)在講的很多優(yōu)秀作品,都是20世紀90年代寫出來的。但我們喜歡說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對90年代反而評價不高,這不大公平?;厮?0世紀80年代,總覺得它有文學引領者氣質,80年代有文學爆炸的聲音,出現(xiàn)了一批創(chuàng)造性的作家。包括阿城、韓少功、馬原、莫言、王安憶,小一些的王朔、余華和我,也是80年代在文壇出現(xiàn)的。而90年代的文學領域,很難說有什么特別風光的事,沒出現(xiàn)有像80年代阿城的《棋王》那樣扎眼的作品。文學似乎陷入了低谷,80年代的文學爆炸過后,這些作家在家埋著頭抱著炸藥包寫的那種感覺開始出來了,好作品也就大批出現(xiàn)了。

張英:作為親歷的觀察者,你這個觀點很有意思。很多學者、作家都非常迷戀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氛圍,好像那是一個黃金時代,陽光燦爛,沒有人懷念20世紀90年代,因為文學的日子很苦,電影也沒市場。

葉兆言:對,出書特別困難。大家手上沒什么錢,都過得很苦,雜志發(fā)表稿費很低,出書印刷量也就兩三千本。我覺得20世紀90年代很不錯,因為沒有什么誘惑和影響,作家們專注于寫作,憑著對文學的熱愛在寫作,你能感覺到戰(zhàn)斗的那種狀態(tài),特別純粹特別美好。文學最好的年代,就是它沒有了社會影響、大家忘掉它的時代。20世紀90年代最大的優(yōu)點,是文學已變得不重要,社會影響陷入低谷,在某種意義上,它是文學最好的狀態(tài)。因為這樣,文學可獲得相對充分的自由。

張英:很多作家的寫作,都是靠自我經(jīng)驗、自我經(jīng)歷,或加一點天賦,很多人的處女作就是他這輩子最好的作品。當時一些探索性的作家,為了追求個人藝術風格,在形式上也會比較極端,去故事化、去完整化,放棄人物。所以,后來評論家開始討論小說怎么沒有好看的故事了?沒有讓人記得住的小說人物了?敘述語言和人物對話怎么沒有差別和個性了?但你不存在這些問題。

葉兆言:作家很重要的一條大路,是每個人都要尋找不一樣的寫作方式。某個作家之所以成功,在于其獨特和堅持。即使現(xiàn)在大家會覺得,說這種寫法比較少,但你知道,獨特性是非常重要的。我從開始寫作,就在努力尋找獨特的方式。我不贊成小說一定要有故事,一定要有人物,這些我不考慮,這些是別人,或評論家去考慮的。對我自己來說,獨一無二。

張英:這是先鋒和實驗寫作的意義所在。

葉兆言:那些先鋒作家的嘗試都是有意義的,他們屬于埋著頭抱著炸藥包前進的人。在寫作的道路上,成功不是唯一的。我們只是在堅持。比如小說里對顏色這個詞,我就沒有呂新寫得好。呂新是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作家,他一小段文章中,一定有很多顏色的詞,特別五彩繽紛。呂新的寫作有他極致的一面,這種選擇非常好。

張英: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把顏色也寫得非常漂亮。

葉兆言:莫言的小說,紅色特別明顯。每一個作家都應該走極端,我希望我的小說更繁復、更雜、更包容一點。雜和包容,在某個意義上,也是一種極端。我當時投入到歷史小說中,是因為大家都在寫現(xiàn)實。我現(xiàn)在又故意不寫歷史,要寫現(xiàn)實了。大家把我格式化,我就想跳出來。一個作家總想拽著自己的頭發(fā),跳到土地之外去。我們知道,人不可能拉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但作家都是有反骨的造夢者,想做一些蠢事。

純文學從來就是一件皇帝的新衣

張英:你的一個發(fā)言,文學因為比較俗,才有了地位,后來在豆瓣里的年輕寫作者對這個觀點討論得比較多。

葉兆言:怎么理解呢?我說的也是行話,文學的歷史就是一個俗的文學史。這是公認的,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鄭振鐸有一本書叫《中國俗文學史》,文學的發(fā)展就是俗,這是很正常的。我知道可能會產(chǎn)生歧義,因為我們通常會用庸俗的俗,用俗氣的俗,去理解這件事。我認為文學首先應該反對庸俗。我們定義這個俗是指什么,我所說的俗是指中國文學史中,那種公認的俗。比如,詩詞的詞,對于詩來說,它就是俗,所以詞只能是“詩余”。就是詩寫多了,玩膩了,那我們玩玩詞,詞在寫詩的人眼里,好像低了一個檔次。那么寫詞的人慢慢地高雅起來,辛棄疾、蘇東坡,他們寫到很高的一個境界,就出現(xiàn)另外一種俗,那就是元曲,元曲成了“詞余”。我們知道,元曲在一開始是沒有地位的,寫宋詞的人肯定看不上元曲。但文學史就是這么發(fā)展起來的,我們發(fā)現(xiàn),最后宋詞、元曲都成為了經(jīng)典。同樣的道理,明清小說是最俗的。你想,寫詩寫詞寫曲的人一定看不上寫小說的,曹雪芹都不允許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上,他不敢用自己的真名,他隱蔽自己的身份,為什么?就是因為太俗了,不值一提。所以說,整個文學史的發(fā)展,傳承的就是一個俗字,而俗又不斷地變成經(jīng)典,最后變成了一部文學史。這是行話,不是我的觀點,所以也沒什么可討論的。之所以討論,可能是因為大家覺得我把俗看得太重了,那又違背了我的原意,因為我說的這個俗,顯然不是指今天大家理解的那種俗。

張英:文學青年接受的觀念是,文學是高雅的概念,純文學才是正宗的寫作,才有藝術價值。

葉兆言:我開始寫小說,甚至開始運用文字的時候,寫每一句話,我都會這么想:這句話俗不俗?我現(xiàn)在跟你對話,也經(jīng)常有個潛意識在提醒我:我表達這個觀點俗不俗?不要說那些大俗話,俗就是很油膩,很沒意思。怎么理解這個俗的問題,俗文學不是指油膩的文學,而是指我們講的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的文學。我一再反對“純文學”這個說法,原因很簡單,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高傲,這違背文學本身的歷史發(fā)展。世界文學史,從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在古典主義眼里,浪漫主義不行,為什么他們反對雨果?太俗,不高雅。浪漫主義一開始,是個貶義詞。但浪漫主義最后登上了文學高峰,當現(xiàn)實主義文學出現(xiàn)的時候,浪漫主義很鄙視現(xiàn)實主義,包括繪畫中這派那派,也是這樣,一開始都是一個貶義詞,印象派一開始就是個貶義詞。繪畫史和文學史幾乎是同步的,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印象派最早出現(xiàn)的時候,都很狼狽,因為在經(jīng)典畫家眼里,印象是一句罵人的話,包括后來的野獸派。在處于經(jīng)典地位的成功人士眼里,都是俗,但最后都變成了經(jīng)典。你能說畢加索不是經(jīng)典?當然是經(jīng)典了。從野獸派到立體主義,都變成了經(jīng)典。經(jīng)典是最世故的,也是最庸俗的。如改變不了你,打不倒你,就把你也變成經(jīng)典,通過招安的辦法,把你變成經(jīng)典團伙中的一分子。所以,我說“純文學”是一個特別中國化的詞,但在世界文學范圍中,其實是不存在的。文學史本身就非常世故,而純文學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清高。

張英:寫作上有鄙視鏈,純文學作家和研究者看不起類型文學作家,現(xiàn)在作家協(xié)會里有一個網(wǎng)絡文學,基本是被看不起的。

葉兆言:也不一定,現(xiàn)在網(wǎng)絡文學火得很。現(xiàn)在的小說家,你說他的作品通俗,十有八九會以為你是在罵他。其實小說本就是通俗物,害怕別人說自己的小說通俗,是作家的一塊心病。純文學從來就是一件皇帝的新衣,大家都這么說,于是便懶得有人跳出來揭穿。這個詞總讓我想起工業(yè)原料,想起酒精,想起糖精。文學是渾然天成的,就好像美酒,好像芳香的巧克力,一旦提煉成精,便有些煞風景。喜歡喝酒的人,饞嘴的小孩,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去品嘗酒精和糖精的。小說不能通俗,是作家沒能耐。其實,不通俗就沒有古典小說《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四大古典文學名著,舊式文人常??床黄鹦≌f,原因就是嫌小說通俗?,F(xiàn)在我們習慣用古典小說這個詞,其實古典小說都是通俗小說。和中國小說一樣,西方小說也是從平民百姓那誕生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通俗是小說的必然,小說永遠不應該是哲學著作。小說的好與壞,不在于是否通俗,而在于缺少創(chuàng)新,通俗不是病,但也不是靈丹妙藥。一篇好的小說,絕不會僅僅因為通俗,就是好作品。好小說應該通俗,更應該創(chuàng)新。通俗和創(chuàng)新不矛盾,現(xiàn)在有人常把兩者對立起來,這是沒事找事。

張英:類型小說的火,主要還是因為讀者量大和商業(yè)化。

葉兆言:對。經(jīng)典其實和商業(yè)化根本分不開。沒有一部經(jīng)典不是商業(yè)化的。很多人沒有明白這個道理,老覺得小眾的就是純的,就是經(jīng)典,但不是這樣的,沒被商業(yè)化的作品,不能稱之為經(jīng)典。你想,哪部經(jīng)典最后不是被商業(yè)化的?當我們說一本書是世界文學名著,如果沒有商業(yè)做前提,它不可能是一本世界文學名著。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在沒大賣前,它不是世界名著。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當然,我們現(xiàn)在會說,喬伊斯的這部作品曾非常狼狽,出版不了。但你要知道,它能被稱之為經(jīng)典,是因它后來商業(yè)上的巨大成功。如去過愛爾蘭就知道,喬伊斯在愛爾蘭的商業(yè)地位有多可怕,到處都是喬伊斯。經(jīng)典的真相,有時讓我們覺得很尷尬。世界文學名著都是好賣的,賣得不好的,不能叫世界文學名著。

張英:你很開明,說的是事實。

葉兆言:不是開明,你看《百年孤獨》,賣得多好。還有中國的四大文學名著。但一味追求賣得好,也是有問題的,最大的區(qū)別就在這,如果你的寫作追求這個,就完全不對了。

不是文學需要我,是我需要文學

張英:你曾說,社會在發(fā)展,生活越來越豐富,讀者也在進步,寫作變得復雜,應當有變化。這些會影響到你嗎?

葉兆言:不會。第一,我不相信讀者有進步。因為最悲哀的一件事,是讀者現(xiàn)在非常少,包括世界文學名著,雖然暢銷,但不代表閱讀在增加。不再閱讀,是全世界共同的現(xiàn)象。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在這方面特別清醒,剛才聊的暢銷,那是另一個話題,它跟我毫無關系,我的書一點都不暢銷?,F(xiàn)在真正的閱讀是非常少的,其實沒多少人在讀我的小說。寫作過程中,我很少去想讀者會讀還是不讀,因為我知道,現(xiàn)實是人家根本不讀。所以,寫作本身的快樂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之所以能源源不斷地寫,能坐在那,支撐我的不是寫了以后會怎么樣,而是寫作本身對我來說,它是一種快樂,這種快樂一般人體會不到。有人問我,寫那么多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干什么,我只能說,寫作本身于我非??鞓?。像我最近兩天,感到不能再寫了,會特別惶恐,不知道該干什么。寫作是我需要它。

張英:寫作成為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葉兆言:我對文學來說不算什么,多我一個,少我一個,一點關系都沒有,讀者根本不在乎有沒有葉兆言。不是讀者需要我,是我需要寫作本身,需要讀者。內心深處,我真的很悲觀,因為知道真相。比如一本新書出來,媒體記者都來采訪你,其實采訪的人,根本沒看過你的書,頂多翻了翻,知道了故事梗概。搞個新書發(fā)布會,坐在底下的讀者,喜歡舉手提問,很可能沒一個讀者讀過這本新作。這就是現(xiàn)實,很正常。當然,也包括那些很暢銷的書。

張英:今天的年輕人,主要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看視頻了解文學名著,和以往的年輕人買文學名著編故事一樣。

葉兆言:主要是當下世界選擇太多了,那么多的電影、電視劇、音樂、動漫,游戲、體育比賽,在這些面前,文學已不那么得寵。

張英:你對文學的未來感到恐懼嗎?比如機器人寫作已經(jīng)開始了。

葉兆言:我不存在這種恐懼。我最大的恐懼,是寫不出來了,另外就是我現(xiàn)在頸椎疼痛……坐在電腦前眩暈……讓我沒辦法寫作,這才是我的恐懼。文學的未來,機器人的寫作,我不明白這些事,對我沒有任何影響。

張英:如果一個未來的研究者要研究你,想了解你的來歷、你的師承和你的思想,在你的文學代表作中,比如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你會推薦哪幾部?

葉兆言:說不好。我是個喜歡寫的人,狗熊掰棒子,掰一個摔一個。寫得多了,我都回憶不了這么多了。我沒辦法回答這樣的問題,比如你自己覺得哪一本最好。代表作是別人怎么看我,我很想聽別人怎么說,而我太明白了,就是沒什么代表作。這話有點矯情,卻非常真實。我很期望下一個作品。另外,我很努力地寫作,也是因為有拯救自己的情結,我老覺得我的作品沒多少人看。我希望正在寫的這本書,別人看了后,覺得特別好,會有興趣去看我其他的書。所以,每次寫新書時,會有種很謙卑的姿態(tài),希望這本書,能救贖以往的書。很多作家以往的作品已經(jīng)死掉,如何才能拯救它呢?靠你新的寫作去拯救。尤其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能帶來這種效果,通過看你這部小說,他對你前面的小說會產(chǎn)生興趣。我比較幸運,經(jīng)常是出一本書,能帶動舊書重新賣一波。能源源不斷寫下去總歸是好事,我寫,故我在。

張英:還會寫民國系列這類小說嗎?你似乎已把這段歷史寫全了。

葉兆言:依現(xiàn)在的體力情況,說不定。我正在準備的下一部長篇,坦白地說,又是當代的,寫完后會怎樣,真不知道。或也有一種可能,龍頭打開了,卻沒有水。